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刻拍案驚奇
卷之七 唐明皇好道集奇人 武惠妃崇
詩曰:
燕市人皆去,函關馬不歸。
若逢山下鬼,環上系羅衣。
這一首詩,乃是唐朝玄宗皇帝時節一個道人李遐周所題。
那李遐周是一個有道術的,開元年間,玄宗召入禁中,後來出住玄都觀內。
天寶末年,安祿山豪橫,遠近憂之:玄宗不悟,一寵一 信反深。
一日,遐周隱遁而去,不知所往,但見所居壁上,題詩如此如此。
時人莫曉其意,直至祿山反叛,玄宗幸蜀,六軍變亂,貴妃縊死,乃有應驗。
後人方解云:「燕市人皆去」者,說祿山盡起燕薊之人為兵也。
「函關馬不歸」者,大將哥舒潼關大敗,匹馬不還也。
「若逢山下鬼」者,「山下鬼」是「嵬」字,蜀中有「馬嵬驛」也。
「環上系羅衣」者,貴妃小字玉環,馬嵬驛時,高力士以羅巾縊之也。
道家能前知如此。
蓋因玄宗是孔升真一人轉世,所以一心好道,一時有道術的,如張果、葉法善、羅公遠諸仙眾異人皆來聚會。
往來禁內,各顯神通,不一而足。
那李遐周區區算術小數,不在話下。
且說張果,是帝堯時一個侍中。
得了胎息之道,可以累日不食,不知多少年歲。
直到唐玄宗朝,隱於恆州中條山中。
出入常乘一個白驢,日行數萬里。
到了所在,住了腳,便把這驢似紙一般折疊起來,其厚也只比張紙,放在巾箱裡面。
若要騎時,把水一噀,即便成驢。
至今人說八仙有張果老騎驢,正謂此也。
開元二十三年,玄宗聞其名,差一個通事舍人,姓裴名晤,馳驛到恆州來迎。
那裴晤到得中條山中,看見張果齒落發白,一個掐搜老叟,有些嫌他,末免氣質傲慢。
張果早已知道,與裴晤行禮方畢,忽然一一交一 跌去,只有出的氣,沒有入的氣,已自命絕了。
裴晤看了忙道:「不爭你死了,我這聖旨卻如何回話?」
又轉想道:「聞道神仙專要試人,或者不是真死也不見得,我有道理。」
便焚起一爐香來,對著死一屍一跪了,致心念誦,把天子特差求道之意,宣揚一遍。
只見張果漸漸醒轉來,那裴晤被他這一驚,曉得有些古怪,不敢相逼十,星夜馳驛,把上項事奏過天子。
玄宗愈加奇異,道裴晤不了事,另命中書舍人徐嶠繼了璽書,安車奉迎。
那徐嶠小心謹慎,張果便隨嶠到東都,於集賢院安置行李,乘轎入宮。
見玄宗。
玄宗見是個老者,便問道:「先生既已得道,何故齒發哀朽如此?」
張果道:「衰朽之年,學道未得,故見此形相。
可羞!可羞!今陛下見問,莫若把齒發盡去了還好。」
說罷,就御前把鬚髮一頓捋拔乾淨。
又捏了拳頭,把口裡亂敲,將幾個半殘不完的零星牙齒,逐個敲落,滿口血出。
玄宗大驚道:「先生何故如此?且出去歇息一會。」
張果出來了,玄宗想道:「這老兒古怪。」
即時傳命召來。
只見張果搖搖擺擺走將來,面貌雖是先前的,卻是一頭純黑頭髮,鬚髯如漆,雪白一口好牙齒,比少年的還好看些。
玄宗大喜,留在內殿賜酒。
飲過數杯,張果辭道:「老臣量淺,飲不過二升。
有一弟子,可吃得一鬥。」
玄宗命召來。
張果口中不知說些甚的,只見一個小道士在殿簷上飛下來,約有十五六年紀,且是生得標緻。
上前叩頭,禮畢,走到張果面前打個稽首,言詞清爽,禮貌周備。
玄宗命坐。
張果道:「不可,不可。
弟子當侍立。」
小道士遵師言,鞠躬旁站。
玄宗愈看愈喜,便叫斟酒賜他,杯杯滿,盞盞干,飲勾一鬥,弟子並不推辭。
張果便起身替他辭道:「不可更賜,他加不得了。
