《隨園詩話》補遺 卷一O:寫景則《詠雨》云:「細落疑含霧,斜飛為帶風。」《詠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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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園詩話》補遺 卷一O

隨園詩話

補遺 卷一O

六朝詩有足法者。

寫景則《詠雨》云:「細落疑含霧,斜飛為帶風。」

《詠月》云:「山明疑有雪,岸白不關沙。」

雨住便生熱,雲晴時作峰。」

言情則:「莫嫌春繭薄,猶有萬重絲。」

若不信儂來,請看霜上跡。

摘門不安橫,無複相關意。」

又:「回黃轉綠無定期,世事反覆君所知。」

人壽百年能幾何?後來新婦變為婆。」

左思之才,高於潘岳,謝眺之才,爽於靈運。

何也?以其超雋能新故也。

齊高祖云:「三日不讀謝眺詩,便覺口臭。」

宜李青蓮之一生低首也。

詩家兩題,不過「寫景、言情」四字。

我道:景雖好,一過目而已忘,情果真時,往來於心而不釋。

孔子所云「興、觀、群,怨」四字,惟言情者居其三。

若寫景,則不過「可以觀」一句而已。

因取閒時所錄古人言情佳句,如吳(按:民國本作「哭」。

)某云:「平生不得意,泉路復何如?」《贈友》云:「乍見還疑夢,相悲各問年。」

《寄遠》云:「路長難計日,書遠每題年。

無復生還想,還思未別前。」

七盲如;「相見或因中夜夢,寄來都是隔年書。」

重來未定知何日,欲別慇勤更上樓。」

「涼月不知人散盡,慇勤還下畫簾來。」

餞雖難忍臨期淚,詩尚能傳別後情。」

三尺焦桐七條線,子期、師曠兩沉沉。」

最怕酒闌天欲曉,知君前路宿何村?」願將雙淚啼為雨,明日留君不出城。」

「垂老相逢漸難別,大家期限各無多。」

若比九原泉路隔,只多含淚一封書。」

或《瘞旅客》云:「半面為君申一慟,不知何處是家鄉。」

無情之情,轉覺深遠。

近時孫廷揚{送客之楚》云:「落日蒼苔正晚鐘,送君聊復坐從容。

亦知少駐終成別,畢竟權留勝再逢。

黃葉亭空聽絡緯,白蕷一江一 冷夢芙蓉。

倘經回雁峰頭過,珍重平安信一封。」

此詩亦復情深。

詩不能作甘盲,便作辣語、荒唐語,亦復可愛。

國初閻某有句云:「殺我安知非賞鑒,因人決不是英雄。」

《詠漢高》云:「能通關內風雲氣,不諱山東酒色名。」

英雄本不羞貧賤,歌舞何曾損帝王?」可以謂之辣矣!或《贈道士》云:「煉成雲母堪炊飯,收得雷公當吏兵。」

或《自述》云:「我向大羅看世界,世界不過手掌大。

當時只為上升忙,不及提向瀛洲賣。」

可以謂之荒唐矣!

宋人絕句有補采者,如:「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醉中扶過平康裡,十里珠簾半上鉤。」

