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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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

初刻拍案驚奇

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

詩曰:

王浚樓船下益州,金陵王氣黯然收。

千尋鐵鎖沉一江一 底,一片降帆出石頭。

人世幾回傷往事,山形依舊枕清流。

而今四海為家日,故壘蕭蕭蘆荻秋。

這幾句詩,唐朝劉夢得所作,乃是金陵燕子磯懷古的。

這個燕子磯在金陵西北,大一江一 之濱,跨一江一 而出,在一江一 裡看來,宛然是一隻燕子撲在水面上,有頭有翅。

昔賢好事者,恐怕他飛去,滿山多用鐵鎖鎖著,就在這燕子項上造著一個亭子鎮住他。

登了此亭,一江一 山多在眼前,風帆起於足下,最是金陵一個勝處。

就在磯邊,相隔一里多路,有個弘濟寺。

寺左轉去,一派峭壁插在半空,就如石屏一般。

壁盡處,山崖回抱將來。

當時寺僧於空處建個閣,半嵌石崖,半臨一江一 水,閣中供養觀世音像,像照水中,毫髮皆見,宛然水月之景,就名為觀音閣。

載酒遊觀者殆無虛日。

奔走既多,靈跡頗著,香火不絕。

只是清靜佛地,做了吃酒的所在,未免作踐。

亦且這些遊客隨喜的多,佈施的少。

那閣年深月久,沒有錢糧修葺,日漸坍塌了些。

一日,有個徽商某泊舟磯下,隨步到弘濟寺遊玩。

寺僧出來迎接著,問了姓名,邀請喫茶。

茶罷,寺僧問道:「客官何來?今往何處?」

徽商答道:「在揚州過一江一 來,帶些本錢要進京城小鋪中去。

天色將晚,在此泊著,上來耍耍。」

寺僧道:「此處走去,就是外羅城觀音門了。

進城止有二十里,客官何不搬了行李到小房宿歇了?明日一肩行李,腳踏實地,絕早到了。

若在船中,還要過龍一江一 關盤驗,許多擔擱。

又且晚間此處磯邊風浪最大,是歇船不得的。」

徽商見說得有理,果然走到船邊,把船打發去了。

搬了行李,竟到僧房中來。

安頓了,寺僧就陪著登閣上觀看。

徽商看見閣已頹壞,問道:「如此好風景,如何此閣頹壞至此?」

寺僧道:「此間來往的盡多,卻多是游耍的,並無一個捨財施主。

寺僧又貧,修理不起,所以如此。」

徽商道:「游耍的人,畢竟有大手段的在內,難道不佈施些?」

寺僧道:「多少子孫公子,只是帶了娼妓來吃酒作樂,那些人身上便肯撒漫,佛天面上卻不照顧。

還有豪一奴一狠僕,家主既去,剩下酒餚,他就毀門拆窗,將來燙酒煮飯,只是作踐,怎不頹壞?」

徽商歎惜不已。

寺僧便道:「朝奉若肯喜捨時,小僧便修葺起來不難。」

徽商道:「我昨日與夥計算帳,我多出三十兩一項銀子來。

我就捨在此處,修好了閣,一來也是佛天面上,二來也在此間留個名。」

寺僧大喜稱謝,下了閣到寺中來。

