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
詩云:
從來欠債要還錢,冥府於斯倍灼然。
若使得來非分內,終須有日復還原。
卻說人生財物,皆有分定。
若不是你的東西,縱然勉強哄得到手,原要一分一毫填還別人的。
從來因果報應的說話,其事非一,難以盡述。
在下先揀一個希罕些的,說來做個得勝頭回。
晉州古城縣有一個人,名喚張善友。
平日看經念佛,是個好善的長者。
渾家李氏卻有些短見薄識,要做些小便宜勾當。
夫妻兩個過活,不曾生男育女,家道盡從容好過。
其時本縣有個趙廷玉,是個貧難的人,平日也守本分。
只因一時母親亡故,無錢葬埋,曉得張善友家事有餘,起心要去偷他些來用。
算計了兩日,果然被他挖個牆洞,偷了他五六十兩銀子去,將母親殯葬訖。
自想道:「我本不是沒行止的,只因家貧無錢葬母,做出這個短頭的事來,擾了這一家人家,今生今世還不的他,來生來世是必填還他則個。」
張善友次日起來,見了壁洞,曉得失了賊,查點家財,箱籠裡沒了五六十兩銀子。
張善友是個富家,也不十分放在心上,道是命該失脫,歎口氣罷了。
惟有李氏切切於心道:「有此一項銀子,做許多事,生許多利息,怎捨得白白被盜了去?」
正在納悶間,忽然外邊有一個和尚來尋張善友。
張善支出去相見了,問道:「師傅何來?」
和尚道:「老僧是五台山僧人,為因佛殿坍損,下山來抄化修造。
抄化了多時,積得有兩百來兩銀子,還少些個。
又有那上了疏未曾勾銷的,今要往別處去走走,討這些佈施。
身邊所有銀子,不便攜帶,恐有失所,要尋個寄放的去處,一時無有。
一路訪來,聞知長者好善,是個有名的檀越,特來寄放這一項銀子。
待別處討足了,就來取回本山去也。」
張善友道:「這是勝事,師父只管寄放在舍下,萬無一誤。
只等師父事畢來取便是。」
當下把銀子看驗明白,點計件數,拿進去一交一 付與渾家了。
出來留和尚吃齋。
和尚道:「不勞檀越費齋,老僧心忙要去募化。」
善友道:「師父銀子,弟子一交一 付渾家收好在裡面。
倘若師父來取時,弟子出外,必預先分付停當,一交一 還師父便了。」
和尚別了自去抄化。
那李氏接得和尚銀子在手,滿心歡喜,想道:「我才失得五六十兩,這和尚倒送將一百兩來,豈不是補還了我的缺?還有得多哩!」就起一點心,打帳要賴他的。
一日,張善友要到東嶽廟裡燒香求子去,對渾家道:「我去則去,有那五台山的僧所寄銀兩,前日是你收著,若他來取時,不論我在不在,你便與他去。
他若要齋吃,你便整理些蔬萊齋他一齋,也是你的功德。」
李氏道:「我曉得。」
張善友自燒香去了。
去後,那五台山和尚抄化完卻來問張善友取這項銀子。
李氏便白賴道:「張善友也不在家,我家也沒有人寄其麼銀子。
師父敢是錯認了人家了?」
和尚道:「我前日親自一交一 付與張長者,長者收拾進來一交一 付孺人的,怎麼說此話?」
李氏便賭咒道:「我若見你的,我眼裡出血。」
和尚道:「這等說,要賴我的了。」
李氏又道:「我賴了你的,我墮十八層地獄。」
和尚見他賭咒,明知白賴了。
爭奈他是個女人家,又不好與他爭論得。
和尚沒計奈何,合著掌,念聲佛道:「阿彌陀佛!我是十方抄化來的佈施,要修理佛殿的,寄放在你這裡。
你怎麼要賴我的?你今生今世賴了我這銀子,到那生那世上不得要填還我。」
帶者悲恨而去。
過了幾時,張善友回來,問起和尚銀子。
李氏哄丈夫道:「剛你去了,那和尚就來取,我雙手還他去了。」
張善友道:「好,好,也完了一宗事。」
過得兩年李氏生下一子。
自生此子之後,傢俬火焰也似長將起來。
再過了五年,又生一個,共是兩個兒子了。
大的小名叫做乞僧;次的小名叫做福僧。
那乞僧大來極會做人家,披星戴月,早起晚眠,又且生性慳吝,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肯輕費著一個錢,把傢俬掙得偌大。
