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
賈兒
楚某翁,賈於外。
婦獨居,夢與人一交一 ;醒而捫之,小丈夫也。
察其情,與人異,知為狐。
未幾,下床 去,門未開而已逝矣。
入暮邀庖媼伴焉。
有子十歲,素別榻臥,亦招與俱。
夜既深,媼兒皆寐,狐復來。
婦喃喃如夢語。
媼覺,呼之,狐遂去。
自是,身忽忽若有亡。
至夜,不敢息燭,戒子睡勿熟。
夜闌,兒及媼倚壁少寐。
既醒,失婦,意其出遺;久待不至,始疑。
媼懼,不敢往覓。
兒執火遍燭之。
至他室,則母裸臥其中;近扶之,亦不羞縮。
自是遂狂,歌哭叫詈,日萬狀。
夜厭與人居,另榻寢兒,媼亦遣去。
兒每聞母笑語,輒起火之。
母反怒訶兒,兒亦不為意,因共壯兒膽。
然嬉戲無節,日效杇者,以磚石迭窗上,止之不聽。
或去其一石,則滾地作嬌啼,人無敢氣觸之。
過數日,兩窗盡塞,無少明。
已乃合泥塗壁孔,終日營營,不憚其勞。
塗已,無所作,遂把廚刀霍霍磨之。
見者皆憎其頑,不以人齒。
兒宵分隱刀於懷,以瓢覆燈,伺母囈語,急啟燈,杜門聲喊。
久之無異,乃離門,揚言詐作欲搜狀。
欻有一物,如狸,突奔門隙。
急擊之,僅斷其尾,約二寸許,濕血猶滴。
初,挑燈起,母便詬罵,兒若弗聞。
擊之不中,懊恨而寢。
自念雖不即戮,可以幸其不來。
及明,視血跡踰垣而去。
跡之,入何氏園中。
至夜果絕,兒竊喜。
但母癡臥如死。
未幾,賈人歸,就榻問訊。
婦嫚罵,視若仇。
兒以狀對。
翁驚,延醫藥之。
婦瀉藥詬罵。
潛以藥入湯水雜飲之,數日漸安。
父子俱喜。
一夜 睡醒,失婦所在;父子又覓得於別室。
由是復顛,不欲與夫同室處。
向夕,竟奔他室。
挽之,罵益甚。
翁無策,盡扃他扉。
婦奔去,則門自辟。
翁患之,驅禳備至,殊無少驗。
兒薄暮潛入何氏園,伏莽中,將以探狐所在。
月初升,乍聞人語。
暗撥蓬科,見二人來飲,一長鬣一奴一捧壺;衣老棕色。
語俱細隱,不甚可辨。
移時,聞一人曰:「明日可取白酒一瓻來。」
頃之,俱去,惟長鬣獨留,脫一衣 臥庭石上。
審顧之,四肢皆如人,但尾垂後部。
兒欲歸,恐狐覺,遂終夜伏。
未明,又聞二人以次復來,噥噥入竹叢中。
兒乃歸。
翁問所往,答:「宿阿伯家。」
適從父入市,見帽肆掛狐尾,乞翁市之。
翁不顧。
兒牽父衣嬌聒之。
翁不忍過拂,市焉。
父貿易廛中,兒戲弄其側,乘父他顧,盜錢去,沽白酒,寄肆廊。
有舅氏城居,素業獵。
兒奔其家。
舅他出。
妗詰母疾,答云:「連朝稍可。
又以耗子嚙衣,怒涕不解,故遣我乞獵藥耳。」
妗檢櫝,出錢許,裹付兒。
兒少之。
妗欲作湯餅啖兒。
兒覷室無人,自發藥裹,竊盈掬而懷之。
乃趨告妗,俾勿舉火,「父待市中,不遑食也。」
遂徑出,隱以藥置酒中,遨遊市上,抵暮方歸。
父問所在,托在舅家。
兒自是日游廛肆間。
一日,見長鬣人亦雜儔中。
兒審之確,一陰一綴系之。
漸與語,詰其居裡。
答言:「北村。」
亦詢兒,兒偽云:「山洞。」
長鬣怪其洞居。
兒笑曰:「我世居洞府,君固否耶?」
其人益驚,便詰姓氏。
兒曰:「我一胡一 氏子。
曾在何處,見君從兩郎,顧忘之耶?」
其人熟審之,若信若疑。
兒微啟下裳,少少露其假尾,曰:「我輩混跡人中,但此物猶存,為可恨耳。」
其人問:「在市欲何作?」
兒曰:「父遣我沽。」
其人亦以沽告。
兒問:「沽未?」
曰:「吾儕多貧,故常竊時多。」
兒曰:「此役亦良苦,耽驚憂。」
其人曰:「受主人遣,不得不爾。」
因問:「主人伊誰?」
曰:「即曩所見兩郎兄弟也。
一私北郭王氏婦,一宿東村某翁家。
翁家兒大惡,被斷尾,十日始瘥,今復往矣。」
言已,欲別,曰:「勿誤我事。」
兒曰:「竊之難,不若沽之易。
我先沽寄廊下,敬以相贈。
我囊中尚有餘錢,不愁沽也。」
其人愧無以報。
兒曰:「我本同類,何靳些須?暇時,尚當與君痛飲耳。」
遂與俱去,取酒授之,乃歸。
至夜,母竟安寢,不復奔。
心知有異,告父同往驗之:則兩狐斃於亭上,一狐死於草中。
喙津津尚有血出。
酒瓶猶在,持而搖之,未盡也。
父驚問:「何不早告?」
曰:「此物最靈,一洩,則彼知之。」
翁喜曰:「我兒,討狐之陳平也。」
於是父子荷狐歸。
見一狐禿尾,刀痕儼然。
自是遂安。
而婦瘠殊甚,心漸明瞭,但益之嗽,嘔痰輒數升,尋卒。
北郭王氏婦,向祟於狐;至是問之,則狐絕而病亦愈。
翁由此奇兒,教之騎射。
後貴至總戎。
分類:古典神魔志怪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