元來徽州人心性儉嗇,卻肯好勝喜名,又崇信佛事。

見這個萬人往來去處,只要傳開去,說觀音閣是某人獨自修好了,他心上便快活。

所以一口許了三十兩,走到房中解開行囊,取出三十兩包,一交一 付與寺僧。

不想寺僧一手接銀,一眼瞟去,看見余銀甚多,就上了心。

一面分付行童,整各夜飯款待,著地奉承,慇勤相勸,把徽商灌得酩酊大醉。

夜深入靜,把來殺了。

啟他行囊來看,看見搭包多是白物,約有五百餘兩,心中大喜。

與徒弟計較,要把一屍一來拋在一江一 裡。

徒弟道:「此時山門已鎖,須要住持師父處取匙鑰。

盤問起來,遮掩不得。

不但做出事來,且要分了東西去。」

寺僧道:「這等如何處置?」

徒弟道:「酒房中有個大甕,莫若權把來斷碎了,入在甕中。

明日覷個空便,連甕將去拋在一江一 中,方無人知覺。」

寺僧道:「有理,有理。」

果然依話而行。

可憐一個徽商做了幾段碎物!好意佈施,得此慘禍。

那僧徒收拾淨盡,安貯停當,放心睡了。

自道神鬼莫測,豈知天理難容!是夜有個巡一江一 捕盜指揮,也泊舟磯下,守侯甚麼公事。

天早起來,只見一個婦人走到船邊,將一個擔桶汲水,且是生得美貌。

指揮留心,一眼望他那條路去,只見不定到民家,一直走到寺門裡來。

指揮疑道:「寺內如何有美婦擔水?必是僧徒不公不法。」

帶了哨兵,一路趕來,見那婦人走進一個僧房。

指揮人等,又趕進去,卻走向一個酒房中去了。

寺僧見個官帶了哨兵,絕早來到,虛心病發,個個面如土色,慌慌張張,卻是出其不意,躲避不及。

指揮先叫把僧人押定,自己坐在堂中,叫兩個兵到酒房中搜看。

只見婦人進得房門,隱隱還在裡頭,一見人來鑽入甕裡去了,走來稟了指揮。

指揮道:「甕中必有冤枉。」

就叫哨兵取出甕來,打開看時,只見血肉狼藉,頭顱劈破,是一個人碎割了的。

就把僧徒兩個縛了,解到巡一江一 察院處來。

一上刑罰,僧徒熬苦不過,只得從實供招,就押去寺中起贓來為證,問成大辟,立時處決。

眾人見僧口招,因為佈施修閣,起心謀殺,方曉得適才婦人,乃是觀音顯靈,那一個不唸一聲「南無靈感觀世音菩薩」?要見佛天甚近,欺心事是做不得的。

從來觀世音機靈,固然無處不顯應,卻是燕子磯的,還是小可;香火之盛,莫如杭州三天竺。

那三天竺是上天竺、中天竺、下天竺。

三天竺中,又是上天竺為極盛。

這個天竺峰在府城之西,西湖之南。

登了此峰,西湖如享,長一江一 如帶,地勝神靈,每年間人山人海,挨擠不開的。

而今小子要表白天竺觀音一件顯靈的,與看官們聽著。

且先聽小子《風》、《花》、《雪》、《月》四詞,然後再講正話。

風裊裊,風裊裊,各嶺位孤松,春郊搖弱草。

收雲月色明,卷霧天光早。

清秋暗送桂香來,極復頻將炎氣掃。

風裊裊,野花亂落今人老——右《詠風》。

花艷艷,花艷艷,妖燒巧似妝,瑣碎渾如剪。

露凝色更鮮,風送香常遠。

一技獨茂逞冰肌,萬朵爭妍含醉臉。

花艷艷,上林富貴真堪羨——右《詠花》。

雪飄飄,雪飄飄,翠玉封梅萼,青鹽壓竹梢。