可又作怪,一般兩個弟兄,同胞共乳,生性絕是相反。
那福僧每日只是吃酒賭錢,養婆娘,做子弟,把錢鈔不著疼熱的使用。
乞僧旁看了,是他辛苦掙來的,老大的心疼。
福僧每日有人來討債,多是瞞著家裡外邊借來花費的。
張善友要做好漢的人,怎肯叫兒子被人逼十迫門戶不清的?只得一主一主填還了。
那乞僧只叫得苦。
張善友疼著大孩兒苦掙,恨著小孩兒蕩費,偏吃虧了。
立個主意,把傢俬勻做三分分開。
他弟兄們各一分,老夫妻留一分。
等做家的自做家,破敗的自破敗,省得歹的累了好的,一總凋零了。
那福僧是個不成器的肚腸,倒要分了,自一由 自在,別無拘束,正中下懷,傢俬到手,正如湯潑瑞雪,風捲殘雲。
不上一年,使得光光蕩蕩了。
又要分了爹媽的這半分。
也白沒有了,便去打攪哥哥,不由他不應手。
連哥哥的,也布擺不來。
他是個做家的人,怎生受得過?氣得成病,一臥不起。
求醫無效,看看至死。
張善友道:「成家的倒有病,敗家的倒無病。
五行中如何這樣顛倒?」
恨不得把小的替了大的,苦在心頭,說不出來。
那乞僧氣蠱已成,畢竟不痊,死了。
張善友夫妻大痛無聲。
那福僧見哥哥死了,還有剩下傢俬,落得是他受用,一毫不在心上。
李氏媽媽見如此光景,一發捨不得大的,終日啼哭,哭得眼中出血而死。
福僧也沒有一些苦楚,帶者母喪,只在花街柳陌,逐日混帳,淘虛了身子,害了癆瘵之病,又看看死來。
張善友此時急得無法可施。
便是敗家的,留得個種也好,論不得成器不成器了。
正是:前生注定今生案,天數難逃大限催。
福僧是個一絲兩氣的病,時節到來,如三更油盡的燈,不覺的息了。
張善友雖是平日不像意他的,而今自念兩兒皆死,媽媽亦亡,單單剩得老身,怎由得不苦痛哀切?自道:「不知作了什麼罪業,今朝如此果報得沒下稍!」一頭憤恨,一頭想道:「我這兩個業種,是東嶽求來的,不爭被你閻君勾去了。
東嶽敢不知道?我如今到東嶽大帝面前,告苦一番。
大帝有靈,勾將閻神來,或者還了我個把兒子,也不見得。」
也是他苦痛無聊,癡心想到此,果然到東嶽跟前哭訴道:「老漢張善友一生修善,便是俺那兩個孩兒和媽媽,也不曾做甚麼罪過,卻被閻神勾將去,單剩得老夫。
只望神明將閻神追來,與老漢折證一個明白。
若果然該受這業報,老漢死也得瞑目。」
訴罷,哭倒在地,一陣昏沉暈了去。
朦朧之間,見個鬼使來對他道:「閻君有勾。」
張善友道:「我正要見閻君,問他去。」
隨了鬼使竟到閻君面前。
閻君道:「張善友,你如何在東嶽告我?」
張善友道:「只為我媽媽和兩個孩兒,不曾犯下甚麼罪過,一時都勾了去。
有此苦痛,故此哀告大帝做主。」
閻王道:「你要見你兩個孩兒麼?」
張善友道:「怎不要見?」
閻王命鬼使:「召將來!」只見乞僧,福僧兩個齊到。
張善友喜之不勝,先對乞僧道:「大哥,我與你家去來!」乞僧道:「我不是你什麼大哥,我當初是趙廷玉,不合偷了你家五十多兩銀子,如今加上幾百倍利錢,還了你家。
俺和你不親了。」
張善友見大的如此說了,只得對福僧說:「既如此,二哥隨我家去了也罷。」
福僧道:「我不是你家甚麼二哥,我前生是五台山和尚。
你少了我的,如今也加百倍還得我夠了,與你沒相干了。」
張善友吃了一驚道:「如何我少五台山和尚的?怎生得媽媽來一問便好?」
閻王已知其意,說道:「張善友,你要見渾家不難。」
叫鬼卒:「與我開了酆都城,拿出張善友妻李氏來!」鬼卒應聲去了。
只見押了李氏,披枷帶鎖到殿前來,張善友道:「媽媽,你為何事,如此受罪?」
李氏哭道:「我生前不合混賴了五台山和尚百兩銀子,死後叫我歷遍十八層地獄,我好苦也!」張善友道:「那銀子我只道還他去了,怎知賴了他的?這是自作自受!」李氏道:「你怎生救我?」
扯著張善友大哭,閻王震怒,拍案大喝。
張善友不覺驚醒,乃是睡倒在神案前,做的夢,明明白白,才省悟多是宿世的冤家債主。
住了悲哭,出家修行去了。
方信道暗室虧心,難逃他神目如電。
今日個顯報無私,怎倒把閻君埋怨?
