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園詩話》卷 二:同寓人常熟孝廉趙貴璞,字再白,傾蓋相知,西林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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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園詩話》卷 二

隨園詩話

卷 二

丁巳余流落長安,寓刑部郎中王公諱琬者家。

同寓人常熟孝廉趙貴璞,字再白,傾蓋相知,西林相公門下士也。

欲薦余見西林,有尼之者,因而中止。

未幾,王公出守興化。

余僳然無歸。

趙以寒士而留余仍住王公舊屋,供其饔飧,彼此倡和。

趙詩才清警,《過仙霞嶺》云:「萬竹掃天青欲雨,一峰受月白成霜。」

其曾祖某,生天啟間,《題天聖閣》云:「天在閣中看世亂,民從地上作人難。」

丙子九月,余患暑瘧。

早飲呂醫藥,至日夫,忽嘔逆,頭眩不止。

家慈抱余起坐,覺血氣自胸僨起,性命在呼吸間。

忽有同徵友趙藜村來訪。

家人以疾辭。

曰:「我解醫理。」

乃延入,診脈看方,笑曰:「容易。」

命速買石膏,加他藥投之。

余甫飲一勺,如以千鈞之石,將腸胃壓下,血氣全消。

未半盂,沉沉睡去,顙上微汗,朦朧中聞家慈啃曰:「豈非仙丹乎?」睡須臾醒,君猶在坐,問:「思西瓜否?」曰:「想甚。」

即命買瓜,曰:「憑君盡量,我去矣。」

食片許,如醍醐灌頂,頭目為輕。

晚便食粥。

次日來,曰:「君所患者,一陽一明經瘧也。

呂醫誤為太一陽一經,以升麻、羌活二味升提之,將君妄血逆流而上,惟白虎湯可治。

然亦危矣!」未幾,君歸。

余送行詩云:「活我自知緣有舊,離君轉恐病難消。」

先生亦見贈云:「同試明光人有幾?一時公幹鬢先斑。」

藜村《雞鳴埭訪友》云:「佳辰結良覿,言采北山杜。

雞鳴古埭存,登臨渾漫與。

蕭梁此化城,貽為初地祖。

六龍行幸過,金碧現如許。

欲辨六朝蹤,風亂塔鈴語。

一江一 南山色佳,玄武湖澄澈。

豁開幾盎間,秀出庭木末。

延陵敦夙尚,藉以紓蘊結。

山能使人澹,湖能使人闊。

聊共發嘯吟,無為慕禪悅。」

趙名寧靜,一江一 西南豐人。

少陵云:「多師是我師。」

非止可師之人而師之也。

村童、牧豎,一言一笑,皆吾之師,善取之皆成佳句。

隨園擔糞者,十月中,在梅樹下喜報雲;「有一身花矣!」余因有句云:「月映竹成千『個』字,霜高梅孕一身花。」

余二月出門,有野僧送行,曰:「可惜園中梅花盛開,公帶不去廣余因有句云:「只憐香雪梅干樹,不得隨身帶上船。」

凡古人已亡之作,後人補之,卒不能佳,由無性情故也。

束皙補《由庚》,元次山補《鹹英》、《九淵》,皮日休補《九夏》,裴光庭補《新宮》、《茅鴟》,其詞雖在,後人讀之者寡矣。

唐一人詠《柳》云:「長條亂拂春波動,不許佳人照影看。」

宋人詠《柳》云:「愛把長條惱公子,惹他頭上海棠花。」

張燕公稱閻朝隱詩,炫裝倩服,不免為風雅罪人。

王荊公因之作《字說》云:「詩者,寺言也。

寺為九卿所居,非禮法之言不入,故曰『思無邪』。」

近有某太史恪守其說,動云「詩可以觀人品」。

余戲誦一聯云:「『哀箏兩行雁,約指一勾銀。

』當是何人之作?」太史意薄之曰:「不過冬郎、一溫一 、李耳!」余笑曰:「此宋四朝元老文潞公詩也。」

太史大駭。

余再誦李文正公防《贈妓》詩曰:「便牽魂夢從今日,再睹嬋娟是幾時?」一往情深,言由衷發,而文正公為開國名臣。

夫亦何傷於人品乎?《孝經·含神霧》云:「詩者,持也。

持其性情,使不暴去也。」

其立意比荊公差勝。

劉昭禹曰:「五律一首,如四十賢人,其中著一屠沽兒不得。」

余教少年學詩者,當從五律入手:上可以攀古風,下可以接七律。

孔子與子夏論詩曰:「窺其門,未入其室,安見其奧藏之所在乎?前高岸,後深谷,泠泠然不見其裡,所謂深微者也。」

此數言,即是嚴滄浪「羚羊掛角」、「香象渡河」之先聲。

一O

盧雅雨《塞外接家書》云:「料來狼狽原應爾,便說平安那當真。」

何南園《都中寄家書》云:「每因疾病愁家遠,強說平安下筆難。」

一一

《宋稗類抄》第一卷《遭際類》云:「陳了翁之父尚書,與潘良貴義榮之父一交一 好。

潘一日謂陳曰:『吾二人官職、年齒,種種相似,恨有一事不如公。

』陳問之。

潘曰:『公有三子,我乃無之。

』陳曰:『吾有妾,已生子矣,可以奉借。

他日生子,當即見還。

』既而遣至,即了翁之母也。

未幾,生良貴。

後其母遂往來兩家。

一母生二名儒,前所未有。」

此事太通脫,今人所斷不為,而宋之賢者為之,且傳為佳話。

高南阜太守題詩曰:「贈妾生兒古人有,兒生還妾古人無。

宋賢豁達竟如此,寄語人間小丈夫!」杭州馮山公先生,以春秋盧蒲瞥為齊之忠臣,云:「替莊公報仇,要滅崔氏,非慶封不可;欲輸心慶封,非易內不可。

五倫中,君、父最大,夫、妻為小。

盧顧大倫,故不顧小倫也。」

其言甚創,人多怪之。

余按東漢《獨行傳》:犍為任永避王莽之亂,偽病青盲,妻一婬一於前,佯為不見。

似山公之言,未嘗無證。

一二

唐翰林學士最榮,入值,許借飛龍廄馬。

白香山《贈錢翰林》詩曰:「分班皆命婦,對苑即儲皇。」

蓋最親宮禁也。

是以韋綬,學士也,而覆以蜀擷之袍;韓渥,學士也,而暗藏金蓮之燭。

《十國春秋》載:「後蜀王建待翰林過優,人尤之。