灑空翻絮浪,積檻鎖銀橋。

千山渾駭鋪鉛粉,萬木依稀擁素袍。

雪飄飄,長途遊子恨迢遙——右《詠雪》。

月娟娟,月娟娟,乍缺鉤模野,方一團一 鏡掛天。

斜移花影亂,低映水紋連。

詩人舉盞搜佳句,美一女 推窗遲月眠。

月娟娟,清光千古照無邊——右《詠月》。

看官,你道這四首是何人所作?話說洪武年間浙一江一 鹽官會骸山中,有一老者,緇服蒼顏,幅巾繩履,是個道人打扮。

不見他治甚生業,日常醉歌於市間,歌畢起舞,跳木緣枝,宛轉盤旋,身子輕捷,如驚魚飛燕。

又且知書善詠,詼諧笑浪,秀髮如瀉,有文士登游此山者,常與他唱和談謔。

一日大醉,索酒家筆硯,題此四詞在石壁上,觀者稱賞。

自從寫過,黑跡漸深,越磨越亮。

山中這些與他熟識的人,見他這些奇異,疑心他是個仙人,卻再沒處查他的蹤跡。

日日往來山中,又不見個住家的所在,雖然有些疑怪,一習一 見一習一 聞,日月已久,也不以為意了,平日只以老道相稱呼而已。

離山一里之外,有個大姓仇氏。

夫妻兩個,年登四十,極是好善,並無子嗣。

乃捨錢刻一慈悲大士像,供禮於家,朝夕香花燈果,拜求如願。

每年二月十九日是大士生辰,夫妻兩個,齋戒虔誠,躬往天竺。

三步一拜,拜將上去,燒香祈禱:不論男女,求生一個,以續後代。

如是三年,其妻果然有了妊孕。

十月期滿,晚間生下一個女孩。

夫妻兩個,歡喜無限,取名夜珠。

因是夜裡生人,取掌上珠之意,又是夜明珠寶貝一般。

年復一年,看看長成,端慧多能,工容兼妙。

父母愛惜他真個如珠似玉,倏忽已是十九歲。

父母俱是六十以上了,尚未許聘人家。

你道老來子做父母的,巴不得他早成配偶,奉事暮年。

怎的二八當年多過了,還未嫁人。

只因夜珠是這大姓的愛女,又且生得美貌伶俐,夫妻兩個做了一個大指望,道是必要揀個十全毫無嫌鄙的女婿來嫁他,等他名成利遂,老夫婦靠他終身。

亦且只要入贅的,不肯嫁出的。

左近人家,有幾家來說的,兩個老人家嫌好道丑:便有數家象意的,又要娶去,不肯入贅;有女婿人物好,學問高的,家事又或者淡薄些;有人家資財多,門戶高的,女婿又或者愚蠢些。

所以高不輳,低不就,那些做媒的,見這兩個老人家難理會,也有好些不耐煩,所以親事越遲了。

卻把仇家女子美貌,擇婿難為人事之名,遠近都傳播開來,誰知其間動了一個人的火。

看官,你道這個人是那個?敢是石崇之富,要買綠珠的?敢是相如之才,要挑文君的?敢是潘安之貌,要引那擲果婦女的?看官,若如此,這多是應得想著的了。

說來一場好笑,元來是:

周時呂望,要尋個同釣魚的對手;漢時伏生,要娶個共講書的配頭。

你道是甚人?乃就是題《風》,《花》,《雪》,《月》四詞的。

這個老頭兒,終日纏著這些媒人,央他仇家去說親。

媒人間:「是那個要娶?」

說來便是他自己。

這些媒人,也只好當做笑話罷了,誰肯去說?大家說了,笑道:「隨你千選萬選,這家女兒臭了爛了,也輪不到說起他,正是老沒志氣,陰溝洞裡思量天鵝肉吃起來!」那老道見沒人肯替他做媒,他就老著臉自走上仇大姓門來。

