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卷之四 程元玉店肆代償錢 十一娘雲
贊曰:
紅線下世,毒哉仙仙。
隱娘出沒,跨黑白衛。
香丸裊裊,游刃香煙。
崔妾白練,夜半忽失。
俠嫗條裂,宅眾神耳。
賈妻斷嬰,離恨以豁。
解洵娶婦,川陸畢具。
三鬟攜珠,塔戶嚴扃。
車中飛度,尺餘一孔。
這一篇《贊》,都是序著從前劍俠女子的事。
從來世間有這一家道木,不論男女,都有一習一 他的。
雖非真仙的派,卻是專一除惡扶善。
功行透了的,也就借此成仙。
所以好事的,類集他做《劍俠傳》。
又有專把女子類成一書,做《俠女傳》。
前面這《贊》上說的,都是女子。
那紅線就是潞州薛嵩節度家小青衣。
因為魏博節度田承嗣養三千外宅兒男,要吞併潞州,薛蒿日夜憂悶。
紅線聞知,弄出劍木手段,飛身到魏博,夜漏三時,往返七百里,取了他床 頭金盒歸來。
明日,魏博搜捕金盒,一軍憂疑,這裡卻教了使人送還他去。
田承嗣一見驚慌,知是劍俠,恐怕取他首級,把邪謀都息了。
後來,紅線說出前世是個男子,因誤用醫藥殺人,故此罰為女子,今已功成,修仙去了。
這是紅線的出處。
那隱娘姓聶,魏博大將聶鋒之女。
幼年撞著乞食老尼,攝去教成異術。
後來嫁了丈夫,各跨一蹇驢,一黑一白。
蹇驢是衛地所產,故又叫做「衛」。
用時騎著,不用時就不見了,元來是紙做的。
他先前在魏帥左右,魏帥與許帥劉昌裔不和,要隱娘去取他首級。
不想那劉節度善算,算定隱娘夫妻該入境,先叫衛將早至城北侯他。
約道:「但是一男一女,騎黑白二驢的便是。
可就傳我命拜迎。」
隱娘到許,遇見如此,服劉公神明,便棄魏歸許。
魏帥知道,先遣一精一精一兒來殺他,反被隱娘殺了。
又使妙手空空兒來。
隱娘化為蠛蠓,飛入劉節度口中,教劉節度將于闐國美玉圍在頸上。
那空空兒三更來到,將匕首項下一劃,被玉遮了,其聲慳然,劃不能透。
空空兒羞道不中,一去千里,再不來了。
劉節度與隱娘俱得免難。
這是隱娘的出處。
那香丸女子同一侍兒住臂音裡,一書生閒步,見他美貌心動。
旁有惡少年數人,就說他許多一婬一邪不美之行,書生賤之。
及歸家與妻言及,卻與妻家有親,是個極高潔古怪的女子,親戚都是敬畏他的。
書生不平,要替他尋惡少年出氣,未行,只見女子叫侍兒來謝道:「郎君如此好心,雖然未行,主母感恩不盡。」
就邀書生過去,治酒請他獨酌。
飲到半中間,侍兒負一皮袋來,對書生道:「是主母相贈的。」
開來一看,乃是三四個人頭,顏色未變,都是書生平日受他侮害的仇人。
書生吃了一驚,怕有累及,急要逃去。
侍兒道:「莫怕,莫怕!」懷中取出一包白色有光的藥來,用小指甲桃些些彈在頭斷處,只見頭漸縮小,變成李子大。
侍兒一個個撮在口中吃了,吐出核來,也是李子。
侍兒吃罷,又對書生道:「主母也要郎君替他報仇,殺這些惡少年。」
書生謝道:「我如何幹得這等事?」
侍兒進一香丸道:「不勞郎君動手,但掃淨書房,焚此香於爐中,看香煙那裡去,就跟了去,必然成事。」
又將先前皮袋與他道:「有人頭盡納在此中,仍舊隨煙歸來,不要懼怕。」
書生依言做去,只見香煙裊裊,行處有光,牆壁不礙。
