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讀卷四十 華陰道獨逢異客 江陵郡三拆仙
詩云:
人生凡事有前期,尤是功名難強為。
多少英雄埋沒殺,只因莫與指途迷。
話說人生只有科第一事,最是黑暗,沒有甚定准的。
自古道「文齊福不齊」,隨你胸中錦繡,筆下龍蛇,若是命運不對,到不如乳臭小兒、賣菜傭早登科甲去了。
就如唐時以詩取士,那李、杜、王、孟不是萬世推尊的詩祖?卻是李杜俱不得成進士,孟浩然連官多沒有,止百王摩詰一人有科第,又還虧得岐王幫村,把《郁輪袍》打了九公主夫節,才奪得解頭。
若不會夤緣鑽刺,也是不穩的。
只這四大家尚且如此,何況他人?及至詩不成詩,而今世上不傳一首的,當時登第的元不少。
看官,你道有什麼清頭在那裡?所以說:
文章自古無憑據,惟願朱衣一點頭。
說話的,依你這樣說起來,人多不消得讀書勤學,只靠著命中福分罷了。
看官,不是這話。
又道是:「盡其在我,聽其在天。」
只這些福分又趕著興頭走的,那奮發不過的人終久容易得些,也是常理。
故此說:「皇天不負苦心人。」
畢竟水到渠成,應得的多。
但是科場中鬼神弄人,只有那該僥倖的時來福湊、該迍邅的七顛八倒這兩項嚇死人!先聽小子說幾件科場中事體做個起頭。
有個該中了,撞著人來幫村的。
湖廣有個舉人姓何,在京師中會試,偶入酒肆,見一夥青衣大帽人在肆中飲酒。
聽他說話半文半俗,看他氣質假斯文帶些光棍腔。
何舉人另在一座,自斟自酌。
這些人見他獨自一個寂寞,便來邀他同坐。
何舉人不辭,就便隨和歡暢。
這些人道是不做腔,肯入隊,且又好相與,盡多快活。
吃罷散去。
隔了兒日,何舉人在長安街過,只見一人醉臥路旁,衣帽多被塵土染污。
仔細一看,卻認得是前日酒肆裡同吃酒的內中一人,也是何舉人忠厚處,見他醉後狼藉不像樣,走近身扶起他來。
其人也有些醒了,張目一看,見是何舉人扶他,把手拍一拍臂膊,哈哈笑道:「相公造化到了。」
就伸手袖中解出一條汗巾來,汗中結裡裹著一個兩指大的小封兒,對何舉人道:「可拿到下處自看。」
何舉人不知其意,袖了到下處去。
下處有好幾位同會試的在那裡,何舉人也不道是什麼機密勾當,不以為意,竟在眾人面前拆開看時,乃是六個《四書》題目,八個經題目,共十四個。
同寓人見了,問道:「此自何來?」
何舉人把前日酒肆同飲,今日跌倒街上的話,說了一遍,道:「是這個人與我的,我也不知何來。」
同寓人道:「這是光棍們假作此等哄人的,不要信他。」
獨有一個姓安的心裡道:「便是假的何妨?我們落得做做熟也好。」
就與何舉人約了,每題各做一篇,又在書坊中尋刻的好文,參酌改定。
後來入場,六個題目都在這裡面的,二人多是預先做下的文字,皆得登第。
元來這個醉臥的人乃是大主考的書辦,在他書房中抄得這張題目,乃是一正一副在內。
朦朧醉中,見了何舉人扶他,喜歡,與了他。
也是他機緣輻揍,又挈帶了一個姓安的。
這些同寓不信的人,可不是命裡不該,當面錯過?