大姓夫妻二人正同在堂上,說著女兒婚事未諧,唧唧噥噥的商量,忽見老道走將進來。

大姓平日曉得這人有些古怪的,起來相迎。

那媽媽見是大家老人家,也不迴避。

三人施禮已畢,請坐下了。

大姓問道:「老道,今日為何光降茅舍?」

老道道:「老僕特為令愛親事而來。」

兩人見說是替女兒說親的,忙叫:「看茶。」

就問道:「那一家?」

老道道:「就是老僕家。」

大姓見說了就是他家,正不知這老道住在那裡的,心裡已有好些不快意了,勉強答他道:「從來相會,不知老道有幾位令郎?」

老道道:「不是小兒,老僕曉得令愛不可作凡人之配,老僕自己要娶。」

大姓雖怪他言語不倫,還不認真,說道:「老道平日專好說笑說耍。」

老道道:「並非耍笑,老僕果然願做門婿,是必要成的,不必推托!」大姓夫婦,見他說得可惡,勃然大怒道:「我女閨中妙質,等閒的不敢求聘。

你是何人?輒敢一胡一 言亂語!」立起身把他一抓。

老道從容不動,拱立道:「老丈差了。

老丈選擇東床 ,不過為養老計耳。

若把令愛嫁與老僕,老僕能孝養吾丈於生前,禮祭吾丈於身後,大事已了,可謂極得所托的。

這個不為佳婿,還要怎的才佳麼?」

大姓大聲叱他道:「人有貴賤,年有老少,貴賤非倫,老少不偶,也不肚裡想一想,敢來唐突,戲弄吾家!此非病狂,必是喪心,何足計較!」叫家人們持杖趕逐。

仇媽媽只是在旁邊夾七夾八的罵。

老道笑嘻嘻,且走且說道:「不必趕逐,我去罷了。

只是後來追悔,要求見我,就無門了。」

大姓又指著他罵道:「你這個老枯骨!我要求見你做甚麼?少不得看見你早晚倒在路旁,被狗拖鴉啄的日子在那裡。」

老道把手掀著鬚髯,長笑而退。

大姓叫閉了門,夫妻二人氣得個惹胸塞肚,兩相埋怨道:「只為女兒不受得人聘,受此大辱。」

分付當直的,分頭去尋媒婆來說親。

這些媒婆走將來,聞知老道自來求親之事笑一個不住道:「天下有此老無知!前日也曾央我們幾次,我們沒一個肯替他說,他只得自來了。」

大姓道:「此老腹中有些文才,最好調戲。

他曉得吾家擇婿太嚴,未有聘定,故此奚落我。

你們如今留心,快與我尋尋,人家差不多的,也罷了。

我自重謝則個。」

媒人應承自去了,不題。

過得兩日,夜珠靠在窗上繡鞋,忽見大蝶一雙飛來,紅翅黃身,黑鬚紫足,且是好看。

旋繞夜珠左右不捨,恰像眷戀他這身子芳香的意思。

夜珠又喜又異,輕以羅帕撲他,撲個不著,略略飛將開去。

夜珠忍耐不定,笑呼丫鬟要同來撲他,看看飛得遠了,夜珠一同丫鬟隨他飛去處,趕將來。

直至後園牡丹花惻,二蝶漸大如鷹。

說時遲,那時快,飛近夜珠身邊來,各將翅攢定夜珠兩腋,就如兩個箬笠一般,扶挾夜珠從空而起。

夜珠口裡大喊,丫鬟驚報,大姓夫妻急忙趕至園中,已見夜珠同兩蝶在空中向牆外飛去了。

大姓驚喊號叫,設法救得。

老夫妻兩個放聲大哭道:「不知是何妖術,懾將去了。」

卻沒個頭路猜得出,從此各處探訪,不在話下。

卻說夜珠被兩蝶夾起在空中,如省雲霧,心裡明知墮了妖術,卻是腳不點地,身不自主。

眼望下去,卻見得明白。

看見過了好些荊蓁路徑,幾個險峻山頭,到一崎嶇山窟中,方才漸漸放下。

看看小小一洞,止可容頭,此外別無走路。

那兩蝶已自不見了,只見洞邊一個老人家,道者裝扮,拱立在那裡。

見了夜珠,歡歡喜喜伸手來拽了夜珠的手,對洞口喝了一聲。

聽得轟雷也似響亮,洞忽開裂。

老道同夜珠身子已在洞內,夜珠急回頭看時,洞已抱合如舊,出去不得了。

夜珠慌忙之中,偷眼看那洞中,寬敞如堂。

有人面猴形之輩,二十餘個,皆來迎接這老道,口稱「洞主」。

老道分付道:「新人到了,可設筵席。」

猴形人應諾。

又看見旁邊一房,甚是一精一潔,頗似僧室,幾窗間有筆硯書史;竹床 石凳,擺列兩行。

又有美婦四五人,丫鬟六七人,婦人坐,丫鬟立侍。

床 前特設一席,不見葷腥,只有香花酒果。

老道對眾道:「吾今且與新人成禮則個。」

就來牽夜珠同坐。

夜珠又惱又怕,只是站立不動。

老道著惱,喝叫猴形人四五個來揪采將來,按住在坐上。

夜珠到此無奈,只得坐了。

老道大喜,頻頻將酒來勸,夜珠只推不飲。

老道自家大碗價吃,不多時大醉了。

一個婦人,一個丫鬟,扶去床 中相伴寢了。

夜珠只在石凳之下蹲著,心中苦楚。

想著父母,只是哭泣,一夜 不曾合眼。

明早起來,老道看見夜珠淚痕不幹,雙眼盡腫,將手撫他背,安慰他道:「你家中甚近,勝會方新,何乃不趁少年取樂,自苦如此?若從了我,就同你還家拜見爹娘,骨肉完聚,極是不難。

