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卷三十二 喬兌換鬍子宣淫 顯報施臥師入
詞云:
丈失只手把吳鉤,欲斬萬人頭。
如何鐵石,打成心性,卻為花柔?君看項藉並劉季,一怒使人愁。
只因撞著,虞姬威氏,豪傑都休。
這首詞是昔賢所作,說著人生世上,「色」字最為要緊。
隨你英雄豪傑,殺人不眨眼的鐵漢子,見了油頭粉面,一個袋血的皮囊,就弄軟了三分。
假如楚霸王、漢高祖分爭天下,何等英雄!一個臨死不忘虞姬,一個酒後不忍威夫人,仍舊做出許多纏一綿 景狀出來,何況以下之人?風一流 少年,有情有趣的,牽著個「色」字,怎得不蕩了三魂,走了七魄?卻是這一件事關著陰德極重,那不肯一婬一人一妻 女、保全人家節操的人,陰受厚報:有發了高魁的,有享了大祿的,有生了貴子的,往往見於史傳,自不消說。
至於貪一婬一縱慾。
使心用腹污穢人家女眷,沒有一個不減算奪祿,或是妻女見報,陰中再不饒過的。
且說宋淳熙末年間舒州有個秀才劉堯舉,表字唐卿,隨著父親在平一江一 做官,是年正當秋薦,就依隨任之便,雇了一隻船往秀州赴試。
開了船,唐卿舉目向梢頭一看,見了那持揖的,吃了一驚。
元來是十六七歲一個美貌女子,鬢鬟禪媚,眉眼含嬌,雖只是荊布淡妝,種種綽約之態,殊異尋常。
女子當梢而立,儼然如海棠一枝,斜映水面。
唐卿觀之不足,看之有餘,不覺心動。
在舟中密密體察光景,曉得是船家之女,稱歎道:「從來說老蚌出明珠,果有此事。」
欲待調他一二句話,礙著他的父親,同在梢頭行船,恐怕識破,裝做老成,不敢把眼正覷梢上。
卻時時偷看他一眼,越看越媚,情不能禁。
心生一計,只說舟重行遲,趕路不上,要船家上去幫扯纖。
元來這隻船上老兒為船主,一子一女相幫,是日兒子三官保,先在岸上扯纖,唐卿定要強他老兒上去了,止是女兒在那裡當梢。
唐卿一人在艙中,像意好做光了。
未免先尋些閒話試問他。
他十句裡邊,也回答著一兩句,韻致動人。
唐卿趁著他說話,就把眼色丟他。
他有時含羞斂避,有時正顏拒卻。
及至唐卿看了別處,不來兜搭了,卻又說句把冷話,背地裡忍笑,偷眼斜眄著唐卿。
正是明中妝樣暗地撩人,一發叫人當不得,要神魂飛蕩了。
唐卿思量要大大撩拔他一撩拔,開了箱子取出一條白羅帕子來,將一個一胡一 桃繫著,結上一個同心結,拋到女子面前。
女子本等看見了,故意假做不知,呆著臉只自當櫓。
唐卿恐怕女子真個不覺,被人看見,頻頻把眼送意,把手指著,要他收取。
女子只是大刺刺的在那裡,竟像個不會意的。
看看船家收了纖,將要下船,唐卿一發著急了,指手畫腳,見他只是不動,沒個是處,倒懊悔無及。
恨不得伸出一隻長手,仍舊取了過來。
船家下得艙來,唐卿面掙得通紅,冷汗直淋,好生置身無地。
只見那女兒不慌不忙,輕輕把腳伸去帕子邊,將鞋尖勾將過來,遮在裙底下了。
慢慢低身倒去,拾在袖中,腆著臉對著水外,只是笑。
唐卿被他急壞,卻又見他正到利害頭上如此做作,遮掩過了,心裡私下感他,越覺得風情著人。
自此兩下多有意了。
明日復依昨說趕那船家上去,兩人扯纖。
唐卿便老著面一皮謝女子道:「昨日感卿包容,不然小生面目難施了。」
女子笑道:「膽大的人,元來恁地虛怯麼?」
唐卿道:「卿家如此國色,如此慧巧,宜配佳偶,方為廝稱。
今文鴆綵鳳,誤墮雞棲中,豈不可惜?」