每到一處,遇惡少年,煙繞頸三匝,頭已自落,其家不知不覺,書生便將頭入皮袋中。
如此數處,煙裊裊歸來,書生已隨了來。
到家尚未三鼓,恰如做夢一般。
事完,香丸飛去。
侍兒已來取頭彈藥,照前吃了。
對書生道:「主母傳語郎君:這是畏關。
此關一過,打點共做神仙便了。」
後來不知所往。
這女子、書生都不知姓名,只傳得有《香丸志》。
那崔妾是:唐貞元年間,博陵崔慎思應進士舉,京中賃房居住。
房主是個沒丈夫的婦人,年止三十餘,有容色。
慎思遣媒道意,要納為妻。
婦人不肯,道:「我非宦家之女,門楣不對,他日必有悔,只可做妾。」
遂隨了慎思。
二年,生了一子。
問他姓氏,只不肯說。
一日崔慎思與他同上了床 ,睡至半夜,忽然不見。
崔生疑心有甚姦情事了,不勝忿怒,遂走出堂前。
走來走去,正自彷徨,忽見婦人在屋上走下來,白練纏身,右手持匕首,左手提一個人頭,對崔生道:「我父昔年被郡守枉殺,求報數年未得,今事已成,不可久留。」
遂把宅子贈了崔生,逾牆而去。
崔生驚惶。
少頃又來,道是再哺孩子些乳去。
須臾出來,道:「從此永別。」
竟自去了。
崔生回房看看,兒子已被殺死。
他要免心中記掛,故如此。
所以說「崔妾白練」的話。
那俠嫗的事,乃元雍妾修容自言:小時,裡中盜起,有一老嫗來對他母親說道:「你家從來多陰德,雖有盜亂,不必驚怕,吾當藏過你等。」
袖中取出黑綾二尺,裂作條子,教每人臂上繫著一條,道:「但隨我來!」修容母子隨至一道院,老樞指一個神像道:「汝等可躲在他耳中。」
叫修容母子閉了眼背了他進去。
小小神像,他母子住在耳中,卻像一間房中,毫不窄隘。
老樞朝夜來看,飲食都是他送來。
這神像耳孔,只有指頭大小,但是飲食到來,耳孔便大起來。
後來盜平,仍如前負了歸家。
修容要拜為師,誓修苦行,報他恩德。
老嫗說:「仙骨尚微。」
不肯收他,後來不知那裡去了。
所以說「俠嫗神耳」的說話。
那賈人一妻 的,與崔慎思妾差不多。
但彼是余干縣尉王立,調選流落,遇著美婦,道是元系賈人一妻 子,夫亡十年,頗有傢俬,留王立為婿,生了一子。
後來,也是一日提了人頭回來,道:「有仇已報,立刻離京。」
去了復來,說是「再乳嬰兒,以豁離恨。」
撫畢便去。
回燈寨帳,小兒身首已在兩處。
所以說「賈妻斷嬰」的話,卻是崔妻也曾做過的。
那解洵是宋時的武職官,靖康之亂,陷在北地,孤苦零落。
親戚憐他,替他另娶一婦為妻。
那婦人壯奩豐厚,洵得以存活。
偶逢重陽日,想起舊妻墜淚。
婦人問知欲歸本朝,便替他備辦,水陸之費畢具,與他同行。
一路水宿山行,防閒營護,皆得其力。
到家,其兄解潛軍功累積,已為大帥,相見甚喜,贈以四婢。
解洵一寵一 愛了,與婦人漸疏。
婦人一日酒間責洵道:「汝不記昔年乞食趙魏時事乎?非我,已為餓莩。
今一旦得志,便爾忘恩,非大丈夫所為。」
洵已有酒意,聽罷大怒,奮起拳頭,連連打去。
婦人忍著,冷笑。
洵又唾罵不止。
婦人忽然站起,燈燭皆暗,冷氣襲人,四妾驚惶仆地。
少頃,燈燭復明,四妾才敢起來,看時,洵已被殺在地上,連頭都沒了。
婦人及房中所有,一些不見蹤影。
解潛聞知,差壯勇三千人各處追捕,並無下落。
這叫做「解洵娶婦」