「一百二十四門生,春風初長羽毛成。

衰翁漸老兒孫小,他日知誰略有情。」

「暮鼓晨鐘自擊撞,關門欹枕有殘缸。

白灰撥盡通紅火,臥聽蕭蕭雪打窗。」

沙軟波清山路微,手持筇杖著深衣。

白鷗不信忘機久,見我猶穿岸柳飛。」

塚上為亭鬼莫嗔,塚頭人是塚中人。

憑欄莫問興亡事,除卻虛空總是塵。」

天一峰前是我家,滿床 書籍舊生涯。

春城戀酒不歸去,老卻碧桃無限花。」

閒把羅衣泣鳳凰,先朝曾教舞衣裳。

春來卻羨庭花落,得逐晴風出苑牆。」

每見今人知集中詩缺某體,故晚年必補作此體,以補其數:往往吃力而不討好。

不知唐一人:五言工,不必再工七言也;古體工,不必再工近體也;是以得情性之真,而成一家之盛。

試觀李、杜、韓、蘇全集,便見大概。

詩有見道之言,如梁元帝之「不疑行舫往,惟看遠樹來」,庾肩吾之「只認己身往,翻疑彼岸移」:兩意相同,俱是悟境。

王梵志云: 「昔我未生時,冥冥無所知。

天公忽生我,生我復何為?無衣使我寒,無食使我饑。

還你天公我,還我未生時。」

八句是禪家上乘。

陳後山云:「美人梳洗時,滿頭間珠翠。

豈知兩片雲,戴著幾村稅?」四語是《小雅》正風。

一O

一胡一 書巢太守官罷,兩次捐復,家資搜括已盡,第三次再捐。

余寄宋人《詠被虜女子》詩雲;「到底不知顏色誤,馬前猶自買胭脂。」

一胡一 卒不聽以行,未及補官而卒。

余為刻其《碧腴齋詩集》,而葬之於金陵瑤坊門外。

有童子作《討蚊檄》云:「成群結隊,渾家流賊之形,鼓翅高吟,滿眼時文之鬼。」

蓋憎其師之督責時文故也。

語雖惡,恰有風趣。

一二

余曾兩題漂母祠,後有所感,又作一首,云:「莫說英雄解報恩,也須早貴似王孫。

倘教漂母身先死,誰輦千金到九原?」

一三

吾鄉厲太鴻與沈歸愚,同在浙一江一 志館,而詩派不合。

余道:厲公七古氣弱,非其所長,然近體清妙,至今為浙派者,誰能及之?如:「身披絮帽寒猶薄,才上籃輿趣便生。」

壓枝梅子多難數,過雨楊花貼地飛。」

白日如年娛我老,綠一陰一似水送春歸。」

《入都會試途中除夕》云:「荒村已是裁春帖,茅店還聞索酒錢。」

「燭為留人遲見跋,雞防失旦故爭先。」

皆絕調也。

一四

唐一人最重五律,所以劉長卿有「長城」之號。

近日吳門何豈匏錦專工此體。

《聽鐵師彈琴》云:「抱琴來幾年,孤寺夕一陽一天。

往往輟殘課,泠冷調古弦。

未秋先落葉,無壑忽鳴泉。

自覺疏慵甚,來聽輸鶴先。」

通首一氣呵成,殊難得也。

其他佳句如:「衣著舊棉重,窗糊新紙明。」

呈詩多越座,避酒或憑欄。」

皆是作詩,不是描詩。

一五

田實發進士詠《曉鍾》云:「雨雲魂夢初驚後,名利心思未動前。」

亦妙。

一六

揚州陳又群實孫{秋閨月》云:「欲眠初卷幔,月已到床 前。

因怯衾稠冷,依然不敢眠。」

又,《遣興》雲;「遠山明向斜一陽一後,春睡濃於細雨時。」

甘肅吳承禧有句云:「收心強學人端坐,改字頻忘墨倒磨。」

又曰:「卻笑山居人懶甚,落花不掃待風來。」

一七

乙卯春,余在揚州。

巡漕謝香泉侍御移尊寓所,有夢樓侍講、香巖秀才、歌者計賦琴。

門下士劉熙即席云:「謝公清興軼雲霄,賓館移尊慰寂寥。

地足騁懷寧厭小,客仍是王不須招。

無邊煙景剛三月,蓋世才人聚一宵。

定有德星占太史,千秋高會續紅橋。」

