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
桓侯
荊州彭好士,友家飲歸。
下馬溲便,馬齕草路傍。
有細草一叢,蒙茸可愛,初放黃花,艷光奪目,馬食已過半矣。
彭拔其餘莖,嗅之有異香,因納諸懷。
超乘復行。
馬騖駛絕馳,頗覺快意,竟不計算歸途,縱馬所之。
忽見夕一陽一近山,始將旋轡。
但望亂山叢沓,並不知其何所。
一青衣人來,見馬方噴嘶,代為捉銜,曰:「天已近暮,吾家主人便請宿止。」
彭問:「此屬何地?」
曰:「閬中也。」
彭大駭,蓋半日已千餘里矣。
因問:「主人為誰?」
曰:「到彼自知。」
又問:「何在?」
曰:「咫尺耳。」
遂代鞚疾行,人馬若飛。
過一山頭,見半山中屋宇重迭,雜以屏幔,遙睹衣冠一簇,若有所伺。
彭至下馬,相向拱敬。
俄,主人出,氣像剛猛,巾服都異人世。
拱手向客,曰:「今日客莫遠於彭君。」
因揖彭,請先行。
彭謙謝,不肯遽先。
主人捉臂行之。
彭覺捉處如被械梏,痛欲折,不敢復爭,遂行。
下此者,猶相推讓,主人或推之,或挽之,客皆呻吟傾跌,似不能堪,一依主命而行。
登堂,則陳設炫麗,兩客一筵。
彭暗問接坐者:「主人何人?」
答云:「此張也。」
彭愕然,不敢復咳。
合座寂然。
酒既行,曰:「歲歲叨擾親賓,聊設薄酌,盡此區區之意。
值遠客辱臨,亦屬幸遇。
僕竊妄有干求,如少存愛戀,即亦不強。」
彭起問:「何物?」
曰:「尊乘已有仙骨,非塵世所能驅策。
欲市馬相易,如何?」
彭曰:「敬以奉獻,不敢易也。」
曰:「當報以良馬,且將賜以萬金。」
彭離席伏謝。
命人曳起之。
俄傾,酒饌紛綸。
日落,命燭。
眾起辭,彭亦告別。
曰:「君遠來焉歸?」
彭顧同席者曰:「已求此公作居停主人矣。」
乃遍以巨觴酌客。
謂彭曰:「所懷香草,鮮者可以成仙,枯者可以點金;草七莖,得金一萬。」
即命僮出方授彭。
彭又拜謝。
曰:「明日造市,請於馬群中任意擇其良者,不必與之論價,吾自給之。
又告眾曰:「遠客歸家,可少助以資斧。」
眾唯唯。
觴盡,謝別而出。
途中始詰姓字,同座者為劉子翬。
同行二三里,越嶺,即睹村舍。
眾客陪彭並至劉所,始述其異。
先是,村中歲歲賽社於之廟,斬牲優戲,以為成規,劉其首善者也。
三日前,賽社方畢。
是午,各家皆有一人邀請過山。
問之,言殊恍惚,但敦促甚急,過山見亭捨,相共駭疑。
將至門,使者始實告之;眾亦不敢卻退。
使者曰:「姑集此,邀一遠客行至矣。」
蓋即彭也。
眾述之驚怪。
其中被把握者,皆患臂痛;解衣燭之,膚肉青黑。
彭自視亦然。
眾散,劉即帕被供寢。
既明,村中爭延客;又伴彭入市相馬。
十餘日,相數十匹,苦無佳者;彭亦拚苟就之。
又入市,見一馬,骨相似佳;騎試之,神駿無比。
徑騎入村,以待鬻者;再往尋之,其人已去。
遂別村人欲歸。
村人各饋金貲,遂歸。
馬一日行五百里。
抵家,述所自來,人不之信,囊中出蜀物,始共怪之。
香草久枯,恰得七莖,遵方點化,家以暴富。
遂敬詣故處,獨祀之祠,優戲三日而返。
異史氏曰:「觀燕賓,而後信武夷幔亭非誕也。
然主人肅客,遂使蒙愛者幾欲折肱,則當年之勇力可想。」
吳木欣言:「有李生者,唇不掩其門齒,露於外盈指。
一日,於某所宴集,二客遜上下,其爭甚苦。
一力挽使前,一力卻向後。
力猛肘脫,李適立其後,肘過觸喙,雙齒並墮,血下如湧。
眾愕然,其爭乃息。」
此與之握臂折肱,同一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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