醉臥者人,吐露者神。
信與不信,命從此分。
有個該中了,撞著鬼來幫村的。
揚州興化縣舉子,應應天鄉試,頭場日齁酣睡一日不醒,號軍叫他起來,日已晚了,正自心慌,且到號底廁上走走。
只見廁中已有一個舉子在裡頭,問興化舉子道:「兄文成未?」
答道:「正因睡了失覺,一字未成,了不得在這裡。」
廁中舉子道:「吾文皆成,寫在王諱紙上,今疾作譽不得了,兄文既未有,吾當贈兄罷。
他日中了,可謝我百金。」
興化舉子不勝之喜。
廁中舉子就把一張王諱紙遞過來,果然六篇多明明白白寫完在上面,說道:「小弟姓某名某,是應天府學。
家在僻鄉,城中有賣柴牙人某人,是我侄,可一訪之,便可尋我家了。」
興化舉子領諾,拿到號房照他寫的譽了,得以完卷。
進過三場,揭曉果中。
急持百金,往尋賣柴牙人,問他叔子家裡。
那牙人道:「有個叔子,上科正患痢疾進場,死在場中了。
今科那得還有一個叔子?」
舉子大駭,曉得是鬼來幫他中的,同了牙人直到他家,將百金為謝。
其家甚貧,夢裡也不料有此百金之得,闔家大喜。
這舉子只當百金買了一個春元。
一點文心,至死不磨。
上科之鬼,能助今科。
有個該中了,撞著神借人來幫村的。
寧波有兩生,同在鑒湖育王寺讀書。
一生儇巧,一生拙誠。
那拙的信佛,每早晚必焚香在大士座前禱告:願求明示場中七題。
那巧的見他匍匐不休,心中笑他癡呆。
思量要耍他一耍,遂將一張大紙自擬了六題,把佛香燒成字,放在香幾下。
拙的明日早起拜神,看見了,大信,道是大士有靈,果然密授秘妙。
依題遍采坊刻佳文。
名友窗課,模擬成七篇好文,熟記不忘。
巧的見他信以為實,如此舉動,道是被作弄著了,背地暗笑他著鬼。
豈知進到場中,七題一個也不差,一揮而出,竟得中式。
這不是大士借那儇巧的手,明把題目與他的?
拙以誠求,巧者為用。
鬼神機權,妙於簸弄。
有個該中了,自己一精一靈現出幫村的。
湖廣鄉試日,某公在場閱卷倦了,朦朧打盹。
只聽得耳畔歎息道:「窮死窮死!救窮救窮!」驚醒來想一想道:「此必是有士子要中的作怪了。」
仔細聽聽,聲在一箱中出,伸手取卷,每拾起一卷,耳邊低低道:「不是。」
如此屢屢,落後一卷,聽得耳邊道:「正是。」
某公看看,文字果好,取中之,其聲就止。
出榜後,本生來見。
某公問道:「場後有何異境?」
本生道:「沒有。」
某公道:「場中甚有影響,生平好講什麼話?」
本生道:「門生家寒不堪,在窗下每作一文成,只呼『窮死救窮』,以此為常,別無他話。」
某公乃言間卷時耳中所聞如此,說了共相歎異,連本生也不知道怎地起的。
這不是自己一念堅切,一精一靈活現麼!
一精一誠所至,金石為開。
果然勇猛,自有神來。
有個該中了,人與鬼神兩相湊巧幫村的。
浙場有個士子,原是少年飽學,走過了好幾科,多不得中。
落後一科,年紀已長,也不做指望了。
幸得有了科舉,圖進場完故事而已。
進場之夜,忽夢見有人對他道:「你今年必中,但不可寫一個字在捲上,若寫了,就不中了,只可一交一 白卷。」
士子醒來道:「這樣夢也做得奇,天下有這事麼?」
不以為意。
進場領卷,正要構思下筆,只聽得耳邊廂又如此說道:「決寫不得的。」
他心裡疑道:「好不作怪?」
把題目想了一想,頭紅面熱,一字也付不來,就暴躁起來道:「都管是又不該中了,所以如此。」
悶悶睡去。
只見祖、父俱來分付道:「你萬萬不可寫一字,包你得中便了。」
醒來歎道:「這怎麼解?如此夢魂纏擾,料無佳思,吃苦做什麼?落得不做,投了白捲出去罷!」出了場來。
自道頭一個就是他貼出,不許進二場了。
