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聖歎評水滸
讀第五才子書法
【大凡讀書,先要曉得作書之人是何心胸。
如《史記》須是太史公一肚皮宿怨發揮出來,所以他於《海俠》、《貨殖傳》特地著精神。
乃至其餘諸記傳中,凡遇揮金殺人之事,他便嘖嘖賞歎不置。
一部《史記》,只是「緩急人所時有」六個字,是他一生著書旨意。
《水滸傳》卻不然。
施耐庵本無一肚皮宿怨要發揮出來,只是飽暖無事,又值心閒,不免伸紙弄筆,尋個題目,寫出自家許多錦心繡口,故其是非皆不謬於聖人。
後來人不知,卻是《水滸》上加「忠義」字,遂並比於史分發憤著書一例,正是使不得。
《水滸傳》有大段正經處,只是把宋一江一 深惡痛絕,使人見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
從來人卻是不曉得。
《水滸傳》獨惡宋一江一 ,亦是殲厥渠魁之意,其餘便饒恕了。
或問:施耐庵尋題目寫出自家錦心繡口,題目盡有,何苦定要寫此一事?
答曰:只是貪他三十六個人,便有三十六樣出身,三十六樣面孔,三十六樣性格,中間便結撰得來。
題目是作書第一件事。
只要題目好,便書也作得好。
或問:題目如《西遊》、《三國》,如何?答曰:這個都不好。
《三國》人物事本說話太多了,筆下拖不動,踅不轉,分明如官府傳話一奴一才,只是把小人聲口替得這句出來,其實何曾自敢添減一字。
《西遊》又太無腳地了,只是逐段捏捏撮撮,譬如大年夜放煙火,一陣一陣過,中間全沒貫串,便使人讀之,處處可住。
《水滸傳》方法,都從《史記》出來,卻有許多勝似《史記》處。
若《史記》妙處,《水滸》已是件件有。
凡人讀一部書,須要把眼光放得長。
如《水滸傳》七十回,只用一目俱下,便知其二千餘紙,只是一篇文字。
中間許多事體,便是文字起承轉合之法,若是拖長看去,卻都不見。
《水滸傳》不是輕易下筆,只看宋一江一 出名,直在第十七回,便知他胸中已算過百十來遍。
若使輕易下筆,必要第一回就寫宋一江一 ,文字便一直帳,無擒放。
某嘗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
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
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
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由我。
作《水滸傳》者,真是識力過人。
某看他一部書,要寫一百單八個強盜,卻為頭推出一個孝子來做門面,一也;三十六員無罡,七十二座地煞,卻倒是三座地煞先做強盜,顯見逆天而行,二也;盜魁是宋一江一 了,卻偏不許他便出頭,另又幻一晁蓋蓋住在上,三也;天罡地煞,都置第二,不使出現,四也;臨了收到「天下太平」四字作結,五也。
三個「石碣」字,是一部《水滸傳》大段落。
《水滸傳》不說鬼神怪異之事,是他氣力過人處。
《西遊記》每到弄不來時,便是南海觀音救了。
《水滸傳》並無「之乎者也」等字,一樣人,便還他一樣說話,真是絕奇本事。
《水滸傳》一個人出來,分明便是一篇列傳。
至於中間事跡,又逐段逐段自成文字,亦有兩三卷成一篇者,亦有五六句成一篇者。
別一部書,看過一遍即休。
獨有《水滸傳》,只是看不厭,無非為他把一百八個人性格,都寫出來。
《水滸傳》寫一百八個人性格,真是一百八樣。
若別一部書,任他寫一千個人,也只是一樣;便只寫得兩個人,也只是一樣。
《水滸傳》章有章法,句有句法,字有字法。
人家子弟稍識字,便當教令反覆細看,看得《水滸傳》出時,他書便如破竹。
一江一 州城劫法場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大名府劫法場一篇;一發奇絕。
潘金蓮偷漢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潘巧雲偷漢一篇,一發奇絕。