建曰:『我昔值禁軍,見唐天子待翰林之厚,雖朋友不如也。

我不過萬分之一耳。」

一三

古稱狀元,不必殿試第一名。

唐鄭谷登第後,《宿平康裡》詩曰:「好是五更殘酒醒,耳邊聞喚狀元聲。」

按谷登趙昌翰榜,名次第八,非第一也。

周必大有《回姚狀元穎啟》、《回第二人葉狀元適啟》。

當時新進士,皆得稱狀元。

惟南漢狀元不可作。

《十國春秋》載:「劉龔定例,作狀元者,必先受宮刑。」

羅履先《南漢宮詞》云:「莫怪宮人誇對食,尚衣多半狀元郎。」

古稱探花,不必第三名。

《天中記》「唐進士杏園初會,使少俊二人探花遊園,若他人先折名花,則二人被罰」。

《蔡寬夫詩話》云:「故事:進士朝集,擇年少者為探花使。」

是探花者,年少進士之職,非必第三名也。

進士帽上多插花。

太宗曰:「寇准少年,正插花飲酒時。」

一溫一 公性嚴重,不肯插花。

或曰:「君恩也。」

乃插一枝。

大概以年少者為貴。

某《及第》詩曰:「人老簪花不自羞,花應羞上老人頭。

醉歸扶杖人多笑,十里珠簾半下鉤。」

或又曰:「平康過盡無人間,留得宮花醒後看。」

皆傷老之詞。

熙寧間,余中請禁探花,以為傷風化,遂停此例。

後中以贓敗,人鹹鄙之。

王弁洲曰:「禁探花之說,譬如新婦入門,不許妝飾,便教績麻、造飯。

理非不是也,而事太早矣。」

余按李燾《長編》載:「陳若拙中進士第三名,以貌陋,人稱瞎榜。」

蓋宋以第三名為榜眼,亦探花不必第三名之證。

一四

商寶意有甥吳鑒南潢,為詩人尊萊之子,亦能詩。

嚴海珊贈云:「何無忌酷似其舅,嚴挺之乃有此兒。」

真巧對也。

鑒南以主事從一溫一 將軍征金川,大軍潰於木果,中炮墜溪死。

未死時,知不免,寫詩兩冊,以一冊付其妻叔周某逃歸,以一冊自置懷中。

今秋帆先生所刻者,周帶回之一冊也。

與程魚門一交一 好。

程誦其《陶然亭》云:「偶著芒鞋策策行,到來心跡喜雙清。

短蘆一片低如屋,空翠千層遠入城。

野曠每留殘照久,地高先覺早涼生。

老僧解得登臨意,勸聽殘蟬曳樹聲。」

《贈人》云:「波雖無恨終歸·海,人到忘情卻省才。」

與乃舅寶意「人因福薄才生慧,天與才多恰費心」之句相似。

一五

近今風氣,有不可解者:士人略知寫字,便究心於《說文》、《凡將》,而束歐、褚、鍾、王於高閣;略知作文,便致力於康成、穎達,而不識歐、蘇、韓、柳為何人。

間有一習一 字作詩者,詩必讀蘇,字必學米,侈然自足,而不知考究詩與字之源流。

皆因鄭、馬之學多糟粕、省費精神,蘇、米之筆多放縱、可免拘束故也。

一六、

改詩難於作詩,何也?作詩,興會所至,容易成篇;改詩,則興會已過,大局已定,有一二字於心不安,千力萬氣,求易不得,竟有隔一兩月,於無意中得之者。

劉彥和所謂「富於萬篇,窘於一字」,真甘苦之言。

荀子曰:「人有失針者,尋之不得,忽而得之;非目加明也,眸而得之也。」

所謂「眸」者,偶睨及之也。

唐一人句云:「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

即「眸而得之」之謂也。

一七

香亭弟出守廣東,余賦詩送行云:「君恩深處忘途遠,家運隆時惜我衰。」

一時和者甚多。

惟押「衰」字頗難。

一胡一 書巢妹夫和云:「一江一 南政績新遺愛,海外文章舊起衰。」

余作書深美之。

一胡一 答書云:「為押『衰』字頗費心,今果見許,足征兄之能知此中甘苦也。」

書巢尤長五古,《途中望二華》云:「連山如洪濤,一瀉不得住。

散作平岡低,萬壑此爭赴。

奔騰勢未已,倔強有餘怒。

數里漸逶迤,坡陀相錯互。

草木何繁滋,容畜欽美度。

落日下翠微,蒼蒼群峰暮。

白雲幻奇形,屢顧有時誤。」

《大散關》云:「蜀門自此通,谷口望若合。

日月互蔽虧,一陰一陽一隱開闔。

微徑臨深溪,馬蹄畏虛踏。

泉流亂石中,砰訇肆擊磕。

時節已初春,氣候如殘臘。

黃葉間青條,風吹鳴颯颯。

時見採樵人,行歌互相答。」

《朝天峽》云:「旬月去雲棧,登頓勞下上。

輿中困掀簸,厭聞馬蹄響。

今晨改水涉,失喜聽雙槳。

羌舟小如葉,羌水平如掌。

健疑青鶻飛,疾類枋榆搶。

灘轉峽角來,雙峙袤千丈。

石裂怒欲落,畏壓不敢仰。

洞一陰一中慘慄,白日迷惝恍。

其深蟠蛟龍,其毒聚蛇蟒。

側目望天關,閣道更渺茫。

行人偶失足,一墜詎可想!」《寄香亭》云:「攜手天水橋,送我北新關。

君歸我夜泊,咫尺不能攀。

何況萬餘裡,遠隔千重山。

子來既無期,我行猶未還。

至今夢寐中,橋下聞潺潺。

流水無已時,思君如連環。

森森九種竹,燦燦十樣箋。

六六雙鯉鱗,泠泠三峽泉。

險易雖有殊,窮達何與焉?自惜結隆愛,金石貫貞堅。

與子同一心,豈與時俗遷!寓書奈不達,在遠情空延。

子即能我諒,我衷一胡一 由宣?相思如萱草,憂忿何時捐?」書巢受業於嘉禾布衣張庚,而詩之超拔,青出於藍。

因書巢全集未梓,為代存數章。

—八

尹文端公論詩最細,有「差半個字」之說。

如唐一人:「夜琴知欲雨,晚簟覺新秋。」

「新秋」二字,現成語也。

「欲雨」二字,以「欲」字起「雨」字,非現成語也,差半個字矣。

以此類推,名流多犯此病。

必云「晚簟恰宜秋」,「宜」字方對「欲」字。

一九

詩無言外之意,便同嚼蠟。

杭州俞蒼石秀才《觀繩伎》云:「一線騰身險復安,往來不厭幾回看。

笑他著腳寬平者,行路如何尚說難?」又:「雲開晚霽終殊旦,菊吐秋芳已負春。」

皆有意義可思。

嚴冬友壯年不仕,《韋曲看桃花》云:「憑君眼力知多少,看到紅雲盡處無?」

