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山記
第六十四回 慈雲庵封發酬君寵
黎安帶著御醫從人,不一日,回至紫都。
呈上表文斷髮,將上項事奏聞。
王大哭,減了御膳,欲降旨,硬將嬌鸞拿回長髮。
後及眾妃苦諫,乃巳時。
花容欲攛掇無知往解王憂,無知曰:「解鈴的,還要繫鈴的人。
相公以一封書送多智侯入空門,以致王憂,此憂非相公解,誰解。」
言未已,忽報山真妃翠屏至,無知延入樞密府,與花容相見,三人行了禮。
無知列筵相款,酒間談及嬌鸞之事,翠屏曰:「王為著可貴妃,飲食不思,無心視政,倘成了個相思病,卻怎了。」
花容曰:「趁此良宵,我們何不入宮見王,解王的憂。」
翠屏笑曰:「王的憂,除非再覓一個嬌鸞才解得。」
花容曰:「娭家自有法兒,但肯同去,便有個可嬌鸞弄出來。」
三人再勸了一回酒,散了筵,各人有些醉意,喚宮女備彩輿宮燈直奔南薰宮來。
下了輿,同進宮裡。
宮監曰:「王在宮後延秋亭,獨自一個看花,吩咐不許他人闌入的。
娘娘們欲見王,須待通報。」
花容曰:「我們亦來看花的,不用通報了。」
宮監那敢攔阻,三人遂入御園尋王。
王正在月下對著桂花,思想嬌鸞。
忽聞佩環笑語之一聲 ,回顧月影裡三人緣花徑而來,認得前行的是山真妃,在後的是左右兩丞相。
一俄延,三人已至欄外。
王下階,挽花容的手,進亭子裡,三人俱賜了坐。
王曰:「妃子們,不待宣召,深夜來此,得無慾釋朕憂乎?」
花容曰:「王的憂非臣妾輩所能釋,前日可貴妃娘娘的謝表,臣等未得寓目,欲懇王賜臣一觀。
聞王獨自一人在這裡看花,因聖恩寬大慣了,故冒罪來此。」
王曰:「這表文,朕方才反覆復看了一回,置在袖裡,妃子們來得恰好。」
因向袖中摸出,與花容三人向銀燭下聚觀之。
其詞曰:
前鎮南將軍多智侯南貴妃臣可嬌鸞今法名無可上言:臣聞功名不可高,高則招忌。
富貴不可極,極則生災。
臣才本駑駘,姿輸蒲柳。
六齡薙發,曾依法炬之光。
三略縈懷、翻博智囊之譽;影淹明鏡,髫年重傳丹鉛。
足插軟塵,眷屬仍依兄嫂,只為春風入幕,偶睹神儀。
遂今暮雨迷山,誤污御服。
明知越禮,星偷鵲駕之期。
何處銷魂,月滿鸞樓之夜。
敢謂識英雄於未遇,預思附鳳辭巢。
居然冒患,難以相從,卒使蟠龍離井。
嗟乎?吒風雲而合陣,棄家室而從王。
白玉肌明,常污戰血;紅羅袖窄,難護刀瘢。
王念臣苦辛,位臣娘子。
由是竹山偃武,雲鬟許脫雞翹。
薤簟承恩,月夜得隨魚貫。
然而,區區黃石,難容七萃之旌。
鬱鬱紫霞,終定萬年之鼎。
臣也脫舞衣而擐瑣甲,繡鞋踏破三莊。
親桴鼓而拓鐵山,錦帶銘飄八字。
王則化家為國,端拱深宮。
臣猶衽革枕戈,遠羈異土。
猥以枯條,遙渥膏雨。
心邇身遐,勞微賞厚。
敢道名高十亂,男兒增彼美之歌。
何期一寵一 冠六宮,女子博封侯之印。
當紹潛光之未破也,奉敕紫宮,起兵黃石。
單騎摩壘,一陰一風黯慘之場;雙鬢壓兜,大雪溟-之夜。
桃花馬濕,漸顫芳心。
蘆葉刀飛,幾遭毒手。
只剩戰裙六幅,裹橐鍵之餘生。
誰憐戎幕雙層,掩膏盲之病骨。
女哥舒,半槍無恙。
小賓滿,百難相磨。
向君門而北望,三年淚斷寒冰。
驟御輦之南巡,一夕春回枯木。
當是時也,灼艾含辛,//愉愉之愛;留釵合鈿,生生世世之情。
自謂專房一寵一 固,無憂掩鼻之讒。
誓海恩深,難盡糜身之報者矣。
既而,敵巢盡覆,偽主生降。
百戰乾坤,日月全銷兵氣。
一家中外,旗常一寵一 答,臣庸竹帛,勳名全歸兩相。
河山密誓,難說三生。
臣雖貴為上妃,位亞嫡後。
然而羊車跡絕,鴛帳形單。
銀鑰動黃昏之怨,玉階興白露之吟。
院少回心,忍見風生長信。
丹徒注面,難禁月落上一陽一。
因而雄心未死,瑣闈復請長纓。
雌口雖騰,錦傘終提孤旅。
林間食黮,欲息鴞音。
水底含沙,竟忘蜮射。
天實為之命奪伏魔之伯,躬自悼矣,名慚多智之侯。
一胡一 為乎,喪心失圖,至於此極。
嗟乎!曹孟德一世之雄,智猶窮於赤壁。
楚項羽萬人之敵,力尚拙於烏一江一 。
臣何人斯,不念昔者。
然而半生負氣,九死縈心。
十年矛掠釵光,有勝無敗。
一旦塵淹黛色,欲蓋彌彰。
瑕雖可錄,無顏重見君王。
