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評水滸
第十一回 梁山泊林衝落草 汴京城楊志賣刀
【總批：吾觀今之文章之家，每雲我有避之一訣，固也，然而吾知其必非才子之文也。
夫才子之文，則豈惟不避而已，又必於本不相犯之處，特特故自犯之，而後從而避之。
此元他，亦以文章家之有避之一訣，非以教人避也，正以教人犯也。
犯之而後避之，故避有所避也。
若不能犯之而但欲避之，然則避何所避乎哉？是故行文非能避之難，實能犯之難也。
譬諸弈棋者，非救劫之難，實留劫之難也。
將欲避之，必先犯之。
夫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而後天下之讀吾文者，於是乎而觀吾之才、之筆矣。
犯之而至於必不可避，而吾之才、之筆，為之躊躇，為之四顧，砉然中窾，如土委地，則雖號於天下之人曰：「吾才子也，吾文才子之文也。」
彼天下之人，亦誰復敢爭之乎哉？故此書於林沖買刀後，緊接楊志賣刀，是正所謂才子之文必先犯之者，而吾於是始樂得而徐觀其避也。
又曰：我讀《水滸》至此，不禁浩然而歎也。
曰：嗟乎！作《水滸》者雖欲不謂之才子，一胡一 可得乎？夫人胸中，有非常之才者，必有非常之筆；有非常之筆者，必有非常之力。
夫非非常之才，無以構其思也；非非常之筆，無以摛其才也；又非非常之力，亦無以副其筆也。
今觀《水滸》之寫林武師也，忽以寶刀結成奇彩；及寫楊制使也，又復以寶刀結成奇彩。
夫寫豪傑不可盡，而忽然置豪傑而寫寶刀，此借非非常之才，其亦安知寶刀為即豪傑之替身，但寫得寶刀盡致盡興，即已令豪傑盡致盡興者耶？且以寶刀寫出豪傑，固已；然以寶刀寫武師者，不必其又以寶刀寫制使也。
今前回初以一口寶刀照耀武師者，接手便又以一口寶刀照耀制使，兩位豪傑，兩口寶刀，接連而來，對插而起，用筆至此，奇險極矣。
即欲不謂之非常，而英英之色，千人萬人，莫不共見，其又疇得而不謂之非常乎？
又一個買刀，一個賣刀，分鑣各騁，互不相犯，固也；然使於讚歎處，痛悼處，稍稍有一句、二句，乃至一字、二字偶然相同，即亦豈見作者之手法乎？今兩刀接連，一字不犯，乃至譬如東泰西華，各自爭奇，嗚呼！特特鋌而走險，以自表其「六轡如組，兩驂如舞」之能，才子之稱，豈虛譽哉！
天漢橋下寫英雄失路，使人如坐冬夜；緊接演武廳前寫英雄得意，使人忽上春台。
咽處加一倍咽，艷處加一倍艷，皆作者瞻顧非常，趨走有龍一虎之狀處。
】
話說林沖打一看時，只見那漢子頭戴一頂范陽氈笠，上撒著一把紅纓；穿一領白緞子征衫，系一條縱線絛；下面青白間道行纏，抓著褲子口，獐皮襪，帶毛牛膀靴；跨口腰刀，提條朴刀；生得七尺五六身材，面一皮上老大一搭青記，腮邊微露些少赤須；把氈笠子掀在脊樑上，坦開胸脯；帶著抓角兒軟頭巾，挺手中朴刀，高聲喝道：「你那潑賊！將俺行李財帛那裡去了。」
【夾批： 不說林沖喝那漢，偏說那漢喝一聲，顯得是個勁敵。
】林沖正沒好氣，那裡答應，【夾批： 八字寫第三日林沖，如見。
】圓睜怪眼，倒豎虎鬚，挺著朴刀，搶將來，斗那個大漢。
此時殘雪初晴，薄雲方散。