若過了度,必有失處,惹得龍顏一笑。」
玄宗道:「便大醉何妨?恕卿無罪。」
立起身來,手持一玉觥,滿斟了,將到口邊逼十他。
剛下口,只見酒從頭頂湧出,把一個小道士冠兒湧得歪在頭上,跌了下來。
道士去拾時,腳步踉蹌,連身子也跌倒了,玄宗及在旁嬪御,一齊笑將起來。
仔細一看,不見了小道士,止有一個金榼在地,滿盛著酒。
細驗這榼,卻是集賢院中之物,一榼止盛一鬥。
玄宗大奇。
明日要出咸陽打獵,就請張果同去一看。
合圍既罷,前驅擒得大角鹿一隻,將忖庖廚烹宰。
張果見了道:「不可殺!不可殺!此是仙鹿,已滿千歲。
昔時漢武帝元狩五年,在上林遊獵,臣曾侍從,生獲此鹿。
後來不忍殺,捨放了。」
玄宗笑道:「鹿甚多矣,焉知即此鹿?且時遷代變,前鹿豈能保獵人不擒過,留到今日?」
張果道:「武帝捨鹿之時,將銅牌一片,紮在左角下為記,試看有此否?」
玄宗命人驗看,在左角下果得銅牌,有二寸長短,兩行小字,已模糊黑暗,辨不出了。
玄宗才信。
就問道:「元狩五年,是何甲子?到今多少年代了?」
張果道:「元狩五年,歲在癸亥。
武帝始開昆明池,到今甲戌歲,八百五十二年矣。」
玄宗命宣太史官相推長歷,果然不差。
於是曉得張果是千來歲的人,群臣無不欽服。
一日,秘書監王回質、太常少卿蕭華兩人同往集賢院拜訪,張果迎著坐下,忽然笑對二人道:「人生娶婦,娶了個公主,好不怕人!」兩人見他說得沒頭腦,兩兩相看,不解其意。
正說之間,只見外邊傳呼:「有詔書到!」張果命人忙排香案等著。
原來玄宗有個女兒,叫做玉真公主,從小好道,不曾下降於人。
蓋婚姻之事,民間謂之「嫁」,皇家謂之「降」;民間謂之「娶」,皇家謂之「尚」。
玄宗見張果是個真仙出世,又見女兒好道,意思要把女兒下降張果,等張果尚了公主,結了仙姻仙眷,又好等女兒學他道術,可以雙修成仙。
計議已定,頒下詔書。
中使繼了到集賢院張果處,開讀已畢,張果只是哈哈大笑,不肯謝恩。
中使看見王、蕭二公在旁,因與他說天子要降公主的意思,叫他兩個攛掇。
二公方悟起初所說,便道:「仙翁早已得知,在此說過了的。」
中使與二公大家相勸一番,張果只是笑不止,中使料道不成,只得去回復聖
玄宗見張果不允親事,心下不悅。
便與高力士商量道:「我聞堇汁最毒,飲之立死。
若非真仙,必是下不得口。
好歹把這老頭兒試一試。」
時值天大雪,寒冷異常。
玄宗召張果進宮,把堇汁下在酒裡,叫宮人滿斟暖酒,與仙翁敵寒。
張果舉觴便飲,立盡三卮,醇然有醉色。
四顧左右,咂咂舌道:「此酒不是佳味!」打個呵欠,倒頭睡下。
玄宗只是瞧著不作聲。
過了一會,醒起來道:「古怪古怪!」袖中取出小鏡子一照,只見一口牙齒都焦黑了。
看見御案上有鐵如意,命左右取來,將黑齒逐一擊下,隨收在衣帶內了。
取出藥一包來,將少許擦在口中齒穴上,又倒頭睡了。
這一覺不比先前,且是睡得安穩,有一個多時辰才爬起來,滿口牙齒多已生完,比先前更堅且白。
玄宗越加敬異,賜號通玄先生,卻是疑心他來歷。
其時有個歸夜光,善能視鬼。
玄宗召他來,把張果一看,夜光並不見甚麼動靜。
又有一個邢和璞,善算。
有人問他,他把算子一動,便曉得這人姓名,窮通壽夭,萬不失一。
玄宗一向奇他,便教道:「把張果來算算。」
和璞拿了算子,撥上撥下,撥個不耐煩,竭盡心力,耳根通紅,不要說算他別的,只是個壽數也算他不出。