二O

痘神之說,不見經傳。

蘇州名醫薛生白曰:「西漢以前,無童子出痘之說。

自馬伏波征一交一 恥,軍人帶此病歸,號曰『虜瘡』,不名痘也。」

語見《醫統》。

余考史書,凡載人形體者,妍媸各備,無載人面麻者。

惟《文苑英華》載:「穎川陳黯,年十三,袖詩見清源牧。

其首篇《詠河一陽一花》,時痘痂新落,牧戲曰:『汝藻才而花面,何不詠之?』陳應聲曰:『玳瑁應難比,斑犀點更嘉。

天憐末端正,滿面與妝花。

』」似此為痘痂見歌詠之始。

二一

唐一人有「南宮歌管北宮愁」之句,蓋賦體也。

不如方子雲《晚坐》云「西下夕一陽一東上月,一般花影有寒一溫一 」,以比興體出之,更妙。

二二

安徽方伯奇麗川,席間誦和親王《風箏》詩云:「風高欲上不得上,風緊求低不得低。」

方伯《詠梅》云:「淡影是雲還是夢,暗香宜雨亦宜煙。」

風調相似。

二三

康熙間,曹練亭為一江一 寧織造。

每出,擁八騶必攜書一本,觀玩不輟。

人間:「公何好學?」曰:「非也。

我非地方官,而百姓見我必起立,我心不安,故藉此遮目耳。」

素與一江一 寧太守陳鵬年不相中。

及陳獲罪,乃密疏薦陳。

人以此重之。

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部,備記風月繁華之盛。

明我齋讀而羨之。

當時紅樓中有某校書尤艷,我齋題云:「病容憔悴勝桃花,午汗潮回熱轉加。

猶恐意中人看出,強言今日較差些。」

「威儀棣棣若山河,應把風一流 奪綺羅。

不似小家拘束態,笑時偏少默時多。」

二四

青一陽一秀才陳蔚,字豹章,能文,愛客,受業隨園。

《一江一 行雜詠》云:「日沉遠樹青,煙起遙山失。

何處艤孤舟?一燈古渡出。

昨發螃蟹磯,今泊針魚觜。

秋風一夜 生,吟冷半一江一 水。」

隨其兄芳郁庭遠行云:「一江一 梅開遍雨霏霏,同駐郵亭整客衣。

今日反嗟人似雁,一行齊向異鄉飛。」

郁庭有《草堂雜詠》云:「處士應門惟使鶴,高人去榻更無賓。

小橋時有雲遮斷,不使遊人過水西。」

兄弟俱耽吟詠,人以雙丁、二陸比之。

莆田有吳荔娘者,庖人之女也。

性一愛潔而能詩。

豹章聘為旁妻。

未二年,卒。

豹章為寫其《蘭坡剩稿》,有《春日偶成》云:「瞳瞳曉日映窗疏,荏苒韶光一枕余。

深巷賣花新雨後,開門插柳嫩寒初。

鶯兒有語遷喬木,燕子多情覓舊廬。

那用踏青郊外去,芊芊草色上階除。」

又:「深院不知春一色 早,忽驚牆外賣花聲。」

二五

向讀金陵孫秀才韶詠《小孤山》云:「一江一 心突兀聳孤巒,飄渺還疑月裡看。

絕似凌雲一支筆,夜深橫插水一精一盤。」

後過此山,方知此句之妙。

二六

河南撫軍畢秋帆先生篷室周月尊,字漪香,長洲人也。

酷嗜文墨,禮賢下士。

詠《水仙》云:「影疑浮夜月,香不隔簾櫳。」

《偶成》云:「家如夜月圓時少,人似秋雲散處多。」

夫人還吳門,先生七夕寄詩云:「汴水吳山同悵望,今宵兩地拜雙星。」

二七

泗州選貢毛俟園藻,辛卯秋赴金陵鄉試,主試為彭芸楣侍郎。

其友羅孝廉恕,彭門下士也。

寓書索觀近藝,戲為《催妝》俳語。

毛答以詩云:「月影空瀠柳影疏,秦淮水漲石城隅。

小姑獨處無郎慣,爭似羅敷自有夫?」榜揭,毛獲雋。

羅往賀,入門狂叫曰:「今日小姑亦嫁彭郎矣!」一時傳為佳話。

二八

古人官貴行船多伐鼓,少陵詩曰:「打鼓發船誰氏郎?」白香山詩曰:「兩岸紅燈數聲鼓,使君樓牒下巴東。」

皆伐鼓之證也。

今人開船鳴鉦,未知起於何時。

二九

劉曾燈下誦《文選》,倦而就寢,夢一古衣冠人告之曰:「魏、晉之文,文中之詩也;宋、元之詩,詩中之文也。」

既醒,述其言於余。

余曰:「此余夙論如此。」

三O

余畫《隨園雅集圖》,三十年來,當代名流題者滿矣,惟少閨秀一門。

慕漪香夫人之才,知在吳門,修札索題,自覺冒昧。

乃寄未五日,而夫人亦書來,命題《采芝小照》。

千里外,不謀而合,業已奇矣!余臨《采芝圖》副本,到蘇州,告知夫人,而夫人亦將《雅集圖》臨本見示,彼此大笑。

乃作詩以告秋帆先生曰:「白髮朱顏路幾重?英雄所見竟相同。

不圖劉尹衰頹日,得見夫人林下風。」

三一

王夢樓太守,一精一於音律。

家中歌姬輕雲、寶雲,皆余所取名也。

有柔卿者,兼工吟詠。

成嘯崖公子贈以詩云:「侍兒原是紀離容,紅豆拈來意轉慵。

時方示疾。

一曲未終人不見,可堪一江一 上對青峰?」柔卿和云:「生小原無落雁容,秋風偶覺病身慵。

掛帆公子金陵去,望斷青青一江一 上峰!」

三二

杭州孫令宜觀察,余世一交一 也。

女公子雲鳳,幼聰穎,八歲讀書,客出對云:「關關雎鳩。」

即應聲曰:「邕邕鳴雁。」

觀察大奇之。

和余《留別杭州》詩四首,錄其二云:「撲簾飛絮一春終,太史歸來去又匆。

把菊昔為三徑客,盟鷗今作五湖翁。

囊中有句皆成錦,閨裡聞名未識公。

遙憶花間揮手別,片帆天外掛長風。」

「未曾折柳倍留連,縱得重來又隔年。

遠水夕一陽一青雀舫,新蒲春雨白鷗天。

三千歌管歸花縣,十二因緣屬散仙。

安得講筵為弟子;名山隨處執吟鞭!」

三三

羊後答劉曜語,輕薄司馬家兒:「再醮之婦,媚其後夫;所謂閨房之內,更有甚於畫眉者。」

床 笫之言不逾閾,史官何以知之?楊妃洗兒事,新、舊《唐書》皆不載,而一溫一 公《通鑒》乃采《天寶遺事》以入之。

豈不知此種小說,乃委巷讕言,所載張嘉貞選婿,得郭元振,年代大訛,何足為典要,乃據以污唐家宮閫耶?余詠《玉環》云:「《唐書》新、舊分明在,那有金錢洗祿兒?」蓋雪其冤也。