你若執迷不從,憑你石爛海枯,此中不可復出了。

只憑你算計,走那一條路?」

夜珠聞言自想:「我斷不從他!料無再出之日了,要這性命做甚?不如死休!」將頭撞在石壁上去,要求自盡。

老道忙使眾婦人攔住,好言勸他道:「娘子既已到此,事不由己,且從容住著。

休得如此輕生!」夜珠只是啼哭,從此不進飲食,欲要自餓而死。

不想不吃了十多日,一毫無事。

夜珠求死不得,無計可施,自怕不免污辱,只是心裡暗禱觀世音,求他救拔。

老道日與眾婦一婬一戲,要動夜珠之心,爭奈夜珠心如鐵石,毫不為動。

老道見他不快,也不來強他,只是在他面前百般弄法弄巧,要圖他笑顏開了,歡喜成事。

所以日逐把些奇怪的事,做與他看,一來要他快活,二來賣弄本事高強,使他絕了出外之念,死心塌地隨他。

你道他如何弄法?他秋時出去,取田間稻花,放好在石櫃中了,每日只將花合余拳起,開鍋時滿鍋多是香米飯。

又將一甕水,用米一撮,放在水中,紙封了口,藏於松間,兩三日開封取吸,多變做撲鼻香醪。

所以供給滿洞人口,酒米不須營求,自然豐足。

若是天雨不出,就剪紙為戲,或蝶或鳳,或狗或燕,或狐狸、猿猱、蛇鼠之類皆有。

矚他去到某家取某物來用,立刻即至。

前取夜珠的雙蝶,即是此法。

若取著家火什物之類,用畢無事,仍教拿去還了。

桃梅果品,日輪猴形人兩個供辦,都是帶葉連枝,是山中樹上所取,不是懾將來的。

夜珠日日見他如此作用,雖然心裡也道是奇怪,再沒有一毫隨順他的意思。

老道略來纏纏,即使要死要活,大哭大叫。

老道不耐煩,便去摟著別個婦女去適興了。

還虧得老道心性,只愛喜歡不愛煩惱的,所以夜珠雖懾在洞裡多時,還得全身不損。

一日,老道出去了,夜珠對眾婦人道:「你我俱是父母遺體,又非山一精一木魅,如何順從了這妖人,白受其辱?」

眾美歎息,對夜珠道:「我輩皆是人身,豈甘做這妖人野偶?但今生不幸被他用術陷在此中,撇父母,棄糟糠,雖朝暮憂思,竟成無益,所以忍恥偷生,譬如做了一世豬羊犬馬罷了。

事勢如此,你我拗他何用?不若放寬了心度日去,聽命於天,或者他罪惡有個終時,那日再見人世。」

言罷各各淚下如雨。

有《商調·醋葫蘆》一篇,詠著眾婦云:

眾嬌娥,黯自傷,命途乖,遭魍魍。

雖然也顛駕倒鳳喜非常,覷形容不由心內慌。

總不過匆匆完帳,須不是桃花洞裡老劉郎。

又有一篇詠著仇夜珠云:

夜光珠,也所希,未登盤,墜於淤泥。

清光到底不差池,笑妖人在勞色自迷。

有一日天開日霖,只怕得便宜,翻做了落便宜。

眾人正自各道心事,哀傷不巴。

忽見猴形人傳來道:「洞主回來了。」

眾人恐怕他知覺,掩淚而散,只有夜珠淚不曾干。

老道又對他道:「多時了,還哭做甚?我只圖你漸漸廝熟,等你心順了我,大家歡暢。

省得逼十你做事,終久不像我意,故不強你。

今日子已久,你只不轉頭,不要討我惱怒起來,叫幾個按住了你,強做一番,不怕你飛上天去。」

夜珠見說,心慌不敢啼哭。

只是心中默禱觀音救護,不在話下。

卻說仇大姓夫妻二人,自不見了女兒,終日思念,出一單榜在通衢,道:「有能探訪得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為妻。」

雖然如此,茬苒多時,並無影響。

又且目見他飛昇去的,曉得是妖人懾去,非人力可及。

沒計奈何,只好日日在慈悲大土像前,悲哭拜祝道:「靈感菩薩,女兒夜珠元是在菩薩面前求得的,今遭此妖術懾去,若菩薩不救拔還我,當時何不不要見賜,也到罷了,望菩薩有靈有感。」