其時又有一個道士叫法善,也多奇術。
玄宗便把張果來私問他。
法善道:「張果出處,只有臣曉得,卻說不得。」
玄宗道:「何故?」
法善道:「臣說了必死,故不敢說。」
玄宗定要他說。
法善道:「除非陛下免冠跣足救臣,臣方得活。」
玄宗許諾。
法善才說道:「此是混沌初分時一個白蝙蝠一精一。」
剛說得罷,七竅流血,未知性命如何,已見四肢不舉。
玄宗急到張果面前,免冠跣足,自稱有罪。
張果看見皇帝如此,也不放在心上,慢慢的說道:「此兒多口過,不謫治他,怕敗壞了天地間事。」
玄宗哀請道:「此朕之意,非法善之罪,望仙翁饒恕則個。」
張果方才回心轉意,叫取水來,把法善一噴,法善即時復一活。
而今且說這葉法善,表字道元,先居處州松陽縣,四代修道。
法善弱冠時,曾游括蒼、白馬山,石室內遇三神人,錦衣寶冠,授以太上密旨。
自是誅蕩一精一怪,掃馘凶妖,所在救人。
入京師時,武三思擅權,法善時常察聽妖祥,保護中宗、相王及玄宗,大為三思所忌,流竄南海。
玄宗即位,法善在海上乘白鹿,一夜 到京。
在玄宗朝,凡有吉凶動靜,法善必預先奏聞。
一日吐番遣使進寶,函封甚固。
奏稱:「內有機密,請陛下自開,勿使他人知之。」
廷臣不知來息真偽,是何緣故,面面相覷,不敢開言。
惟有法善密奏道:「此是凶函,宣令番使自開。」
玄宗依奏降旨。
番使領旨,不知好歹,扯起涵蓋,函中駑發,番使中箭而死。
乃是番家見識,要害中華天子,設此暗機於函中,連番使也不知道,卻被法善參透,不中暗算,反叫番使自著了道兒。
開元初,正月元宵之夜,玄宗在上陽宮觀燈。
尚方匠人毛順心,巧用心機,施逞技藝,結構綵樓三十餘間,樓高一百五十尺,多是金翠珠玉鑲嵌。
樓下坐著,望去樓上,滿樓都是些龍鳳螭豹百般鳥獸之燈。
一點了火,那龍鳳螭豹百般鳥獸,盤旋的盤旋,跳腳的跳腳,飛舞的飛舞,千巧萬怪,似是神工,不像人力。
玄宗看畢大悅,傳旨:「速召葉尊師來同賞。」
去了一會,才召得個葉法善樓下朝見。
玄宗稱誇道:「好燈!」法善道:「燈盛無比。
依臣看將起來,西涼府今夜之燈也差不多如此。」
玄宗道:「尊師幾時曾見過來?」
法善道:「適才在彼,因蒙急召,所以來了。」
玄宗怪他說得詫異,故意問道:「朕如今即要往彼看燈,去得否?」
法善道:「不難。」
就叫玄宗閉了雙目,叮囑道:「不可妄開。
開時有失。」
玄宗依從。
法善喝聲道:「疾!」玄宗足下,雲冉冉而起,已同法善在霄漢之中。
須臾之間,足已及地。
法善道:「而今可以開眼看了。」
玄宗閃開龍目,只見燈影連亙數十里,車馬驕闐,士女紛雜,果然與京師無異。
玄宗拍拿稱盛,猛想道:「如此良宵,恨無酒吃。」
法善道:「陛下隨身帶有何物?」
玄宗道:「止有鏤鐵如意在手。」
法善便持往酒家,當了一壺酒、幾個碟來,與玄宗對吃完了,還了酒家家火。
玄宗道:「回去罷。」
法善復令閉目,騰空而起。
少頃,已在樓下御前。
去時歌曲尚未終篇,已行千里有餘。
玄宗疑是道家幻術障眼法兒,未必真到得西涼。
猛可思量道:「卻才把如意當酒,這是實事可驗。」
明日差個中使,托名他事到涼州密訪鏤鐵如意,果然在酒家。
說道:「正月十五夜有個道人,拿了當酒吃了。」
始信看燈是真。
是年八月中秋之夜,月色如銀,萬里一碧。
玄宗在宮中賞月,笙歌進酒。
憑著白玉欄杆,仰面看著,浩然長想。
有詞為證:
桂花浮玉,正月滿天街,夜涼如洗。
風泛鬚眉透骨寒,人在水晶宮裡。