在下為何先說此一段因果,只因有個貧人,把富人的銀子借了去,替他看守了幾多年,一錢不破。
後來不知不覺,雙手一交一 還了本主。
這事更奇,聽在下表白一遍。
宋時汀梁曹州曹南村周家莊上有個秀才,姓周名榮祖,字伯成,渾家張氏。
那周家先世,廣有家財,祖公公周奉,敬重釋門,起蓋一所佛院。
每日看經念佛,到他父親手裡,一心只做人家。
為因修理宅舍,不捨得另辦木石磚瓦,就將那所佛院盡拆毀來用了。
比及宅舍功完,得病不起。
人皆道是不信佛之報。
父親既死,傢俬里外,通是榮祖一個掌把。
那榮祖學成滿腹文章,要上朝應舉。
他與張氏生得一子,尚在溺褓,乳名叫做長壽。
只因妻嬌子幼,不捨得拋撇,商量三口兒同去。
他把祖上遺下那些金銀成錠的做一窖兒埋在後面牆下。
怕路上不好攜帶,只把零碎的細軟的,帶些隨身。
房廓屋舍,著個當直的看守,他自去了。
話分兩頭。
曹州有一個窮漢,叫做賈仁,真是衣不遮身,食不充口,吃了早起的,無那晚夕的。
又不會做什麼營生,則是與人家挑土築牆,和泥托坯,擔水運柴,做坌工生活度日。
晚間在破窯中安身。
外人見他十分過的艱難,都喚他做窮賈兒。
卻是這個人稟性古怪拗別,常道:「總是一般的人,別人那等富貴奢華,偏我這般窮苦!」心中恨毒。
有詩為證:
又無房舍又無田,每日城南窯內眠。
一般帶眼安眉漢,何事囊中偏沒錢?
說那賈仁心中不伏氣,每日得閒空,便走到東嶽廟中苦訴神靈道:「小人賈仁特來禱告。
小人想,有那等騎鞍壓馬,穿羅著錦,吃好的,用好的,他也是一世人。
我賈仁也是一世人,偏我衣不遮身,食不充口,燒地眠,炙地臥,兀的不窮殺了小人!小人但有些小盎貴,也為齋憎佈施,蓋寺建塔,修橋補路,惜孤念寡,敬老憐貧,上聖可憐見咱!」日日如此。
真是一精一誠之極,有感必通,果然被他哀告不過,感動起來。
一日禱告畢,睡倒在廊簷下,一靈兒被殿前靈派侯攝去,問他終日埋天怨地的緣故。
賈仁把前言再述一遍,哀求不已。
靈派侯也有些憐他,喚那增福神查他衣祿食祿,有無多寡之數。
增福神查了回復道:「此人前生不敬天地,不孝父母,毀僧謗佛,殺生害命,拋撇淨水,作賤五穀,今世當受凍餓而死。」
賈仁聽說,慌了,一發哀求不止道:「上聖,可憐見!但與我些小衣祿食祿,我是必做個好人。
我爹娘在時,也是盡力奉養的。
亡化之後,不知甚麼緣故,顛倒一日窮一日了。
我也在爹娘墳上燒錢裂紙,澆茶奠酒,淚珠兒至今不曾干。
我也是個行孝的人。」
靈派侯道:「吾神試點檢他平日所為,雖是不見別的善事,卻是窮養父母,也是有的。
今日據著他埋天怨地,正當凍餓,念他一點小孝。
可又道:天不生無祿之人,地不長無名之草。
吾等體上帝好生之德,權且看有別家無礙的福力,借與他些。
與他一個假子,奉養至死,償他這一點孝心罷。」
增福神道:「小聖查得有曹州曹南周家莊上,他家福力所積,陰功三輩,為他拆毀佛地,一念差池,合受一時折罰。
如今把那家的福力,權借與他二十年,待到限期已足,著他雙手一交一 還本主,這個可不兩便?」
靈派侯道:「這個使得。」
喚過賈仁,把前話分付他明白,叫他牢牢記取:「比及你做財主時,索還的早在那裡等了。」
賈仁叩頭,謝了上聖濟拔之恩,心裡道:「已是財主了!」出得門來,騎了高頭駿馬,放個轡頭。
那馬見了鞭影,飛也似的跑,把他一跤顛翻,大喊一聲,卻是南柯一夢,身子還睡在廟簷下。
想一想道:「恰才上聖分明的對我說,那一家的福力,借與我二十年,我如今該做財主。