「一枝玉樹冠群芳,入座題襟興倍長。

從古佳人是男子,見《東漢書,。

於今問字有歌郎。

計郎學詩於隨園。

酒傾長夜真如海,燈照名花別有光。

細數平生游宴處,幾回似此最難忘?」

一八

離隨園數武,地名小桃源,有東嶽道院羽士徐景仙直青,頗愛吟詠。

《溪上》云:「野塘深柳夕一陽一斜,斷岸無人噪晚鴉。

風滿綠荷香不定,蜻蜓飛上水藻花。」

《漫興》云:「藥爐丹鼎伴閒身,山似屏遮樹作鄰。

自得桃源為地主,不成仙也勝凡人。」

他如:「鶴聲帶月啼蕭寺,樹裡開山對蔣山。」

皆佳。

一九

枚少時雖受知於傅文忠公,而與福敬齋公相從未侔面。

前年,蒙其在西藏軍中通書問訊,見懷四詩,情文雙美。

今年五月,在楚征苗薨逝。

枚不禁泣下,賦二詩哭之。

後見外孫陸昆圃代作四章,更覺莊重,遂加潤色,遠寄京師,而自己所撰,又不忍割捨,故留於《詩話》中。

云:「銅柱勳名萬口傳,騎鯨人去未華顛。

馬援力疾猶臨陣,祖逖英年早著鞭。

底事三軍剛洗甲,忽教一柱不擎天?聖恩加到難加處,王爵追封到九泉。」

塞外高吟詩四章,遠教驛使寄袁羊。

未曾識面成知己,才得通書便斷腸。

萬里魂歸憑馬革,九重親到奠椒漿。

誰知朝野銜哀外,別有閒鷗泣數行?」

二O

王荊公行新法,自知民怨沸騰,乃詠《雪》云:「勢大直疑埋地盡,功成才見放春回。

村農不識仁民意,只望青天萬里開。」

祖無擇笑曰:「待到開時,民成溝中瘠矣!」荊公初召用度支判官,不就,修起居注,不就。

繼冊吏拜而求之,乃逃於廁。

授知制誥,方起。

故有人見其《雪》詩而刺之,云:「不知落得幾多雪,作盡北風無限聲。」

又,詠《泉》云:「流到前溪無一語,在山作得許多聲。」

余少時讀《荊公傳》云:「寡識不知《周禮》偽,好諛忘卻仲尼尊。」

二—

弟香亭詩才清婉,而近日從澳門寄詩來,殊雄健,信乎一江一 山之助,不可少也!《渡海》云:「萬頃碧琉璃,雙瞳忽淨洗。

內洋水色碧如翡翠,至大洋則黑。

數點山浮空,四面天垂水。

騰身登巨航,漸入重洋裡。

雨細風不生,水搖浪自起。

變一態 出須臾,奇光閃黃紫。

濺沫潑頭上,埋舟入井底。

尾低頭倏昂,左仄右復欹。

人若釜內魚,身作箕中米。

惴惴忍顛危,頻頻問遐邇。

出險試凝眸,得岸已在彼。

拂拭濕衣裾,檢點舊行李。

回首一長吁,已渡海來矣。」

《越嶺至深澳》云:「海風大於天,海山橫截浪。

山裹風輪中,人行山頂上。

風欲拔山飛,山怒與風抗。

業已路斷絕,強就天依傍。

頭仰方懼壓,踵旋頓迷向。

細徑曲沿邊,側身與石讓。

心共懸旌搖,輿作紙鳶放。

崎嶇萬千盤,變幻頃刻狀。

恥為楊朱泣,強學王尊壯。

五體及百骸,安放難穩當。

官途竟至此,嗒然神氣喪。」

又,《憶隨園》云:「十年杖履暢追尋,花裡彈棋月下吟。

過去何曾嫌日永,別來倏已及春深。

畫非共賞難娛目,詩未經看不放心。

萬里漫言歸路遠,夢魂常到舊山林。」

二二

余嘗有句云:「水常易涸終緣淺,山到成名畢竟高。」

偶閱《詞科掌錄》載:沈歸愚詠《北固山》云:「鐵甕日沉殘角起,海門月暗夜潮收。」

《渡一江一 》云:「帆轉猶龍沖岸出,水聲疑雨挾舟飛。」

嚴遂成《曲谷》雲;「雕盤大漠寒無影,冰裂長河夜有聲。」

《太行山》云:「孕生碧獸形何怪,壓住黃河氣不驕。」

