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他說
第十九章
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絕仁棄義,民復孝慈。
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今有所屬。
見素抱樸,少私寡慾。
「王」「賊」並列的爛帳
由這一章的反證,更可以看出老子的一精一神,不是如後代所說的反對仁義、反對孝慈。
他只是提出當時社會不對勁的地方,希望當時的人慎重處理,將之歸導於正途。
而千古以來,註解老子的學者專家,往往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困於老子的語言文字,沒有聽出弦外之音,把老子誤解得太厲害、太離譜了。
實際上老子、孔子都是同一一精一神,表達方式不同而已。
老子對春秋時代社會的批評,是要「絕聖棄智」。
我們研究春秋、戰國的歷史,那真是越讀越使人感到高明。
孔子作《春秋》,是中國第一部歷史書籍。
有人說《春秋》不能讀,讀了會使人一奸一詐狡猾。
孔子自己也說過:「知我者《春秋》,罪我者《春秋》。」
歷史讀多了,好的榜樣沒學成,壞的手段全學上了。
例如,一般人讀歷史小說《三國演義》,諸葛亮難效,曹一操一易仿。
看小說都想當書中的主角,讀《三國演義》,想當劉備者不少,想當趙子龍、關公者更多。
很多人將自己的欲一望,投射一到書中有大能力、大聰明的角色情境中,結果在不知不覺中,變成了畫虎不成反類犬,何其可悲!
其實,在《春秋》一書裡,好的道理處處可尋,壞的現象也連篇累牘。
那個時候,對聖人的標榜特別的多,幾乎每一個會講會說的都是聖人,聰明才智之士,比比皆是。
從春秋到戰國這一階段,在我們整個歷史中,真是人才輩出的時期。
我們讀春秋、戰國時的著作,有時看到某人講的話,非常有理,但是再從反面想想,又覺不對,應是反面正確才是,然後再轉到另一個層面來看,則前述二者不無可疑。
每個人的意見都很高明,也都有值得商榷之處。
當時真是一個文化變亂、社會變亂的時代。
西方人有一個歷史觀點:社會歷史到了末期,在變亂不安時,才產生哲學家、思想家。
然而,依我們的歷史哲學看來,與其如此,不如不要這些哲學家來得好。
高度的哲學智慧,是從痛苦變亂中的刺激鍛煉而成,代價未免太高。
所以,老子反對標榜聖人,反對賣弄世智辨聰。
春秋、戰國之間,善於奇謀異術的高人,一個比一個高明。
例如范蠡,他幫助越王勾踐復國,實行他老師計然子所教的六法,不過用了其中的三四項策略,便穩定了國際情勢,而越國也復興了。
最後名與利、功勳等等,一樣也不要,自己一走了之,到別的地方做生意去了。
至於做生意的方法,也是他老師計然子教的。
像春秋、戰國這一類的智慧之學,簡直看不完,太熱鬧了。
然而,那個時代的世局也就特別地動盪不安。
假使我們身歷其境,蒙受其害,便曉得那種痛苦,不堪消受。
古人有句話「寧作太平犬,莫作亂世人」。
那亂世的人命,的確不如太平盛世的雞犬,人命危如壘一卵一,隨時都有被毀滅的可能。
老子對那個時代,深深感到痛苦和不滿,因此便說:「絕聖棄智,民利百倍。」
人們如果不賣弄聰明才智,本來還會有和平安靜的生活,卻被一些標榜聖人、標榜智慧的才智之士攪亂了。
戰國時期,真正能擺一布那個時代二三十年之久的,只有蘇秦、張儀兩人,不管他們擺一布得對或不對。
所以後來司馬遷、劉向等人,都非常佩服蘇秦,這麼一個書生,年紀輕輕出來,竟使國際間二十幾年不發生戰爭。
我們現在聽來,二十幾年的和平,好像算不了什麼,但是春秋戰國的時候,幾十個國家隨時隨地都在作戰。
每一次戰爭都要死亡一大批的人。
老太太、老太爺們,辛辛苦苦將自己心一愛一的兒孫慢慢養大,然後一上戰場,幾分種的時間便結束了生命。
難怪司馬遷認為蘇秦只是個文弱書生,卻縱橫六國之間,消洱戰爭達二十多年之久,這本事夠大的了,很令人佩服,因此特別在《史記》上記上一筆。