一覺醒來,財主在那裡?夢是心頭想,信他則甚?昨日大戶人家要打牆,叫我尋泥坯,我不免去尋問一家則個。」
出了廟門去,真是時來福湊,恰好周秀才家裡看家當直的,因家主出外未歸,正缺少盤纏,又晚間睡著,被賊偷得一精一光。
家裡別無可賣的,只有後園中這一垛舊坍牆。
想道:「要他沒用,不如把泥坯賣了,且將就做盤纏度日。」
走到街上,正撞著賈仁,曉得他是慣與人家打牆的,就把這話央他去賣。
賈仁道:「我這家正要泥坯,講倒價錢,吾自來挑也。」
果然走去說定了價,挑得一擔算一擔。
開了後園,一憑賈仁自掘自挑。
賈仁帶了鐵鍬,鋤頭,土蘿之類來動手。
剛扒倒得一堵,只見牆腳之下,拱開石頭,那泥簌簌的落將下去,恰像底下是空的。
把泥拔開,泥下一片石板。
撬起石板,乃是蓋下一個石槽,滿槽多是土磚塊一般大的金銀,不計其數。
旁邊又有小塊零星楔著。
吃了一驚道:「神明如此有靈!已應著昨夢。
慚愧!今日有分做財主了。」
心生一計,就把金銀放些在土蘿中,上邊覆著泥土,裝了一擔。
且把在地中挑未盡的,仍用泥土遮蓋,以待再挑。
挑著擔竟往棲身破窯中,權且埋著,神鬼不知。
運了一兩日,都運完了。
他是極窮人,有了這許多銀子,也是他時運到來,且會擺拔,先把些零碎小錁,買了一所房子,住下了。
逐漸把窯裡埋的,又搬將過去,安頓好了。
先假做些小買賣,慢慢衍將大來,不上幾年,蓋起房廊屋舍,開瞭解典庫、粉房、磨房、油房、酒房,做的生意,就如水也似長將起來。
旱路上有田,水路上有船,人頭上有錢,平日叫他做窮賈兒的,多改口叫他是員外了。
又娶了一房渾家,卻是寸男尺女皆無,空有那鴉飛不過的田宅,也沒一個承領。
又有一件作怪:雖有這樣大傢俬,生性慳吝苦克,一文也不使,半文也不用,要他一貫鈔,就如挑他一條筋。
別人的恨不得劈手奪將來;若要他把與人,就心疼的了不得。
所以又有人叫他做「慳賈兒」。
請著一個老學究,叫做陳德甫,在家裡處館。
那館不是教學的館,無過在解鋪裡上帳目,管些收錢舉債的勾當。
賈員外日常與陳德甫說:「我在有傢俬,無個後人承,自己生不出,街市上但遇著賣的,或是肯過繼的,是男是女,尋一個來與我兩口兒喂眼也好。」
說了不則一日,陳德甫又轉分付了開酒務的店小二:「倘有相應的,可來先對我說。」
這裡一面尋螟鈴之子,不在話下。
卻說那周榮祖秀才,自從同了渾家張氏,孩兒長壽,三口兒應舉去後,怎奈命運未通,功名不達。
這也罷了,豈知到得家裡,傢俬一空,止留下一所房子。
去尋尋牆下所埋祖遺之物,但見牆倒泥開,剛剩得一個空石槽。
從此衣食艱難,索性把這所房子賣了,復是三口兒去洛陽探親。
偏生這等時運,正是:時來風送膝王閣,運退雷轟薦福碑。
那親眷久已出外,弄做個滿船空載月明歸,身邊盤纏用盡。
到得曹南地方,正是暮冬天道,下著連日大雪。
三口兒身上俱各單寒,好生行走不得。
有一篇《正宮調滾繡球》為證:
是誰人碾就瓊瑤往下篩?是誰人剪冰花迷眼界?恰便似玉琢成六街三陌。
拾便似粉妝就殿閣樓台。
便有那韓退之藍關前冷怎當?便有那孟浩然驢背上也跌下來。
便有那剡溪中禁回他子酋獻訪戴,則這三口兒,兀的不凍倒塵埃!眼見得一家受盡千般苦,可怎麼十謁朱門九不開,委實難捱。
當下張氏道:「似這般風又大,雪又緊,怎生行去?且在那裡避一避也好。」
周秀才道:「我們到酒務裡避雪去。」
兩口兒帶了小孩子,到一個店裡來。
店小二接著,道:「可是要買酒吃的?」