只見試院開門,貼出許多不合式的來:有不完篇的,有脫了稿的,有差寫題目的,紛紛不計其數。
正揀他一字沒有的,不在其內,倒哈哈大笑道:「這些彌封對讀的,多失了魂了!」隔了兩日不見動靜,隨眾又進二場,也只是見不貼出,瞞生人眼,進去戲耍罷了。
才捏得筆,耳邊又如此說。
他自笑道:「不勞分付,頭場白卷,二場寫他則甚?世間也沒這樣呆子。」
游衍了半日,一交一 卷而出。
道:「這番決難逃了!」只見第二場又貼出許多,仍覆沒有己名,自家也好生吒異。
又隨眾進了三場,又一交一 了白卷,自不必說。
朋友們見他進過三場,多來請教文字,他只好背地暗笑,不好說得。
到得榜發,公然榜上有名高中了。
他只當是個夢,全不知是那裡來的。
隨著赴鹿鳴宴風騷,真是十分僥倖。
領出捲來看,三場俱完好,且是錦繡滿紙,驚得目睜口呆,不知其故?元來彌封所兩個進士知縣,多是少年科第,有意思的,道是不進得內廉,心中不伏氣。
見了題目,有些技癢,要做一卷,試試手段,看還中得與否?只苦沒個用印卷子,雖有個把不完卷的,遞將上來,卻也有一篇半篇,先寫在上了,用不著的。
已後得了此白卷,心中大喜,他兩個記者姓名,便你一篇我一篇,共相斟酌改訂,湊成好卷,彌封了發去譽錄。
三場皆如此,果然中了出來。
兩個進士暗地得意,道是這人有天生造化。
反著人尋將他來,問其白卷之故。
此生把夢寐叮矚之事,場中耳畔之言,一一說了。
兩個進士道:「我兩人偶然之興,皆是天教代足下執筆的。」
此生感激無盡,認做了相知門生。
張公吃酒,李公卻醉。
命若該時,一字不費。
這多是該中的話了。
若是不該中,也會千奇萬怪起來。
有一個不該中,鬼神反來耍他的。
萬曆癸未年,有個舉人管九皋赴會試。
場前夢見神人傳示七個題目,醒來個個記得,第二日尋坊間文,揀好的熟記了。
入場,七題皆合,喜不自勝。
信筆將所熟文字寫完,不勞思索,自道是得了神助,心中無疑。
誰知是年主考厭薄時文,盡搜括坊間同題文字入內磨對,有試卷相同的,便塗壞了。
管君為此竟不得中,只得選了官去。
若非先夢七題,自家出手去做,還未見得不好,這不是鬼神明明耍他?
夢是先機,番成悔氣。
鬼善椰榆,直同兒戲。
有一個不該中強中了,鬼神來擺佈他的。
浙一江一 山陰士人諸葛一鳴,在本處山中發憤讀書,不回過歲。
隆慶庚午年元旦未曉,起身梳洗,將往神祠中禱祈,途問遇一群人喝道而來。
心裡疑道:「山中安得有此?」
佇立在旁細看,只見鼓吹前導,馬上簇擁著一件東西。
落後貴人到,乃一金甲神也。
一鳴明知是陰間神道,迎上前來拜問道:「尊神前驅所迎何物?」
神道:「今科舉子榜。」
一鳴道:「小生某人,正是秀才,榜上有名否?」
神道:「沒有。
君名在下科榜上。」
一鳴道:「小生家貧等不得,尊神可移早一科否?」
神道:「事甚難。
然與君相遇,亦有緣。
試為君圖之。
若得中,須多焚椿錢,我要去使用,才安穩。
不然,我亦有罪犯。」
一鳴許諾。
及後邊榜發,一鳴名在末行,上有丹印。
緣是數已填滿,一個教官將著一鳴卷竭力來薦,至見諸聲色。
主者不得已,割去榜未一名,將一鳴填補。
此是鬼神在暗中作用。
一鳴得中,甚喜,匆匆忘了燒椿錢。
赴宴歸寓,見一鬼披髮在馬前哭道:「我為你受禍了。」
一鳴認看,正是先前金甲神,甚不過意道:「不知還可焚錢相救否?」
鬼道:「事已遲了,還可相助。」
一鳴買些椿錢燒了。
及到會試,鬼復來道:「我能助公登第,預報七題。」
一鳴打點了進去,果然不差。
一鳴大喜。
到第二場,將到進去了,鬼才來報題。
一鳴道:「來不及了。」