日日如此叫號,一精一誠所感,真是叫得泥神也該活現起來的。

一日,會骸山嶺上,忽然有一根幡竿,逼十直豎將起來,竿上掛著一件物事。

這嶺上從無此竿的,一時哄動了許多人,萬眾齊觀。

罕上之物,俱各不識明白,一胡一 猜亂講。

內中有一秀土,姓劉名德遠,乃是名家之子,少年飽學,極是個負氣好事的人。

他見了這個異事,也是書生心性,心裡畢竟要跟尋著一個實實下落。

便叫幾個家人,去拿了些粗布繩索,做了軟梯,帶些撓鉤、鋼叉、木板之類,叫一聲道:「有高興要看的,都隨我來。」

你看他使出聰明,山高無路處,將鋼叉叉著軟梯,搭在大樹上去:不平處,用板襯著,有路險難走處,用撓鉤吊著。

他一個上前,趕興的就不少了。

連家人共有一二十人,一直吊了上去。

到得嶺上,地卻平寬。

立定了腳,望下一看,只見山腰一個崎嶇之處,有洞甚大。

婦女十數個,或眠或坐,多如醉迷之狀。

有老猴數十,皆身首二段,血流滿地。

站得高了,自上看下,纖細皆見。

然後看那幡竿及所掛之物,乃是一個老獼猴的骷髏。

劉德遠大加驚異。

先此那仇家失女出榜是他一向知道的。

當時便自想道:「這些婦女裡頭,莫不仇氏之女也在?」

急忙下嶺來叫人報了縣裡,自己卻走去報了仇大姓。

大姓喜出非常,同他到縣裡聽侯遣拔施行。

縣令隨即差了一隊兵快到彼收勘。

兵快同了劉德遠再上嶺來,大姓年老,走不得山路,只在縣前伺侯。

德遠指與兵快路徑,一擁前來。

原來那洞在高處方看得見,在山下卻與外不通,所以妖魁藏得許多人在裡頭。

今在嶺上,卻都在目前了。

兵快看見了這些婦女,攀籐附葛,開條路徑,一個個領了出來。

到了縣裡,仇大姓還不知女兒果在內否。

遠遠望去,只見夜珠頭蓬髮亂,雜隨在婦女隊裡。

大姓吊住夜珠,父子抱頭大哭。

到了縣堂,縣令叫眾婦上來,問其來歷備細。

眾婦將始終所見,日逐事體說了。

縣令曉得多是良家婦女,為妖術所迷的。

又問道:「今日誰把這些妖物斬了?」

眾婦道:「今日正要****仇夜珠,忽然天昏地暗,昏迷之中,只聽得一派喧嚷啼哭之一聲 ,刀劍亂晌,卻不知個緣故。

直等兵快人眾來救,方才甦醒。

只見群猴多殺倒在地,那老妖不見了。」

劉德遠同眾人獻上骷髏與幡竿,真道:「那骷髏標示在幡竿之首,必竟此是老妖為神明所誅的。」

縣令道:「那幡竿一向是嶺上的麼?」

眾人道:「嶺上並無。」

縣令道:「奇怪!這卻那裡來的?」

叫劉德遠把竿驗看,只見上有細字數行,乃是上天竺大士殿前之物,年月猶存。

具令曉得是觀音顯見,不覺大駭。

隨令該房出示,把婦女逐名點明,召本家認領。

那仇大姓在外邊伺侯,先具領狀,領了夜珠出來。

真就是黑夜裡得了一顆明珠,心肝肉的,口裡不住叫。

到家裡見了媽媽,又哭個不住。

問夜珠道:「你那時被妖法懾起半空,我兩個老人家趕來,已飛過牆了。

此後將你到那裡去?卻怎麼?」

夜珠道:「我被兩個大蝶抬在空中,心裡明白的。

只是身子下來不得。

爸媽叫喊,都聽得的。

到得那裡一個道裝的老人家,迎著進了洞去。

這些妖怪叫老人家做『洞主』,逼十我成親。

這裡頭先有這幾個婦女在內,卻是同類之人,被他懾在洞奸宿的,也來相勸。

我到底只是執意不肯。」

媽媽便道:「兒,只要今日歸來,再得相見便好了。

隨是破了身子,也是出於無奈,怪不得你的。」

夜珠道:「娘,不是這話!虧我只是要死要活,那老妖只去與別個一婬一媾了,不十分來纏我,幸得全身。

今日見我到底不肯,方才用強,叫幾個猴形人掌住手腳,兩三個婦女來脫小衣。

正要奸一婬一,兒曉得此番定是難免,心下發極,大叫『靈感觀世音』起來。

只聽得一陣風過處,天昏地黑,鬼哭神嚎,眼前伸手不見五指,一時暈倒了。

直到有許多人進洞相救,才醒轉來。

看見猴形人個個被殺了,老妖不見了,正不知是個甚麼緣故?」