溪邊踏一片寒冰，岸畔湧兩條殺氣。
一往一來，鬥到三十來合，不分勝敗，【夾批： 寫得晶瑩射人。
】兩個又鬥了十數合。
正鬥到分際，只見山高處叫道：「兩位好漢，不要鬥了。」
林沖聽得，驀地跳出圈子外來。
【夾批： 獨寫林沖跳出，見其志不在鬥，若楊志既失車仗，則自不應先住也，用筆精細如此。
】兩個收住手中朴刀，看那山頂上時，卻是白衣秀士王倫和杜遷 、宋萬，並許多小嘍囉，走下山來，【夾批：何也？】將船渡過了河，【夾批： 細。
】說道：「兩位好漢，端的好兩口朴刀！神出麼沒！這個是俺的兄弟豹子頭林沖。
青面漢，【夾批： 奇稱。
】你卻是誰？願通姓名。」
那漢道：「洒家是三代將門之後，【夾批：定有寶刀。
】五侯楊令公之孫，【夾批： 定應爭氣。
】姓楊，名志。
流落在此關西。
年紀小時曾應過武舉，做到殿司制使官。
道君因蓋萬歲山，差一般十個制使去太湖邊搬運『花石綱』赴京一交一 納。
不想洒家時乖運蹇，押著那花石綱來到黃河裡，遭風打翻了船，失陷了花石綱，【夾批： 未失生辰綱，先失花石綱，有意無意，間中一襯。
】不能回京走任，逃去他處避難。
如今赦了俺們罪犯。
洒家今來收的一擔兒錢物，待回東京去樞密院使用，再理會本身的勾當。
【夾批： 文臣陞遷要錢使，猶可也，至於武臣出身，亦要錢使，古今一歎，豈止為楊志痛哉！】打從這裡經過，僱請莊家挑那擔兒，不想被你們奪了。
可把來還洒家，如何？」
【夾批： 楊志又有楊志聲口。
】王倫道：「你莫是綽號『青面獸』的？」
楊志道：「洒家便是。」
王倫道：「既然是楊制使，就請到山寨，吃三杯水酒，【夾批： 又何也？】納還行李，如何？」
楊志道：「好漢既然認得洒家，便還了俺行李，更強似請吃酒。」
【夾批： 楊志又有楊志聲口。
】王倫道：「制使，小可數年前到東京應舉時，【夾批：好貨，虧他說。
】便聞制使大名；今日幸得相見，如何教你空去？且請到山寨少敘片時，並無他意。」
楊志聽說了，只得跟了王倫一行人等過了河，【夾批： 須知此番過河，中間特特為著一人渡來渡去者得意也，然卻故意獨藏過，使人自看。
】上山寨來。
就叫朱貴同上山寨相會。
都來到寨中聚義廳上。
左邊一帶，四把一交一 椅，卻是王倫，杜遷，宋萬，朱貴；右邊一帶，兩把一交一 椅，上首楊志，下首林沖。
都坐定了。
王倫叫殺羊置酒，安排筵宴，管待楊志，【夾批： 與林沖討飯句掩映。
】不在話下。
話休絮煩。
酒至數杯，王倫心裡想道：「若留林沖，實形容得我們不濟，不如我做個人情，並留了楊志，與他作敵。」
【夾批： 寫秀才經濟可笑。
】因指著林沖對楊志道：「這個兄弟，他是東京八十萬禁軍教頭，喚做豹子頭林沖；因這高太尉那廝安不得好人，【夾批： 口頭語，豈真謂林武師哉！】把他尋事刺配滄州。
那裡又犯了事。
如今也新到這裡。
卻才制使要上東京勾當，不是王倫糾合制使︰小可兀自棄文就武，【夾批： 好貨，虧他說。
O秀才自大語，每每有之。
】來此落草，制使又是有罪的人，雖經赦宥，難復前職；亦且高俅那廝見掌軍權，他如何肯容你？不如只就小寨歇馬，大秤分金銀，大碗吃酒肉，同做好漢。
不知制使心下主意若何？」