鬼道:「將文字放在頭巾內帶了進去,我遮護你便了。」
一鳴依了他。
到得監試面前,不消搜得,巾中文早已墜下,算個懷挾作一弊 ,當時打了枷號示眾,前程削奪。
此乃鬼來報前怨作弄他的,可見命未該中,只早一科也是強不得的。
躁於求售,並喪厥有。
人耶鬼耶?各任其咎。
看官只看小子說這幾端,可見功高定數,毫不可強。
所以但:
窗下莫言命,場中不論文。
世間人總在這定數內被他哄得昏頭昏腦的。
小子而今說一段指破功高定數的故事,來完這回正話。
唐時有個一江一 陵副使李君,他少年未第時,自洛陽赴長安進士舉,經過華陰十道中,下店歇宿。
只見先有一個白衣人在店。
雖然渾身布素,卻是骨秀神清,豐格出眾。
店中人甚多,也不把他放在心上。
李君是個聰明有才思的人,便瞧科在眼裡道:「此人決然非凡。」
就把坐來移近了,把兩句話來請問他。
只見談吐如流,百叩百應。
李君愈加敬重,與他圍爐同飲,款治倍常。
明日一路同行,至昭應,李君道:「小弟慕足下塵外高蹤,意欲結為兄弟,倘蒙不棄,伏乞見教姓名年歲,以便稱呼。」
白衣人道:「我無姓名,亦無年歲,你以兄稱我,以兄禮事我可也。」
李君依言,當下結拜為兄。
至晚對李君道:「我隱居西嶽,偶出遊行,甚荷郎君相厚之意,我有事故,明旦先要往城,不得奉陪,如何?」
李君道:「邂逅幸與高賢結契,今遽相別,不識有甚言語指教小弟否?」
白衣人道:「郎君莫不要知後來事否?」
李君再拜,懇請道:「若得預知後來事,足可趨避,省得在黑暗中行,不勝至願。」
白衣人道:「仙機不可洩漏,吾當緘封三書與郎君,日後自有應驗。」
李君道:「所以奉懇,專貴在先知後事,若直待事後有驗,要曉得他怎的?」
白衣人道:「不如此說。
凡人功名富貴,雖自有定數,但吾能前知,便可為郎君指引。
若到其間開他,自身用處,可以周全郎君富貴。」
李君見說,欣然請教。
白衣人乃取紙筆,在月下不知寫些什麼,摺做三個柬,外用三個封封了,拿來一交一 與李君,道:「此三封,郎君一生要緊事體在內,封有次第,內中有秘語,直到至急時方可依次而開,開後自有應驗。
依著做去,當得便宜。
若無急事,漫自開他,一毫無益的。
切記,切記。」
李君再拜領受,珍藏篋中。
次日,各相別去。
李君到了長安,應過進士舉,不得中第。
李君父親在時,是松滋令,家事頗饒,只因帶了宦囊,到京營求陞遷,病死客邸,宦囊一空。
李君痛父淪喪,門戶蕭條,意欲中第才歸,重整門閥。
家中多帶盤纏,拚住京師,不中不休。
自恃才高,道是舉手可得,如拾芥之易。
怎知命運不對,連應過五六舉,只是下第,盤纏多用盡了。
欲待歸去,無有路費;欲待住下,以侯再舉,沒了賃房之資,求容足之地也無。
左難右難,沒個是處。
正在焦急頭上,猛然想道:「仙兄有書,分付道:『有急方開。
』今日已是窮極無聊,此不為急,還要急到那裡去?不免開他頭一封,看是如何?」
然是仙書,不可造次。
是夜沐浴齋素,到第二日清旦,焚香一爐,再拜禱告道:「弟子只因窮因,敢開仙兄第一封書,只望明指迷途則個。」
告罷,拆開外封,裡面又有一小封,面上寫著道:「某年月日,以因迫無資用,開第一封。」
李君大驚道:「真神仙也!如何就曉得今日目前光景?且開封的月日俱不差一毫,可見正該開的,內中必有奇處。」
就拆開小封來看,封內另有一紙,寫著不多幾個字:「可青龍寺門前坐。」
看罷,曉得有些奇怪,怎敢不依?只是疑心道:「到那裡去何干?」
問問青龍寺遠近,元來離住處有五十鄉里路。
李君只得騎了一頭蹇驢,速速走到寺前,日色已將晚了。