景陽岡打虎一篇,奇絕了;後面卻又有沂水縣殺虎一篇,一發奇絕。
真正其才如海。
劫法場,偷漢,打虎,都是極難題目,直是沒有下筆處,他偏不怕,定要寫出兩篇。
《宣和遺事》具載三十六人姓名,可見三十六人是實有。
只是七十回中許多事跡,須知都是作書人憑空造謊出來。
如今卻因讀此七十回,反把三十六個人物都認得了,任憑提起一個,都似舊時熟識,文字有氣力如此。
一百八人中,定考武松上上。
時遷、宋一江一 是一流人,定考下下。
魯達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心地厚實,體格闊大。
論粗鹵處,他也有些粗鹵;論精細處,他亦甚是精細。
然不知何故,看來便有不及武松處。
想魯達已是人中絕頂,若武松直是天神,有大段及不得處。
《水滸傳》只是寫人粗鹵處,便有許多寫法。
如魯達粗鹵是性急,史進粗鹵是少年任氣,李逵粗鹵是蠻,武松粗鹵是豪傑不受羈靮,阮小七粗鹵是悲憤無說處,焦挺粗鹵是氣質不好。
李逵是上上人物,寫得真是一片天真爛漫到底。
看他意思,便是山泊中一百七人,無一個入得他眼。
《孟子》「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正是他好批語。
看來作文,全要胸中先有緣故。
若有緣故時,便隨手所觸,都成妙筆;若無緣故時,直是無動手處,便作得來,也是嚼蠟。
只如寫李逵,豈不段段都是妙絕文字,卻不知正為段段都在宋一江一 事後,故便妙不可言。
蓋作者只是痛恨宋一江一 奸詐,故處處緊接出一段李逵樸誠來,做個形擊。
其意思自在顯宋一江一 之惡,卻不料反成李逵之妙也。
此譬如刺槍,本要殺人,反使出一身家數。
近世不知何人,不曉此意,卻節出李逵事來,另作一冊,題曰「壽張文集」,可謂咬人屎撅,不是好狗。
寫李逵色色絕倒,真是化工肖物之筆。
他都不必具論;只如逵還有兄李達,便定然排行第二也,他卻偏要一生自叫李大,直等急切中移名換姓時,反稱作李二,謂之乖覺。
試想他肚裡,是何等沒分曉。
任是真正大豪傑好漢子,也還有時將銀子買得他心肯。
獨有李逵,便銀子也買他不得,須要等他自肯,真又是一樣人。
林沖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只是太狠。
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徹,都使人怕。
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業來,然琢削元氣也不少。
吳用定然是上上人物,他奸猾便與宋一江一 一般,只是比宋一江一 ,卻心地端正。
宋一江一 是純用術數去籠絡人,吳用便明明白白驅策群力,有軍師之體。
吳用與宋一江一 差處,只是吳用卻肯明白說自家是智多星,宋一江一 定要說自家志誠質樸。
宋一江一 只道自家籠罩吳用,吳用卻又實實籠罩宋一江一 。
兩個人心裡各各自知,外面又各各只做不知,寫得真是好看煞人。
花榮自然是上上人物,寫得恁地文秀。
阮小七是上上人物,寫得另是一樣氣色。
一百八人中,真要算做第一個快人,心快口快,使人對之,齷齪都銷盡。
楊志、關勝是上上人物。
楊志寫來是舊家子弟,關勝寫來全是雲長變相。
秦明、索超是上中人物。
史進只算上中人物,為他後半寫得不好。
呼延灼卻是出力寫得來的,然只是上中人物。
盧俊義、柴進只是上中人物。
盧俊義傳,也算極力將英雄員外寫出來了,然終不免帶些呆氣。
譬如畫駱駝,雖是龐然大物,卻到底看來覺道不俊。
柴進無他長,只有好客一節。
朱仝與雷橫,是朱仝寫得好。
然兩人都是上中人物。
楊雄與石秀,是石秀寫得好。
然石秀便是中上人物,楊雄竟是中下人物。
公孫勝便是中上人物,備員而已。
李應只是中上人物,然也是體面上定得來,寫處全不見得。
阮小二、阮小五、張橫、張順,都是中上人物。
燕青是中上人物,劉唐是中上人物,徐寧、董平是中上人物。
戴宗是中下人物,除卻神行,一件不足取。
吾最恨人家子弟,凡遇讀書,都不理會文字,只記得若幹事跡,便算讀過一部書了。
雖《國策》、《史記》都作事跡搬過去,何況《水滸傳》。