二人四詩,皆氣體沉雄,畢竟名下無虛。

二三

燕以均年雖老,而詩極風趣。

近詠《七夕》云:「相看只隔一條河,鵲不填橋不敢過。

作到神仙還怕水,算來有巧也無多。」

二四

人但知滿口公卿者為俗,而不知滿口不趨公卿者為尤俗,必也。

素其位而行,不忮不求,無適無莫,其斯謂之君子乎?{唐闕史》載;中書舍人路群之高淡,給事中盧宏正之富貴,雪中相過,所服不同,所言不同,而兩意相忘,相好特甚。

時人兩美之。

余嘗與亞相莊滋圃赴尹文端公小飲,賦七古,有句云:「赤也端章點也狂,夫子難禁莞爾笑。」

二五

宋人詩雲;「梧桐直不甘凋謝,數葉迎風尚有聲。」

又雲;「曾經玉貌君王一寵一 ,還擬人看似昔時。」

此四句,皆為失時者言,恰有餘味。

二六

余少年時,最怕早起。

國初人有句云:「從來甘寢處,最是欲明天。」

凡種松者,初往上長,到五六十年後,便不銳上,而枝葉平鋪。

六朝人有句云:「泉高下溜急,松古上枝平。」

每見雀鬥,必一齊下地。

李鐵君有句雲;「斗禽雙墜地,一交一 蔓各升籬。」

游天台,夜聞雨,自覺敗興,不料早起,而路已干,可游。

查他山有句云:「夢裡似曾聽雨過,曉來仍不礙山行。」

方知物理人情,無有不被古人說過者。

二七

代人悼亡,最難落筆。

然古人有亡於禮者之禮,則自有亡於情者之情。

吳蘭雪《過竹士瘦吟樓哭纖縴夫人》云:「片紙吹來已斷腸,青青潘鬢乍成霜。

今生文字因緣重,此去人天離別長。

三島舊遊雲慘綠,一樓殘夢月昏黃。

羅衣單薄仙風冷,鶴背先愁怯晚涼。」

書奩藥裹亂成堆,日日題箋傍鏡台。

一代紅妝歸間氣,九閨彩筆杖仙才。

生前手草教親定,病裡心花更怒開。

聞說前宵猶強坐,挑燈為和一詩來。」

文采誰傳絳幔經,寄生小鳳乍梳翎。

夫人繼沈散花女史女風珍為女。

床 前詩卷拋猶滿,畫裡眉峰慘不青。

蝴蝶飄來秋影瘦,水仙夢到夜涼醒。

旁人只賞流傳句,不管酸心不要聽。」

二八

金陵燕子磯有永濟寺,往來士大夫,往往阻風小泊,輒有題句。

國朝相國張文端英、鄂文端爾泰,墨跡淋漓,尚存僧捨。

老僧默默,曾刻一集,竟被火焚。

余二十七歲游此寺,今八十一矣。

今春又為風阻,遣家人抄存。

尹少宰會一云:「芙蓉幾朵領花宮,鍾磐聲高遞遠風。

一嶺白雲歸老納,半潭秋水住漁翁。

香林鳥語天機活,古塔龍吟地勢雄。

為問攢眉陶處士,可能大醉與禪通?」收纜停舟燕子磯,穿雲拾級叩僧扉。

遠公卓錫閒隨鶴,惠海蓬頭自補衣。

欲向三乘窺妙相,卻因一語悟真機。

此間早識黃梅熟,何必風幡問是非?」張宗伯廷璐云:「一徑秋一陰一蹋蘚苔,翠蘿深處寺門開。

懸岩石色窗中出,繞閣一江一 聲樹杪來。

露有禪房容徙倚,尚留先澤重徘徊。

流光五十餘年事,又到蒲公舊講台。

康熙壬戌,先公有《贈蒲公和尚,詩。」

李炯云:「偶因一江一 水阻,散步過林巔。

霧隱三台洞,雲生一線天。

倚松驚戲鼠,坐石盥流泉。

惟愛鍾山色,朝朝作紫煙。」

又:「山開榆力健,橋仄柳身支。」

亦佳。

二九

金纖纖女子詩才既佳,而神解尤超。

或問曰;「當今詩人,推兩大家,袁、蔣並稱,何以袁詩遠至海外,近至閨門,俱喜讀之,而能讀蔣詩者寥寥?」纖纖曰:「樂有八音,金、石、絲、竹、匏、土、革、木,皆正聲也。