楊志答道：「重蒙眾頭領如此帶攜，只是洒家有個親眷，見在東京居住。
前者官事連累了他，不曾酬謝得他，今日欲要投那裡走一遭，望眾頭領還了洒家行李。
如不肯還，楊志空手也去了。」
【夾批： 寫楊志又另是一楊志，不是史進，不是魯達，不是林沖，細細認之。
】王倫笑道：「既是制使不肯在此，如何敢勒逼入伙。
且請寬心住一宵，明日早行。」
【夾批： 此卻與前二人不同，林沖則不爾，細細認之。
】楊志大喜。
當日飲酒到二更方歇，各自去歇息了。
次日早起來，又置酒與楊志送行。
【夾批： 與林沖討飯句掩暴風驟雨。
】吃了早飯，眾頭領叫一個小嘍囉把昨夜擔兒挑了，【夾批： 細。
】一齊都送下山。
來到路口，與楊志作別。
叫小嘍囉渡河，【夾批：細。
】送出大路。
眾人相別了，自回山寨。
王倫自此方才肯教林沖坐第四位，【夾批： 自此方才肯教六字，皆難之辭也。
】朱貴坐第五位。
從此，五個好漢在梁山泊打家劫舍，【夾批： 此四字所謂昔之梁山泊也，若後之梁山泊亦有四字，所謂替天行道也。
】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出了大路，尋個莊家挑了擔子，發付小嘍囉自回山寨。
【夾批：細。
】楊志取路，不數日，來到東京；入得城來，尋個客店，【夾批： 客店。
】安歇下，莊客一交一 還擔兒，與了此銀兩，自回去了。
【夾批：細。
】
楊志到店中放下行李，解了腰刀、朴刀，叫店小二將些碎銀子買些酒肉吃了。
過數日，央人來樞密院打點，理會本等的勾當，將出那擔兒金銀物買上告下，再要補殿司府制使職役。
把許多東西都使盡了，方才得申文書，【夾批： 以盡為度，每每如此。
】引去見殿帥高太尉，來到廳前。
那高俅把從前歷事文書都看了，大怒道：「既是你等十個制使去運花石綱，九個回到京師一交一 納了，偏你這廝把花石綱失陷了！又不來首告，倒又在逃，許多時捉拿不著！今日再要勾當，雖經赦宥，所犯罪名，難以委用！」把文書一筆都批了，將楊志趕出殿帥府來。
【夾批： 非寫高俅不受請托也，正實際情況高俅妒賢嫉能也；非寫高俅惡楊志也，寫當時朝遷無人不如高俅，無人不被惡如楊志也。
】
楊志悶悶不已，只到客店中，思量：「王倫勸俺，也見得是，只是洒家清白姓字，【夾批：楊家語。
】不肯將父母遺體來點污了，指望把一身本事，邊庭上一槍一刀，【夾批： 痛哭語，又寫得壯健，又寫得灑落。
】博個封妻蔭子，也與祖宗爭口氣；【夾批：楊家語。
】不想又吃這一閃！——高太尉！【夾批： 叫一聲妙，至今如聞其響。
】你忒毒害，恁地刻薄！」心中煩惱了一回。
在客店裡又住幾日，盤纏使盡了。
楊志尋思道：「卻是怎地好？只有祖上留下這口寶刀，從來跟著洒家；如今事急無措，只得拿去街上貨賣，得千百貫錢鈔，好做盤纏，投往他處安身。」
【夾批： 林沖一口寶刀，楊志一口寶刀，接連敘出，看他卻結撰成兩樣奇景，詳具總批中。
袁眉]林沖買刀，都是高俅陷害，所以使英雄一刀兩段，亂動刀兵。
】當日將了寶刀，插了草標兒，【夾批： 寶刀上加草標二字，辱沒殺人，才德之士，而必借容羔雁，亦此四字矣。
】上市去賣。
走到馬行街內，【夾批： 好街名，與前閱武坊各有其妙。
