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
陳雲犧
真毓生,楚夷陵人,孝廉之子。
能文,美丰姿,弱冠知名。
兒時,相者曰:「後當娶女道士為妻。」
父母共以為笑。
而為之論婚,低昂苦不能就。
生母臧夫人,祖居黃岡,生以故詣外祖母。
聞時人語曰:「黃州「四雲」,少者無論。」
蓋郡有呂祖庵,庵中女道士皆美,故雲。
庵去臧氏村僅十餘里,生因竊往。
扣其關,果有女道士三四人,謙喜承迎,儀度皆潔。
中一最少者,曠世真無其儔,心好而目注之。
女以手支頤,但他顧。
諸道士覓盞烹茶。
生乘間問姓字。
答云:「雲棲,姓陳。」
生戲曰:「奇矣!小生適姓潘。」
陳赬顏發頰,低頭不語,起而去。
少間,瀹茗,進佳果。
各道姓字:一,白雲深,年三十許;一,盛雲眠,二十以來;一,梁雲棟,約二十有四五,卻為弟。
而雲棲不至。
生殊悵惘,因問之。
白曰:「此婢懼生人。」
生乃起別,白力挽之,不留而出。
白曰:「而欲見雲棲,明日可復來。」
生歸,思戀綦切。
次日,又詣之。
諸道士俱在,獨少雲棲,未便遽問。
諸女冠治具留餐,生力辭,不聽。
白拆餅授箸,勸進良殷。
既問:「雲棲何在?」
答云:「自至。」
久之,日勢已晚,生欲歸。
白捉腕留之,曰:「姑止此,我捉婢子來奉見。」
生乃止。
俄,挑燈具酒,雲眠亦去。
酒數行,生辭已醉。
白曰:「飲三觥,則雲棲出矣。」
生果飲如數。
梁亦以此挾勸之,生又盡之,覆琖告辭。
白顧梁曰:「吾等面薄,不能勸飲,汝往曳陳婢來,便道潘郎待妙常已久。」
梁去,少時而返,具言:「雲棲不至。」
生欲去,而夜已深,乃佯醉仰臥。
兩人代裸之,迭就一婬一焉。
終夜不堪其擾。
天既明,不睡而別,數日不敢復往,而心念雲棲不忘也,但不時於近側探偵之。
一日,既暮,白出門,與少年去。
生喜,不甚畏梁,急往款關。
雲眠出應門,問之,則梁亦他適。
因問雲棲。
盛導去,又入一院,呼曰:「雲棲!客至矣。」
但見室門閛然而合。
盛笑曰:「閉扉矣。」
生立窗外,似將有言,盛乃去。
雲棲隔窗曰:「人皆以妾為餌,釣君也。
頻來,身命殆矣。
妾不能終守清規,亦不敢遂乖廉恥,欲得如潘郎者事之耳。」
生乃以白頭相約。
雲棲曰:「妾師撫養。
即亦非易,果相見愛,當以二十金贖妾身。
妾候君三年。
如望為桑中之約,所不能也。」
生諾之。
方欲自陳,而盛復至,從與俱出,遂別歸。
中心怊悵,思欲委曲夤緣,再一親其嬌范,適有家人報父病,遂星夜而還。
無何,孝廉卒。
夫人庭訓最嚴,心事不敢使知,但刻減金貲,日積之。
有議婚者,輒以服闋為辭。
母不聽。
生婉告曰:「曩在黃岡,外祖母欲以婚陳氏,誠心所願。
今遭大故,音耗遂梗,久不如黃省問;旦夕一往,如不果諧,從母所命。」
夫人許之。
乃攜所積而去。
至黃,詣庵中,則院宇荒涼,大異疇昔。
漸入之,惟一老尼炊灶下,因就問。
尼曰:「前年老道士死,「四雲」星散矣。」
問:「何之?」
曰:「雲深、雲棟,從惡少去;向聞雲棲寓居郡北;雲眠消息不知也。」
生聞之悲歎。
命駕即詣郡北,遇觀輒詢,並少蹤跡。
悵恨而歸,偽告母曰:「舅言:陳翁如岳州,待其歸,當遣伻來。」
逾半年,夫人歸寧,以事問母,母殊茫然。
夫人怒子誑;媼疑甥與舅謀,而未以聞也。
幸舅出,莫從稽其妄。
夫人以香願登蓮峰,齋宿山下。
既臥,逆旅主人扣扉,送一女道士,寄宿同捨,自言:「陳雲棲。」
聞夫人家夷陵,移坐就榻,告愬坎坷,詞旨悲惻。
末言:「有表兄潘生,與夫人同籍,煩囑子侄輩一傳口語,但道其暫寄棲鶴觀師叔王道成所,朝夕厄苦,度日如歲。
令早一臨存;恐過此以往,未之或知也。」
夫人審名字,即又不知。
但云:「既在學宮,秀才輩想無不聞也。」
未明早別,殷殷再囑。
夫人既歸,向生言及。
生長跪曰:「實告母:所謂潘生,即兒也。」
夫人既知其故,怒曰:「不肖兒!宣一婬一寺觀,以道士為婦,何顏見親賓乎!」生垂頭,不敢出詞。
會生以赴試入郡,竊命舟訪王道成。
至,則雲棲半月前出遊不返。
既歸,悒悒而病。
適臧媼卒,夫人往奔喪,殯後迷途,至京氏家,問之,則族妹也。
相便邀入。
見有少女在堂,年可十八九,姿容曼妙,目所未睹。
夫人每思得一佳婦,俾子不懟,心動,因詰生平。
妹云:「此王氏女也,京氏甥也。
怙恃俱失,暫寄此耳。」
問:「婿家誰?」