女子道:「君言差矣。
紅顏薄命,自古如此,豈獨妾一人!此皆分定之事,敢生嗟怨?」
唐卿一發伏其賢達。
自此語話投機,一在艙中,一在梢上,相隔不多幾尺路,眉來眼去,兩情甚濃。
卻是船家雖在岸上,回轉頭來,就看得船上見的,只好話說往來,做不得一些手腳,乾熱罷了。
到了秀州,唐卿更不尋店家,就在船上作寓。
入試時,唐卿心裡放這女子不下,題目到手,一揮而就,出院甚早。
急奔至船上,只見船家父子兩人趁著艙裡無人,身子閒著,叫女兒看好了船,進城買貨物去了。
唐卿見女兒獨在船上,喜從天降。
急急跳下船來,問女子道:「你父親兄弟那裡去了?」
女子道:「進城去了。」
唐卿道:「有煩娘子移船到靜處一話何如?」
說罷,便去解纜。
女子會意,即忙當櫓,把船移在一個無人往來的所在。
唐卿便跳在梢上來,摟著女子道:「我方壯年,未曾娶妻。
倘蒙不棄,當與子締百年之好。」
女子推遜道:「陋質貧姿,得配君子,固所願也。
但枯籐野蔓,豈敢仰托喬松?君子自是青雲之器,他日寧肯復顧微賤?妾不敢承,請自尊重。」
唐卿見他說出正經話來,一發憐愛,欲心如火,恐怕強他不得,發起極來,拍著女子背道:「怎麼說那較量的話?我兩日來,被你牽得我神魂飛越,不能自禁,恨沒個機會,得與你相近,一快私情。
今日天與其便,只吾兩人在此,正好恣意歡樂,遂平生之願。
你卻如此堅拒,再沒有個想頭了。
男子漢不得如願,要那性命何用?你昨者為我隱藏羅帕,感恩非淺,今既無緣,我當一死以報。」
說罷,望著河裡便跳。
女子急牽住他衣裾道:「不要慌!且再商量。」
唐卿轉身來抱住道:「還商量甚麼!」抱至艙裡來,同就枕席。
樂事出於望外,真個如獲珍寶。
事畢,女子起身來,自掠了亂髮,就與唐卿整了衣,說道:「辱君俯愛,冒恥仰承,雖然一霎之情,義堅金石,他日勿使剩蕊殘葩,空隨流水!」唐卿道:「承子雅愛,敢負心盟?目今揭曉在即,倘得寸進,必當以禮娶子,貯於金屋。」
兩人千恩萬愛,歡笑了一回。
女子道:「恐怕父親城裡出來,原移船到舊處住了。」
唐卿假意上岸,等船家歸了,方才下船,竟無人知覽此事。
誰想:
暗室虧心,神目如電!
唐卿父親在平一江一 任上,懸望兒子赴試消息。
忽一日晚間得一夢,夢見兩個穿黃衣的人,手持一張紙突然來報道:「天門放榜,郎君已得首薦。」
旁邊走過一人,急掣了這張紙去,道:「劉堯舉近日作了欺心事,已壓了一科了。」
父親吃一驚,覺來乃是一夢。
思量來得古怪,不知兒子做甚麼事。
想了此言,未必成名了。
果然秀州揭曉,唐卿不得與薦。
元來場中考官道是唐卿文捲好,要把他做頭名。
有一個考官,另看中了一卷,要把唐卿做第二。
那個考官不肯道:「若要做第二,寧可不中,留在下科,不怕不是頭名,不可中壞了他。」
忍著氣,把他黜落了。
唐卿在船等候,只見紛紛嚷亂,各自分頭去報喜。
唐卿船裡靜悄悄,鬼也沒個走將來,曉得沒帳,只是歎氣。
連那梢上女子,也道是失望了,暗暗淚下。
唐卿只得看無人處,把好言安慰他,就用他的船,轉了到家,見過父母。
父親把夢裡話來問他道:「我夢如此,早知你不得中。
只是你曾做了甚欺心事來?」
唐卿口裡賴道:「並不曾做甚事。」
卻是老大心驚道:「難道有這樣話?」
似信不信。
及到後邊,得知場裡這番光景,才曉得不該得薦,卻為陰德上損了,遲了功名。
心裡有些懊悔,卻還念那女子不置。