然人多愛聽金,石、絲、竹,而不甚喜聽匏,土、革,木。

於試操此意,以讀兩家之詩,則任、沈之是非,即邢、魏之優劣矣。」

人以為知言。

纖纖又語其郎君竹士云:「聖人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

』余讀袁公詩,取《左傳》三字以蔽之曰:『必以情。

』古人云:情長壽亦長。

其信然耶?」

三O

禮親王世子汲修主人能詩念舊,近致書王夢樓太史,以故人賈虞龍孝廉詩,屬其轉寄隨園,刻入《詩話》,因夢樓與賈君本系舊一交一 故也。

其詩尤工七古,篇長不能備錄,錄其《夢樓齋中夜話》雲;「黃葉愁風雨,青衫感歲華。

年來貧到骨,久住即成家。

奇數真三黜,吟情尚八叉。

多君車笠意,深夜笑言嘩。」

《別內》雲;「莫訝頻斟金叵羅,匆匆馬首欲如何?已遲婚嫁歡情少,為歷饑寒絮語多。

聊向左家供杖屨,休疑王粲滯關河。

他時譜就《房中》曲,留得金徽好和歌。」

又句云:「夜月故人千里夢,他鄉詩思一天秋。」

方大章秀才詩,初學明七子,後受業門下,幡然改轍,專主性靈,可謂一變至道。

近命其門人王鼎來謁,詩頗清新。

《過陳山人崖居》云:「為有僵佟癖,誅茅古洞根。

山泉飛過屋,崖石巧為門。

灶冷青苔長,雲屯白晝昏。

我來相揖罷,唏發淡忘言。」

《過野寺》云:「片片閒雲傍水限,方知香界少塵埃。

路於紅樹叢中出,門向青山缺處開。

老衲偶然行藥去,遊人都為聽泉來。

偶留鴻爪題新句,一掃空廊壁上苔。」

又句云:「詩思因春長,歸心在臘先。」

行盡深山方見寺,參完古佛未逢僧。」

俱佳。

三二

余過同裡與從子湘湄、笛生談詩,其二子皆髫也,倚膝而聽,若領解者。

余問,「能詩否?」其長者陶姓,呈其《詠秋海棠》云:「初過涼雨拓窗紗,綠葉淒淒映晚霞。

秋夜月明如水好,上階先照海棠花。」

其弟陶容《舟行》雲;「遠望青山似白雲,忽聞岸上有人聲。

夜深那有人來到?卻見扳罾一盞燈。」

三三

阮芸台學士提學浙中,嘗制一團一 扇一柄,自寫折枝於上,命多士詠之。

錢塘諸生陳文傑賦《一團一 扇詞》一篇,末句云:「歌得《合一歡 }詞一曲,想教留贈合一歡 人。」

學士大加稱賞,批其旁云:「不知誰是合一歡 人。」

即以一團一 扇贈之。

三四

余過吳一江一 梨裡,愛其風俗醇美;家無司閽,以路無乞丐也,夜戶不閉,以鄰無盜賊也,行者不乘車,不著屐,以左右皆長廊也。

士大夫互結婚姻,絲蘿不斷。

家制小舟,蕩搖自便,有古桃源風。

詩人徐山民邀余住其家三日,率其妻吳珊珊女士,雙拜為師。

二人詩,天機清妙,已分刻《同人集》及《女弟子集》中矣。

又見山民《寄內書》云:「心隨書至,何嫌十里之遙,船載人歸,當在一更以後。」

想見其唱隨風致,有劉綱夫婦之思。

隨放棹吳一江一 ,訪唐陶山明府。

同行者陳秋史、徐懶雲、陳竹士、侄笛生。

行至八坼,大風阻舟,四人聯句云:「荒荒月色逼人寒,頭壓低篷擁被看。

一夜 北風吹作雪,天教於此臥袁安。」

如吼風聲浪欲奔,篷窗人語聽昏昏。

東船西舫相依住,一夜 真成水上村。」