O刀馬二字，襯成奇絕。
】立了兩個時辰，並無一個人問。
將立到晌午時分，【夾批： 特特寫兩句時分，為英雄一哭。
】轉來到天漢州橋熱鬧處去賣。
楊志立未久，【夾批： 上寫兩句立久，都向刀上一哭，此忽然寫入一句立未久，讀者只謂亦向刀上出色也，卻突轉出下文一段奇情，令人絕倒。
】只見兩邊的人都跑入河下巷內去躲。
【夾批： 奇文。
】楊志看時，只見都亂攛，口裡說道：「快躲了！大蟲來也！」【夾批：奇文。
】楊志道：「好作怪！這等一片錦城池，卻那得大蟲來？」
當下立住腳看時，只見遠遠地黑凜凜一條大漢，吃得半醉，一步一顛撞將來。
【夾批：奇文。
】楊志看那人時，卻是京師有名的破落戶潑皮，叫做沒毛大蟲牛二，專在街上撒潑 、行兇、撞鬧，連為幾頭官司，開封府也治他不下：以此，滿城人見那廝來都躲了。
卻說牛二搶到楊志面前，就手裡把那口寶刀扯將出來，【夾批： 是個潑皮。
O就手扯出，非所以待寶刀也，然豪傑失路往往遭此矣，寶刀不能哭，其奈之何哉！】問道：「漢子，你這刀要賣幾錢？」
【夾批： 二字不堪。
】楊志道：「祖上留下寶刀，要賣三千貫。」
【眉批： 一路寫楊志軟順，並無半點剛忿，止為英雄失路一哭。
】牛二喝道：【夾批：二字不堪。
】「甚麼鳥刀！【夾批： 二字不堪。
】要賣許多錢！我三十文買一把，【夾批：二字不堪。
】也切得肉，切得豆腐！【夾批： 極寫不堪。
】你的鳥刀有甚好處，叫做寶刀？」
【夾批：不堪。
】楊志道：「洒家的須不是店上賣的白鐵刀。
這是寶刀。」
牛二道：「怎地喚做寶刀？」
【夾批： 活潑皮。
】楊志道：「第一件，砍銅剁鐵，刀口不卷；第二件，吹毛得過；【夾批：二字奇文。
】第三件，殺人刀上沒血。」
【夾批： 四字奇文。
】牛二道：「你敢剁銅錢麼？」
【夾批： 雖是逐件要試，卻又極力寫潑皮開頭如第一件砍銅剁鐵，他便偏想出銅錢二字，調侃世人不小。
】楊志道：「你便將來，剁與你看。」
牛二便去州橋下香椒鋪裡了二十文當三錢，【夾批： 討字妙。
活潑皮，平日薅惱街坊無數事，只此一個字寫盡。
】一垛兒將來放在州橋欄幹上，叫楊志道：「漢子，你若剁得開時，我還你三千貫！」【夾批： 活潑皮。
】那時看的人【夾批： 極忙時，忽然插入一句看的人，筆力如蒼鷹矯犬，其眼光左閃右掣。
】雖然不敢近前，【夾批： 寫潑皮一句。
】向遠遠地圍住瞭望。
【夾批：寫寶刀一句。
】楊志道：「這個直得甚麼！」把衣袖捲起，【夾批：好。
O出色一句。
】拿刀在手，看得較準，只一刀把銅錢剁做兩半。
眾人喝采。
牛二道：「喝甚麼鳥采！【夾批： 妙，罵不得楊志了，只得罵眾人，如見潑皮。
】——你且說第二件是甚麼？」
【夾批： 活潑皮。
O又記得有第二件，又不記得是甚麼，活潑皮。
活醉人。
】楊志道：「吹毛得過；若把幾根頭髮，望刀口上只一吹，齊齊都斷。」
牛二道：「我不信！」——自把頭上拔下一把頭髮，【夾批： 是個潑皮。
O一把二字絕倒。
】遞與楊志，「你且吹我看。」
【夾批：潑皮。
】楊志左手接過頭髮，【夾批：右手提出刀也。
】照著刀口上，盡氣力一吹，那頭髮都做兩段，紛紛飄下地來。
眾人喝采。
看的人越多了。