到第二科,唐卿果然領了首薦,感念女子舊約,遍令尋訪,竟無下落,不知流泛在那裡去了。
後來唐卿雖得及第,終身以此為恨。
看官,你看劉唐卿只為此一著之錯,罰他蹉跎了一科,後邊又不得一團一 圓。
蓋因不是他姻緣,所以陰騭越重了。
奉勸世上的人,切不可輕舉妄動,一婬一亂人家婦女。
古人說得好:
我不一婬一人一妻 女,妻女定不一婬一人。
我若一婬一人一妻 女,妻女也要一婬一人。
而今聽小子說一個一婬一人一妻 女,妻女一婬一人,轉輾果報的話。
元朝沔州原上裡有個大家子,姓鐵名鉻,先祖為繡衣御史。
娶妻狄氏,姿容美艷,名冠一城。
那漢沔風俗,女子好游,貴宅大戶,爭把美色相誇。
一家娶得個美婦,只恐怕別人不知道,倒要各處去賣弄張揚,出外游耍,與人看見。
每每花朝月夕,士女喧闐,稠人廣眾,挨肩擦背,目挑心招,恬然不以為意。
臨晚歸家,途間一一品題,某家第一,某家第二。
說著好的,喧曄謔浪,彼此稱羨,也不管他丈失聽得不聽得。
就是丈失聽得了,也道是別人讚他妻美,心中暗自得意。
便有兩句取笑了他,總是不在心上的。
到了至元,至正年間,此風益甚。
鐵生既娶了美妻,巴不得領了他各處去搖擺。
每到之處,見了的無不噴噴稱賞。
那與鐵生相識的,調笑他,誇美他,自不必說。
只是那些不曾識面的,一見了狄氏,問知是鐵生妻子,便來扭相知,把言語來撩拔,酒食來攛哄,道他是有緣之人,有福之人,大家來奉承他。
所以鐵生出門,不消帶得本錢在身邊,自有這一班人扳他去吃酒吃肉,常得醉飽而歸。
滿城內外人沒一個不認得他,沒一個不懷一點不良 之心,打點勾搭他妻子。
只是鐵生是個大戶人家,又且做人有些性氣剛狠,沒個因由,不敢輕惹得他。
只好乾嚥唾沫,眼裡口裡討些便宜罷了。
古人兩句說得好:
謾藏誨盜,冶容誨一婬一。
狄氏如此美艷,當此風俗,怎容他清清白白過世?自然生出事體來。
又道是「無巧不成話」,其時同裡有個人,姓一胡一 名綏,有妻門氏,也生得十分嬌麗,雖比狄氏略差些兒,也算得是上等姿色。
若沒有狄氏在面前,無人再賽得過了。
這個一胡一 綏亦是個風月浪蕩的人,雖有了這樣好美色,還道是讓狄氏這一分,好生心裡不甘伏。
誰知鐵生見了門氏也羨慕他,思量一網打盡,兩美俱備,方稱心願。
因而兩人各有欺心,彼此一交一 厚,共相結納。
意思便把妻子大家兌用一用,也是情願的。
鐵生性直,一胡一 生性狡。
鐵生在一胡一 生面前,時常露出要勾上他妻子的意思來。
一胡一 生將計就計,把說話曲意倒在鐵生懷裡,再無推拒。
鐵生道是一胡一 生好說話,畢竟可以圖謀。
不知一胡一 生正要乘此機會營勾狄氏,卻不漏一些破綻出來。
鐵生對狄氏道:「外人都道你是第一美色,據我所見,一胡一 生之妻也不下於你,怎生得設個法兒到一到手?人生一世,兩美俱為我得,死也甘心。」
狄氏道:「你與一胡一 生恁地相好,把話實對他說不得?」
鐵生道:「我也曾微露其意,他也不以為怪。
卻是怎好直話得出?必是你替我做個牽頭,才弄得成。
只怕你要吃醋捻酸。」
狄氏道:「我從來沒有妒心的,可以幫村處,無不幫村,卻有一件:女人的買賣,各自門各自戶,如何能到惹得他?除非你與一胡一 生內外通家,出妻見子,彼此無忌,時常引得他到我家裡來,方好覷個機會,弄你上手。」
鐵生道:「賢妻之言甚是有理。」
從此愈加結識一胡一 生,時時引他到家裡吃酒,連他妻子請將過來,叫狄氏陪著。