周秀才道:「可憐,我那得錢來買酒吃?」
店小二道:「不吃酒,到我店裡做甚?」
秀才道:「小生是個窮秀才,三口兒探親回來,不想遇著一天大雪。
身上無衣,肚裡無食,來這裡避一避。」
店小二道:「避避不妨。
那一個頂著房子走哩!」秀才道:「多謝哥哥。」
叫渾家領了孩兒同進店來。
身子抖抖的寒顫不住。
店小二道:「秀才官人,你每受了寒了。
吃杯酒不好?」
秀才歎道:「我才說沒錢在身邊。」
小二道:「可憐,可憐!那裡不是積福處?我捨與你一杯燒酒吃,不要你錢。」
就在招財利市面前那供養的三杯酒內,取一杯遞過來。
周秀才吃了,覺道和暖了好些。
渾家在旁,聞得酒香也要杯兒敵寒,不好開得口,正與周秀才說話。
店小二曉得意思,想道:「有心做人情,便再與他一杯。」
又取那第二杯遞過來道:「娘子也吃一杯。」
秀才謝了,接過與渾家吃。
那小孩子長壽,不知好歹,也嚷道要吃。
秀才簌簌地掉下淚來道:「我兩個也是這哥哥好意與我每吃的,怎生又有得到你?」
小孩子便哭將起來。
小二問知緣故,一發把那第三杯與他吃了。
就問秀才道:「看你這樣艱難,你把這小的兒與了人家可不好?」
秀才道:「一時撞不著人家要。」
小二道:「有個人要,你與娘子商量去。」
秀才對渾家道:「娘子你聽麼,賣酒的哥哥說,你們這等饑寒,何不把小孩子與了人?他有個人家要。」
渾家道:「若與了人家,倒也強似凍餓死了,只要那人養的活,便與他去罷。」
秀才把渾家的話對小二說。
小二道:「好教你們喜歡。
這裡有個大財主,不曾生得一個兒女,正要一個小的。
我如今領你去,你且在此坐一坐,我尋將一個人來。」
小二三腳兩步走到對門,與陳德甫說了這個緣故。
陳德甫踱到店裡,問小二道:「在那裡?」
小二叫周秀才與他相見了。
陳德甫一眼看去,見了小孩子長壽,便道:「好個有福相的孩兒!」就問周秀才道:「先生,那裡人氏?姓甚名誰?因何就肯賣了這孩兒?」
周秀才道:「小生本處人氏,姓周名榮祖,因家業凋零,無錢使用,將自己親兒情願過房與人為子。
先生你敢是要麼?」
陳德南道:「我不要!這裡有個賈老員外,他有潑天也似傢俬,寸男尺女皆無。
若是要了這孩兒,久後家緣家計都是你這孩兒的。」
秀才道:「既如此,先生作成小生則個。」
陳德甫道:「你跟著我來!」周秀才叫渾家領了孩兒一同跟了陳德甫到這家門首。
陳德甫先進去見了賈員外。
員外問道:「一向所托尋孩子的,怎麼了?」
陳德甫道:「員外,且喜有一個小的了。」
員外道:「在那裡?」
陳德甫道:「現在門首。」
員外道:「是個什麼人的?」
陳德甫道:「是個窮秀才。」
員外道:「秀才倒好,可惜是窮的。」
陳德甫道:「員外說得好笑,那有富的來賣兒女?」
員外道:「叫他進來我看看。」
陳德甫出來與周秀才說了,領他同兒子進去。
秀才先與員外敘了禮,然後叫兒子過來與他看。
員外看了一看,見他生得青頭白臉,心上喜歡道:「果然好個孩子!」就問了周秀才姓名,轉對陳德甫道:「我要他這個小的,須要他立紙文書。」
陳德甫道:「員外要怎麼樣寫?」
員外道:「無過寫道:『立文書人某人,因口食不敷,情原將自己親兒某過繼與財主賈老員外為兒。
』」陳德甫道:「只叫『員外』夠了,又要那『財主』兩字做甚?」
員外道:「我不是財主,難道叫窮漢?」
陳德甫曉得是有錢的心性,只顧著道:「是,是。
只依著寫『財主』罷。」
員外道:「還有一件要緊,後面須寫道:『立約之後,兩邊不許翻悔。