那三鬟女子,因為潘將軍失卻玉念珠,無處訪尋,卻是他與朋儕作戲,取來掛在慈恩寺塔院相輪上面。
後潘家懸重賞,其舅王超問起,他許取還。
時寺門方開,塔戶尚鎖,只見他勢如飛鳥,已在相輪上,舉手示超,取了念珠下來,王超自去討賞。
明日女子已不見了。
那車中女子又是怎說?因吳郡有一舉子入京應舉,有兩少年引他到家,坐定,只見門迎一車進內,車中走出一女子,請舉子試技。
那舉子只會著靴在壁上行得數步。
女子叫坐中少年,各呈妙技:有的在壁上行,有的手撮椽子行,輕捷卻像飛鳥。
舉子驚服,辭去。
數日後,復見前兩少年來借馬,舉子只得與他。
明日,內苑失物,唯收得馱物的馬,追問馬主,捉舉子到內侍省勘問。
驅入小門,吏自後一推,倒落深坑數丈。
仰望屋頂七八丈,唯見一孔,才開一尺有多。
舉子苦楚間,忽見一物,如鳥飛下,到身邊,看時卻是前日女子。
把絹重系舉子胳膊訖,絹頭系女子身上,女子騰身飛出宮城。
去門數十里乃下,對舉子云:「君且歸,不可在此!」舉人乞食寄宿,得達吳地。
這兩個女子,便都有些盜賊意思,不比前邊這幾個報仇雪恥,救難解危,方是修仙正路。
然要曉世上有此一種人,所以歷歷可紀,不是脫空的說話。
而今再說一個有俠術的女子,救著一個落難之人,說出許多劍俠的議論,從古未經人道的,真是一精一絕。
有詩為證:
念珠取卻猶為戲,若似車中便累人。
試聽韋娘一席話,須知正直乃為真。
話說徽州府有一商人,姓程名德瑜,表字元玉。
稟性簡默端重,不妄言笑,忠厚老成。
專一走川、陝做客販貨,大得利息。
一日,收了貨錢,待要歸家,與帶去僕人收拾停當,行囊豐滿,自不必說。
自騎一匹馬,僕人騎了牲口,起身行路。
來過文、階道中,與一夥做客的人同落一個飯店,買酒飯吃。
正吃之間,只見一個婦人騎了驢兒,也到店前下了,走將進來。
程元玉抬頭看時,卻是三十來歲的模樣,面顏也盡標緻,只是裝束氣質,帶些武氣,卻是雄赳赳的。
飯店中客人,個個顛頭聳腦,看他說他,一胡一 猜亂語,只有程元玉端坐不瞧。
那婦人都看在眼裡,吃罷了飯,忽然舉起兩袖,抖一抖道:「適才忘帶了錢來,今飯多吃過了主人的,卻是怎好?」
那店中先前看他這些人,都笑將起來。
有的道:「元來是個騙飯吃的。」
有的道:「敢是真個忘了?」
有的道:「看他模樣,也是個江湖上人,不像個本分的,騙飯的事也有。」
那店家後生,見說沒錢,一把扯住不放。
店主又發作道:「青天白日,難道有得你吃了飯不還錢不成!」婦人只說:「不帶得來,下次補還。」
店主道:「誰認得你!」正難分解,只見程元玉便走上前來,說道:「看此娘子光景,豈是要少這數文錢的?必是真失帶了出來。
如何這等逼十他?」
就把手腰間去模出一串錢來道:「該多少,都是我還了就是。」
店家才放了手,算一算帳,取了錢去。
那婦人走到程元玉跟前,再拜道:「公是個長者,願聞高姓大名,好加倍奉還。」
程元玉道:「些些小事,何足掛齒!還也不消還得,姓名也不消問得。」
那婦人道:「休如此說!鮑去前面,當有小小驚恐,妾將在此處出些力氣報公,所以必要問姓名,萬勿隱諱。
若要曉得妾的姓名,但記著韋十一娘便是。」
程元玉見他說話有些尷尬,不解其故,只得把名姓說了。
婦人道:「妾在城西去探一個親眷,少刻就到東來。」