外邊廣接名姬狎客,調笑戲謔。
一來要奉承一胡一 生喜歡,二來要引動門氏情性。
但是宴樂時節,狄氏引了門氏在裡面簾內窺看,看見外邊一婬一暱褻狎之事,無所不為,隨你石人也要動火。
兩生心裡各懷著一點不良 之心,多各賣弄波俏,打點打動女佳人。
誰知裡邊看的女人,先動火了一個!你道是誰?元來門氏雖然同在那裡窺看,到底是做客人的,帶些拘束,不像狄氏自家屋裡,怎性瞧看,惹起春心。
那一胡一 生比鐵生,不但容貌勝他,只是風一流 身份,一溫一 柔性格,在行氣質,遠過鐵生。
狄氏反看上了,時時在簾內露面調情,越加用意支持酒餚,毫無倦色。
鐵生道是有妻內助,心裡快活,那裡曉得就中之意?鐵生酒後對一胡一 生道:「你我各得美妻,又且兩人相好至極,可謂難得。」
一胡一 生謙遜道:「拙妻陋質,怎能比得尊嫂生得十全?」
鐵生道:「據小弟看來,不相上下的了,只是一件:你我各守著自己的,亦無別味。
我們做個癡興不著,彼此更換一用,一交一 收其美,心下何如?」
此一句話正中一胡一 生深機,假意答道:「拙妻陋質,雖蒙獎賞,小弟自揣,怎敢有犯尊嫂?這個於理不當。」
鐵生笑道:「我們醉後謔浪至此,可謂忘形之極!」彼此大笑而散。
鐵生進來,帶醉看了狄氏,抬他下頦道:「我意欲把你與一胡一 家的兌用一兌用何如?」
狄氏假意罵道:「癡烏龜!你是好人家兒女。
要偷別人的老婆,到捨著自己妻子身體!虧你不著,說得出來!」鐵生道:「總是通家相好的,彼此便宜何妨?」
狄氏道:「我在裡頭幫村你湊趣使得,要我做此事,我卻不肯。」
鐵生道:「我也是取笑的說話,難道我真個捨得你不成?我只是要勾著他罷了。」
狄氏道:「此事性急不得,你只要攛哄得一胡一 生快活,他未必不像你一般見識,捨得妻子也不見得。」
鐵生摟著狄氏道:「我那賢惠的娘!說得有理。」
一同狄氏進房睡了不題。
卻說狄氏雖有了一胡一 生的心,只為鐵生性子不好,想道:「他因一時間思量勾搭門氏,高興中有此癡話。
萬一做下了事,被他知道了,後邊有些嫌忌起來,礙手礙腳,到底不妙。
何如只是用些計較,瞞著他做,安安穩穩,快樂不得?」
心中算計已定了。
一日,一胡一 生又到鐵生家飲酒,此日只他兩人,並無外客。
狄氏在簾內往往來來示意一胡一 生。
一胡一 生心照了,留量不十分吃酒,卻把大甌勸鐵生,哄他道:「小弟一向蒙兄長之愛,過於骨肉。
兄長俯念拙妻,拙妻也仰幕兄長。
小弟乘間下說詞說他,已有幾分肯了。
只要兄看顧小弟,不消說先要兄長做百來個妓者東道請了我,方與兄長圖成此事。」
鐵生道:「得兄長肯賜周全,一千個東道也做。」
鐵生見說得快活,放開了量,大碗價吃。
一胡一 生只把肉麻話哄他吃酒,不多時爛醉了。
一胡一 生只做扶他的名頭,抱著鐵生進簾內來。
狄氏正在簾邊,他一向不避忌的,就來接手攙扶,鐵生已自一些不知。
一胡一 生把嘴唇向狄氏臉上做要親的模樣,狄氏就把腳尖兒勾他的腳,聲喚使婢艷雪、卿雲兩人來扶了家主進去。
剛剩得一胡一 生、狄氏在簾內,一胡一 生便抱住不放,狄氏也轉身來回抱。
一胡一 生就求歡道:「渴慕極矣,今日得諧天上之樂,三生之緣也。」
狄氏道:「妾久有意,不必多言。」
褪下褲來,就在堂中椅上坐了,蹺起雙腳,任一胡一 生雲雨起來。
可笑鐵生心貪一胡一 妻,反被一胡一 生先一婬一了妻子。
正是:
捨卻家常慕友妻,誰知背地已偷期?