蛇龍偃蹇,觀闕嵯峨,縹緲笙歌沸。
霜華遍地,欲跨彩雲飛起。
調寄《醉一江一 月》
玄宗不覺襟懷曠蕩,便道:「此月普照萬方,如此光燦,其中必有非常好處。
見說嫦娥竊藥,奔在月宮,既有宮殿,定可遊觀。
只是如何得上去?」
急傳旨宣召葉尊師,法善應召而至。
玄宗問道:「尊師道術可使朕到月宮一遊否?」
法善道:「這有何難?就請御駕啟行。」
說罷,將手中板笏一擲,現出一條雪鏈也似的銀橋來,那頭直接著月內。
法善就扶著玄宗,踱上橋去,且是平穩好走,隨走過處,橋便隨滅。
走得不上一里多路,到了一個所在,露下沾衣,寒氣逼十人,面前有座玲攏四柱牌樓。
抬頭看時,上面有個大匾額,乃是六個大金字。
玄宗認著是「廣寒清虛之府」六字。
便同法善從大門走進來。
看時,庭前是一株大桂樹,扶疏遮蔭,不知覆著多少裡數。
桂樹之下,有無數白衣仙女,乘著白鸞在那裡舞。
這邊庭階上,又有一夥仙女,也如此打扮,各執樂器一件在那裡奏樂,與舞的仙女相應。
看見玄宗與法善走進來,也不驚異,也不招接,吹的自吹,舞的自舞。
玄宗呆呆看著,法善指道:「這些仙女,名為『素娥』,身上所穿白衣,叫做『霓裳羽衣』,所奏之曲,名曰《紫雲曲》。」
玄宗素曉音律,將兩手按節,把樂聲一一默記了。
後來到宮中,傳與楊太真,就名《霓裳羽衣曲》,流於樂府,為唐家希有之音,這是後話。
玄宗聽罷仙曲,怕冷欲還。
法善駕起兩片彩雲,穩如平地,不勞舉步,已到人間。
路過潞州城上,細聽譙樓更鼓,已打三點。
那月色一發明朗如晝,照得潞州城中纖毫皆見。
但只夜深入靜,四顧悄然。
法善道:「臣侍陛下夜臨於此,此間人如何知道?適來陛下一習一 聽仙樂,何不於此試演一曲?」
玄宗道:「甚妙,甚妙。
只方才不帶得所用玉笛來。」
法善道:「玉笛何在?」
玄宗莊「在寢殿中。」
法善道:「這個不難。」
將手指了一指,玉笛自雲中墜下。
玄宗大喜,接過手來,想著月中拍數,照依吹了一曲;又在袖中模出數個金錢,灑將下去了,乘月回宮。
至今傳說唐明皇游月宮,正此故事。
那潞州城中,有睡不著的,聽得笛聲嘹亮,似覺非凡。
有爬起來聽的,卻在半空中吹響,沒做理會。
次日,又有街上抬得金錢的,報知府裡。
府裡官員道是非常祥瑞,上表奏聞。
十來日,表到御前。
玄宗看表道:「八月望夜,有天樂臨城,兼獲金錢,此乃國家瑞兒,萬千之喜。」
玄宗心下明白,不寬大笑。
自此敬重法善,與張果一般,時常留他兩人在宮中,或下棋,或斗小法,賭勝負為戲。
一日,二人在宮中下棋。
玄宗接得鄂州刺史表文一道,奏稱:「本州有仙童羅公遠,廣有道術。」
蓋因刺史迎春之日,有個白衣人身長丈餘,形容怪異,雜在人叢之中觀看,見者多駭走。
旁有小童喝他道:「業畜!何乃擅離本處,驚動官司?還不速去!」其人並不敢則聲,提起一把衣服,鄉飛走了。
府吏看見小童作怪,一把擒住。
來到公燕之所,具白刺史。
刺史問他姓名,小童答應「姓羅,名公遠。
適見守一江一 龍上岸看春,某喝令回去。」
刺史不信道:「怎見得是龍?須得吾見真形方可信。」
小童道:「請待後日。」
至期,於水邊作一小坑,深才一尺,去一江一 岸丈餘,引一江一 水入來。
刺史與郡人畢集,見有一白魚,長五六寸,隨流至坑中,跳躍兩遍,漸漸大了。
有一道青煙如線,在坑中起,一霎時,黑雲滿空,天色昏暗。
小童道:「快都請上了津亭。」
正走間,電光閃爍,大雨如瀉。