果然依著書中言語,在門檻上呆呆地坐了一回,不見什麼動靜。
天昏黑下來,心裡有些著急,又想了仙書,自家好笑道:「好癡子,這裡坐,可是有得錢來的麼?不相望錢,今夜且沒討宿處了。
怎麼處?」
正遲疑問,只見寺中有人行走響,看看至近,卻是寺中主僧和個行者來夫前門,見了李君問道:「客是何人,坐在此間?」
李君道:「驢弱居遠,天色已晚,前去不得,將寄宿於此。」
主僧道:「門外風寒,豈是宿處?且請到院中來。」
李君推托道:「造次不敢驚動。」
主僧再三邀進,只得牽了蹇驢,隨著進來。
主僧見是士人,具饌烹茶,不敢怠慢。
飲間,主僧熟視李君,上上下下估著,看了一回,就轉頭去與行童說一番,笑一番。
李君不解其意,又不好問得。
只見主僧耐了一回,突然問道:「郎君何姓?」
李君道:「姓李。」
主僧驚道:「果然姓李!」李君道:「見說賤姓,如此著驚,何故?」
主僧道:「松滋李長官是郎君盛旌,相識否?」
李君站起身,顰蹙道:「正是某先人也。」
主僧不覺垂淚不已,說道:「老僧與令先翁長官久托故舊,往還不薄。
適見郎君豐儀酷似長官,所以驚疑。
不料果是。
老僧奉求已多日,今日得遇,實為萬幸。」
李君見說著父親,心下感傷,涕流被面道:「不曉得老師與先人舊識,頃間造次失禮。
然適聞相求弟子已久,不解何故?」
主僧道:「長官昔年將錢物到此求官,得疾狼狽,有錢二千貫,寄在老僧常住庫中。
後來一病不起,此錢無處發付。
老僧自是以來,心中常如有重負,不能釋然。
今得郎君到此,完此公案,老僧此生無事矣。」
李君道:「向來但知先人客死,宦囊無跡,不知卻寄在老師這裡。
然此事無個證見,非老師高誼在古人之上,怎肯不昧其事,反加意尋訪?重勞記念,此德難忘。」
主僧道:「老僧世外之人,要錢何用?何況他人之財,豈可沒為己有,自增罪業?老僧只怕受托不終,致負夙債,賂累來生,今幸得了此心事,魂夢皆安。
老僧看郎君行況蕭條,明日但留下文書一紙,做個執照,盡數輦去為旅邸之資,盡可營生,尊翁長官之目也瞑了。」
李君悲喜一交一 集,悲則悲著父親遺念,喜則喜著頓得多錢。
稱謝主僧不盡,又自念仙書之驗如此,真希有事也。
青龍寺主古人徒,受托錢財誼不誣。
貧子衣珠雖故在,若非仙訣可能符。
是晚主僧留住安宿,慇勤相待。
次日盡將原鏹二千貫發出,一交一 明與李君。
李君寫個收領文字,遂雇騾馱載,珍重而別。
李君從此買宅長安,頓成富家。
李君一向門閥清貴,只因生計無定,連妻子也不娶得。
今長安中大家見他富盛起來,又是舊家門望,就有媒人來說親與他。
他娶下成婚,作久住之計。
又應過兩次舉,只是不第,年紀看看長了。
親威朋友僕從等多勸他:「且圖一官,以為終身之計,如何被科名騙老了?」
李君自恃才高,且家有餘資,不愁衣食,自道:「只爭得此一步,差好多光景,怎肯甘心就住,讓那才不如我的得意了,做盡天氣?且索再守他次把做處。」
本年又應一舉,仍復不第,連前卻滿十次了。
心裡雖是不伏氣,卻是遞年「打毷氉」,也覺得不耐煩了。
說話的,如何叫得「打毷氉」?看官聽說:唐時榜發後,與不第的舉子吃解悶酒,渾名「打毷氉」。
此樣酒席,可是吃得十來番起的。
李君要往住手,又割捨不得;要寬心再等,不但攛掇的人多,自家也覺爭氣不出了。
況且妻子又未免圖他一官半職榮貴,耳邊日常把些不入機的話來激聒,一發不知怎地好,竟自沒了生意,含著一眶眼淚道:「一歇了手,終身是個不第舉子。
就僥倖官職高貴,也說不響了。」
