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卷三十九 喬勢天師禳旱魃 秉誠縣令召甘
詩云:
自古有神巫,其術能役鬼。
禍福如燭照,妙解陰陽理。
不獨傾公卿,時亦動天子。
豈似後世者,其人總村鄙。
語言甚不倫,偏能惑閭裡。
一婬一祀無虛日,在殺供牲醴。
安得西門豹,投畀鄴河水。
話說男巫女覡,自古有之,漢時謂之「下神」,唐世呼為「見鬼人」。
盡能役使鬼神,曉得人家禍福休咎,令人趨避,頗有靈驗。
所以公卿大夫都有信著他的,甚至朝廷宮闈之中有時召用。
此皆有個真傳授,可以行得去做得來的,不是荒唐。
卻是世間的事,有了真的,便有假的。
那無知男女,妄稱神鬼,假說陰陽,一些影響沒有的,也一般會哄動鄉民,做張做勢的,從古來就有了。
直到如今,真有術的亞覡已失其傳,無過是些鄉里村夫游嘴老嫗,男稱太保,女稱師娘,假說降神召鬼,哄騙愚人。
口裡說漢話,便道神道來了。
卻是脫不得鄉氣,信口一胡一 柴的,多是不囫圇的官話,杜撰出來的字眼。
正經人聽了,渾身麻木忍笑不住的;鄉里人信是活靈活現的神道,匾匾的信伏,不知天下曾有那不會講官話的神道麼!又還一件可恨處:見人家有病人來求他,他先前只說:救不得!直到拜求懇切了,口裡說出許多牛羊豬狗的願心來,要這家脫一衣 典當,殺生害命,還恐怕神道不肯救,啼啼哭哭的。
及至病已犯拙,燒獻無效,再不怨悵他、疑心他,只說不曾盡得心,神道不喜歡,見得如此,越燒獻得緊了。
不知弄人家費多少錢鈔,傷多少性命!不過供得他一時亂話,吃得些、騙得些罷了。
律上禁止師巫邪術,其法甚嚴,也還加他「邪術」二字,要見還成一家說話。
而今並那邪不成邪,術不成術,一味一胡一 弄,愚民信伏,一習一 以成風,真是瘤疾不可解,只好做有識之人的笑柄而已。
蘇州有個小民姓夏,見這些師巫興頭也去投著師父,指望傳些真術。
豈知費了拜見錢,並無甚術法得傳,只教得些游嘴門面的話頭,就是祖傳來輩輩相授的秘訣,一習一 熟了打點開場施行。
其鄰有個范春元,名汝輿,最好戲耍。
曉得他是頭番初試,原沒甚本領的,設意要弄他一場笑話,來哄他道:「你初次降神,必須露些靈異出來,人才信服。
我忝為你鄰人,與你商量個計較幫村著你,等別人驚駭方妙。」
夏巫道:「相公有何妙計?」
范春元道:「明日等你上場時節,吾手裡拿著糖糕叫你猜,你一猜就著。
我就讚歎起來,這些人自然信服了。」
夏巫道:「相公肯如此幫村小人,小人萬幸。」
到得明日,遠近多傳道新太保降神,來觀看的甚眾。
夏巫登場,正在捏神搗鬼,妝憨打癡之際,范春元手中捏著一把物事來問道:「你猜得我掌中何物,便是真神道。」
夏巫笑道:「手中是糖糕。」
范春元假意拜下去道:「猜得著,果是神明。」
即拿手中之物,塞在他口裡去。
夏巫只道是糖糕,一口接了,誰知不是糖糕滋味,又臭又硬,甚不好吃,欲待吐出,先前猜錯了,恐怕露出馬腳,只得攢眉忍苦嚥了下去。