第李義山《西郊百韻》詩,有「皇子棄不乳,椒房抱羌渾」之句。

天中進士鄭蝸《津一陽一門》詩,亦有「祿兒此日侍御側」、「繡羽褓衣日質質」之句。

豈當時天下人怨毒楊氏,故有此不根之語耶?至於楊妃縊死佛堂,《唐書》、《通鑒》俱無異詞,獨劉禹錫《馬嵬》詩云:「貴人飲金屑,倏忽舜英暮。」

似貴妃之死,乃飲金屑,非雉經矣。

傳聞異詞,往往如是。

三四

唐一人詩話:「李山甫貌美。

晨起方理髮,雲鬟委地,膚理玉映。

友某自外相訪,驚不敢進。

俄而山甫出,友謝曰:『頃者誤入君內。

』山甫曰:『理發者即我也。

』相與一笑。」

余弟子劉霞裳有仲容之姣,每遊山必載與俱。

趙雲松調之云:「白頭人共泛清波,忽覺沿堤屬目多。

此老不知看衛蚧,誤誇看殺一東坡。」

三五

「忍凍不禁先自去,釣竿常被別人牽。」

宋人句也。

默禪上人一聯云:「水藻半浮苔半濕,浣紗人去不多時。」

俱眼前語,而餘韻悠然。

三六

余過袁一江一 ,蒙河督李香林尚書將所坐船親送渡河。

席間讀尚書詩,《野行》云:「香聞春酒熟茅店,紅惜秋花開野塘。」

《宿永平》云:「樹樹鳥相語,山山水上看。」

皆佳句也。

又見贈二律,已梓入集中矣。

其尊人湛亭尚書,先督南河,《遙灣夜泊》雲;「風雪荊山道,春帆滯水涯。

幾聲深夜犬,知近野人家。」

《赴南河》云:「過顙應知因搏致,徹桑須及未一陰一時。」

用《孟子》語,而治河之道,思過半矣。

三七

錢文端公少時,鄉試落第。

其科主試者趙侍郎也,別號長眉公,觀演《小尼姑下山》,戲題云:「三寸黃冠綰碧絲,裝成十六女沙彌。

無情最是長眉佛,訴盡春愁總不知。」

毛西河選閨秀詩,獨遺山一陰一女子王端淑。

王獻詩云:「王嬙未必無顏色,爭奈毛君筆下何?」一藏其名,一切其姓。

三八

尹似村有句云:「自與情人 和淚別,至今愁看雨中花。」

蔣廷鎔有句云:「自從環鞏無消息,簷馬丁東不忍聽。」

二九

阮亭先生,自是一代名家。

惜譽之者,既過其實;而毀之者,亦損其真。

須知先生才本清雅,氣少排異,為王、孟、韋、柳則有餘,為李、杜、韓、蘇則不足也。

余學遺山,《論詩》一絕云:「清才未合長依傍,雅調如何可詆緝嫫?我奉漁洋如貌執,不相菲薄不相師。」

四O

本朝古文之有方望溪,猶詩之有阮亭:俱為一代正宗,而才力自薄。

近人尊之者,詩文必弱;詆之者,詩文必粗。

所謂佞佛者愚,闢佛者迂。

四一

鄭夾瀠笑韓昌黎《琴操》諸曲為《兔園冊子》,薄之太過。

然《羨裡操》一篇,末二句云:「臣罪當誅,天王聖明。」

深求聖人,轉失之偽。

按《大雅》:「文王曰咨,咨汝殷商,汝焦哮於中國,斂怨以為德。」

文王並不以紂為聖明也。

昌黎豈不讀《大雅》耶?東坡言孔子不稱湯、武。

按《革卦·系詞》:「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系詞》,孔子所作也。

東坡豈不讀《易經》耶?劉後村為吳恕齋作《詩序》云:「近世貴理學而賤詩賦,間有篇章,不過押韻之語錄、講章耳。」

余謂此風,至今猶存。

雖不入理障,而但貪序事、毫無音節者,皆非詩之正宗。

韓、蘇兩大家,往往不免。

故余《自訟》云:「落筆不經意,動乃成蘇、韓。」

四二

為人不可不辨者:柔之與弱也,剛之與暴也,儉之與嗇也,厚之與昏也,明之與刻也,自重之與自大也,自謙之與自賤也,似是而非。

作詩不可不辨者:淡之與枯也,新之與纖也,樸之與拙也,健之與粗也,華之與浮也,清之與薄也,厚重之與笨滯也,縱橫之與雜亂也,亦似是而非。

差之毫釐,失之千里。

四三

明季以來,宋學太盛。

於是近今之士,競尊漢儒之學,排擊宋儒,幾乎南北皆是矣。

豪健者尤爭先焉。

不知宋儒鑿空,漢儒尤鑿空也。

康成臆說,如用麒麟皮作鼓郊天之類,不一而足。

其時孔北海、虞仲翔早駁正之。

孟子守先王之道,以待後之學者,尚且周室班爵祿之制,其詳不可得而聞。

又曰:「盡信書,不如無書。」

況後人哉?善乎楊用修之詩曰:「三代後無真理學,『六經』中有偽文章。」

四四

後之人未有不學古人而能為詩者也。

然而善學者,得魚忘筌;不善學者,刻舟求劍。

四五

韓倔胄伐金而敗,與張魏公之伐金而敗,一也。

後人責韓不責張,以韓得罪朱子故耳。

然金人葬其首,謚曰忠繆,以其忠於為國,繆於謀身也。

錢辛楣少詹過安一陽一吊之曰:「匆匆函首議和親,昭雪何心及老秦。

一局殘棋偏汝著,千秋公論是誰伸?橫挑強敵誠非計,欲報先仇豈為身?一樣北征師挫衄,符離未戮首謀人。」

少詹又吊姚廣孝云:「空登北郭詩人社,難上西山老佛墳。」

四六

唐僧大雅《半截碑》,頌吳大將軍李夫人曰:「圓儀替月,潤臉呈花。」

邯鄲淳作《孝女曹娥碑》曰:「令色孔儀,巧笑倩兮。」

頌其德,及其貌,皆涉輕佻,與題不稱。

然大旨是仿《碩人》一章。

迂儒讀之,必起物議。

四七

方敏愨公三妹能詩,自畫牡丹,題云:「菊瘦蘭貧植謝家,愧無春一色 繪年華。

剩來井底胭脂水,學畫人間富貴花。」

公詠《清涼山桃花》云:「傾將一井胭脂水,和就六朝金粉香。」

似襲乃妹詩,而風趣轉遜。

敏愨公未遇時,祖、父俱以罪戍塞外。

公南北奔走,備極流離。

清涼寺僧號中州者,知為偉人,時周恤之。

公贈詩云:「須知世上逃名易,只有城中乞食難。」

後官制府,為中州弟子麗雅重建清涼寺,殿宇煥然。

余過而有感,亦題詩云:「細讀紗籠數首詩,尚書回首憶前期。

英雄第一心開事,揮手干金報德時。」

蘇州薛皆三進士有句云:「人生只有修行好,天下無如吃飯難。」

意與方公相似。

四八

虞山王次山先生峻,風骨嚴峭;館蔣文肅公家,晚不戒於酒,肆口嫂罵。

蔣家人群欲毆之。

文肅呵禁。

次日,待之如初。

先生不自安,辭去。

余己未會試,出文恪公門下,聞此說而疑之。

後讀先生《哭文肅公》詩雲;「回首卻傷門下士,少時無賴吐車茵。」

方知此事信有,愈徵文肅之賢,而先生之不諱過也。

先生少所許可,獨譽枚不絕於口。

以故,枚雖報罷鴻詞科,而名聲稍起公卿間。

惜無所樹立,以酬先生之知。