【夾批： 又閃出看的人，又增一句。
】
牛二又問：「第三件是甚麼？」
【夾批：潑皮到底。
】楊志道：「殺人刀上沒血。」
牛二道：「怎地殺人刀上沒血？」
【夾批： 其辭愈纏。
】楊志道：「把人一刀砍了，並無血痕。
只是個快。」
【夾批： 自注四字者，為此一件不比上二件，實不可試，故特下一注也。
】牛二道：「我不信！你把刀來剁一個人我看。」
【夾批： 真是個潑皮，其辭愈纏。
】楊志道：「禁城之中，如何敢殺人。
你不信時，取一支狗來殺與你看。」
牛二道：「你說殺人，不曾說殺狗！」【夾批： 絕倒。
O潑皮差矣，人之與狗，何以異哉！】【眉批：看他一路緊上去。
】楊志道：「你不買便罷！只管纏人做什麼？」
【夾批： 英雄可憐，至此方說他一句。
】牛二道：「你將來我看！」【夾批：纏得愈無理，絕倒。
】楊志道：「你只顧沒了當！洒家又不是你撩撥的！」【夾批： 英雄可憐，至此方自表一句。
】牛二道：「你敢殺我！」【夾批：纏得愈無理，絕倒。
】楊志道：「和你往日無冤，昔日無仇，一物不成，兩物見在，沒來 由殺你做甚麼。」
【夾批：英雄可憐，又捺住氣了。
】牛二緊揪住楊志，說道：「我偏要買你這口刀！」【夾批： 前俱長槍大戟，至此以下，俱用短兵緊接。
】楊志道：「你要買，將錢來！」牛二道：「我沒錢！」楊志道：「你沒錢，揪住洒家怎地？」
牛二道：「我要你這口刀！」楊志道：「我不與你！」牛二道：「你好男子，剁我一刀！」【夾批： 此句逗出楊志怒來。
】楊志大怒，把牛二推了一一交一 。
【夾批：第一段，只推一一交一 ，不便殺。
】牛二爬將起來，鑽入楊志懷裡。
【夾批： 爬字，鑽字，寫潑皮。
】楊志叫道：「街坊鄰舍都是證見！楊志無盤纏，自賣這口刀，這個潑皮強奪洒家的刀，又把俺打！」【夾批： 第二段，只叫街坊告訴，不便殺。
】街坊人都怕這牛二，誰敢向前來勸。
【夾批： 補一句無人勸，楊志所以成於殺也。
】牛二喝道：「你說我打你，便打殺，直甚麼！」口裡說，一面揮起右手，一拳打來。
【夾批： 是個潑皮。
】楊志霍地躲過，拿著刀搶入來；一時性起，【夾批：四字徑捷。
】望牛二顙根上搠個著，撲地倒了。
楊志趕入去，把牛二胸脯上又連搠了兩刀，【夾批： 不惟半日積憤，連高太尉積憤亦發出來。
】血流滿地，死在地上。
楊志叫道：「洒家殺死這個潑皮，怎肯連累你們。
潑皮既已死了，你們都來同洒家去官府裡出首！」【夾批： 寫楊志另是楊志，不是史進，不是魯達，不是林沖。
】坊隅眾人慌忙攏來，隨同楊志，逕投開封府出首。
正值府尹坐衙。
楊志拿著刀，【夾批： 刀。
】和地方鄰舍眾人都上廳來，一齊跪下，把刀放在面前。
【夾批：刀。
】楊志道：「小人原是殿司使，為因失陷花石綱，削去本身職役，無有盤纏，將這口刀在街貨賣，不期被個潑皮破落戶牛二強奪小人的刀，又用拳打小人，因此一時性起，將那人殺死。
眾鄰舍都是證見。」
眾人亦替楊志告訴分訴了一回。
府尹道：「既是自行前來出首，免了這廝入門的款打。」
且叫取一面枷枷了，差兩員相官，帶了仵作行人，監押楊志並眾鄰舍一干人犯，都來天漢州橋邊登場檢驗了，疊成文案。