跨上驢兒,加上一鞭,飛也似去了。
程元玉同僕人出了店門,騎了牲口,一頭走,一頭疑心。
細思適間之話,好不蹊蹺。
隨又忖道:「婦人之言,何足憑誰!況且他一頓飯錢,尚不能預備,就有驚恐,他如何出力相報得?」
以口問心,行了幾里。
只見途間一人,頭帶氈笠,身背皮袋,滿身灰塵,是個慣走長路的模樣,或在前,或在後,參差不一,時常撞見。
程元玉在馬上問他道:「前面到何處可以宿歇?」
那人道:「此去六十里,有楊松鎮,是個安歇客商的所在,近處卻無宿頭。」
程元玉也曉得有個楊松鎮,就問道:「今日晏了些,還可到得那裡麼?」
那人抬頭把日影看了一看道:「我到得,你到不得。」
程元玉道:「又來好笑了。
我每是騎馬的,反到不得,你是步行的,反說到得,是怎的說?」
那人笑道:「此間有一條小路,斜抄去二十里,直到河水灣,再二十里,就是鎮上。
若你等在官路上走,迂迂曲曲,差了二十多里,故此到不及。」
程元玉道:「果有小路快便,相煩指示同行,到了鎮上買酒相謝。」
那人欣然前行道:「這等,都跟我來。」
那程元玉只貪路近,又見這廝是個長路人,信著不疑,把適間婦人所言驚恐都忘了。
與僕人策馬,跟了那人前進。
那一條路來,初時平坦好走。
走得一里多路,地上漸漸多是山根頑石,驢馬走甚不便。
再行過去,有陡峻高山遮在面前。
繞山走去,多是深密村子,仰不見天。
程元玉主僕俱慌,埋怨那人道:「如何走此等路?」
那人笑道:「前邊就平了。」
程元玉不得已,又隨他走,再度過一個岡子,一發比前崎嶇了。
程元玉心知中計,叫聲「不好!不好!」急掣轉馬頭回走。
忽然那人忽哨一聲,山前湧出一干人來:
猙獰相貌,劣撅身軀。
無非月黑殺人,不過風高放火。
盜亦有道,大曾偷一習一 儒者虛聲;師出無名,也會剽竊將家實用。
人間偶而中為盜,世上於今半是君。
程元玉見不是頭,自道必不可脫。
慌慌忙忙,下了馬,躬身作揖道:「所有財物,但憑太保取去,只是鞍馬衣裝,須留下做歸途盤費則個。」
那一夥強盜聽了說話,果然只取包裹來,搜了銀兩去了。
程元玉急回身尋時,那馬散了韁,也不知那裡去了。
僕人躲避,一發不知去向。
淒淒惶惶,剩得一身,揀個高岡立著,四圍一望。
不要說不見強盜出沒去處,並那僕馬消息,杳然無蹤。
四無人煙,且是天色看看黑將下來,沒個道理。
歎一聲道:「我命休矣!」
正急得沒出豁,只聽得林間樹葉葷葷價聲響。
程元玉回頭看時,卻是一個人板籐附葛而來,甚是輕便。
走到面前,是個女子,程元玉見了個人,心下已放下了好些驚恐。
正要開口問他,那女子忽然走到程元玉面前來,稽首道:「兒乃韋十一娘弟子青霞是也。
吾師知公有驚恐,特教我在此等候。
吾師只在前面,公可往會。」
程元玉聽得說韋十一娘,又與驚恐之說相合,心下就有些望他救答意思,略放膽大些了。
隨著青霞前往,行不到半里,那飯店裡遇著的婦人來了。
迎著道:「公如此大驚,不早來相接,甚是有罪!鮑貨物已取還,僕馬也在,不必憂疑。」
程元玉是驚壞了的,一時答應不出。
十一娘道:「公今夜不可前去。
小庵不遠,且到庵中一飯,就在此寄宿罷了。
前途也去不得。」
程元玉不敢違,隨了去。
過了兩個岡子,前見一山陡絕,四周並無聯屬,高峰插於雲外。