躊躇不定幾時,猛然想道:「我仙兄有書道『急時可開』,此時雖無非常急事,卻是住與不住,是我一生了當的事,關頭所差不小,何不開他第二封一看,以為行止?」
生意定了,又齋戒沐浴。
次日清旦,啟開外封,只見裡面寫道:「某年月日,以將罷舉,開第二封。」
李君大喜道:「元來原該是今日開的,既然開得不差,裡面必有決斷,吾終身可定了。」
忙又開了小封看時,也不多兒個字,寫著:「可西市靴轡行頭坐。」
李君看了道:「這又怎麼解?我只道明明說個還該應舉不應舉,卻又是啞謎。
當日青龍寺,須有個寺僧欠錢;這個西市靴轡行頭,難道有人欠我及第的債不成?但是仙兄說話不曾差了一些,只索依他走去,看是甚麼緣故。
卻其實有些好笑。」
自言自語了一回,只得依言一直走去。
走到那裡,自想道:「可在那處坐好?」
一眼望去一個去處,但見:
望子高挑,埕頭廣架。
門前對於,強斯文帶醉歪題;壁上詩篇,村過客乘忙謅下。
入門一陣腥膻氣,案上原少佳餚;到坐兒番吆喝聲,面前未來供饌。
漫說聞香須下馬,枉誇知味且停驂。
無非行路救饑,或是邀人議事。
元來是一個大酒店。
李君獨坐無聊,想道:「我且沽一壺,吃著坐看。」
步進店來。
店主人見是個士人,便拱道:「樓上有潔淨坐頭,請官人上樓去。」
李君上樓坐定,看那樓上的東首盡處,有間潔淨小綁子,門兒掩著,像有人在裡邊坐下的,寂寂默默在裡頭。
李君這付座底下,卻是店主人的房,樓板上有個穿眼,眼裡偷窺下去,是直見的。
李君一個在樓上,還未見小二送酒萊上來,獨坐著閒不過,聽得腳底下房裡頭低低說話,他卻在地板眼裡張看。
只見一個人將要走動身,一個拍著肩叮矚,聽得落尾兩句說道:「教他家郎君明日平明必要到此相會。
若是苦沒有錢,即說元是且未要錢的,不要挫過。
遲一日就無及了。」
去的那人道:「他還疑心不的確,未肯就來怎好?」
李君聽得這兒句話,有些古怪,便想道:「仙兄之言莫非應著此間人的事體上?」
即忙奔下樓來,卻好與那兩個人撞個劈面,乃是店主人與一個陌生人。
李君扯住店主人間道:「你們適才講的是什麼話?」
店主人道:「侍郎的郎君有件緊要事於,要一千貫錢來用,托某等尋覓,故此商量尋個頭主。」
李君道:「一千貫錢不是小事,那裡來這個大財主好借用?」
店主道:「不是借用,說得事成時,竟要了他這一千貫錢也還算是相應的。」
李君再三要問其事備細。
店主人道:「與你何干!何必定要說破?」
只見那要去的人,立定了腳,看他問得急切,回身來道:「何不把實話對他說?總是那邊未見得成,或者另絆得頭主,大家商量商量也好。」
店主人方才咐著李君耳朵說道:「是營謀來歲及第的事。」
李君正鬥著肚子裡事,又合著仙兄之機,吃了一驚,忙問道:「此事虛實何如?」
店主人道:「侍郎郎君見在樓上房內,怎的不實?」
李君道:「方纔聽見你們說話,還是要去尋那個的是?」
店主人道:「有個舉人要做此事,約定昨日來成的,直等到晚,竟不見來。
不知為湊錢不起,不知為疑心不真?卻是郎君無未要錢,直等及第了才一交一 足,只怕他為無錢不來,故此又要這位做事的朋友去約他。
若明日不來,郎君便自去了,只可惜了這好機會。」
李君道:「好教兩位得知,某也是舉人。
要錢時某也有,便就等某見一見郎君,做了此事,可使得否?」
店主人道:「官人是實話麼?」
李君道:「怎麼不實?」
店主人道:「這事原不揀人的。
若實實要做,有何不可!」那個人道:「從古道『有奶便為娘』,我們見鍾不打,倒去斂銅?官人若果要做,我也不到那邊去,再走壞這樣閒步了。」
店主人道:「既如此,可就請上樓與郎君相見面議,何如?」
兩個人拉了李君一同走到樓上來。
