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
莊子外篇山木
山木
【題解】
本篇仍主要是討論處世之道。
篇內寫了許多處世不易和世事多患的故事,希望找到一條最佳途徑,而其主要一精一神仍是虛己、無為。
全文分為九個部分。
第一部分至「其為道德之鄉乎」,寫山木無用卻能保全和雁不能鳴因而被殺,說明很難找到一條萬全的路,最好的辦法也只能是役使外物而不被外物所役使,浮游於「萬物之祖」和「道德之鄉」。
這一部分對於揭示篇文題旨最為重要。
第二部分至「其孰能害之」,指出貪圖權位必然引起爭端,必然帶來禍患,唯有「虛己」才能除患避禍。
第三部分至「而況有大塗者乎」,通過賦斂以造鐘的故事諷喻不應拘滯於物,真正需要的是順任自然。
第四部分至「而況人乎」,寫孔子在陳、蔡之間被圍,說明世途多艱,「削跡捐勢」、「不為功名」才是處世之道。
第五部分至「固不待物」,通過孔子和桑雽的對話,進一步提出緣形、率情的主張,即順應自然去行動,遵從本一性一去縱一情。
第六部分至「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寫莊子的貧困,原因卻在於「今處昏上亂相之間」。
第七部分至「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通過孔子被圍時的態度,說明聖人身處逆境也能安然順應。
第八部分至「吾所以不庭也」,借莊子一系列所見喻指人世間總是在不停地爭鬥中。
餘下為第九部分,通過一個有趣的小故事,說明忘形的重要。
【原文】
莊子行於山中,見大木枝葉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
問其故,曰:「無所可用。」
莊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
夫子出於山(1),捨於故人之家(2)。
故人喜,命豎子殺雁而烹之(3)。
豎子請曰:「其一能鳴,其一不能鳴,請奚殺?」
主人曰:「殺不能鳴者。」
明日,弟子問於莊子曰:「昨日山中之木,以不材得終其天年,今主人之雁,以不材死;先生將何處(4)?」
莊子笑曰:「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
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5),故未免乎累。
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則不然(6),無譽無訾(7),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8);一上一下(9),以和為量(10),浮游乎萬物之祖,物物而不物於物,則胡可得而累邪!此神農、黃帝之法則也。
若夫萬物之情(11),人倫之傳(12),則不然。
合則離,成則毀;廉則挫(13),尊則議(14),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15)!悲夫!弟子志之(16),其唯道德之鄉乎(17)!」
【譯文】
莊子行走於山中,看見一棵大樹枝葉十分茂盛,伐木的人停留在樹旁卻不去動手砍伐。
問他們是什麼原因,說:「沒有什麼用處。」
莊子說:「這棵樹就是因為不成材而能夠終享天年啊!」莊子走出山來,留宿在朋友家中。
朋友高興,叫童僕殺鵝款待他。
童僕問主人:「一隻能叫,一隻不能叫,請問殺哪一隻呢?」
主人說:「殺那只不能叫的。」
第二天,弟子問莊子:「昨日遇見山中的大樹,因為不成材而能終享天年,如今主人的鵝,因為不成材而被殺掉;先生你將怎樣對待呢?」
莊子笑道:「我將處於成材與不成材之間。
處於成材與不成材之間,好像合於大道卻並非真正與大道相合,所以這樣不能免於拘束與勞累。
假如能順應自然而自一由自在地遊樂也就不是這樣。