韋十一娘以手指道:「此是雲岡,小庵在其上。」
引了程元玉,攀蘿附木,一路走上。
到了陡絕處,韋與青霞共來扶掖,數步一歇。
程元玉氣喘當不得,他兩個就如平地一般。
程元玉抬頭看高處,恰似在雲霧裡;及到得高處,雲霧又在下面了。
約莫有十數里,方得石磴。
磴有百來級,級盡方是平地。
有茅堂一所,甚是清雅。
請程元玉坐了,十一娘又另喚一女童出來,叫做縹雲,整備茶果。
山簌、松醪,請元玉吃。
又叫整飯,意甚慇勤。
程元玉方才性定,欠身道:「程某自不小心,落了小人圈套。
若非夫人相救,那討性命?只是夫人有何法木製得他,討得程某貨物轉來?」
十一娘道:「吾是劍俠,非凡人也。
適間在飯店中,見公修雅,不像他人輕薄,故此相敬。
及看公面上氣色有滯,當有憂虞,故意假說乏錢還店,以試公心。
見公頗有義氣,所以留心,在此相侯,以報公德。
適間鼠輩無禮,已曾曉諭他過了。」
程元玉見說,不覺歡喜敬羨。
他從小頗看史鑒,曉得有此一種法木。
便問道:「聞得劍術起自唐時,到宋時絕了。
故自元朝到國朝,竟不聞有此事。
夫人在何處學來的?」
十一娘道:「此術非起於唐,亦不絕於宋。
自黃帝受兵符於九天玄女,便有此術。
其臣風後一習一 之,所以破得蚩尤。
帝以此術神奇,恐人妄用,且上帝立戒甚嚴,不敢宣揚。
但揀一二誠篤之人,口傳心授。
故此術不曾絕傳,也不曾廣傳。
後來張良募來擊秦皇,梁王遣來刺袁盎,公孫述使來殺來、岑,李師道用來殺武元衡,皆此術也。
此術既不易輕得,唐之藩鎮羨慕倣傚,極力延致奇蹤異跡之人,一時罔利之輩,不顧好歹,皆來為其所用,所以獨稱唐時有此。
不知彼輩諸人,實犯上帝大戒,後來皆得慘禍。
所以彼時先師復申前戒,大略:不得妄傳人、妄殺人;不得替惡人出力害善人;不得殺人而居其名。
此數戒最大。
故趙元昊所遣刺客,不敢殺韓魏公;苗傅、劉正彥所遣刺客,不敢殺張德遠,也是怕犯前戒耳。」
程元玉道:「史稱黃帝與蚩尤戰,不說有術;張良所募力士,亦不說術;梁王、公孫述、李師道所遣,皆說是盜,如何是術?」
十一娘道:「公言差矣!此正吾道所謂不居其名也。
蚩尤生有異像,且挾奇術,豈是戰陣可以勝得?秦始皇萬乘之主,僕從儀衛,何等威焰?且秦法甚嚴,誰敢擊他?也沒有擊了他,可以脫身的。
至如袁盎官居近侍,來、岑身為大帥,武相位在台衡,或取之萬眾之中,直戕之輦轂之下,非有神術,怎做得成?且武元衡之死,並其顱骨也取了去,那時慌忙中,誰人能有此閒工夫?史傳元自明白,公不曾詳玩其旨耳。」
程元玉道:「史書上果是如此。
假如太史公所傳刺客,想正是此術?至荊軻刺秦王,說他劍術疏,前邊這幾個刺客,多是有術的了?」
十一娘道:「史遷非也。
秦誠無道,亦是天命真主,縱有劍術,豈可輕施?至於專諸、聶政諸人,不過義氣所使,是個有血性好漢,原非有術。
若這等都叫做劍術,世間拚死殺人,自身不保的,儘是術了!」程元玉道:「崑崙摩勒如何?」
十一娘道:「這是粗淺的了。
聶隱娘、紅線方是至妙的。
摩勒用形,但能涉歷險阻,試他矯健手段。
隱娘輩用神,其機玄妙,鬼神莫窺,針也可度,皮郛中藏,倏忽千里,往來無跡,豈得無術?」
程元玉道:「吾看《虯髯客傳》,說他把仇人之首來吃了,劍術也可以報得私仇的?」