眾鄰舍都出了供狀保放，隨衙聽候當廳發落，將楊志於死囚牢裡監守。
牢裡眾多押牢、禁子、節級見說楊志殺死沒毛大蟲牛二，都可鄰他是個好男子，不來問他取錢，又好生看覷他。
【夾批： 一段。
】天漢州橋下眾人為是楊志除了街上害人之物，都斂些盤纏，湊些銀兩來與他送飯，上下又替他使用。
【夾批： 一段。
】推司也覷他是個有名的好漢，又與東京街上除了一害，牛二家又沒苦主，把款狀都改得輕了，三推六問，卻招做「一時鬥毆殺傷，誤傷人命；」待了六十日限滿，當廳推司稟過府尹，將楊志帶出廳前，除了長枷，斷了二十脊杖，喚個文墨匠人刺了兩行「金印」，疊配北京大名府留守司充軍。
【夾批： 一段。
】那口寶刀沒官入庫。
【夾批：刀。
】當廳押了文牒，差兩個防送公人，免不得是 張龍、趙虎，把七斤半鐵葉盤頭護身枷釘了，分付兩個公人，便教監押上路。
天漢州橋那幾個大戶科斂些銀兩錢物，等候楊志到來，請他兩個公人一同到酒店裡吃了些酒食；把出銀兩繼發兩位防送公人，說道：「念楊志是個好漢，與民除害；今去北京，路途中望乞二位上下照覷，好生看他一看。」
【夾批： 一段。
】張龍 、趙虎道：「我兩個也知他是好漢，亦不必你眾位分付，但請放心。」
【夾批：一段。
】楊志謝了眾人。
其餘多的銀兩盡送與楊志做盤纏，【夾批：細。
】眾人各自散了。
【夾批： 細。
O此一節，特特與林衝起身不同。
】
話裡只說楊志同兩個公人來到原下的客店裡【夾批： 寫英雄無家，只八個字，灑下人淚來。
O前一路不曾脫客店二字。
】算還了房錢，飯錢，取了原寄的衣服、行李，【夾批： 細。
】安排些酒食請了兩個公人，尋醫士贖了幾個棒瘡的膏藥貼了棒瘡，【夾批： 特特與林沖不同。
】便同兩個公人上路。
三個望北京進發，五里單牌，十里雙牌，逢州過縣，【夾批： 絕妙紀程，如古謠諺。
】買些酒肉，不時請張龍、趙虎吃。
【夾批： 只一句，便遞過許多路程。
】三個在路，夜宿旅館，曉行驛道，不數日來到北京，【夾批：省。
】張龍，趙虎入得城中，尋個客店安下。
原來北京大名府留守司，上馬管軍，下馬管民，最有權勢。
那留守喚作梁中書，諱世傑；他是東京當朝太師蔡京的女婿。
【夾批： 大書特書。
】當日是二月初九日。
【夾批： 為生辰二字遠遠提頭。
】留守升廳。
兩個公人解楊志到留守司廳前，呈上開封府公文。
梁中書看了。
原在東京時也曾認得楊志。
當下一見了，備問情 由。
楊志便把高太尉不容復職，使盡錢財，將寶刀貨賣，因而殺死牛二的實情，通前一一告稟了。
梁中書聽得大喜，當廳就開了枷，留在廳前聽用，押了批迥與兩個公人自回東京，【夾批： 了。
】不在話下。
只說楊志自在梁中書府中早晚慇勤聽候使喚。
梁中書見他謹勤，【夾批： 伏下一筆。
】有心要抬舉他，欲要遷他做個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恐眾人不伏，因此，傳下號令，教軍政司告示大小諸將人員來日都要出東郭門教場中去演武試藝。
當晚，梁中書喚楊志到廳前。
梁中書道：「我有心要抬舉你做軍中副牌，月支一分請受，只不知你武藝如何？」
楊志稟道：「小人應過武舉出身，曾做殿司制使職役。