《水滸傳》有許多文法,非他書所曾有,略點幾則於後:有倒插法。
謂將後邊要緊字,驀地先插放前邊。
如五台山下鐵匠間壁父子客店,又大相國寺岳廟間壁菜園,又武大娘子要同王乾娘去看虎,又李逵去買棗糕,收得湯隆等是也。
有夾敘法。
謂急切裡兩個人一齊說話,須不是一個說完了,又一個說,必要一筆夾寫出來。
如瓦官寺崔道成說「師兄息怒,聽小僧說」,魯智深說「你說你說」等是也。
有草蛇灰線法。
如景陽岡勤敘許多「哨棒」字,紫石街連寫若干「簾子」。
字等是也。
驟看之,有如無物,及至細尋,其中便有一條線索,拽之通體俱動。
有大落墨法。
如吳用說三阮,楊志北京斗武,王婆說風情,武松打虎,還道村捉宋一江一 ,二打祝家莊等是也。
有綿針泥刺法。
如花榮要宋一江一 開枷,宋一江一 不肯;又晁蓋番番要下山,宋一江一 番番勸住,至最後一次便不勸是也。
筆墨外,便有利刃直戳進來。
有背面鋪粉法。
如要襯宋一江一 奸詐,不覺寫作李逵真率;要襯石秀尖利,不覺寫作楊雄糊塗是也。
有弄引法。
謂有一段大文字,不好突然便起,且先作一段小文字在前引之。
如索超前,先寫周謹;十分光前,先說五事等是也。
《莊子》云:「始終青萍之末,盛於土囊之口」。
《禮》云:「魯人有事於泰山,必先有事於配林。」
有獺尾法。
謂一段大文字後,不好寂然便住,更作餘波演漾之。
如梁中書東郭演武歸去後,如縣時文彬升堂;武松打虎下岡來,遇著兩個獵戶;血濺鴛鴦樓後,寫城壕邊月色等是也。
有正犯法。
如武松打虎後,又寫李逵殺虎,又寫二解爭虎;潘金蓮偷漢後,又寫潘巧雲偷漢;一江一 州城劫法場後,又寫大名府劫法場;何濤捕盜後,又寫黃安捕盜;林衝起解後,又寫盧俊義起解;朱仝、雷橫放晁蓋後,又寫朱仝、雷橫放宋一江一 等。
正是要故意把題目犯了,卻有本事出落得無一點一盡相借,以為快樂是也。
真是渾身都是方法。
有略犯法。
如林沖買刀與楊志賣刀,唐牛兒與鄆哥,鄭屠肉鋪與蔣門神快活林,瓦官寺試禪杖與蜈蚣嶺試戒刀等是也。
有極不省法。
如要寫宋一江一 犯罪,卻先寫招文袋金子,卻又先寫閻婆惜和張三有事,卻又先寫宋一江一 討閻婆借,卻又先寫宋一江一 捨棺材等。
凡有若干文字,都非正文是也。
有極省法。
如武松迎入陽谷縣,恰遇武大也搬來,正好撞著;又如宋一江一 琵琶亭吃魚湯後,連日破腹等是也。
有欲合故縱法。
如白龍廟前,李俊、二張、二童、二穆等救船已到,卻寫李逵重要殺入城去;還有村玄女廟中,趙能、趙得都已出去,卻有樹根絆跌,士兵叫喊等,令人到臨了又加倍吃嚇是也。
有橫雲斷山法。
如兩打祝家莊後,忽插出解珍、解寶爭虎越獄事;又正打大名城時,忽插出截一江一 鬼、抽襄鰍謀財傾命事等是也。
只為文字太長了,便恐累墜,故從半腰間暫時閃出,以間隔之。
有鶯膠續絃法。
如燕青往梁山泊報信,路遇楊雄、石秀,彼此須互不相識。
且由梁山泊到大名府,彼此既同取小徑,又豈有止一小徑之理?看他將順手借如意子打鵲求卦,先鬥出巧來,然後用一拳打倒石秀,逗出姓名來等是也。
都是刻苦算得出來。
舊時《水滸傳》,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閒事。
此本雖是點閱得粗略,子弟讀了,便曉得許多文法;不惟曉得《水滸傳》中有許多文法,他便將《國策》、《史記》等書,中間但有若干文法,也都看得出來。
舊時子弟讀《國策》、《史記》等書,都只看了閒事,煞是好笑。
《水滸傳》到底只是小說,子弟極要看,及至看了時,卻憑空使他胸中添了若干文法。
人家子弟只是胸中有了這些文法,他便《國策》、《史記》等書都肯不釋手看,《水滸傳》有功於子弟不少。
舊時《水滸傳》,販夫皂隸都看;此本雖不曾增減一字,卻是與小人沒分之書,必要真正有錦繡心腸者,方解說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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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