仇大姓道:「自你去後,爹媽只是拜禱觀世音,日夜不休。

人多見我虔誠,十分憐憫,替我體訪,卻再無消耗。

誰想今日果是觀世音顯靈,誅了妖邪!前日這老道硬來求親時,我們只怪他不揣,豈知是個妖魔!今日也現世報了。

雖然如此,若非劉秀才做主為頭,定要探看幡竿上物事下落,怎曉得洞裡有人?又得他報縣救取,又且先來報我,此恩不可忘了。」

正說話處,只見外邊有幾個婦女,同了幾家親識,來訪夜珠並他爹媽。

三人出來接進,乃是同在洞中還家的。

各人自家裡相會過了,見外邊傳說仇家爹媽祈禱虔誠,又得夜珠力拒妖邪,大呼菩薩,致得神明感應,帶挈他們重見天日,齊來拜謝。

爹媽方曉得夜珠所言全是真話。

眾人稱謝己畢,就要商量被害幾家協力出資,建廟山頂,奉祠觀世音,盡皆喜躍。

正在議論間,只見劉秀才也到仇家相訪。

他書生好奇,只要來問洞中事體各細,去書房裡記錄新聞,原無他意,恰好撞見許多人在內。

問著,卻多是洞裡出來的與親眷人等,盡曉得是劉秀才為頭到嶺上看見了報縣的,方得救出,乃是大恩人,盡皆羅拜稱謝。

秀才便問:「你們眾人都聚此一家,是甚緣故?」

眾人把仇老虔誠禱神,女兒拒奸呼佛,方得觀音靈感,帶摯眾人脫難,故此一來走謝,二來就要商量斂資造廟。

「難得秀才官人在此,也是一會之人,替我們起個疏頭,說個緣起,明日大家稟了縣裡,一同起事。」

劉秀才道:「這事在我身上。

我明日到縣間與縣官說明,一來是造廟的事,二來難得仇家小姐子貞堅感應,也該表揚的。」

那仇大姓口裡連稱「不敢」,看見劉秀才語言慷慨,意氣軒昂,也就上心了。

便問道:「秀才官人,令岳是那家?」

秀才道:「年幼蹉跎,尚未娶得。」

仇大姓道:「老夫有誓言在先:有能探訪女兒消息來報者,願賠家產,將女兒與他為妻。

這話人人曉得。

今日得秀才親至嶺上,探得女兒歸來,又且先報老夫,老夫不敢背前言。

趁著眾人都在捨不,做個證見,結此姻緣。

意不如何?」

眾人一大家喝采起來道:「妙!妙!正是女貌郎才,一雙兩好。」

劉秀才不肯起來道:「老丈休如此說。

小生不過是好奇高興,故此不避險阻,窮討怪跡。

偶得所見如此,想起宅上失了令愛,沿街帖榜已久,故此一時喜事走來奉報,原無心望謝。

若是老丈今日如此說,小覷了小生,是一一團一 私心了,不敢奉命。」

眾人共相攛掇,劉秀才反覺得沒意思,不好回答得,別了自去。

眾人約他明日縣前相會。

劉秀才去了,眾人多稱讚他果是個讀書君子,有義氣好人難得。

仇大姓道:「明日老夫央請一人為媒,是必完成小女親事。」

眾人中有個老成的走出來,道:「我們少不得到縣裡動公舉呈詞,何不就把此事真知知縣相公,倒憑知縣相公做個主,豈不妙哉!」眾人齊道:「有理。」

當下散了。

大姓與媽媽,女兒說知此事,又說劉秀才許多好處,大家讚歎不題。

且說次日縣令升堂,先是劉秀才進見,把大士顯靈,眾心喜捨造廟,及仇女守貞感得神力誅邪等事,一一真知已過,眾人才拿連名呈詞進見。

縣令批准建造,又自取庫中公費銀十兩,開了疏頭,用了印信,就中給與老成耆民收貯了訖。

眾人謝了,又把仇老女兒要招劉生報德的情真出來。

縣令問仇老道:「此意如何?」

仇老道:「女兒被妖懾去,固然感得大士顯應,誅殺妖邪,若非劉生出力,梯攀至嶺,妖邪雖死,女兒到底也是洞中枯骨了。

今一家完聚,慶幸非淺。

情願將女兒嫁他,實奈真心。

不道劉秀才推托,故此公同真知爺爺,望與老漢做一個主。」

縣令便請劉秀才過來,問道:「適才仇某所言姻事,眾口一詞,此美事也,有何不可?」

劉秀才道:「小生一時探奇窮異,實出無心,若是就了此親,外人不曉得的盡道是小生有所貪求而為,此反覺無顏。

亦且方才對父母大人說仇氏女守貞好處,若為己妻,此等言語,皆是私心。

小生讀幾行書,義氣廉恥為重,所以不敢應承。」