老子當時的社會情況,雖不比蘇秦、張儀那個時候的混亂、糟糕,但已邁向大變不祥的道路上去,他痛心之餘,就有「絕聖棄智,民利百倍」的主張。
仁義的道理也是一樣,那時不只是孔子提倡,但孔子綜合了仁義的一精一華,傳給後代。
在春秋、戰國時候,各國之間,相互爭戰,彼此攻城掠地,都以仁義的美名作口號。
你們要講仁義道德,那很好,我也跟著講。
但是你們一切都得照我吩咐,要跪便跪,要殺便殺,反正我也可向外宣佈這是為了仁義道德,不得不爾。
仁義道德的用法,一至於此,那已是天下大亂,不可救藥了。
所以老子非常討厭,又主張「絕仁棄義,民復孝慈。」
社會上不需以仁義作宣傳口號,越是特別強調仁義,越是爾虞我詐,一毛一病百出。
唯大英雄能本色
並且,人也需拋棄自己引以為做的聰明--「巧」,拋棄自私自「利」的貪圖之心,那麼自然不會有盜賊作一奸一犯科。
這是「絕巧棄利,盜賊無有。」
此處「盜賊」二字,須引用《莊子·(月去)篋篇》的大盜--盜跖,來作註解。
說句嚴重的話,春秋、戰國時候的諸侯,幾乎都是盜跖。
老子提出了上述的道理後,接著說:「此三者,以為文不足,故令有所屬。」
「文」,代表思想、理論。
他說,為什麼要拋棄聖智、仁義、巧利這三項東西呢?這個哲學道理發揮起來太多太多,一言難盡,因此暫不講它,只要把握住這個觀念就行了。
這等於鄉下人經常說:「我命苦,只好這樣。」
命就是一個確定不移的觀念,不需一大堆道理來解釋,只要從實際生活便可體會。
中國過去家庭,也只抓住一個觀念--孝,其中道理,天經地義不需多說。
那麼,把這些絕聖棄智的觀念,歸納到怎樣的生命理想呢?--「見素抱樸,少私寡慾」。
社會人類真能以此為生活的態度,天下自然太平。
乃至個人擁有這種修養,一輩子便是最大的幸福。
其實,這正是大聖人超凡脫俗的生命情一操一。
「見素」,「見」指見地,觀念、思想謂之見;「素」乃純潔、乾淨。
孔子在《論語》上亦討論到此問題。
「素」如一張白紙,毫不染上任何顏色。
人的思想觀念要隨時保持純淨無雜。
也就是佛家禪宗的兩句話:「不思善,不思惡」,善惡兩邊皆不沾,清明透徹。
而「抱樸」,「樸」是未經雕刻、質地優良的原始木頭。
有些書用「璞」字,「璞」與「樸」通用,沒有經過雕琢的玉石外殼為璞。
「樸」與「璞」,表面看來粗糙不顯眼,其實佳質深藏,光華內斂,一切本自天成,沒有後天人工的刻意造作。
我們的心地胸襟,應該隨時懷抱這種原始天然的樸素,以此態度來待人接物,處理事務。
如此,思想純潔無瑕,不落主觀的偏見。
平常做事,老老實實,當笑即笑,當哭即哭。
哭不是為了某個目的,哭給別人看;笑不是因為他講一句笑話,我不笑對不起他,只好矯一揉一造作裂開嘴巴,露出牙齒裝笑。
這就不是「見素抱樸」的生命境界。
再來,「少私寡慾」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儒道兩家,並沒有叫人做到絕對的「無慾」,徹底無慾,簡直不可能,假使做到了,那就超凡入聖了。
只有佛家修行,先要無慾,因此被儒家批評為陳義太高,難以企及。
儒道二家認為「少私寡慾」,已經是了不起之事。
「少私寡慾」可以近乎道,但尚未完全合於道。
老子主張「絕仁棄義」,不以聖人為標榜,不以修行為口號,只要老老實實、規規矩矩做人,那便是真修道。
「絕仁棄義」,要廢除那些假仁假義,傷天害理的做法。
有時候,我們看到歷史上的故事,很多是口頭上大吹仁義道德,要幫忙人家、救助人家,結果對方倒了大霉。
這種仁義其名,侵略其實的勾當,非常要不得。
至於「絕巧棄利」,那是針對人類喜歡耍自己的聰明才智,自認高明而言。
東西方宗教皆認為使巧用計,想辦法耍手段,一般都是為了圖利自己,那是強盜心理,是不道德的。
因此,老子提出「見素抱樸,少私寡慾」,作為我們生活修養的中心原則。
隨著,下面再告訴我們學道的榜樣,做人做事的涵養,繼續沿著他一貫的理路發揮。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