而先生自劾罷都御史彭茶陵,直聲震天下。

後竟臥病不起,悲夫!

博陵尹元孚先生,少孤貧,以母教成名。

督學一江一 南,好教人讀《小學》,宗程、朱。

余時宰一江一 寧,意趣不合。

一日,先生騶唱三山街,為某大將軍家一奴一所窘,詐稱某王遣來。

太守不敢詰,予收縛置獄。

先生以此見重。

適高相國斌有事來一江一 寧,先生面稱枚云:「才如子建,政如子產。」

亡何,先生薨。

予感知己之恩,將賦輓詩,見次山先生四章,不能再出其右,遂擱筆焉。

其警句云:「母教成三徙,君恩厚兩朝。」

又曰:「士幸方知向,天何遽奪公!」從古文人得功於母教者多,歐、蘇其尤著者也。

次山題錢古亭《夜紡授經圖》曰:「辛勤篝火夜燈明,繞膝書聲和紡聲。

手執女工聽句讀,須知慈母是先生。」

四九

尹元孚先生,任兩淮鹺務時,布衣鮑皋以詩受知。

今有《海門集》行世,皆先生為之提倡。

鮑《奉陪先生泛海口》詩云:「蓬萊清切逢仙侶,蛟鱷威稜避顯官。」

其相得如此。

因憶明大學士劉健好理學,惡人作詩,曰:「汝輩作詩,便造到李、杜地位,不過一酒徒耳。」

嘻!《記》云:「不能詩,於禮繆。」

孔子教人學詩,在《論語》中,至於十一見;而劉公乃為此言,不如尹公遠矣!

五O

隨園有對聯云:「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是能讀《三墳》《五典》《八索》《九丘》。」

故是李侍郎因培所贈,懸之二十餘年。

忽一日,岳大將軍鍾琪之子參將名潛者來謁。

入門先問此聯有否,現懸何處。

予指示之。

端睇良久,曰:「此後書捨,可有蔚藍天否?」予問:「何以知之?」曰:「余在四川時,夢先大人引游一園,有此聯額,且曰:『將我一交一 此園主人。

』潛驚醒,遍訪川中,無人知者。

今來補官一江一 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

《七夕》云:「銀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釘妝台。

一宵要話經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四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

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婆夷耶?」女微哂而已。

行年三十,操修益堅。

父母知其志,為築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

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

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

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

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

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

余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

「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

「詩真豈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余稱其詩,專主性情。

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

屢招余往,而竟不遂其願。

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余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

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

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淨福,不能飲酒厭聞歌。」

公為大學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余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

見外祖京一江一 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

乳母在旁誇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

相國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

後徐竟坎凜,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

《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

此語,題客親寧,有人談及,故來相訪。」

因出將軍行狀二十餘頁,稽首求傳。

予讀之,雜亂舛錯,為編纂七日方成。

而岳又調往金川,不復再見矣。

今年夏間,偶抄選鮑海門詩二十餘首,其子之鍾適渡一江一 來。

余告以選詩之事,問:「尊人有餘集否?」鮑不覺泣下,曰:「異哉]余今而知夢之有靈也J吾渡一江一 前三日,夢與先人游隨園:先人與公同修船,以紙補其窗欞。

醒而不解。

今思之:夫船者,傳也;紙者,詩之所附以傳者也。

今公抄選先人之詩,豈不暗相吻合耶?」甚矣鬼神之好名也!