賣了餛飩買面吃,恁樣心腸癡不癡!
一胡一 生風一流 在行,放出手段,盡意舞弄。
狄氏歡喜無盡,叮矚一胡一 生:「不可洩漏!」一胡一 生道:「多謝尊嫂不棄小生,賜與歡會。
卻是尊兄許我多時,就知道了也不妨礙。」
狄氏道:「拙失因貪賢閫,故有此話。
雖是好色心重,卻是性剛心直,不可惹他!只好用計賺他,私圖快活,方為長便。」
一胡一 生道:「如何用計?」
狄氏道:「他是個酒色行中人。
你訪得有甚名妓,牽他去吃酒嫖宿,等他不歸來,我與你就好通宵取樂了。」
一胡一 生道:「這見識極有理,他方才欲營勾我妻,許我妓館中一百個東道,我就借此機會,攛唆一兩個好妓者絆住了他,不怕他不留戀。
只是怎得許多纏頭之費供給他?」
狄氏道:「這個多在我身上。」
一胡一 生道:「若得尊嫂如此留心,小生拼盡著性命陪尊嫂取樂。」
兩個計議定了,各自散去。
元來一胡一 家貧,鐵家富,所以鐵生把酒食結識一胡一 生,一胡一 生一面奉承,怎知反著其手?鐵生家道雖富,因為花酒面上費得多,把膏腴的產業,逐漸費掉了。
又遇狄氏搭上了一胡一 生,終日攛掇他出外取樂,狄氏自與一胡一 生治酒歡會,珍饈備具,日費不資。
狄氏喜歡過甚,毫不吝惜,只乘著鐵生急迫,就與一胡一 生內外攛哄他,把產業賤賣了。
狄氏又把價錢藏起些,私下奉養一胡一 生。
一胡一 生訪得有名妓就引著鐵生去入馬,置酒留連,日夜不歸。
狄氏又將平日所藏之物,時時寄些與丈失,為酒食犒賞之助。
只要他不歸來,便與一胡一 生暢情作樂。
鐵生道是妻賢不妒,越加放肆,自謂得意。
有兩日歸來。
狄氏見了千歡萬喜,毫無喧妒之意。
鐵生感激不勝,夢裡也道妻子是個好人。
有一日,正安排了酒果,要與一胡一 生享用,恰遇鐵生歸來,見了說道:「為何置酒?」
狄氏道:「曉得你今日歸來,恐怕寂寞,故設此等待,已著人去邀一胡一 生來陪你了。」
鐵生道:「知我心者,我妻也。」
須臾一胡一 生果來,鐵生又與盡歡,商量的只是行院門中說話,有時醉了,又挑著門氏的話。
一胡一 生道:「你如今有此等名姬相一交一 ,何必還顧此糟糠之質?果然不嫌醜陋,到底設法上你手罷了。」
鐵生感謝不盡,卻是口裡雖如此說,終日被一胡一 生哄到妓家醉夢不醒,弄得他眼花撩亂,也那有閒日子去與門氏做綽趣工夫?
一胡一 生與狄氏卻打得火一般熱,一夜 也間不的。
礙著鐵生在家,須不方便。
一胡一 生又有一個吃酒易醉的方,私下傳授了狄氏,做下了酒,不上十來杯,便大醉軟灘,只思睡去。
自有了此方,鐵生就是在家,或與狄氏或與一胡一 生吃不多兒杯,已自頹然在旁。
一胡一 生就出來與狄氏換了酒,終夕笑語一婬一戲,鐵生竟是不覺得。
有番把歸來時,撞著一胡一 生狄氏正在歡飲,一胡一 生雖悄地避過,杯盤狼藉,收拾不迭。
鐵生問起,狄氏只說是某親眷到來留著吃飯,怕你來強酒,吃不過,逃去了。
鐵生便就不問。
只因前日狄氏說了不肯一交一 兌的話,信以為實,道是個心性貞潔的人。
那一胡一 生又狎呢奉承,惟恐不及,終日陪嫖一妓,陪吃酒的,一發那裡疑心著?況且兩個有心人算一個無心人,使婢又做了腳,便有些小形跡,也都遮飾過了。
到底外認一胡一 生為良朋,內認狄氏為賢妻,迷而不悟。
街坊上人知道此事的漸漸多了,編者一隻《嗇調山坡羊》來嘲他道:
那風月場,那一個不愛?只是自有了嬌一妻 ,也落得個自在。