十一娘道:「不然。
虯髯之事寓言,非真也。
就是報仇,也論曲直。
若曲在我,也是不敢用術報得的。」
程元玉道:「假如術家所謂仇,必是何等為最?」
十一娘道:「仇有幾等,皆非私仇。
世間有做守令官,虐使小民的,貪其賄又害其命的,世間有做上司官,張大威權,專好諂奉,反害正直的;世間有做將帥,只剝軍晌,不勤武事,敗壞封疆的;世間有做宰相,樹置心腹,專害異己,使賢奸倒置的;世間有做試官,私通關節,賄賂徇私,黑白混淆,使不才僥倖,才士屈仰的。
此皆吾木所必誅者也!至若舞文的滑吏,武斷的士豪,自有刑宰主之;忤逆之子,負心之徒,自有雷部司之,不關我事。」
程元玉曰:「以前所言幾等人,曾不聞有顯受刺客劍仙殺戮的。」
十一娘笑道:「豈可使人曉得的?凡此之輩,殺之之道非一:重者或逕取其首領及其妻子,不必說了;次者或入其咽,斷其喉,或傷其心腹,其家但知為暴死,不知其故;又或用術懾其魂,使他顛蹶狂謬,失志而死;或用術迷其家,使他醜穢迭出,憤郁而死;其有時未到的,但假托神異夢寐,使他驚懼而已。」
程元玉道:「劍可得試令吾一看否?」
十一娘道:「大者不可妄用,且怕驚壞了你。
小者不妨試試。」
乃呼青霞、縹雲二女童至,吩咐道:「程公欲觀劍,可試為之。
就此懸崖旋制便了。」
二女童應諾。
十一娘袖中模出兩個丸子,向空一擲,其高數丈,才墜下來,二女童即躍登樹枝梢上,以手接著,毫髮不差。
各接一丸來,一拂便是雪亮的利刃。
程元玉看那樹枝,樛曲倒懸,下臨絕壑,深不可測。
試一俯瞰,神魂飛蕩,毛髮森豎,滿身生起寒粟子來。
十一娘言笑自如,二女童運劍為彼此擊刺之狀。
初時猶自可辨,到得後來,只如兩條白練,半空飛繞,並不看見有人。
有頓飯時候,然後下來,氣不喘,色不變。
程無玉歎道:「真神人也!」
時已夜深,乃就竹榻上施衾褥,命程在此宿臥,仍加以鹿裘覆之。
十一娘與二女童作禮而退,自到石室中去宿了。
時方八月天氣,程元玉擁裘伏衾,還覺寒涼,蓋緣居處高了。
天未明,十一娘已起身,梳洗畢。
程元玉也梳洗了,出來與他相見,謝他不盡。
十一娘道:「山居簡慢,恕罪則個。」
又供了早膳。
復叫青霞操弓矢下山尋野昧作晝饌。
青霞去了一會,無一件將來,回說:「天氣早,沒有。」
再叫縹雲去。
坐譚未久,縹雲提了一雉一兔上山來。
十一娘大喜,叫青霞快整治供客。
程元玉疑問道:「雉兔山中豈少?何乃難得如此?」
十一娘道:「山中元不少,只是潛藏難求。」
程元玉笑道:「夫人神術,何求不得,乃難此雉兔?」
十一娘道:「公言差矣!吾術豈可用來傷物命以充口腹乎?不唯神理不容,也如此小用不得。
雉兔之類,原要挾弓矢,盡人力取之方可。」
程元玉深加歎服。
須臾,酒至數行。
程元玉請道:「夫人家世,願得一聞。」
十一娘沉吟道:「事多可愧。
然公是忠厚人,言之亦不妨。
妾本長安人,父母貧,攜妻寄寓平涼,手藝營生。
父亡,獨與母居。
又二年,將妾嫁同裡鄭氏子,母又轉嫁了人去。
鄭子佻達無度,喜俠游,妻屢屢諫他,遂至反目。
因棄了妻,同他一夥無籍人到邊上立功去,竟無音耗回來了。
伯子不良 ,把言語調戲我,我正色拒之。
一日,潛走到我床 上來,我提床 頭劍刺之,著了傷走了。