須臾少定,見一大白龍起於一江一 心,頭與雲連,有頓飯時方滅。
刺史看得真實,隨即具表奏聞,就叫羅公遠隨表來朝見帝。
玄宗把此段話與張、葉二人說了,就叫公遠與二人相見。
二人見了大笑道:「村童曉得些甚麼?」
二人各取棋子一把,捏著拳頭,問道:「此有何物?」
公遠笑道:「都是空手。」
及開拳,兩人果無一物,棋子多在公遠手中。
兩人方曉得這童兒有些來歷。
玄宗就叫他坐在法善之下,天氣寒冷,一團一 一團一 圍爐而坐。
此時劍南出一種果子,叫作「日熟子」,一日一熟,到京都是不鮮的了。
張、葉兩人每日用仙法,遣使取來,過午必至,所以玄宗常有新鮮的到口。
是日至夜不來,二人心下疑惑,商量道:「莫非羅君有緣故?」
盡注目看公遠。
元來公遠起初一到爐邊,便把火箸插在灰中。
見他們疑心了,才笑嘻嘻的把火箸提了起來。
不多時使者即到,法善詰問:「為何今日偏遲?」
使者道:「方欲到京,火焰連天,無路可過。
適才火息了,然後來得。」
眾人多驚伏公遠之法。
卻說當時楊妃未入宮之時,有個武惠妃專一寵一 。
玄宗雖崇奉道流,那惠妃卻篤及佛教,各有所好。
惠妃信的釋子,叫做金剛三藏,也是個奇人,道術與葉、羅諸人算得敵手。
玄宗駕幸功德院,忽然背癢。
羅公遠折取竹枝,化作七寶如意,進上爬背。
玄宗大悅,轉身對三藏道:「上人也能如此否?」
三藏道:「公遠的幻化之術,臣為陛下取真物。」
袖中模出一個六寶如意來獻上。
玄宗一手去接得來,手中先所執公遠的如意,登時仍化作竹枝。
玄宗回宮與武惠妃說了,惠妃大喜。
玄宗要幸東洛,就對惠妃說道:「朕與卿同行,卻叫葉羅二尊師、金剛三藏從去,試他鬥法,以決兩家勝負,何如?」
武惠妃喜道:「臣妄願隨往觀。」
傳旨排鑒駕。
不則一日,到了東洛。
時方修麟趾殿,有大方梁一根,長四五丈,逕頭六七尺,眠在庭中。
玄宗對法善道:「尊師試為朕舉起來。」
法善受詔作法,方木一頭揭起數尺,一頭不起。
玄宗道:「尊師神力,何乃只舉得一頭?」
法善奏道:「三藏使金剛神眾押住一頭,故舉不起。」
原來法善故意如此說,要武妃面上好看,等三藏自逞其能,然後勝他。
果然武妃見說,暗道佛法廣大,不勝之喜。
三藏也只道實話,自覺有些快活。
惟羅公遠低著頭,只是笑。
玄宗有些不服氣,又對三藏道:「法師既有神力,葉尊師不能及。
今有個操瓶在此,法師能咒得葉尊師入此瓶否?」
三藏受詔置瓶,叫葉法善依禪門法,敷坐起來,念動咒語,未及念完,法善身體斂斂就瓶。
念得兩遍,法善已至瓶嘴邊,翕然而入。
玄宗心下好生不悅。
過了一會,不見法善出來,又對三藏道:「法師既使其人瓶,能使他出否?」
三藏道:「進去煩難,出來是本等法。」
就念起咒來,咒完不出,三藏急了,不住口一氣數遍,並無動靜。
玄宗驚道:「莫不尊師沒了?」
變起臉來。
武妃大驚失色,三藏也慌了,只有羅公遠扯開口一味笑。
玄宗問他道:「而今怎麼處?」
公遠笑道:「不消陛下費心,法善不遠。」
三藏又唸咒一會,不見出來。
正無計較,外邊高力士報道:「葉尊師進。」
玄宗大驚道:「銅瓶在此,卻在那裡來?」
急召進問之。
法善對道:「寧王邀臣吃飯,正在作法之際,面奏陛下,必不肯放,恰好借入瓶機會,到寧王家吃了飯來。
若不因法師一咒,須去不得。」
玄宗大笑。
武妃、三藏方放下心了。
法善道:「法師已咒過了,而今該貧道還禮。」