戚自伊貽,有舌終嘲姊妹。
加以黃粱夢醒,邯鄲之事業原虛。
紫蔻湯寒,宮閫之笑啼皆幻。
屠刀一放,藥爐蓮缽之旁;歌扇長拋,佩玉鳴環之地。
懇王赦臣犬馬之餘年,成臣菩提之善果。
從此,臂間風月,膏桂紅銷,頂上醍醐,塵根綠洗,為道宮花笑日,讓諸媛爭采局之憐。
只應瓶柳縈風,向我佛祝皇圖之固。
始禪室而終禪室,笑中間多一孽緣。
入劫塵而出劫塵,喜首尾猶能相顧。
臣今者,封雲發以酬一寵一 誥,憑天使而獻御床 。
苟知生本無身,遑計為塵為野馬。
莫謂緣非結髮,須知一縷一嬌鸞。
言盡無言,淚盡無淚。
謹附王子黎安,奉表以聞。
閱罷,翠屏曰:「這表文作得情詞悱惻,曲曲折折,將終身的勳勞,離合為文之波瀾,諱言處,亦能傳會言之。
玉藻瓊敷,軼態橫出,所謂慷慨有餘哀者乎。
是駢體文之最工的,不知倩何人代作耳。
花容曰:「聞黎安言,是渠的師父早溪禪師作的。」
無知歎曰:「這文儼如嬌鸞自作的一般,想禪家有因心法,大底將自己的心鑽入嬌鸞的心裡,然後將嬌鸞的心為自己的心。
言由心生,筆隨心轉,才能成得這文。
笏山偏又有這一個奇才,只可惜出了家,不肯為國家鳴盛。」
言次,有宮女捧著御茗,分賜三人。
一宮女將珠簾捲起,放進那月光上亭子來。
王顧影而歎曰:「如何臨皓魄,不見月中人。」
翠屏笑曰:「王思月中人,月中人偏不思王,奈何?」
花容曰:「昔漢武帝思李夫人而不得見,乃命術士齊少翁,設帷隱燭,以致夫人。
帝從帳中望之,彷彿見女子影,帝愈悲愴,乃為歌曰:『是耶,非耶,立而望之,翩何珊珊而來遲。
』臣以為少翁果有異術,何不致夫人真形,談笑如生平,以慰岑寂,影一胡一 為者。」
王曰:「朕今欲見可妃影,且不可得,世無少翁,吾已矣乎。」
花容曰:「臣今夕之來,專為王致可貴妃,慰王岑寂也,王無意乎?」
王曰:「卿亦有幻術,如少翁者乎?」
花容曰:「臣之術與少翁不同,臣之可貴妃,與少翁之李夫人又不同。」
王曰:「何謂不同。」
花容曰:「少翁致死者,臣致生者。
術固不同矣,且臣之所致者,能笑、能顰、可偎、可抱、可薦王枕席,王以為與少翁有影無形者,同乎,否乎?」
王曰:「然則速為朕致之。
如言不驗,當治卿欺罔之罪。」
花容曰:「可貴妃,臣已攜來矣,王自不見耳。
昔者王語臣曰:『趙無知美而不媚,山翠屏媚而不美,美媚兼者惟可嬌鸞乎。
』臣今者以無知之美,翠屏之媚,合作一個嬌鸞,以奉王。
往者,王以一嬌鸞權當無知、翠屏看。
今臣以無知、翠屏,權當一嬌鸞看。
所謂兩美必合者也,所謂能顰、能笑、可偎、可抱、可薦枕席者,豈臣之謾語以欺王、罔王乎?」
王聞言,不覺破顏大笑。
無知、翠屏,亦以袖掩口,笑不止。
少定無知曰:「相公無少翁術,不能致嬌鸞,偏拿著娭家們,作笑話兒,何苦呢。
要知娭家一個,難比嬌鸞一縷發兒,怎能當得半個嬌鸞呢。」
花容笑著向王再拜曰:「夜深矣,今為王致得合體嬌鸞,臣事畢矣。」
遂起而去。
無知、翠屏,亦辭王欲出,王笑挽之,雙抱於懷曰:「妃子既不願作嬌鸞,當年與妃子偶羈唐埠洞房之夜,猶能記憶麼?」
翠屏曰:「王謂無知美而不媚,妾謂渠作女子,或不解媚,若作男子,最善向女人心坎裡體貼一溫一 柔,繾綣千態萬狀,媚得人死去又生,生去又死的。」
王曰:「當年作汝假老公,大約領略過他的媚法了。」
翠屏曰:「可是呢,當時被他媚得不生不死,只願熔作一團一 ,永無離別。
但礙著作大娘的眉眼,有些懼怕。
不然怎肯竟放他去。」
言著,以臉偎王而笑。
王曰:「不聞說媚外,只聞說媚內。
媚老婆,是通病的,較之媚老公,猶甚些哩。
但媚亦有間,媚大娘斷不若媚姬妾之工。
當時朕作大娘,任你受丈夫的媚,並不曾爭鬧。
今夕與你丈夫作個顛倒鴛鴦,你須要好好的在這裡服事大娘,無生妒忌。」
言著,不覺哄堂的又笑起來。
無知以綃帕掩著櫻唇,笑的氣沒回轉,正欲擰翠屏一下,說些便宜的話。
只見宮人擺上御筵,王親為無知解去帕頭,脫去朱紱,露出銀泥透繡襦,與翠屏的鳳襪蝶裙相映射。
時正新秋,金鳳薦爽。
王與兩妃屈卮醉月,秘枕行雲,果然當作嬌鸞看待。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