范春元見吃完了,發一痙道:「好神明吃了干狗屎了!」眾人起初看見他吃法煩難,也有些疑心,及見范春元說破,曉得被他做作,盡皆哄然大笑,一時散去。
夏巫吃了這場羞,傳將開去,此後再拜不興了。
似此等虛妄之人該是這樣處置他才妙,怎當得愚民要信他騙哄,虧范春元是個讀書之人,弄他這些破綻出來。
若不然時又被他一胡一 行了。
范春元不足奇,宋時還有個小人也會不信師巫,弄他一場笑話。
華亭金山廟臨海邊,乃是漢霍將軍祠。
地方人相傳,道是錢王霸吳越時,他曾起陰兵相助,故此崇建靈宮。
淳熙末年,廟中有個巫者,因時節邊聚集縣人,捏神搗鬼,說將軍附體宣言,祈祝他的,廣有福利。
縣人信了,紛竟前來。
獨有錢寺正家一個干僕沈暉,倔強不信,出語謔侮。
有與他一班相好的,恐怕他觸犯了神明,盡以好言相勸,叫他不可如此戲弄。
那廟巫宣言道:「將軍甚是惱怒,要來降禍。」
沈暉偏與他爭辯道:「人生禍福天做定的,那裡什麼將軍來擺佈得我?就是將軍有靈,決不咐著你這等村蠢之夫,來說禍說福的。」
正在爭辨之時,沈暉一一交一 跌倒,口流涎沫,登時暈去。
內中有同來的,奔告他家裡。
妻子多來看視,見了這個光景,分明認是得罪神道了,拜著廟巫討饒。
廟巫越妝起腔來道:「悔謝不早,將軍盛怒,已執錄了一精一魄,押赴酆都,死在頃刻,救不得了。」
廟巫看見暈去不醒,正中下懷,落得大言恐嚇。
妻子驚惶無計,對著神像只是叩頭,又苦苦哀求廟巫,廟巫越把話來說得狠了。
妻子只得拊一屍一慟哭。
看的人越多了,相戒道:「神明利害如此,戲謔不得的。」
廟巫一發做著天氣,十分得意。
只見沈暉在地下撲的跳將起來,眾人盡道是強魂所使,俱各驚開。
沈暉在人叢中躍出,扭住廟巫,連打數掌道:「我打你這在口嚼舌的。
不要慌,哪曾見我酆都去了?」
妻子道:「你適才卻怎麼來?」
沈暉大笑道:「我見這些人信他,故意做這個光景耍他一耍,有甚麼神道來?」
廟巫一場沒趣,私下走出廟去躲了。
合廟之人盡皆散去,從此也再弄不興了。
看官只看這兩件事,你道巫師該信不該信?所以聰明正直之人,再不被那一干人所惑,只好哄愚夫愚婦一竅不通的。
小子而今說一個極做天氣的巫師,撞著個極不下氣的官人,弄出一場極暢快的事來,比著西門豹投巫還覺希罕。
正是:
奸欺妄欲言生死,寧知受欺正於此?
世人認做活神明,只合同嘗干狗屎。
話說唐武宗會昌年間,有個晉陽縣令姓狄,名維謙,乃反周為唐的名臣狄梁公仁傑之後。
守官清格,立心剛正,凡事只從直道上做去。
隨你強橫的他不怕,就上官也多謙讓他一分,治得個晉陽戶不夜閉,道不拾遺,百姓家家感德銜恩,無不讚歎的。
誰知天災流行,也是晉陽地方一個悔氣,雖有這等好官在上,天道一時亢旱起來,自春至夏,四五個月內並無半點雨澤。
但見:
田中紋坼,井底塵生。
滾滾煙飛,儘是晴光浮動;微微風撼,元來暖氣薰蒸。
轆轤不絕聲,止得泥漿半構;車戽無虛刻,何來活水一泓?供養著五湖四梅行雨龍王,急迫煞八口一家喝風狗命。
止有一輪紅日炎炎照,那見四野陰雲炎炎興?