五一

詩貴翻案。

神仙,美稱也;而昔人曰:「丈夫生命薄,不幸作神仙。」

楊花,飄蕩物也;而昔人云:「我比楊花更飄蕩,楊花只有一春忙。」

長沙,遠地也;而昔人云:「昨夜與君思賈誼,長沙猶在洞庭南。」

龍門,高境也;而昔人云:「好去長一江一 千萬里,莫教辛苦上龍門。」

白雲,閒物也;而昔人云:「白雲朝出天際去,若比老僧猶未閒。」

「修到梅花」,指人也;而方子雲見贈云:「梅花也有修來福,著個神仙作主人。」

皆所謂更進一層也。

五二

苕溪女子姚益鱗,嫁嚴林溪,以夭亡。

《送姊之洚溪》云:「姊妹花窗下,相依兩意同。

拈針五夜火,拜月一襟風。

忽逐分飛雁,都為斷梗蓬。

擬將苕水闊,送盡別離衷。」

《閏七夕》云:「微雲依約接銀河,一月佳期兩度過。

倘把重逢歡較昔,翻教添得別愁多。」

五三

沈學子有女弟子徐瑛玉,字若冰,昆山人,嫁孔氏,能詩,早亡。

與王蘭泉夫人許雲清,及吾鄉方宜照之女芷齋,唱和甚多。

和學子《送春》云:「春一光 心事兩蹉跎,愁見飛花檻外過。

漫說窮愁詩便好,算來詩不敵愁多。」

《病起》云:「重開鸞鏡施膏沐,捲上珠簾怯曉風。

病起不知秋幾許,飛來黃葉滿庭中。」

《七夕》云:「銀漢橫斜玉漏催,穿針瓜果釘妝台。

一宵要話經年別,那得工夫送巧來?」

五四

顧東山有女,美而不嫁,好服壞色衣,持念珠,作六時梵語。

其母哂之,曰:「汝故是優婆夷耶?」女微哂而已。

行年三十,操修益堅。

父母知其志,為築即是庵處之,因號即是庵主人。

許太夫人題其庵云:「上界遭淪謫,人言萼綠華。

十年貞不字,一室語無嘩。

遣興惟吟絮,逢春欲避花。

結庵殊可羨,萱草傍蘭芽。」

五五

嘉善曹六圃廷棟,少宰蓼懷之孫,隱居不仕。

自號慈山居士,自為壽藏,不下樓者二十年,著作甚富。

余愛其晚年佳句,如:「廢書只覺心無著,少飲從教睡亦清。」

「病教揖讓虛文減,老覺婆娑古意多。」

「詩真豈在分唐、宋,語妙何曾露刻雕?」余稱其詩,專主性情。

慈山寄札謝云:「老人生平苦心,被君一語道破。」

屢招余往,而竟不遂其願。

卒已八十五矣。

五六

余性不飲酒,又不喜唱曲,自慚窶人子。

故音律一途,幼而失學。

偶讀桐城張文和公《元夕寄弟藥齋》詩云:「亦知令節休虛度,其奈疏慵本性何?天與人間清淨福,不能飲酒厭聞歌。」

公為大學士文端公之子,一生富貴,而獨缺東山絲竹之好,何耶?豈金星不入命之故耶?余親家徐題客,健庵司寇孫也,五歲能拍板歌。

見外祖京一江一 張相國,相國愛之,抱置膝上。

乳母在旁誇曰:「官官雖幼,竟能歌曲。」

相國怫然曰:「真耶?」曰:「真也!」相國推而擲之,曰:「若果然,兒沒出息矣!」兩相國性情相似。

後徐竟坎凜,為人司音樂,以諸生終。

《自嘲》云:「文章聲價由來賤,風月因緣到處新。」

此語,題客親為余言。

五七

吾鄉孝廉王介眉,名延年,少嘗夢至一室,秘帖古器,盎然橫陳。

榻坐一叟,短身白鬚,見客不起,亦不言。

又有一人,頎而黑,揖介眉而言曰;「余漢之陳壽也,作《三國誌》,黜劉帝魏,實出無心;不料後人以為口實。」

指榻上人曰:「賴彥威先生以《漢晉春秋》正之。

汝乃先生之後身,聞方撰《歷代編年紀事》,夙根在此,須勉而成之。」

言訖,手授一卷書,俾題六絕句而寤。

寤後僅記二句曰:「慚無《漢晉春秋》筆,敢道前身是彥威?」後介眉年八十餘,進呈所撰《編年紀事》,賜翰林侍讀。

五八

同年儲梅夫宗丞,能養生,七十而有嬰兒之色。

乾隆庚辰,奉使祭告岳瀆,宿搜敦郵旅店。

是夕,燈花散彩,倏忽變現,噴煙高二三尺。

有風霧迴旋。

急呼家童觀之,共為詫異,相戒勿動。

夢群仙五六人,招至一所,上書「赤雲岡」三字,呼儲為雲麾使者。

諸仙列坐聯句,有稱海上神翁者首唱,曰:「蓮炬今宵獻瑞芝。」

次至五松丈人,續曰:「群仙佳會飄吟髭。」

又次,至東方青童,曰:「春風欲換楊柳枝。」

旁一女仙曰:「此雲麾《過凌河》句也,汝何故竊之?」相與一笑,忽燈花如爆竹聲,驚而醒。

五九

蔣苕生太史序玉亭女史之詩,曰:「《離》象文明,而備位乎中;女子之有文章,蓋自天定之。

玉亭名慎容,姓一胡一 ,山一陰一人,嫁馮氏;所天非解此者,遂一旦焚棄之。

然其韻語,已流播人間,有《紅鶴山莊詩》行世。

其女兄弟採齊、景素,亦皆能詩,俱不得志。

玉亭尤鬱鬱,未四旬,歿矣一屍一其《病中》云:「惚惚魂無定,飄飄若夢中。

扶行驚地軟,倚臥覺頭空。

放眼皆疑霧,聞聲似起風。

那堪窗下雨,寂寞一燈紅。」

《窺採齊曉妝》云:「徘徊明鏡漫凝神,個裡伊誰解效顰?一樹梨花一溪月,隔窗防有斷魂人。」

《女郎詞》云:「相呼同伴到簾幃,偷看新來客是誰。

又恐被人先瞥見,卻從紈扇隙中窺。」

《殘梅》云:「才發疏林便褪妝,冰姿空對月昏黃。

東風只顧吹零雨,那惜枝頭有暗香?」採齊,名慎儀。

《早起》云:「一番花信五更風,那管春宵夢未終。

起傍芳叢頻檢點,夜來曾否損深紅?」《夜眠》云:「銀蟾朗徹有餘光,靜坐庭軒寄興長。

地僻不知更漏永,瞥驚花影過東牆。」

《贈苕生》云:「沽酒每聞捐玉珮,濟人時復典宮袍。」

殊貼切苕生之為人。

余問苕生:「玉亭貌可稱其才否?」苕生乃誦其《菩薩蠻》一闋云:「人言我瘦形同鶴,朝朝攬鏡渾難覺。

但見指尖長,羅衣褪粉香。