笛生《調山民》云:「妝樓上有女門生,應怨先生太不情。

已過一更程十里,奪人夫婿一齊行。」

懶雲《調竹士》雲;「留人今夕且一團一 囤,明日分飛雁影單。

君欲尋梅問消息,我能替竹報平安。」

時懶雲先欲辭歸,竹士托寄內子梅卿書,故有此詩。

時嘉慶丙辰十一月十三日。

三五

吳一江一 多閨秀。

徐秀芳,彩霞,山民堂姊也,俱歸李氏,以姊妹為妯娌,唱酬無虛日,惜皆早卒。

山民僅記秀芳《重九》雲;「滿簾秋色正重一陽一,懶去登高倚繡床 。

舊日愁懷盡拋卻,近時詩思已全荒。

庭梧葉落寒初動,籬菊花開晚更香。

一卷殘書聊自遣,消閒此外別無方。」

彩霞《讀秀芳姊遺稿》云:「一卷叢殘稿,蹉跎錄未成。

開緘雙落淚,看殺不分明。」

又,陳素芳《春雨次韻》雲;「到地初融絮點殘,灑空兼潤鵲聲干。

暗添芳草迷香徑,盡洗新花出藥闌。

簾閣夜吟窮百箭,池塘幽夢失三竿。

遙山斷浦皆生色,未怕春衫有薄寒。」

{新綠》云:「煙景乍驚梅實七,風情多學柳眠三。」

素芳,即吳一江一 茂才李會恩之聘室,未嫁而卒。

又,潘掌珍字湘蘋,《寒食對雪》雲;「今年寒食雪連綿,偏遇佳辰三月天。

應是司霜憐好景,故將美玉種春田。

難分飛絮盈階白,只覺殘花點地鮮。

卻笑城南遊玩客,春衫空典買舟錢。」

《哭豐兒》云:「苦雨淒風暑氣微,忍寒扶病啟窗扉。

偶然想到亡兒話,掩淚回身換袷衣。

兒病中常囑母當保重。」

三六

又有朱文虎字荔生者,慣作無題詩。

《閨情》云:「融字闌干白石街,自挑花虱拔金釵。

新晴微覺莓苔滑,獨自閨房換繡鞋。」

好風連夜小桃開,雌蝶雄蜂次第來。

採得盆中紅豆子,嬌憨捉臂要人猜。」

又有句云:「蘆隨小港綠三里,雲漏斜一陽一紅半天。」

三七

又有朱爾澄字春池者,《冬夜客舍》云:「客舍燈殘淡月斜,夜深岑寂感年華。

故園手植梅千樹,每到花開不在家。」

《過孫明府潢寓齋》云:「攜屐盤盤松徑回,疏鍾遠渡寺門開。

茶煙透處棋聲落,傲吏閒時冷客來。

山擁翠鬟羅卷軸,湖浮明鏡倒樓台。

眼前便覺紅塵隔,竹下談詩坐石苔。」

三八

詩往往有畸士賤工脫口而出者,如成容若青衣某有詩云:「一杯一杯又一杯,主人醉倒玉山頹。

主人一大醉捲簾起,招入青山把客陪。」

又,蘆墟縫人吳鯤有詩云:「小雨一陰一陰一點石苔,見花零落意徘徊。

徘徊且自掃花去,花掃不完雨又來。」

三九

無錫楊某妻薛氏,有色,嘗以詩答夫之從弟,夫疑之,訟於府。

太守巴公焚其詩,不以奸科,而許其離異。

婦有予尚幼,乃托為子之詞,呈府求復合,太守許之。

楊有族某利其財,勿許婦歸,轉訟於金匱縣尹邵無恙。

邵置筆札於庭,命婦賦詩見志。

成絕句云:「人間無路事茫茫,欲訴哀衷已斷腸。

一曲琵琶千古恨,願郎留妾妾歸郎。」

尹大喜,追償器用,許其復合,而令族弟他徙,以絕後侮。

判云:「因母子而夫婦重諧,不過體太守全倫之意,遠兄弟而男女有別,亦以絕小人漁色之心。」

有周生者,詠其事云:「忍使文君怨白頭?蘼蕪許為故夫留。

使君身是圓通佛,消盡人間棄婦愁。」