旱得那晉陽數百里之地,土燥山焦,港枯泉涸,草木不生,禾苗盡槁。
急得那狄縣令屏去侍從儀衛,在城隍廟中跌足步禱,不見一些微應。
一面減膳羞,禁屠宰,日日行香,夜夜露禱。
凡是那救旱之政,沒一件不做過了。
話分兩頭。
本州有個無賴邪民,姓郭名賽璞,自幼好一習一 符咒,投著一個并州來的女巫,結為夥伴。
名稱師兄師妹,其實暗地裡當做夫妻,兩個一正一副,花嘴騙舌,哄動鄉民不消說。
亦且男人外邊招搖,女人內邊蠱惑。
連那官室大戶人家也有要禱除災禍的,也有要祛除疾病的,也有夫妻不睦要他魘樣和好的,也有妻妾相妒要他各使魘魅的,種種不一。
弄得大原州界內七顛八倒。
本州監軍使,乃是內監出身。
這些太監心性,一發敬信的了不得。
監軍使適要朝京,因為那時朝廷也重這些左道異術,郭賽璞與女巫便思量隨著監軍使之便,到京師走走,圖些僥倖。
那監軍使也要作興他們,主張帶了他們去。
到得京師,真是五方雜聚之所,奸宄易藏,邪言易播。
他們施符設咒,救病除妖,偶然撞著小小有些應驗,便一傳兩,兩傳三,各處傳將開去,道是異人異術,分明是一對活神仙在京裡了。
及至來見他的,他們一習一 著這些大言不慚的話頭,見神見鬼,說得活靈活現;又且兩個一鼓一板,你強我賽,除非是正人君子不為所惑,隨你呻嘛伶俐的好漢,但是一分信著鬼神的,沒一個不著他道兒。
外邊既已哄傳其名,又因監軍使到北司各監讚揚,弄得這些太監往來的多了,女巫遂得出入宮掖,時有恩繼;又得太監們幫村之力,夤緣聖旨,男女巫俱得賜號「天師」。
元來唐時崇尚道術,道號天師,僧賜紫衣,多是不以為意的事。
卻也沒個什麼職掌衙門,也不是什麼正經品職,不過取得名聲好聽,恐動鄉里而已。
郭賽璞既得此號,便思榮歸故鄉,同了這女巫仍舊到太原州來。
此時無大無小無貴無賤,盡稱他每為天師。
他也妝模作樣,一發與未進京的時節氣勢大小同了。
正植晉陽大旱之際,無計可施,狄縣令出著告示道:「不拘官吏軍民人等,如有能興雲致雨,本縣不惜重禮酬謝。」
告示既出,有縣裡一班父老率領著若干百姓,來稟縣令道:「本州郭天師符術高妙,名滿京都,天子尚然加禮,若得他一至本縣祠中,那祈求雨澤如反掌之易。
只恐他尊貴,不能勾得他來。
須得相公虜誠敦請,必求其至,以救百姓,百姓便有再生之望了。」
狄縣令道:「若果然其術有靈,我豈不能為著百姓屈己求他?只恐此輩是大奸猾,煽起浮名,未必有真本事。
亦且假竊聲號,妄自尊大,請得他來,徒增爾輩一番騷擾,不能有益。
不如就近訪那真正好道、潛修得力的,未必無人,或者有得出來應募,定勝此輩虛囂的一倍。
本縣所以未敢幕名開此妄端耳。」
父老道:「相公所見固是。
但天下有其名必有其實,見放著那朝野聞名呻嘛的天師不求,還那裡去另訪得道的?這是『現鍾不打,又去煉銅』了。
若相公恐怕供給煩難,百姓們情願照裡遞人丁派出做公費,只要相公做主,求得天師來,便莫大之恩了。」
縣令道:「你們所見既定,有何所惜?」
於是,縣令備著花紅表裡,寫著懇請書啟,差個知事的吏典代縣令親身行禮,備述來意已畢。
天師意態甚是倨傲,聽了一回,慢然答道:「要祈雨麼?」
眾人叩頭道:「正是。」
天師笑道:「亢旱乃是天意,必是本方百姓罪業深重,又且本縣官吏貪一污不道,上天降罰,見得如此。
我等奉天行道,怎肯違了天心替你們祈雨?」
眾人又叩頭道:「若說本縣縣官,甚是清正有餘,因為小民作業,上天降災。
縣官心生不忍,特慕天師大名,敢來禮聘。
屈尊到縣,祈請一壇甘雨,萬勿推卻。
萬民感戴。」
天師又笑道:「我等豈肯輕易赴汝小縣之請?」
再三不肯。