這十八般武藝，自小一習一 學。
今日蒙恩相抬舉，如撥雲見日一般。
楊志若得寸進，當效啣環背鞍之報。」
梁中書大喜，賜與一副衣甲。
當夜無事。
次日天曉，時當二月中旬，【夾批：有意無意，所謂草蛇灰線之法也。
】正值風和日暖。
梁中書早飯己罷，【夾批： 第一段，早飯。
】帶領楊志上馬，【夾批：第二段，帶楊志上馬。
】前遮後擁，往東郭門來。
到得教場中。
【夾批： 第三段，來到教場。
】大小軍卒並許多官員接見，【夾批：第四段，官軍迎接。
】就演武得前下馬，到廳上正面撒著一把渾銀一交一 椅坐上。
【夾批： 第五段，升廳。
】左右兩邊齊臻臻地排著兩行官員：指揮使 、一團一 練使、正制使、統領使，牙將、校尉、正牌軍、副牌軍。
前後周圍惡狠狠地列著百員將校。
正將台上立著兩個都監：一個喚做李天王李成，一個喚做聞大刀聞達。
二人皆有萬天不當之勇，統領著許多軍馬，一齊都來朝著梁中書呼三聲喏。
【夾批： 第六段，眾將官聲喏。
】【眉批：此一段看他會家不忙，敘得水平樹匝相似。
】卻早將台上豎起一面黃旗來。
【夾批： 第七段，豎帥字旗。
】將台兩邊，左右列著三五十對金鼓手，一齊發起擂來。
品了三通畫角，發了三通擂鼓，【夾批： 第八段，發擂。
】教場裡面誰敢高聲。
【夾批：第九段，發擂罷。
】又見將台上豎起一面淨平旗來，前後五軍一齊整肅。
【夾批： 第十段，淨平旗。
】將台上把一面引軍紅旗麾動，【夾批：第十一段，引軍旗。
】只見鼓聲響處，【夾批： 第十二段，起鼓。
】五百軍列成兩陣，軍士各執器械在手。
【夾批：第十三段，列陣。
】將台上又把白旗招動，兩陣馬軍齊齊地都立在面前，各把馬勒住。
【夾批： 第十四段，眾將聽令。
】
梁中書傳下令來，叫喚副牌軍周謹向前聽令。
【夾批：第十五段，傳下將令來。
】右陣裡周謹聽得呼喚，躍馬到廳前，跳下馬，插了槍，暴雷也似聲個大喏。
【夾批： 第十六段，副軍聽令。
】梁中書道：「著副牌軍施逞本身武藝。」
周謹得了將令，綽槍上馬，在演武廳前，左盤右旋，右旋左盤，將手中槍使了幾路。
眾人喝采。
【夾批： 第十七段，副軍演藝。
】梁中書道：「叫東京對撥來的軍健楊志。」
【夾批： 第十八段，傳下將令。
】楊志轉過廳前，唱個大喏。
【夾批：第十九段，楊志聽令。
】梁中書道：「楊志，我知你原是東京殿司府制使軍官，犯罪配來此間。
即日盜賊倡狂，國家用人之際。
你敢與周謹比試武藝高低？如若贏得，便遷你充其職役。」
楊志道：「若蒙恩相差遣，安敢有違鈞旨。」
梁中書叫取一匹戰馬來，教甲仗庫隨行官吏應付軍器；教楊志披掛上馬，與周謹比試。
楊志去廳後把夜來衣甲穿了；拴束罷，帶了頭盔弓箭腰刀，手拿長槍，上馬從廳後跑將出來。
梁中書看了道：「著楊志與周謹先比槍。」
周謹怒道：「這個賊配軍！敢來與我一交一 槍！」【夾批： 第二十段，楊志出馬。
】誰知惱犯了這個好漢，來與周謹斗武。
不因這番比試，有分教楊志在：
萬馬叢中聞姓名，千軍隊裡奪頭功。
畢竟楊志與周謹比試，引出甚麼人來，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