又何須終日去亂走一胡一 行,反把個貼肉的人兒,送別人還債?你要把別家的,一手擎來,誰知在家的,把你雙手托開!丙然是糴的到先糴了,你曾見他那門兒安在?割貓兒尾拌著貓飯來,也落得與人用了些不疼的家財。
乖乖!這樣貪花,只算得折本消災。
乖乖!這場一交一 易,不做得公道生涯。
卻說鐵生終日耽於酒色,如醉如夢,過了日子,不覺身子淘出病來,起床 不得,眠臥在家。
一胡一 生自覺有些不便,不敢往來。
狄氏通知他道:「丈夫是不起床 的,亦且使婢們做眼的多,只管放心來走,自不妨事。」
一胡一 生得了這個消息,竟自別無顧忌,出入自檀,慣了腳步,不覺忘懷了,錯在床 面前走過。
鐵生忽然看見了,怪問起來道:「一胡一 生如何在裡頭走出來?」
狄氏與兩個使婢同聲道:「自不曾見人走過,那裡甚麼一胡一 生?」
鐵生道:「適才所見,分明是一胡一 生,你們又說沒甚人走過,難道病眼模糊,見了鬼了?」
狄氏道:「非是見鬼。
你心裡終日想其妻子,想得極了,故精神恍惚,開眼見他,是個眼花。」
次日,一胡一 生知道了這話,說道:「雖然一時扯謊,哄了他,他後邊病好了,必然靜想得著,豈不疑心?他既認是鬼,我有道理。
真個把鬼來與他看看。
等他信實是眼花了,以免日後之疑。」
狄氏笑道:「又來調喉,那裡得有個鬼?」
一胡一 生道:「我今夜乘暗躲在你家後房,落得與你歡樂,明日我妝做一個鬼,走了出去,卻不是一舉兩得。」
果然是夜狄氏安頓一胡一 生在別房,卻叫兩個使婢在床 前相伴家主,自推不耐煩伏侍,圖在別床 安寢,撇了鐵生徑與一胡一 生睡了一晚。
明日打聽得鐵生睡起朦朧,一胡一 生把些靛塗了面孔,將鬢髮染紅了,用綿裹了兩隻腳要走得無聲,故意在鐵生面前直衝而出。
鐵生病虛的人,一見大驚,喊道:「有鬼!有鬼!」忙把被遮了頭,只是顫。
狄氏急忙來問道:「為何大驚小敝?」
鐵生哭道:「我說昨日是鬼,今日果然見鬼了。
此病凶多吉少,急急請個師巫,替我禳解則個!」
自此一驚,病勢漸重。
狄氏也有些過意不去,只得去訪求法師。
其時離原上百里有一個了臥禪師,號虛谷,戒行為諸山首冠。
鐵生以禮請至,建懺悔法壇,以祈佛力保佑。
是日臥師入定,過時不起,至黃昏始醒。
問鐵生道:「你上代有個繡衣公麼?」
鐵生道:「就是吾家公公。」
臥師又問道:「你朋友中,有個一胡一 生麼?」
鐵生道:「是吾好友。」
狄氏見說著一胡一 生,有些心病,也來側耳聽著。
臥師道:「適間所見甚奇。」
鐵生道:「有何奇處?」
臥師道:「貧僧初行,見本宅土地,恰遇宅上先祖繡衣公在那裡訴冤,道其孫為一胡一 生所害。
土地辭是職卑,理不得這事,教繡衣公道:『今日南北二斗會降玉笥峰下,可往訴之,必當得理。
』繡衣公邀貧僧同往,到得那裡,果然見兩個老人。
一個著緋,一個著綠,對坐下棋。
繡衣公叩頭仰訴,老人不應。
繡衣公訴之不止。
棋罷,方開言道:「福善禍一婬一,天自有常理。
爾是儒家,乃昧自取之理,為無益之求。
爾孫不肖,有死之理,但爾為名儒,不宜絕嗣,爾孫可以不死。
一胡一 生宣一婬一敗度,妄誘爾孫,不受報於人間,必受罪於陰世。
爾且歸,一胡一 生自有主者,不必仇他,也不必訴我。
』說罷,顧貧僧道:『爾亦有緣,得見吾輩。
爾既見此事,爾須與世人說知,也使知禍福不爽。
』言訖而去,貧僧定中所見如此。
今果有繡衣公與一胡一 生,豈不奇哉!」狄氏聽見大驚,沒做理會處。