吏典等回來回復了狄縣令。
父老同百姓等多哭道:「天師不肯來,我輩眼見得不能存活了。
還是縣宰相公再行敦請,是必要他一來便好。」
縣令沒奈何,只得又加禮物,添差了人,另寫了懇切書啟。
又申個文書到州里,央州將分上,懇請必來。
州將見縣間如此勤懇,只得自去拜望天師,求他一行。
天師見州將自來,不得已,方才許諾。
眾人見天師肯行,歡聲動地,恨不得連身子都許下他來。
天師叫備男女轎各一乘,同著女師前往。
這邊吏典父老人等,惟命是從,敢不齊整?備著男女二轎,多結束得分外鮮明,一路上秉香燃燭,幢幡寶蓋,真似迎著一雙活佛來了。
到得晉陽界上,狄縣令當先迎著,他兩人出了轎,與縣令見禮畢。
縣令把著盞,替他兩個上了花紅綵緞,備過馬來換了轎,縣令親替他籠著,鼓樂前導,迎至祠中,先擺著下馬酒筵,極其豐盛,就把鋪陳行李之類收拾在祠後潔淨房內,縣令道了安置,別了自去,專侯明日作用,不題。
卻說天師到房中對女巫道:「此縣中要我每祈雨,意思虔誠,禮儀豐厚,只好這等了。
滿縣官吏人民,個個仰望著下雨,假若我們做張做勢,造化撞著了下雨便好;倘不遇巧,怎生打發得這些人?」
女巫道:「在叫你弄了若干年代把戲,這樣小事就費計較。
明日我每隻把雨期約得遠些,天氣晴得久了,好歹多少下些;有一兩點灑灑便算是我們功德了。
萬一到底不下,只是尋他們事故,左也是他不是,右也是他不是。
弄得他們不耐煩。
我們做個天氣,只是撇著要去,不肯再留,那時只道惱了我們性子,扳留不住。
自家只好忙亂,那個還來議我們的背後不成?」
天師道:「有理,有理。
他既十分敬重我們,料不敢拿我們破綻,只是老著臉皮做便了。」
商量已定。
次日,縣令到祠請祈雨。
天師傳命:就於祠前設立小壇停當。
天師同女巫在城隍神前,口裡一胡一 言亂語的說了好些鬼話,一同上壇來。
天師登位,敲動令牌;女巫將著九壞單皮鼓打的廝琅琅價響,燒了好兒道符。
天師站在高處,四下一望,看見東北上微微有些雲氣,思量道:「夏雨北風生,莫不是數日內有雨?落得先說破了,做個人情。」
下壇來對縣令道:「我為你飛符上界請雨,已奉上帝命下了,只要你們至誠,三日後雨當沾足。」
這句說話傳開去,萬民無不踴躍喜歡。
四郊士庶多來一團一 集了,只等下雨。
懸懸望到三日期滿,只見天氣越晴得正路了:
烈日當空,浮雲掃淨。
蝗喃得意,乘熱氣以飛揚;魚鱉潛蹤,在湯池而跛躇。
輕風罕見,直挺挺不動五方旗;點雨無征,苦哀哀只聞一路哭。
縣令同了若干百姓來問天師道:「三日期已滿,怎不見一些影響?」
天師道:「災診必非虛生,實由縣令無德,故此上天不應。
我今為你虔誠再告。」
狄縣令見說他無德,自己引罪道:「下官不職,災禍自當,怎忍貽累於百姓!萬望天師曲為周庇,寧使折盡下官福算,換得一場雨澤,救取萬民,不勝感戴。」
天師道:「亢旱必有旱魃,我今為你一面祈求雨澤,一面搜尋旱魃,保你七日之期自然有雨。」
縣令道:「旱魃之說,《詩》,《書》有之,只是如何搜尋?」
天師道:「此不過在民間,你不要管我。」
縣令道:「果然搜尋得出,致得雨來,但憑天師行事。」
天師就令女巫到民間各處尋旱魃,但見民間有懷胎十月將足者,便道是旱魃在腹內,要將藥墮下他來。
民間多慌了。
他又自恃是女人,沒一家內室不定進去。
但是有娠孕的多瞞他不過。
富家恐怕出醜,只得將錢財買矚他,所得賄賂無算。
只把一兩家貧婦帶到官來,只說是旱勉之母,將水澆他。
縣令明知無干,敢怒而不敢言,只是盡意奉承他。
到了七日,天色仍復如舊,毫無效驗。
有詩為證:
早魃如何在婦胎?好徒設計詐人財。