葛洪何處返仙鳧,曾為憐才護薛姝。

從此雙魚仍比目,銜珠應傍賀家湖。」

四O

滿洲王公耐溪敬作一江一 寧固山府,好賢禮士。

金陵詩人蔡芷衫、曹淡泉、余秋農諸人,俱從之遊。

詩才清妙,雅有唐音。

今春,袖其稿來。

《秦淮泛舟》云:「青鬟雅小發垂髫,戲倚雕欄學語嬌。

最是系人幽興處,絳紗窗裡篆煙飄。」

《贈詩會諸友》云:「錦繡篇成妙入神,西園清夜絕微塵。

歸遲莫慮無燈月,自有文光照見人。」

四一

吳一江一 嚴蕊珠女子,年才十八,而聰明絕世,典環簪為束惰,受業門下。

余問:「曾讀倉山詩否?」曰:「不讀不來受業也。

他人詩,或有句無篇,或有篇無句。

惟先生能兼之。

尤愛先生駢體文字。」

因朗背《於忠肅廟碑》干余言。

余問:「此中典故頗多,汝能知所出處乎?」曰:「能知十之四五。」

隨即引據某書某史,歷歷如指掌。

且曰:「人但知先生之四六用典,而不知先生之詩用典乎?先生之詩,專主性靈,故運化成語,驅使百家,人一習一 而不察。

譬如鹽在水中,食者但知鹽味,不見有鹽也。

然非讀破萬卷、且細心者,不能指其出處。」

因又歷指數聯為證。

余為駭然。

因思虞仲翔云:「得一知己,死可無恨。」

余女弟子雖二十餘人,而如蕊珠之博雅,金纖纖之領解,席佩蘭之推尊本朝第一:皆閨中之三大知己也。

蕊珠扶其母夫人出見,年六十二歲矣。

白髮飄蕭,呼余為伯父。

余愕然。

夫人曰:「伯父抱我懷中,賜果,而忘記乎?」詢之,乃李玉洲先生之女孫,余嘗住其家故也。

記抱時夫人才四歲耳。

方知人果壽長,便有呼彭祖為小兒之意。

滿座為之囅然。

四二

余二十七歲,權知溧水。

離任時,吏民泣送,有以萬民衣披我身者,金字輝煌,皆合郡人姓名也。

車中感成一律雲;「任延才學種甘棠,不料民情如許長。

一路壺漿擎父老,萬家兒女繡衣裳。

早知花縣此間樂,何必玉堂天上望?更喜雙親同出境,白頭含笑說兒強。」

此詩,《全集》忘載,故載之《補遺》及《詩話》中,

四三

聖祖不飲酒,最惡吃煙。

南巡,駐蹕德州,傳旨戒煙。

蔣陳錫《往水恭記》雲;「碧碗水漿瀲灩開,肆筵先已戒深杯。

瑤池宴罷雲屏敞,不許人間煙火來。」

四四

嘲嗜煙者,董竹枝雲;「不惜千金買姣童,口含煙奉主人翁。

看他呼吸關情甚,步步相隨雲霧中。」

又,《嘲女子吃煙者》云:「寶奩數得買花錢,像管雕鍍估十千。

近日高唐增妾夢,為雲為雨復為煙。」

四五

德清蔡石公先生會試,有妓愛而狎之,蔡賦{羅一江一 怨》詞以謝云:「功名念,風月情,兩般事,日營營,幾番攪擾心難定。

待要倚翠偎紅,捨不得黃卷青燈,玉堂金馬人欽敬。

欲待要附風攀龍,捨不得玉貌花容,芙蓉帳裡恩情重。

怎能兩事兼成:遂功名,又遂恩情,三杯御酒嫦娥共。」

後竟中康熙九年狀元。

其詞正而不腐,故錄之。

四六

古無自刻文集者,惟五代和凝以其文鏤板行世,人多譏之。

至今庸夫淺士,多有集行世,殊為可嗤。

然素無一面,而為之代刻其詩文以行世者,古未有也。

近日滿洲趙碌亭氟德侍御,絕無交往,而為我鐫《自壽詩》十四首,自以隸、楷二體書之,備極一精一工,與李調元太史同有嗜痂之癖。

