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
董生
,字遐思,青州之西鄙人。
冬月薄暮,展被於榻而熾炭焉。
方將篝燈,適友人招飲,遂扃戶去。
至友人所,座有醫人,善太素脈,遍診諸客。
末顧王生九思及董曰:「余閱人多矣,脈之奇無如兩君者:貴脈而有賤兆,壽脈而有促征。
此非鄙人所敢知也。
然而董君實甚。」
共驚問之。
曰:「某至此亦窮於術,未敢臆決。
願兩君自慎之。」
二人初聞甚駭,既以為模稜語,置不為意。
半夜,董歸,見齋門虛掩,大疑。
醺中自憶,必去時忙促,故忘扃鍵。
入室,未遑爇火,先以手入衾中,探其一溫一 否。
才一探入,則膩有臥人。
大愕,斂手。
急火之,竟為姝麗,韶顏稚齒,神仙不殊。
狂喜。
戲探下體,則毛尾修然。
大懼,欲遁。
女已醒,出手捉生臂,問:「君何往?」
董益懼,戰慄哀求,願仙人憐恕。
女笑曰:「何所見而仙我?」
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
女又笑曰:「君誤矣。
尾於何有?」
引董手,強使復探,則髀肉如脂,尻骨童童。
笑曰:「何如?醉態蒙瞳,不知所見伊何,遂誣人若此。」
董固喜其麗,至此益惑,反自咎適然之錯。
然疑其所來無因。
女曰:「君不憶東鄰之黃發女乎?屈指移居者,已十年矣。
爾時我未笄,君垂髫也。」
董恍然曰:「卿周氏之阿瑣耶?」
女曰:「是矣。」
董曰:「卿言之,我彷彿憶之。
十年不見,遂苗條如此!然何遽能來?」
女曰:「妾適癡郎四五年,翁姑相繼逝,又不幸為文君。
剩妾一身,煢無所依。
憶孩時相識者惟君,故來相見就。
入門已暮,邀飲者適至,遂潛隱以待君歸。
待之既久,足冰肌粟,故借被以自一溫一 耳,幸勿見疑。」
董喜,解衣共寢,意殊自得。
月餘,漸羸瘦,家人怪問,輒言不自知。
久之,面目益支離,乃懼,復造善脈者診之。
醫曰:「此妖脈也。
前日之死征驗矣,疾不可為也。」
董大哭,不去。
醫不得已,為之針手灸臍,而贈以藥。
囑曰:「如有所遇,力絕之。」
董亦自危。
既歸,女笑要之。
怫然曰:「勿復相糾纏,我行且死!」走不顧。
女大慚,亦怒曰:「汝尚欲生耶!」至夜,董服藥獨寢,甫一交一 睫,夢與女一交一 ,醒已遺矣。
益恐,移寢於內,妻子火守之。
夢如故。
窺女子已失所在。
積數日,董嘔血鬥余而死。
王九思在齋中,見一女子來,悅其美而私之。
詰所自,曰:「妾,遐思之鄰也。
渠舊與妾善,不意為狐惑而死。
此輩妖氣可畏,讀書人宜慎相防。」
王益佩之,遂相歡待。
居數日,迷惘病瘠。
忽夢董曰:「與君好者狐也。
殺我矣,又欲殺我友。
我已訴之冥府,洩此幽憤。
七日之夜,當炷香室外,勿忘卻。」
醒而異之。
謂女曰:「我病甚,恐將委溝壑,或勸勿室也。」
女曰:「命當壽,室亦生;不壽,勿室亦死也。」
坐與調笑。
王心不能自持,又亂之。
已而悔之,而不能絕。
及暮,插香戶上。
女來,拔棄之。
夜又夢董來,讓其違囑。
次夜,暗囑家人,俟寢後潛炷之。
女在榻上,忽驚曰:「又置香耶!」王言:「不知。」
女急起得香,又折滅之。
入曰:「誰教君為此者?」
王曰:「或室人憂病,信巫家作厭禳耳。」
女彷徨不樂。
家人潛窺香滅,又炷之。
女忽歎曰:「君福澤良厚。
我誤害遐思而奔子,誠我之過。
我將與彼就質於冥曹。
君如不忘夙好,勿壞我皮囊也。」
逡巡下榻,仆地而死。
燭之,狐也。
猶恐其活,遽呼家人,剝其革而懸焉。
王病甚,見狐來曰:「我訴諸法曹。
法曹謂董君見色而動,死當其罪;但咎我不當惑人,追金丹去,復令還生。
皮囊何在?」
曰:「家人不知,已脫之矣。」
狐慘然曰:「余殺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恨恨而去。
王病幾危,半年乃瘥。
分類:古典神魔志怪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