隨取三藏紫銅缽盂,在圍爐裡面燒得內外都紅。
法善捏在手裡,弄來弄去,如同無物。
忽然雙手捧起來,照著三藏光頭撲地合上去,三藏失聲而走。
玄宗大笑。
公遠道:「陛下以為樂,不知此乃道家末技,葉師何必施逞!」玄宗道:「尊師何不也作一法,使朕一快?」
公遠道:「請問三藏法師,要如何作法術?」
三藏道:「貧僧請收固袈裟,試令羅公取之。
不得,是羅公輸;取得,是貧僧輸。」
玄宗大喜,一齊同到道場院,看他們做作。
三藏結立法壇一所,焚起香來。
取袈裟貯在銀盒內,又安數重木函,木函加了封鎖,置於壇上。
三藏自在壇上打坐起來。
玄宗、武妃、葉師多看見壇中有一重菩薩,外有一重金甲神人,又外有一重金剛圍著,聖賢比肩,環繞甚嚴。
三藏觀守,目不暫捨。
公遠坐繩床 上,言笑如常,不見他作甚行徑。
眾人都注目看公遠,公遠竟不在心上。
有好多一會,玄宗道:「何太遲遲?莫非難取?」
公遠道:「臣不敢自誇其能,也未知取得取不得,只叫三藏開來看看便是。」
玄宗開言,便叫三藏開函取袈裟。
三藏看見重重封鎖,一毫未動,心下喜歡,及開到銀盒,叫一聲:「苦!」已不知袈裟所向,只是個空盒。
三藏嚇得面如土色,半響無言。
玄宗拍手大笑,公遠奏道:「請令人在臣院內,開櫃取來。」
中使領旨去取,須臾,袈裟取到了。
玄宗看了,問公遠道:「朕見菩薩尊神,如此森嚴,卻用何法取出?」
公遠道:「菩薩力士,聖之中者。
甲兵諸神,道之小者。
至於太上至真之妙,非術士所知。
適來使玉清神女取之,雖有菩薩金剛,連形也不得見他的,取若坦途,有何所礙?」
玄宗大悅,賞賜公遠無數。
葉公、三藏皆伏公遠神通。
玄宗欲從他學隱形之術,公遠不肯,道:「陛下乃真一人降化,保國安民,萬乘之尊,學此小術何用?」
玄宗怒罵之,公遠即走入殿柱中,極口數玄宗過失。
玄宗愈加怒發,叫破柱取他。
柱既破,又見他走入玉碣中。
就把玉碣破為數十片,片片有公遠之形,卻沒奈他何。
玄宗謝了罪,忽然又立在面前。
玄宗懇求至切,公遠只得許之。
別則傳授,不肯盡情。
玄宗與公遠同做隱形法時,果然無一人知覺。
若是公遠不在,玄宗自試,就要露出些形來,或是衣帶,或是帕頭腳,宮中人定尋得出。
玄宗曉得他傳授不盡,多將金帛賞繼,要他喜歡。
有時把威力嚇他道:「不盡傳,立刻誅死。」
公遠只不作準。
玄宗怒極,喝令:「綁出斬首!」刀斧手得旨,推出市曹斬訖。
隔得十來月,有個內官叫做輔仙玉,奉差自蜀道回京,路上撞遇公遠騎驢而來。
笑對內官道:「官家非戲,忒沒道理!」袖中出書一封道:「可以此上聞!」又出藥一包寄上,說道:「官家問時,但道是『蜀當歸』。」
語罷,忽然不見。
仙玉還京奏聞,玄宗取書覽看,上面寫是「姓維名這」,一時不解。
仙玉退出,公遠已至。
玄宗方悟道:「先生為何改了名姓?」
公遠道:「陛下曾去了臣頭,所以改了。」
玄宗稽首謝罪,公遠道:「作戲何妨?」
走出朝門,自此不知去向。
直到天寶未祿山之難,玄宗幸蜀,又於劍門奉迎鑾駕。
護送至成都,拂衣而去。
後來肅宗即位靈武,玄宗自疑不能歸長安,肅宗以太上皇奉迎,然後自蜀還京。
方悟「蜀當歸」之寄,其應在此。
與李遐周之詩,總是道家前知妙處。
有詩為證:
好道秦王與漢王,豈知治道在經常?
縱然法術無窮幻,不救楊家一命亡。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