若有翻悔之人,罰鈔一千貫與不悔之人用。
』」陳德甫大笑道:「這等,那正錢可是多少?」
員外道:「你莫管我,只依我寫著。
他要得我多少!我財主家心性,指甲裡彈出來的,可也吃不了。」
陳德甫把這話一一與周秀才說了。
周秀才只得依著口裡念的寫去,寫到「罰一千貫」,周秀才停了筆道:「這等,我正錢可是多少?」
陳德甫道:「知他是多少?我恰才也是這等說,他道:『我是個臣富的財主。
他要的多少?他指甲裡彈出來的,著你吃不了哩。
』」周秀才也道:「說得是。」
依他寫了,卻把正經的賣價竟不曾填得明白。
他與陳德甫也都是迂儒,不曉得這些圈套,只道口裡說得好聽,料必不輕的。
豈知做財主的專一苦克算人,討著小包宜,口裡便甜如蜜,也聽不得的。
當下周秀才寫了文書,陳德甫遞與員外收了。
員外就領了進去與媽媽看了,媽媽也喜歡。
此時長壽已有六歲,心裡曉得了。
員外教他道:「此後有人問你姓甚麼,你便道我姓賈。」
長壽道:「我自姓周。」
那賈媽媽道:「好兒子,明日與你做花花襖子穿,我也只是姓周。」
員外心裡不快,竟不來打發周秀才。
秀才催促陳德甫,德甫轉催員外。
員外道:「他把兒子留在我家,他自去罷了。」
陳德甫道:「他怎麼肯去?還不曾與他恩養錢哩。」
員外就起個賴皮心,只做不省得道:「甚麼恩養錢?隨他與我些罷。」
陳德甫道:「這個,員外休耍人!他為無錢,才賣這個小的,怎個倒要他恩養錢?」
員外道:「他因為無飯養活兒子,才過繼與我。
如今要在我家吃飯,我不問他要恩養錢,他倒問我要恩養錢?」
陳德甫道:「他辛辛苦苦養這小的與了員外為兒,專等員外與他些恩養錢回家做盤纏,怎這等耍他?」
員外道:「立過文書,不怕他不肯了。
他若有說話,便是翻悔之人,教他罰一千貫還我,領了這兒子去。」
陳德甫道:「員外怎如此斗人耍,你只是與他些恩養錢去,是正理。」
員外道:「看你面上,與他一貫鈔。」
陳德甫道:「這等一個孩兒,與他一貫鈔忒少。」
員外道:「一貫鈔許多寶字哩。
我富人使一貫鈔,似挑著一條筋。
你是窮人,怎倒看得這樣容易?你且與他去,他是讀書人,見兒子落了好處,敢不要錢也不見得。」
陳德甫道:「那有這事?不要錢,不賣兒子了。」
再三說不聽,只得拿了一貫鈔與周秀才。
秀才正走在門外與渾家說話,安慰他道:「且喜這家果然富厚,已立了文書,這事多分可成。
長壽兒也落了好地。」
渾家正要問道:「講到多少錢鈔?」
只見陳德甫拿得一貫出來。
渾家道:「我幾杯兒水洗的孩兒偌大!怎生只與我貫鈔?便買個泥娃娃,也買不得。」
陳德甫把這話又進去與員外說。
員外道:「那泥娃娃須不會吃飯。
常言道有錢不買張口貨,因他養活不過才賣與人,等我肯要,就勾了,如何還要我錢?既是陳德甫再三說,我再添他一貫,如今再不添了。
他若不肯,白紙上寫著黑字,教他拿一千貫來,領了孩子去。」
陳德甫道:「他有得這一千貫時,倒不賣兒子了。」
員外發作道:「你有得添添他,我卻沒有。」
陳德甫歎口氣道:「是我領來的不是了。
員外又不肯添,那秀才又怎肯兩貫錢就住?我中間做人也難。
也是我在門下多年,今日得過繼兒子,是個美事。
做我不著,成全他兩家罷。」
就對員外道:「在我館錢內支兩貫,湊成四貫,打發那秀才罷。」
員外道:「大家兩貫,孩子是誰的?」
陳德甫道:「孩子是員外的。」
員外笑還顏開道:「你出了一半鈔,孩子還是我的,這等,你是個好人。」