鐵生也只道一胡一 生誘他嫖蕩,故公公訴他,也還不知狄氏有這些緣故。
但見說可以不死,是有命的,把心放寬了,病休減動了好些,反是狄氏替一胡一 生耽憂,害出心病來。
不多幾時,鐵生全愈,一胡一 生腰痛起來。
旬日之內,癰疽大發。
醫者道:「是酒色過度,水竭無救。」
鐵生日日直進臥內問病,一向通家,也不避忌。
門氏在他床 邊伏侍,遮遮掩掩,見鐵生日常周濟他家的,心中帶些感激,漸漸一交一 通說話,眉來眼去。
鐵生出於久幕,得此機會,老大撩拔。
調得情熱,背了一胡一 生眼後,兩人已自搭上了。
鐵生從來心願,賠了妻子多時,至此方才勾帳。
正是:
一報還一報,皇天不可欺。
向來打一交一 易,正本在斯時。
門氏與鐵生成了此事,也似狄氏與一胡一 生起初一般的如膠似漆,曉得一胡一 生命在旦夕,到底沒有好的日子了,兩人恩山義海,要做到頭夫妻。
鐵生對門氏道:「我妻甚賢,前日尚許我接你來,幫村我成好事。
而今若得娶你同去相處,是絕妙的了。
門氏冷笑了一聲道:「如此肯幫村人,所以自家也會幫村。」
鐵生道:「他如何自家幫村?」
門氏道:「他與我丈夫往來已久,晚間時常不在我家裡睡。
但看你出外,就到你家去了。
你難道一些不知?」
鐵生方纔如夢初覺,如醉方醒,曉得一胡一 生騙著他,所以臥師入定,先祖有此訴。
今日得門氏上手,也是果報。
對門氏道:「我前日眼裡親看見,卻被他們把鬼話遮掩了。
今日若非娘子說出,道底被他兩人瞞過。」
門氏道:「切不可到你家說破,怕你家的怪我。」
鐵生道:「我既有了你,可以釋恨。
況且你丈失將危了,我還家去張揚做甚麼?」
悄悄別了門氏回家裡來,且自隱忍不言。
不兩日,一胡一 生死了,鐵生吊罷歸家,狄氏念著舊情,心中哀痛,不覺掉下淚來。
鐵生此時有心看人的了,有甚麼看不出?冷笑道:「此淚從何而來?」
狄氏一時無言。
鐵生道:「我已盡知,不必瞞了。」
狄氏紫漲了面一皮,強口道:「是你相好往來的死了,不覺感歎墮淚,有甚麼知不知?瞞不瞞?」
鐵生道:「不必口強!我在外面宿時,他何曾在自家家裡宿?你何曾獨自宿了?我前日病時親眼看見的,又是何人?還是你相好往來的死了,故此感歎墮淚。」
狄氏見說著真話,不敢分辯,默默不樂。
又且想念一胡一 生,闔眼就見他平日模樣。
懨懨成病,飲食不進而死。
死後半年,鐵生央媒把門氏娶了過來,做了續絃。
鐵生與門氏甚是相得,心中想著臥師所言禍福之報,好生警悟,對門氏道:「我只因見你姿色,起了邪心,卻被一胡一 生先一婬一媾了妻子。
這是我的花報。
一胡一 生與吾妻子背了我一婬一媾,今日卻一時俱死。
你歸於我,這卻是他們的花報。
此可為妄想邪一婬一之戒!先前臥師入定轉來,已說破了。
我如今悔心已起,家業雖破,還好收拾支撐,我與你安分守己,過日罷了。」
鐵生就禮拜臥師為師父,受了五戒,戒了邪一婬一,也再不放門氏出去遊蕩了。
漢沔之間,傳將此事出去,曉得果報不虛。
臥師又到處把定中所見勸人,變了好些風俗。
有詩為證:
一江一 漢之俗,其女好游。
自非文化,誰不可求!
睹色相悅,彼此營勾。
寧知捷足,反佔先頭?
誘人蕩敗,自己綢繆。
一朝身去,田土人收。
眼前還報,不爽一籌。
奉勸世人,莫愛風一流 !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