若能吟有異,不管腰身細。

清減肯如梅,凋零亦是魁。」

可想見風調,使人之意也消。

《紅鶴山莊詩》,乃王菊莊孝廉為之刊行。

玉亭作詞謝云:「多謝詩人,深蒙才士,不憎戚末堪因倚。

吳頭楚尾一相逢,白雲紅鶴傳千里。

南浦悲吟,西窗閒技,居然卷附秋香裡。

寸心從此莫言愁,人間已有人知己。」

其女思慧,嫁劉侍郎秉恬,亦才女也,《過嶺》云:「半嶺梅花成故舊,兩肩書本是行裝。」

六O

孔葒谷扶乩,有女仙,自稱袁苗君,名沅,年十五,入蜀王昶宮中,給事花蕊夫人。

未進御,而唐兵下蜀,苗君匿民間,被人搜得,將獻之大帥,行次劍閣,投水死,年才十八。

今石壁間有垂紅珊瑚樹者,即其稿葬所也。

菊莊為題詩云:「劍閣崔巍萬古存,西川宮殿總成塵。

可憐殉國磨笄者,不是昭一陽一寵一 幸身!」

六一

蘇州楊文叔先生,掌教吾鄉敷文書院,以實學教人。

餘年十九,即及門焉。

後宰一江一 寧,而先生掌教鍾山,又復追隨絳帳。

近聞其家式微,詩稿遺失,僅傳《孝陵》二首,云:「鼎湖龍去上升天,弓劍埋藏四百年。

金碗玉魚無恙在,不須清淚滴銅仙。」

「豎儒瞻拜舊山陵,落日平蕪百感生。

欲奏通天台下表,只憐才謝沈初明。」

先生名繩武,康熙癸已翰林,維斗先生孫也。

六二

一江一 寧方伯永公之子明新,字竹巖,性耽風雅。

其弟亮,字鐵崖,亦聰穎。

在一江一 寧時,與余一交一 好,選勝征歌,時時不絕。

後永公內用。

竹巖留別詩云:「春風幾度坐瓊筵,玉屑霏霏細雨天。

盛會忽然成往事,別情無那到尊前。

掛帆一江一 上三秋雨,寫恨銀燈五色箋。

此後夢魂來不易,琴聲重聽是何年?」鐵崖云:「雁唳空天氣沆寥,驪歌未唱已魂消。

兩年師弟情何重,一別關山路正遙。

海上瑤琴驚忽斷,巖前叢桂悵難招。

離懷此際憑誰說,只可長亭折柳條一屍一其師嚴翼祖孝廉,亦留別四首,末云:「子雲筆札君卿舌,到處聽人說感恩。」

鐵崖《游河房》云:「水深不覺漁舟過,櫓動先看月影搖。」

六三

詠物詩無寄托,便是兒童猜謎。

讀史詩無新義,便成《廿一史彈詞》;雖著議論,無雋永之味,又似史贊一派:俱非詩也。

余最愛常州劉大猷《岳墓》云:「地下若逢於少保,南朝天子竟生還。」

羅兩峰詠《始皇》雲;「焚書早種阿房火,收鐵還留博浪椎。」

周欽來詠《始皇》云:「蓬萊覓得長生藥,眼見諸侯盡入關。」

松一江一 徐氏女詠《岳墓》云:「青山有幸埋忠骨,白鐵無辜鑄佞臣。」

皆妙。

尤雋者,嚴海珊詠《張魏公》云:「傳中功過如何序?為有南軒下筆難。」

冷峭蘊藉,恐朱子在九原,亦當乾笑。

海珊自負詠古為第一,余讀之果然。

《三垂岡》云:「英雄立馬起沙陀,奈此朱梁跋扈何?赤手難扶唐社稷,連城猶擁晉山河。

風雲帳下奇兒在,鼓角燈前老淚多。

蕭瑟三垂岡下路,至今人唱《百年歌》。」

六一四

桐城張藥齋宗伯,三任一江一 南學政,獎擢名流,詩尤清婉。

《題三妹澄碧樓》云:「小軒近對碧波澄,隔著疏楊喚欲應。

最好淡雲微月夜,半簾相望讀書燈。」

《寄女》云:「香羹洗手調晨膳,書案分燈補舊襦。」

《喜若需歸里》云:「一匹絹堪憐宦況,五車書足艷歸裝。」

余以翰林改官,公向其兄文和公作元相語曰:「韓愈可惜!」

六五

崔念陵進士《鄱一陽一道中》云:「班鳩呼雨兩三處,毛竹編籬四五家。

流水聲中行半日,薰風不動晚禾花。」

《折柳》云:「陌頭楊柳正垂絲,泣雨含風送別離。

今日兒心正飄蕩,折枝休折帶花枝。」

崔有如此才,而以微罪褫職,漂泊一江一 寧僧捨。

當事者欲逐回籍,予力為護持,久之乃行。

六六

年家子任進士大椿,詩學選體,獨《了義寺》一首,脫盡齊、梁金粉。

詞曰:「過塢指歸林,到寺停雙楫。

風吹煙穗斜,入戶氣一騷一屑。

境僻罕來蹤,日落見殘雪。

不識此何人,隔竹聞僧說。」

又有句云:「抱琴看月去,吹鬢愛風來。」

六七

壬申冬,一陽一羨詩人汪溥,落魄金陵。

余小有周濟,蒙贈詩云:「邂逅得蒙青眼顧,此生今已屬明公。」

還家後,寄其弟玉珩《圖山草堂詩》來,有「屋角響松濤,晴日長疑雨」之句。

又《柳絮》云:「明知繡閣多春思,故傍簾前款款飛。」

六八

竹筠女子早卒。

自焚詩稿,僅傳其《宮詞》云:「中官宣詔按新箏,玉指輕彈別恨聲。

恰被東風吹散去,君王乍聽未分明。」

高東井題云:「叢殘私字疊鴛鴦,零亂殘脂盡斷腸。

賴是六丁收不盡,一編擎出返魂香。」

六九

同年邵叔巖太史《玉芝堂四六》一編,直逼齊、梁,詩亦高雅。

掌教常州,余泊舟相訪。

別後寄七律四章,有句云:「興來不覺風吹帽,坐久方知露濕衣。」

《北歸》云:「終朝濟水隨船尾,盡日淮山在眼中。」

七O

曹學士洛梗言:少時過市,買《椒山集》歸。

夜閱之倦,掩捲臥,聞叩門聲,啟視,則同學遲友山也。

攜手登台聯句云:「冉冉乘風一望迷,」遲「中天煙雨夕一陽一低。

來時衣服多成雪,」曹「去後皮毛盡屬泥。

但見白雲侵月冷,」遲「微聞黃鳥隔花啼。

行行不是人間象,手挽蛟龍作杖藜。」

曹吟罷,友山別去。

學士歸語其妻,妻不答;呼僕,僕不應。

復坐北窗,取《椒山集》,掀數頁,回顧,則身臥竹床 上。

大驚,始知夢也。

少頃,友山訃至。

七一

周少司空青原未遇時,夢人召至一處,金字榜云「九天玄女之府」。