依他又去了兩貫鈔,帳簿上要他親筆註明白了,共成四貫,拿出來與周秀才道:「這員外是這樣慳吝苦克的,出了兩貫,再不肯添了。
小生只得自支兩月的館錢,湊成四貫送與先生。
先生,你只要兒子落了好處,不要計論多少罷。」
周秀才道:「甚道理?倒難為著先生。」
陳德甫道:「只要久後記得我陳德甫。」
周秀才道:「賈員外則是兩貫,先生替他出了一半,這倒是先生繼發了小生,這恩德怎敢有忘?喚孩兒出來叮矚他兩句,我每去罷。」
陳德甫叫出長壽來,三個抱頭哭個不住。
分付道:「爹娘無奈,賣了你。
你在此可也免了些饑寒凍餒,只要曉得些人事,敢這家不虧你,我們得便來看你就是。」
小孩子不捨得爹娘,吊住了,只是哭。
陳德甫只得去買些果子哄住了他,騙了進去。
周秀才夫妻自去了。
那賈員外過繼了個兒子,又且放著刁勒買的,不費大錢,自得其樂,就叫他做了賈長壽。
曉得他已有知覺,不許人在他面前提起一句舊話,也不許他周秀才通消息往來,古古怪怪,防得水洩不通。
豈知暗地移花接木,已自雙手把人家一交一 還他。
那長壽大來也看看把小時的事忘懷了,只認賈員外是自己的父親。
可又作怪,他父親一文不使,半文不用,他卻心性闊大,看那錢鈔便是土塊般相似。
人道是他有錢,多順口叫他為「錢捨」。
那時媽媽亡故,賈員外得病不起。
長壽要到東嶽燒香,保佑父親,與父親討得一貫鈔,他便背地與家僕興兒開了庫,帶了好些金銀寶鈔去了。
到得廟上來,此時正是三月二十六日。
明日是東嶽聖帝誕辰,那廟上的人,好不來的多!天色已晚,揀著廓下一個乾淨處所歇息。
可先有一對兒老夫妻在那裡。
但見:
儀容黃瘦,衣服單寒。
男人頭上儒巾,大半是塵埃堆積;女子腳跟羅襪,兩邊泥土粘連。
定然終日道途間,不似安居閨閣內。
你道這兩個是甚人?元來正是賣兒子的周榮祖秀才夫妻兩個。
只因兒子賣了,家事已空。
又往各處投人不著,流落在他方十來年。
乞化回家,思量要來賈家探取兒子消息。
路經泰安州,恰遇聖帝生日,曉得有人要寫疏頭,思量賺他兒文,來央廟官。
廟官此時也用得他著,留他在這廊下的。
因他也是個窮秀才,廟官好意揀這搭乾淨地與他,豈知賈長壽見這帶地好,叫興兒趕他開去。
興兒狐假虎威,喝道:「窮弟子快走開!讓我們。」
周秀才道:「你們是什麼人?」
興兒就打他一下道:「『錢捨』也不認得!問是什麼人?」
周秀才道:「我須是問了廟官,在這裡住的。
什麼『錢捨』來趕得我?」
長壽見他不肯讓,喝教打他。
興兒正在廝扭,周秀才大喊,驚動了廟官,走來道:「甚麼人如此無禮?」
興兒道:「賈家『錢捨』要這搭兒安歇。」
廟官道:「家有家主,廟有廟主,是我留在這裡的秀才,你如何用強,奪他的宿處?」
興兒道:「俺家『錢捨』有的是錢,與你一貫錢,借這堝兒田地歇息。」
廟官見有了錢,就改了口道:「我便叫他讓你罷。」
勸他兩個另換個所在。
周秀才好生不伏氣,沒奈他何,只依了。
明日燒香罷,各自散去。
長壽到得家裡,賈員外已死了,他就做了小員外,掌把了偌大傢俬,不在話下。
且說周秀才自東嶽下來,到了曹南村,正要去查問賈家消息。
一向不回家,把巷陌多生疏了。
在街上一路慢訪問,忽然渾家害起急心疼來,望去一個藥鋪,牌上寫著「施藥」,急走去求得些來,吃下好了。
夫妻兩口走到鋪中,謝那先生。
先生道:「不勞謝得,只要與我揚名。」
指著招牌上字道:「須記我是陳德甫。」
周秀才點點頭,念了兩聲「陳德甫」。
對渾家道:「這陳德甫名兒好熟,我那裡曾會過來,你記得麼?」