我因思我是一個婦人,既與夫不相得,棄在此間,又與伯同一居 不便,況且今傷了他,住在此不得了。
曾有個趙道姑自幼愛我,他有神術,道我可傳得。
因是父母在,不敢自一由 ,而今只索沒他去。
次日往見道姑,道姑欣然接納。
又道:『此地不可居。
吾山中有庵,可往住之。
』就挈我登一峰顛,較此處還險峻,有一一團一 瓢在上,就住其中,教我法術。
至暮,逕下山去,只留我獨宿,戒我道:『切勿飲酒及一婬一色。
』我想道:『深山之中,那得有此兩事?』口雖答應,心中不然,遂宿在一團一 瓢中床 上。
至更余,有一男子逾牆而入,貌絕美。
我遽驚起,問了不答,叱他不退。
其人直前將擁抱我,我不肯從,其人求益堅。
我抽劍欲擊他,他也出劍相刺。
他劍甚一精一利,我方初學,自知不及,只得丟了劍,哀求他道:『妾命薄,久已灰心,何忍亂我?且師有明戒誓不敢犯。
』其人不聽,以劍加我頸,逼十要從他。
我引頸受之,曰:『要死便死,吾志不可奪!』其人收劍,笑道:『可知子心不變矣!』仔細一看,不是男子,原來是趙道姑,作此試我的。
因此道我心堅,盡把術來傳了。
我術已成,彼自遠遊,我便居此山中了。
程元玉聽罷,愈加欽重。
日已將午。
辭了十一娘要行。
因問起昨日行裝僕馬,十一娘道:「前途自有人送還,放心前去。」
出藥一囊送他,道:「第歲服一丸,可保一年無病。」
送程下山,直至大路方別。
才別去,行不數步,昨日群盜將行李僕馬已在路旁等候奉還。
程元玉將銀錢分一半與他,死不敢受。
減至一金做酒錢,也必不肯。
問是何故?群盜道:「韋家娘子有命,雖千里之外,不敢有違。
違了他的,他就知道。
我等性命要緊,不敢換貨用。」
程元玉再三歎息,仍舊裝束好了,主僕取路前進,此後不聞十一娘音耗,已是十餘年。
一日,程元玉復到四川。
正在棧道中行,有一少一婦 人,從了一個秀士行走,只管把眼來瞧他。
程元玉仔細看來,也像個素相識的,卻是再想不起,不知在那裡會過。
只見那婦人忽然道:「程丈別來無恙乎?還記得青霞否?」
程元玉方悟是韋十一娘的女童,乃與青霞及秀士相見。
青霞對秀士道:「此丈便是吾師所重程丈,我也多曾與你說過的。」
秀士再與程敘過禮。
程問青霞道:「尊師今在何處?此位又是何人?」
青霞道:「吾師如舊。
吾丈別後數年,妾奉師命嫁此士人。」
程問道:「還有一位縹雲何在?」
青霞道:「縹雲也嫁人了。
吾師又另有兩個弟子了。
我與縹雲,但逢著時節,才去問省一番。」
程又問道:「娘子今將何往?」
青霞道:「有些公事在此要做,不得停留。」
說罷作別。
看他意態甚是匆匆,一竟去了。
過了數日,忽傳蜀中某官暴卒。
某官性詭譎好名,專一暗地坑人奪人。
那年進場做房考,又暗通關節,賣了舉人,屈了真才,有象十一娘所說必誅之數。
程元玉心疑道:「分明是青霞所說做的公事了。」
卻不敢說破,此後再也無從相聞。
此是吾朝成化年間事。
秣陵一胡一 太史汝嘉有《韋十一娘傳》。
詩云:
俠客從來久,韋娘論獨奇。
雙丸雖有術,一劍本無私。
賢佞能一精一別,恩仇不浪施。
何當時假腕,剷盡昂心兒!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