曰:「無之。」
把手與語,意致嬌婉,母大悅,為之過宿,私以己意告妹。
妹曰:「良佳。
但其人高自位置;不然,一胡一 蹉跎至今也。
容商之。」
夫人招與同榻,談笑甚歡;自願母夫人。
夫人悅,請同歸荊州;女益喜。
次日,同舟而還。
既至,則生病未起,母欲慰其沉痾,使婢一陰一告曰:「夫人為公子載麗人至矣。」
生未信,伏窗窺之,較雲棲尤艷絕也。
因念:三年之約已過,出遊不返,則玉容必已有主。
得此佳麗,心懷頗慰。
於是囅然動色,病亦尋瘳。
母乃招兩人相拜見。
生出,夫人謂女:「亦知我同歸之意乎?」
女微笑曰:「妾已知之。
但妾所以同歸之初志,母不知也。
妾少字夷陵潘氏,音耗闊絕,必已另有良匹。
果爾,則為母也婦;不爾,則終為母也女,報母有日也。」
夫人曰:「既有成約,即亦不強。
但前在五祖山時,有女冠問潘氏,今又潘氏,固知夷陵世族無此姓也。」
女驚曰:「臥蓮峰下者母耶?詢潘者,即我是也。」
母始恍然悟,笑曰:「若然,則潘生固在此矣。」
女問:「何在?」
夫人命婢導去問生,生驚曰:「卿雲棲耶?」
女問:「何如?」
生言其情,始知以潘郎為戲。
女知為生,羞與終談,急返告母。
母問其「何複姓王」。
答云:「妾本姓王。
道師見愛,遂以為女,從其姓耳。」
夫人亦喜,涓吉為之成禮。
先是,女與雲眠俱依王道成。
道成居隘,雲眠遂去之漢口。
女嬌癡不能作苦,又羞出操道士業,道成頗不善之。
會京氏如黃岡,女遇之流涕,因與俱去,俾改女冠裝,將論婚士族,故諱其曾隸道士籍。
而問名者,女輒不願,舅及妗皆不知其意向,心厭嫌之。
是日,從夫人歸,得所托,如釋重負焉。
合巹後,各述所遭,喜極而泣。
女孝謹,夫人雅憐愛之;而彈琴好弈,不知理家人生業,夫人頗以為憂。
積月餘,母遣兩人如京氏,留數日而歸,泛舟一江一 流,欻一舟過,中一女冠,近之,則雲眠也。
雲眠獨與女善。
女喜,招與同舟,相對酸辛。
問:「將何之?」
盛云:「久切懸念。
遠至棲鶴觀。
則聞依京舅矣。
故將詣黃岡,一奉探耳。
竟不知意中人已得相聚。
今視之如仙,剩此漂泊人,不知何時已矣!」因而欷歔。
女設一謀:令易道裝,偽作姊,攜伴夫人,徐擇佳耦。
盛從之。
既歸,女先白夫人,盛乃入。
舉止大家;談笑間,練達世故。
母既寡,苦寂,得盛良歡,惟恐其去。
盛早起,代母劬勞,不自作客。
母益喜,一陰一思納女姊,以掩女冠之名,而未敢言也。
一日,忘某事未作,急問之,則盛代備已久。
因謂女曰:「畫中人不能作家,亦復何為。
新婦若大姊者,吾不憂也。」
不知女存心久,但懼母嗔。
聞母言,笑對曰:「母既愛之,新婦欲效英、皇,何如?」
母不言,亦囅然笑。
女退,告生曰:「老母首肯矣。」
乃另潔一室,告盛曰:「昔在觀中一共 枕時,姊言:「但得一能知親愛之人,我兩人當共事之。」
猶憶之否?」
盛不覺雙眥熒熒,曰:「妾所謂親愛者,非他:如日日經營,曾無一人知其甘苦;數日來,略有微勞,即煩老母恤念,則中心冷暖頓殊矣。
若不下逐客令,俾得長伴老母,於願斯足,亦不望前言之踐也。」
女告母。
母今姊妹焚香,各矢無悔詞,乃使生與行夫婦禮。
將寢,告生曰:「妾乃二十三歲老處一女 也。」
生猶未信。
既而落紅殷褥,始奇之。
盛曰:「妾所以樂得良人者,非不能甘岑寂也;誠以閨閣之身,腆然酬應如勾欄,所不堪耳。
借此一度,掛名君籍,當為君奉事老母,作內紀綱,若房闈之樂,請別與人探討之。」
三日後,帕被從母,遣之不去。
女早詣母所,佔其床 寢,不得已,乃從生去。
由是三兩日輒一更代,一習一 為常。
夫人故善弈,自宴居,不暇為之。
自得盛,經理井井,晝日無事,輒與女弈。
挑燈瀹茗,聽兩婦彈琴,夜分始散。
每與人曰:「兒父在時,亦未能有此樂也。」
盛司出納,每記籍報母。
母疑曰:「兒輩常言幼孤,作字彈棋,誰教之?」
女笑以實告。
母亦笑曰:「我初不欲為兒娶一道士,今竟得兩矣。」
忽憶童時所卜,始信定數不可逃也。
生再試不第。
夫人曰:「吾家雖不豐,簿田三百畝,幸得雲眠紀理,日益一溫一 飽。
兒但在膝下,率兩婦與老身共樂,不願汝求富貴也。」
生從之。
後雲眠生男女各一;雲棲女一男三。
母八十餘歲而終:孫皆入泮;長孫,雲眠所出,已中鄉選矣。
分類:古典神魔志怪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