渾家道:「俺賣孩兒時,做保人的,不是陳德甫?」
周秀才道:「是,是。
我正好問他。」
又走去叫道:「陳德甫先生,可認得學生麼?」
德甫想了一想道:「有些面熟。」
周秀才道:「先生也這般老了!則我便是賣兒子的周秀才。」
陳德甫道:「還記我繼發你兩貫錢?」
周秀才道:「此恩無日敢忘,只不知而今我那兒子好麼?」
陳德甫道:「好教你歡喜,你孩兒賈長壽,如今長立成|人了。」
周秀才道:「老員外呢?」
陳德甫道:「近日死了。」
周秀才道:「好一個慳刻的人!」陳德甫道:「如今你孩兒做了小員外,不比當初老的了。
且是仗義疏財,我這施藥的本錢,也是他的。」
周秀才道:「陳先生,怎生著我見他一面?」
陳德甫道:「先生,你同嫂子在鋪中坐一坐,我去尋將他來。」
陳德甫走來尋著賈長壽,把前話一五一十對他說了。
那賈長壽雖是多年沒人題破,見說了,轉想幼年間事,還自隱隱記得,急忙跑到鋪中來要認爹娘。
陳德甫領他拜見,長壽看了模樣,吃了一驚道:「泰安州打的就是他,怎麼了?」
周秀才道:「這不是泰安州奪我兩口兒宿處的麼?」
渾家道:「正是。
叫甚麼『錢捨』?」
秀才道:「我那時受他的氣不過,那知即是我兒子。」
長壽道:「孩兒其實不認得爹娘,一時衝撞,望爹娘恕罪。」
兩口兒見了兒子,心裡老大喜歡,終久乍會之間,有些生煞煞。
長壽過意不去,道是「莫非還記者泰安州的氣來?」
忙叫興兒到家取了一匣金銀來,對陳德甫道:「小侄在廟中不認得父母,衝撞了些個。
今將此一匣金銀賠個不是。」
陳德甫對周秀才說了。
周秀才道:「自家兒子如何好受他金銀賠禮?」
長壽跪下道:「若爹娘不受,兒子心裡不安,望爹娘將就包容。」
周秀才見他如此說,只得收了。
開來一看,吃了一驚,元來這銀子上鑿著「周奉記」。
周秀才道:「可不原是我家的?」
陳德甫道:「怎生是你家的?」
周秀才道:「我祖公叫做周奉,是他鑿字記下的。
先生你看那字便明白。」
陳德甫接過手,看了道:「是倒是了,既是你家的,如何卻在賈家?」
周秀才道:「學生二十年前,帶了家小上朝取應去,把家裡祖上之物,藏埋在地下。
已後歸來,盡數都不見了,以致赤貧,賣了兒子。」
陳德甫道:「賈老員外原系窮鬼,與人脫土坯的。
以後忽然暴富起來,想是你家原物,被他挖著了,所以如此。
他不生兒女,就過繼著你家兒子,承領了這傢俬。
物歸舊主,豈非天意!敝道他平日一文不使,兩文不用,不捨得浪費一些,元來不是他的東西,只當在此替你家看守罷了。」
周秀才夫妻感歎不已,長壽也自驚異。
周秀才就在匣中取出兩錠銀子,送與陳德甫,答他昔年兩貫之費。
陳德甫推辭了兩番,只得受了。
周秀才又念著店小二三杯酒,就在對門叫他過來,也賞了他一錠。
那店小二因是小事,也忘記多時了。
誰知出於不意,得此重賞,歡天喜地去了。
長壽就接了父母到家去住。
周秀才把適才匣中所剩的,一交一 還兒子,叫他明日把來散與那貧難無倚的,須念著貧時二十年中苦楚。
又叫兒子照依祖公公時節,蓋所佛堂,夫妻兩個在內雙修。
賈長壽仍舊復了周姓。
賈仁空做了二十年財主,只落得一文不使,仍舊與他沒帳。
可見物有定主如此,世間人枉使壞了心機。
有口號四句為證:
想為人稟命生於世,但做事不可瞞天地。
貧與富一定不可移,笑愚民枉使欺心計。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