二人者,吾沒齒不能忘也。

至於書之改卷為頁,則始於唐,見《萬物原始》。

不可不知。

四七

周青原侍郎未第時,夢為九天玄女召去,命題公主小像。

周有警句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

玄女愛其奇麗,為周治心疾而醒。

四八

秦松齡太史詠《鶴》云:「高鳴常向月,善舞不迎人。」

世祖賞其有身份,即遷學士。

四九

余摘近人五言可愛之句,如費榆村之「水清魚可數,樹禿鳥來稀」,「苔新初過雨,石古欲生雲。」

岑振祖《過丹一陽一》云:「鄉心隨落雁,帆影過奔牛。」

可稱巧對。

五O

榆村又有句云:「讀書不知味,不如束高閣。

蠹魚爾何如?終日會糟粕。」

此四句,可為今之崇尚考據者,下一神針。

五一

餘年逾八十,偶病河魚之疾。

醫者連用大黃,人人搖手,余斗膽服之,公然無恙。

又病中無事,好吟自家《詩集》。

嚴歷亭司馬寄詩相嘲云:「醫學都憑放膽為,將軍專斷敵方摧。

休論功業文章事,病也無人學得來。」

自家詩稿自長吟,元氣淋漓病敢侵?從此雞林論價值,少須十倍紫一團一 參。」

追算當年求挽日,重生今始七齡人。

不禁惹我疑心起,逃學兒童病不真。」

五二

豫親王扈蹕灤河,佳句已梓入前卷中矣。

其時蒲快亭孝廉從行,得詩十章。

茲錄其《過青石樑》云:「梁亙長虹起,危峰駕六鰲。

不知牛、斗近,但覺馬蹄高。

嵐翠沾衣袂,巖花拂佩刀。

白雲渾似海,南望首頻搔。」

《廣仁嶺》云:「飛磴盤雲上,青天豹尾懸。

五丁開不到,雙峽斷何年?亭倚高霞出,山圍大漠圓。

灤一陽一看咫尺,瑞靄落吟邊。」

五三

嚴小秋丁巳二月十九夜,夢訪隨園。

過小桃源,天暗路滑,滿地葛籐,非平日所行之路。

不數武,見二碑,苔蘚斑然,字不可識。

時半鉤殘月,樹叢中隱約有茅屋數間,一燈如豆。

急趨就之,隔窗聞一女郎吟曰:「默坐不知寒,但覺春衫薄。

偶起放簾鉤,梅梢纖月落。」

又一女郎吟曰:「瘦骨禁寒恨漏長,勾人腸斷月茫茫。

傷心怕聽旁人說,依舊春風到海棠。」

方欲就窗窺之,忽聞犬吠驚覺。

此殆女鬼而能詩者耶?

五四

小秋妹婿張卓堂士淮,弱冠,以瘵疾亡。

彌留時,執小秋手曰:「子能代理吾詩稿,擇數句刻入隨園先生{詩話》中,吾雖死猶生也。」

余憐其志而哀其命,選其《春雨》云:「雨聲淋瀝響空庭,釀就輕寒洗盡春。

一夜 聽來眠不得,那禁愁煞惜花人。」

《病中》云:「病真空蓄三年艾,夢醒忙一溫一 一卷書。」

夜深還累妻煎藥,僕懶翻勞客請醫。」

小秋哭之云:「心高徒隕命,身死不忘名。」

小秋妹佩秋潤蘭亦能詩,贈小秋雲;「梅能傲雪香能永,楓不經霜色不紅。」

哭夫云:「身在眾中嫌贅物,心期地下伴亡人。」

果不一年,亦以疾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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