那個人走去東首閣子裡,說了一會話,只見一個人踱將出來,看他怎生模樣:
白胖面龐,癡肥身體。
行動許多珍重,周旋頗少謙恭。
抬眼看人,常帶幾分蒙昧;出言對眾,時牽數字含糊。
頂著祖父現成家,享這兒孫自在福。
這人走出閣來,店主人忙引李君上前,指與李君道:「此侍郎郎君也,可小心拜見。」
李君施禮已畢,敘坐了。
郎君舉手道:「公是舉子麼?」
李君通了姓名,道:「適才店主人所說來歲之事,萬望扶持。」
郎君點頭未答,且目視店主人與那個人,做個手勢道:「此話如何?」
店主人道:「數目已經講過,昨有個人約著不來,推道無錢。
今此間李官人有錢,情願成約。
故此,特地引他謁見郎君。」
郎君道:「咱要錢不多,如何今日才有主?」
店主人道:「舉子多貧,一時間斗不著。」
郎君道:「揀那富的拉一個來罷了。」
店主人道:「富的要是要,又撞不見這樣方便。」
郎君又拱著李君問店主人道:「此間如何?」
李君不等店主人回話,便道:「某寄藉長安,家業多在此,只求事成,千貫易處,不敢相負。」
郎君道:「甚妙,甚妙!明年主司侍郎乃吾親叔父也,也不誤先輩之事。
今日也未就要一交一 錢,只立一約,待及第之後,即命這邊主人走領,料也不怕少了的。」
李君見說得有根因,又且是應著仙書,曉得其事必成,放膽做著,再無疑慮。
即袖中取出兩貫錢來,央店主人備酒來吃。
一面飲酒,一面立約,只等來年成事一交一 銀。
當下李君又將兩貫錢謝了店主人與那一個人,各各歡喜而別。
到明年應舉,李君果得這個夫節之力,榜下及第。
及第後,將著一千貫完那前約,自不必說。
眼見得仙兄第二封書,指點成了他一生之事。
真才屢挫誤前程,不若黃金立可成。
今看仙書能指引,方知銅臭亦天生。
李君得第授官,自念富貴功名皆出仙兄秘授謎訣之力,思欲會見一面以謝恩德,又要細問終身之事。
差人到了華陰西嶽,各處探訪,並無一個曉得這白衣人的下落。
只得罷了。
以後仕宦得意,並無什麼急事可問,這第三封書無因得開。
官至一江一 陵副使,在任時,一日忽患心痛,少頃之間暈絕了數次,危迫特甚,方轉念起第三封書來,對妻子道:「今日性命俄頃,可謂至急。
仙兄第三封書可以開看,必然有救法在內了。」
自己起床 不得,就叫妻子灌洗了,虔誠代開。
開了外封,也是與前兩番一樣的家數,寫在裡面道:「某年月日,一江一 陵副使忽患心痛,開第三封。」
妻子也喜道:「不要說時日相合,連病多曉得在先了,畢竟有解救之法。」
連忙開了小封,急急看時,只叫得苦。
元來比先前兩封的字越少了,剛剛止得五字道:「可處置家事。」
妻子看罷,曉得不濟事了,放聲大哭。
李君笑道:「仙兄數已定矣,哭他何干?吾貧,仙兄能指點富吾;吾賤,仙兄能指點貴吾;今吾死,仙兄豈不能指點活吾?蓋因是數去不得了。
就是當初富吾、貴吾,也元是吾命中所有之物。
前數分明,止是仙兄前知,費得一番引路。
我今思之:一生應舉,真才卻不能一第,直待時節到來,還要遇巧,假手於人,方得成名,可不是數已前定?天下事大約強求不得的。
而今官位至此,仙兄判斷已決,我豈復不知止足,尚懷遺恨哉?」
遂將家事一面處置了當,隔兩日,含笑而卒。
這回書叫做《三拆仙書》,奉勸世人看取:數皆前定如此,不必多生妄想。
那有才不遇時之人,也只索引命自安,不必鬱鬱不快了。
人生自合有窮時,縱是仙家詎得私?
富貴只緣承巧湊,應知難改蓋棺期。
☆★○●◎◇◆□全書完□◆◇◎●○★☆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