周入拜,見玄女霞帔珠冠,南面坐,以手平扶之,曰:「無他相屬,因小女有像,求先生詩。」

出一卷,漢、魏名人筆墨俱在,淮南王劉安隸書最工,自曹子建以下,稍近鍾、王風格。

周題五律四首。

玄女喜,命女出拜。

神光照耀,周不敢仰視。

女曰:「周先生富貴中人,何以身帶暗疾?我為君除之,作潤筆資。」

解裙帶,授藥一丸。

周幼時誤吞鐵針,著腸胃間,時作隱痛。

服後霍然。

醒來詩不能記,惟記一聯云:「冰雪消無質,星辰系滿頭。」

七二

尤琛者,長沙人,少年韶秀,過湘溪野廟,見塑紫姑神甚美,題壁云:「藐姑仙子落煙沙,冰作闌干玉作車。

若畏夜深風露冷,槿籬茅舍是郎家。」

夜有叩門者。

啟之,曰:「紫姑神也。

讀郎詩,故來相就。」

手一物與尤曰:「此名紫絲囊。

吾朝玉帝時,織女所賜。

佩之,能助人文思。」

生自佩後,即登科出宰。

女助其為政,有神明之稱。

余按尤詩頗蘊藉,無怪神女之相從也。

其始末甚長,載《新齊諧》中。

七三

先祖旦釜公有詩一冊,皆蠅頭草書。

予幼時曾手錄之。

一行為吏,屢移眷屬,竟爾遺失。

僅記其《詠雪》云:「忽然卷幔如逢月,可惜開窗不見山。」

《途中遇雪》云:「四望平林飛鳥絕,一肩行李店房疏。」

《鞏縣幕中五十自壽·沁園春》二闋,云:「自壽三杯,仰天稽首,屈指徘徊。

歎一經糟粕,掛名入泮;八場傀儡,逐隊登台。

漸漸消磨,人生老矣,富貴功名安在哉!休傷感,且搜尋禿管,別作生涯。

傭書事屬吾儕,權混跡藩籬學賣呆。

任紆青拖紫,名齊北斗;論黃數白,富比長淮。

與我無干,事皆前定,何苦攢眉不放開?與君約,在醉鄉深處,不飲休來。」

又云:「自壽三杯,從今客邸,追數年華。

憶金燈縱飲,呼盧喝雉;雕鞍馳射,問柳尋花。

此興非遙,廿年前事,倏忽皤然老缺牙。

憂來處,把唾壺敲缺,羯鼓頻撾。

幾年浪跡天涯,若個是狂夫不憶家。

看零丁弟妹,睜睜望我;嬌柔兒女,悄悄呼爺。

恨不乘風,飄然歸去,可奈關河道路賒!黃昏後,問有誰伴我,數點寒鴉。」

先祖慈溪籍,前明槐眉侍御之孫。

槐眉與其父茂英方伯,有《竹一江一 詩集》行世。

七四

叔父健磐公,游西粵三十餘年。

卒時,香亭弟年才十歲,以故詩多散失。

余歸其喪,搜簏中,僅存見寄五律云:「獨向空庭立,詩思入沭一陽一。

才先施簡邑,俸可養高堂。

汝豈池中物?吾愁鬢上霜。

何時一尊酒,相對話滄桑?」「吾生最飄泊,淚跡滿征衣。

紫陌春猶在,青年事已非。

水寬魚未活,樹密鳥難依。

朽骨埋何處?秋原瘴雨飛。」

七五

尹似村《小園》絕句云:「春草自來芟不盡,與花無礙不妨多。」

深得司馬一溫一 公所云「草非礙足不芟」包容氣象。

七六

揚州郭元釬,字於宮,一江一 左十五子之一也。

秋闈文卷,偶誤一字,乃挖小孔,補綴書之。

收卷官勘以違例,不許入場。

於宮作《挖孔》詩云:「吾道真成一喟然,仰高未已忽鑽堅。

甲午首題:《仰之彌高》。

似餐脈望三枚字,未補媧皇五色天。

眼底金錕昏待刮,年來玉楮刻將穿。

海山伴侶飛騰盡,慚愧偏為有漏仙。」

「一罅虧成抵海寬,功名贏得齒牙寒。

世情畢竟吹毛易,筆力須知透背難。

混沌畫眉良可已,虛空著楔本無端。

些些紕繆無多子,勞動諸君反覆看。」

又:「誰知百步穿楊手,如此誇張洞札工。」

「身世自憐還自笑,此生相誤只毛錐。」

真不愧才人吐屬。

七七

余在王孟亭太守處,翻閱舊簏。

得劉大山先生手書詩冊。

賀其祖樓村修撰移居云:「官如蠶受繭絲纏,鬱鬱惟將邸捨遷。

傢俱無多移校易,街坊太遠住堪憐。

月逢廟市剛三日,俸算詞林已六年。

閉戶忍饑都不患,只愁囊乏買書錢。」

「碧山堂裡老尚書,二十年前此卜廬。

任防一交一 游今在否?羊曇涕淚痛何如!頹廊有甓奔饑鼠,廢圃無牆種野蔬。

此日君居最相近,教余一到一躊躕。」

大山名巖,一江一 浦人,人但知其工作時文,而不知詩才清妙乃爾。

所云碧山堂尚書者,即東海徐健庵司寇,領袖名場者也。

查浦先生亦有詩云:「分明萬壑歸東海,不到朝宗轉自疑。」

可謂善於推尊者矣。

七八

蕪湖范兆龍,字荔一江一 ,館一江一 寧宰陸蘭村署中,時以詩見示,歸後身亡。

記其《雨宿韓家廟》一首云:「一陰一雲蔽空白日冥,疾風滿路驅雷霆。

幸接招提投一宿,空廊寂寂飛鼯鼯。

齋廚無人煙火熄,佛前幾卷堆殘經。

燃燈枯坐雙耳冷,側聽萬斛松濤傾。

簷溜須臾聲漸止,門外潺諼猶未已。

開軒月露浩盈階,仰看天光淨如洗。」

七九

上虞陳少亭愛童二樹五言,為《摘句圖》,仿阮亭之摘施愚山也。

余尤喜其「早煙山際重,春霧水邊多」、「看花蜂立帽,問水鷺隨人」、「晴流鳴斷壑,山影臥空田」數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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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園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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