雖然不是祈禳法,只合雷聲頭上來。
如此作為,十日有多。
天不湊趣,假如肯輕輕鬆鬆灑下了幾點,也要算他功勞,滿場賣弄本事,受酬謝去了。
怎當得干陣也不打一個?兩人自覺沒趣,推道是:「此方未該有雨,擔閣在此無用。」
一面收拾,立刻要還本州。
這些愚呆百姓,一發慌了,嚷道:「天師在此尚然不能下雨;若天師去了,這雨再下不成了。
豈非一方百姓該死?」
多來苦告縣今,定要扳留。
縣令極是愛百姓的,順著民情,只得去拜告苦留,道:「天師既然肯為萬姓,特地來此,還求至心祈禱,必求個應驗救此一方,如何做個勞而無功去了?」
天師被縣令禮求,百姓苦告,無言可答。
自想道:「若不放下個臉來,怎生纏得過?」
勃然變色,罵縣令道:「庸瑣官人,不知天道!你做官不才,本方該滅。
天時不肯下雨,留我在此何干?」
縣令不敢回言與辨,但稱謝道:「本方有罪,自于于譴,菲敢更煩天師,但特地勞瀆天師到此一番,明日須要治酒奉餞,所以屈留一宿。」
天師方才和顏道:「明日必不可遲了。」
縣令別去,自到衙門裡來。
召集衙門中人,對他道:「此輩猾徒,我明知矯誣無益,只因愚民輕信,只道我做官的不肯屈意,以致不能得雨。
而今我奉事之禮,祈懇之誠,已無所不盡,只好這等了。
他不說自己邪妄沒力量,反將惡語詈我。
我忝居人上,今為巫者所辱,豈可復言為官耶!明日我若有所指揮,你等須要一一依我而行,不管有甚好歹是非,我身自當之,你們不可遲疑落後了。」
這個狄縣令一向威嚴,又且德政在人,個個信服。
他的分付那一個不依從的?當日衙門人等,俱各領命而散。
次早縣門未開,已報天師嚴飭歸騎,一面催促起身了。
管辦吏來問道:「今日相公與天師餞行,酒席還是設在縣裡,還是設在祠裡,也要預先整備才好,怕一時來不迭。」
縣令冷笑道:「有甚來不迭?」
竟叫打頭踏到祠中來,與天師送行。
隨從的人多疑心道:「酒席未曾見備,如何送行?」
那邊祠中天師也道縣官既然送行,不知設在縣中還是祠中?如何不見一些動靜?等著心焦,正在祠中發作道:「這樣怠慢的縣官,怎得天肯下雨?」
須臾間,縣令己到。
天師還帶者怒色同女巫一齊嚷道:「我們要回去的,如何沒些事故擔閣我們?甚麼道理?既要餞行,何不快些?」
縣令改容大喝道:「大膽的奸徒!你左道女巫,妖惑日久,撞在我手,當須死在今日。
還敢說歸去麼?」
喝一聲:「左右,拿下!」官長分付,從人怎敢不從?一夥公人暴雷也似答應一聲,提了鐵鏈,如鷹拿燕雀,把兩人扣丞頸鎖了,扭將下來。
縣令先告城隍道:「齷齪妖徒,哄騙愚民,誣妄神道,今日請為神明除之。」
喝令按倒在城隍面前道:「我今與你二人餞行。」
各鞭背二十,打得皮開肉綻,血濺庭階。
鞭罷,捆縛起來,投在祠前漂水之內。
可笑郭賽璞與并州女巫做了一世邪人,今日死於非命。
強項官人不受挫,妄作妖巫干托大。
神前杖背神不靈,瓦罐不離井上破。
狄縣令立刻之間除了兩個天師,左右盡皆失色。
有老成的來稟道:「欺妄之徒,相公除了甚當。
只是天師之號,朝廷所賜,萬一上司嗔怪,朝廷罪責,如之奈何?」
縣令道:「此輩人無根絆有權術,留下他冤仇不解,必受他中傷。
既死之後,如飛蓬斷梗,還有什麼親識故舊來一黨一 護他的?即使朝廷責我擅殺,我拼著一官便了,沒甚大事。」
眾皆唯唯服其膽量。
縣令又自想道:「我除了天師,若雨澤仍舊不降,無知愚民越要歸咎於我,道是得罪神明之故了。
我想神明在上,有感必通,妄誕庸一奴一,原非感格之輩。
若堂堂縣宰為民請命,豈有一念至誠不蒙鑒察之理?」
遂叩首神前虔禱道:「誣妄奸徒,身行穢事,口出誣言,玷污神德,謹已誅訖。