縣令跌足道:「難得!難得!仇女守貞,劉生尚義,仇某不忘報,皆盛事也。

本縣幸而躬逢目擊,可不完成其美?本縣權做個主婚,賢友萬不可推托。」

立命庫上取銀十兩,以助聘禮。

即令鼓樂送出縣來,竟到仇家先行聘定了,揀個吉日,入贅仇家,成了親事。

一月之後,雙雙到上天竺燒香,拜謝大士,就送還前日幡竿。

過不多時,眾人齊心協力,山嶺廟也自成了。

又去燒香點燭,自不消說。

後來劉秀才得第,夫榮妻貴。

仇大姓夫妻俱登上壽,同日念佛而終。

此又後話。

又說會骸山石壁,自從誅邪之後,那《風》、《花》、《雪》、《月》四詞,卻像那個刷洗過了一番的,毫無一字影跡。

眾人才悟前日老道便是老妖,不是個好人,蹤跡方得明白。

有詩為證:

崎嶇石洞老光陰,只此幽棲致自深。

誅殛忽然煩大士,方知佛戒重邪一婬一。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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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刻拍案驚奇
作者簡介卷之一 轉運漢遇巧洞庭紅 波斯胡指卷之二 姚滴珠避羞惹羞 鄭月娥將錯卷之三 劉東山誇技順城門 十八兄奇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卷之五 感神媒張德容遇虎 湊吉日裴卷之六 酒下酒趙尼媼迷花 機中機賈卷之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卷之八 烏將軍一飯必酬 陳大郎三人卷之九 宣徽院仕女鞦韆會 清安寺夫卷之十 韓秀才乘亂聘嬌妻 吳太守憐卷十一●船家計賺假屍銀 狠僕人誤投卷十二 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卷十三 趙六老舐犢喪殘生 張知縣誅梟卷十四 酒謀對於郊肆惡 鬼對案楊化借卷十五 衛朝奉狠心盤貴產 陳秀才巧計卷十六 張溜兒熟布迷魂局 陸蕙娘立決卷十七 西山觀設輦度亡魂 開封府備棺卷十八 丹客半黍九還 富翁千金一笑卷十九 李公佐巧解夢中言 謝敘智擒卷二十 李克讓竟達空函 劉元普雙生卷二十一 袁尚寶相術動名卿 鄭舍人卷二十二 錢多處白丁橫帶 運退時刺卷二十三 大姊魂遊完宿願 小姨病起卷二十四 鹽官邑老魔魅色 會骸山大卷二十五 趙司戶千里遺音 蘇小娟一卷二十六♂風情村婦捐軀 假天語幕卷二十七 顧阿秀喜捨檀那物 崔俊臣卷二十八 金光洞主談舊變 玉虛尊者卷二十九 通閨闥堅心燈火 鬧囹圄捷卷三十 王大使威行部下 李參軍冤報生前卷三十一 何道士因術成奸 周經歷因奸破卷三十二 喬兌換鬍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卷三十三 張員外義撫螟蛉子 包尤圖智賺卷三十四 聞人生野戰翠浮庵 靜觀尼晝錦卷三十五 訴窮漢暫掌別人錢 看財奴刁買卷三十六~廊僧怠招魔 黑衣盜奸生殺卷三十七 屈突仲任酷殺眾生 鄆州司令冥卷三十八 占家財狠婿妒侄 廷親脈孝女藏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讀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讀後感——消極,八卦,涉*黃讀後感——八卦也有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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