笏山記
第五回 罷印符門生作嬌客 聯手
那巡案那珍,湖廣寶慶府人,是個最貪墨的。
恨玉公無所賂遺,欲尋事參公他,奈玉公賢名藉甚,沒有半絲的縫兒,及聞辦了這件奇案,愈觸起個妒忌的念頭。
恰明年提學道行文各府縣,催考童試,玉公遂將顏少青取了過府的案首,進了庠,入衙謝恩。
玉公留著飲酒,正說得入港,忽報夫人添了個少爺。
玉公喜得眉花眼笑,留少青住了月餘,才放他歸。
俗語說的好,贓官易升,清官難做。
被那珍參了一本,謂玉廷藻屈抑人才,私賣案首。
幸左布政,提學道,聯名保奏,才得罷職放歸。
攜眷至永和津,雇了船,欲歸蒙化。
猛見一個人跪在岸旁,哭的沙都滾起來。
認得的,都說顏秀才送行了。
玉公邀進船裡,曰:「賢契,此別不知何時見面了。」
言著,早流下淚來。
少青曰:「門生無父母妻室掛累,如恩師許我跟隨,做個負錦的奚一奴一,免得啣環來世。」
玉公乍聞妻室二家;便觸起向平的心願來。
歎曰:「我本山中人,為巨族所凌,撇了父母,出山求名。
自入泮登第,歷名場二十餘年。
仕途冷暖,都已厭嘗。
父母存忘,恆縈夢寐。
嬌兒幼小,恐入山終不免為強鄰所辱。
知賢契膽略過人,如肯隨某入山,教輔我兒,小女今年已十六歲,吟詩寫字,都略諳些,願備巾櫛。」
少青叩首於地曰:「肢體髮膚,皆恩師所賜,願糜肢體作奚一奴一之語,寤寐豈遂能忘,至於辱及賢媛誠所不敢。」
玉公不由分說,教請夫人出見女婿。
少青謊著,一彷徨,夫人已出矣。
玉公曰:「賢婿為何不拜岳母。」
少青蒼蒼黃黃,不知拜了幾拜。
即著人回寓,挑那文篋行李下船,同歸蒙化。
見前所住錦溪邊屋,依舊空著,仍暫借此,寄頓行裝。
所有跟隨的人,都打發去了,只留兩個丫頭,是服待小姐慣的。
一名雲花,一名煙柳。
這煙柳原山西人,其母隨個黃姓的,作蒙化通判,聞得女兒在此,時來玉家探候。
一日,拿著幾枝菊花,從那板橋渡將過來。
一個人劈面相撞,撞得勢猛,將煙柳的娘,滾下橋去,在水中叫命。
恰恰的一隊官軍操演回來,便將這人拿住,救起煙柳的娘,簇擁著到玉公寓處。
玉公問出情由,誰知此人,便是笏山中人,姓可名當,出山納糧剛回的。
這可當生得面如黑鐵,豹眼虯髯,有萬夫不當之勇。
眾人去後,玉公親解其縛,可當曰:「你端的是甚人,是幾時認得俺。」
玉公曰:「某本笏山黃石鄉人,出山做官,已廿餘載,今欲還山,未知近來風景若何,我父親尚在否,壯士可為我說說。」
可當曰:「官人是玉遇工鄉長的少爺麼,聞說你父親兀自強健哩,你一去二十餘年呵,風俗有些改換了。」
玉公曰:「三莊的莊公仍舊麼。」
可當拍案曰:「說起來,氣殺俺也。
韓紹二莊,且不言他,單說俺們這莊公,是最仁德的,偏偏信用這個明禮,去年被明禮全家殺絕,不留一個,連自己的父親可如彪亦竟殺了,自立為公,你說改換了麼。」
玉公顰蹙曰:「偌大可莊,無一個仗義的,卻由他自做自為麼。」
可當曰:「可是呢,這些時,氣得俺三一屍一暴跳,憑仗俺的大鐵椎,何難將渠一家兒,椎做一堆肉餅,與死的莊公報仇。
只是俺的父親,偏偏護著他,強著俺降服,做個莊勇。
俺只是面從心違,終有日喪在俺手裡。」
玉公曰:「終是自己的宗族,忍些兒罷。」
可當曰:「官人是做官的人,只知守經,那裡通變。
有恩有義的,四海皆兄弟。
這些豺虎不食的人,分外刺入眼裡,不拔去不得,那管宗族不宗族。」
言著,又惱起來。
只見少青上前請曰:「酒已登筵,請壯士小飲數杯,一澆塊壘。」
可當聞說,不轉睛的看著少青。
問玉公曰:「這小書生是誰?」
玉公曰:「是小婿。」
可當曰:「這樣玉琢粉搓的佳婿難為官人選得出來。」
一面說著,一面坐地,三人互相把盞。
半酣,可當把酒向少青曰:「俺本粗人,只解捻槍弄棒,獨見著能吟詩的真正才子,心中歡喜。
你小書生滿身兒儒儒雅雅,肚裡自是不凡,可吟一詩,使俺歡喜。」
少青請命題目,可當曰:「題目是不用的,只將前人筆尖橫掃五千人句,續下去,好麼。」
少青口裡占曰:「筆尖橫掃五千人,誰識毫端泣鬼神。
會見管城妖魅滅,萬家俱作太平民。」
可當鼓掌曰:「好詩。」
又把盞勸玉公曰:「你這嬌客,不凡不凡。
從何處選得出來,老當拜服,老當拜服。」
老當吃得酒下了,又連接的自飲了十餘杯,把著少青的詩,放著如雷的喉嚨,吟哦了幾遍。
又曰:「俺有幾句和你的韻的,只是不好念出,怕你們肚裡笑俺。」
玉公曰:「是必好的,唸唸何妨。」
可當念起來曰:「筆尖橫掃五千人,不愧文壇十二神,縱使俺無食肉相,願隨毛穎滅奸民。」
玉公少青俱大驚,起立,實不料此等武人,也嫻吟詠,不覺失口曰:「大是奇事。」
少青拉著可當的手,笑問:「貴庚多少?」
可當曰:「三十有四。」
少青曰:「長弟十九年,不嫌酸腐,願拜為兄。」
可當曰:「不嫌不嫌,賢弟是最爽快的,不比那吶吶唶唶的頭巾書生。」
是時,天色漸昏,添著燭,再飲一回。
玉公使人在月下排列香案,令二人酹酒一交一 拜。
是夕,少青與可當同榻,各吐露英雄的心事,只恨相識不早。
明朝,可當辭別入山,先報了三莊,及紫籐花鄔南隅鄰近諸鄉,又自帶十餘人出山,為玉公搬運行李,扛做官的金字牌,又帶著六乘莊轎,接玉公夫婦女兒女婿丫鬟,一串兒入山。
遇工大喜,奏著鼓樂至槎槎逕迎接。
三莊亦使莊勇備彩旗鼓樂放炮遠迎,南隅諸鄉長,亦親至黃石賀喜。
紛紛嚷嚷鬧了一回。
玉公至家,見父母無恙,朝著拜了。
又引著少青,拜見太岳父太岳母。
小鳳亦攜女兒連錢,丫鬟抱著小少爺,拜見了公婆,無非是說些久違膝下的話。
諸鄉勇亦來拜見玉公,趕辦筵席,款待賓客,足足忙亂了四五日,才得閒些。
遇工帶著玉公,使人抱著孫子,連日拜謁三莊的莊公,及回拜諸鄉長。
自玉公回山,山中人無不歡喜,獨可莊公明禮不悅。
正是歸舫不辭頑石載,強鄰偏妒錦衣回。
分類:才子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