上天雨澤,既不輕徇妖妄,必當鑒念正直。
再無感應,是神明不靈,善惡無別矣。
若果系縣令不德,罪止一身,不宜重害百姓。
今叩首神前,維謙發心,從此在祠後高岡烈日之中,立曝其身;不得雨情願槁死,誓不休息。」
言畢再拜而出。
那祠後有山,高可十丈,縣令即命設席焚香,簪冠執笏朝服獨立於上。
分付從吏俱各散去聽侯。
闔城士民聽知縣令如此行事,大家駭愕起來道:「天師如何打死得的?天師決定不死。
邑長惹了他,必有奇禍,如何是好?」
又見說道:「縣令在祠後高岡上,烈日中自行曝曬,祈禱上天去了。」
於是奔走紛紜,盡來觀看,攪做了人山人海城牆也似砌將攏來。
可煞怪異!真是來意至誠,無不感應。
起初縣令步到口上之時,炎威正熾,砂石流鐵,待等縣令站得腳定了,忽然一片黑雲推將起來,大如車蓋,恰恰把縣令所立之處遮得無一點日光,四週日色盡曬他不著。
自此一片起來,四下裡慢慢黑雲一團一 圈接著,與起初這覆頂的混做一塊生成了,雷震數聲,甘雨大注。
但見:
千山靉靆,萬境昏霾。
濺沫飛流,空中宛轉群龍舞;怒號狂嘯,野外奔騰萬騎來。
閃爍爍曳兩道流光,鬧轟轟鳴兒聲連鼓。
淋漓無已,只教農子心歡;震疊不停,最是惡人膽怯。
這場雨足足下了一個多時辰,直下得溝盈澮滿,原野滂流。
士民拍手歡呼,感激縣令相公為民辛苦,論萬數千的跑上岡來,簇擁著狄公自山而下。
脫下長衣當了傘子遮著雨點,老幼婦女拖泥帶水,連路只是叩頭讚誦。
狄公反有好些不過意道:「快不要如此。
此天意救民,本縣何德?」
怎當得眾人愚迷的多,不曉得一精一誠所感,但見縣官打殺了天師,又會得祈雨,畢竟神通廣大,手段又比天師高強,把先前崇奉天師這些虜誠多移在縣令身上了。
縣令到廳,分付百姓各散。
隨取了各鄉各堡雨數尺寸文書,申報上司去。
那時州將在州,先聞得縣官杖殺巫者,也有些怪他輕舉妄動,道是禮請去的,縱不得雨,何至於死?若畢竟請雨不得,豈不在殺無辜?乃見文書上來,報著四郊雨足,又見百姓雪片也似投狀來,稱讚縣令曝身致雨許多好處,州將才曉得縣令正人君子,政績殊常,深加歎異。
有心要表揚他,又恐朝廷怪他杖殺巫者,只得上表一道,明列其事。
內中大略云:
郭巫等偎瑣細民,妖誣惑眾,雖竊名號,總屬夤緣;及在鄉里,瀆神害下,凌軒邑長。
守土之官,為民誅之,亦不為過。
狄某力足除奸,誠能動物,曝軀致雨,具見異績。
聖世能臣,禮宜優異云云。
其時藩鎮有權,州將表上,朝廷不敢有異,亦且郭巫等原系無藉棍徒,一時在京冒濫一寵一 幸,到得出外多時,京中原無羽翼心腹記他在心上的。
就打死了,沒人仇恨,名雖天師,只當殺個平民罷了。
果然不出狄縣令所料。
那晉陽是彼時北京,一時狄縣令政聲朝野喧傳,盡皆欽服其人品。
不一日,詔書下來褒異。
詔云:
維謙劇邑良才,忠臣華胄。
睹茲天厲,將瘴下民。
當請禱於晉祠,類投巫於鄴縣。
曝山椒之畏景,事等焚軀;起天際之油雲,情同剪爪。
遂使旱風潛息,甘澤旋流。
吳天猶鑒克誠,予意豈忘褒善?特頒米紱,俾耀銅章。
勿替令名,更昭殊績。
當下賜錢五十萬,以賞其功。
從此,狄縣令遂為唐朝名臣,後來升任去後,本縣百姓感他,建造生祠,香火不絕。
祈晴禱雨,無不應驗。
只是一念剛正,見得如此。
可見邪不能勝正。
那些喬妝做勢的巫師,做了水中淹死鬼,不知幾時得超升哩。
世人酷信巫師的,當熟看此段話文。
有詩為證:
盡道天師術有靈,如何永底不回生?
試看甘雨隨車後,始信如神是至誠。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