沒有讚譽沒有詆毀,時而像龍一樣騰飛時而像蛇一樣蜇伏,跟隨時間的推移而變化,而不願偏滯於某一方面;時而進取時而退縮,一切以順和作為度量,優遊自得地生活在萬物的初始狀態,役使外物,卻不被外物所役使,那麼,怎麼會受到外物的拘束和勞累呢?這就是神農、黃帝的處世原則。
至於說到萬物的真情,人類的傳習,就不是這樣的。
有聚合也就有離析,有成功也就有毀敗;稜角銳利就會受到挫折,尊顯就會受到傾覆,有為就會受到虧損,賢能就會受到謀算,而無能也會受到欺侮,怎麼可以一定要偏滯於某一方面呢!可悲啊!弟子們記住了,恐怕還只有歸向於自然吧!」
【原文】
市南宜僚見魯侯(1),魯侯有憂色。
市南子曰:「君有憂色,何也?」
魯侯曰:「吾學先王之道,脩先君之業(2);吾敬鬼尊賢,親而行之,無須臾離居(3);然不免於患,吾是以憂。」
市南子曰:「君之除患之術淺矣!夫豐狐文豹(4),棲於山林,伏於巖一穴一,靜也;夜行晝居,戒也;雖饑一渴隱約(5),猶旦胥疏於江湖之上而求食焉(6),定也;然且不免於罔羅機辟之患(7)。
是何罪之有哉?其皮為之災也(8)。
今魯國獨非君之皮邪?吾願君刳形去皮(9),灑心去欲(10),而游於無人之野。
南越有邑焉(11),名為建德之國。
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慾;知作而不知藏(12),與而不求其報(13);不知義之所適,不知禮之所將(14);猖狂妄行(15),乃蹈乎大方(16);其生可樂,其死可葬。
吾願君去國捐俗(17),與道相輔而行。」
君曰:「彼其道遠而險,又有江山,我無舟車,奈何?」
市南子曰:「君無形倨(18),無留居(19),以為君車。」
君曰:「彼其道幽遠而無人,吾誰與為鄰?吾無糧,我無食,安得而至焉?」
市南子曰:「少君之費,寡君之欲(20),雖無糧而乃足。
君其涉於江而浮於海,望之而不見其崖(21),愈往而不知其所窮。
送君者皆自崖而反,君自此遠矣!故有人者累(22),見有於人者憂(23)。
故堯非有人,非見有於人也。
吾願去君之累,除君之憂,而獨與道游於大莫之國(24)。
方舟而濟於河(25),有虛船來觸舟(26),雖有惼心之人不怒(27),有一人在其上,則呼張歙之(28),一呼而不聞,再呼而不聞,於是三呼邪,則必以惡聲隨之。
向也不怒而今也怒,向也虛而今也實。
人能虛己以游世(29),其孰能害之!」
【譯文】
市南宜僚拜見魯侯,魯諸正面帶憂色。
市南宜僚說:「國君面呈憂色,為什麼呢?」
魯侯說:「我學習先王治國的辦法,承繼先君的事業;我敬仰鬼神尊重賢能,身一體力行,沒有短暫的止息,可是仍不能免除禍患,我因為這個緣故而憂慮。」
市南宜僚說:「你消除憂患的辦法太淺薄了!皮一毛一豐厚的大狐和斑斑花紋的豹子,棲息於深山老林,潛伏於巖一穴一山洞,這是靜心;夜裡行動,白天居息,這是警惕;即使饑一渴也隱形潛蹤,還要遠離各種足跡到江湖上覓求食物,這又是穩定;然而還是不能免於羅網和機關的災禍。
這兩種動物有什麼罪過呢?是它們自身的皮一毛一給它們帶來災禍。
如今的魯國不就是為你魯君帶來災禍的皮一毛一嗎?我希望你能剖空身形捨棄皮一毛一,蕩滌心智擯除慾念,進而逍遙於沒有人跡的原野。
遙遠的南方有個城邑,名字叫做建德之國。
那裡的人民純厚而又質樸,很少有私慾;知道耕作而不知道儲備,給與別人什麼從不希圖酬報;不明白義的歸宿,不懂得禮的去向;隨一心一所一欲任意而為,竟能各自行於大道;他們生時自得而樂,他們死時安然而葬。
我希望國君你也能捨去國政捐棄世俗,從而跟大道相輔而行。」
魯侯說:「那裡道路遙遠而又艱險,又有江河山嶺阻隔,我沒有可用的船和車,怎麼辦呢?」
市南宜僚說:「國君不要容顏高傲,不要墨守滯留,便可以此作為你的車子。」
魯侯說:「那裡道路幽暗遙遠而又無人居住,我跟誰是鄰居?我沒有糧,我沒有食物,怎麼能夠到達那裡呢?」
市南宜僚說:「減少你的耗費,節制你的慾念,雖然沒有糧食也是充足的。
你渡過江河浮游大海,一眼望去看不到涯岸,越向前行便越發不知道它的窮盡。
送行的人都從河岸邊回去,你也就從此離得越來越遠了!所以說統治他人的人必定受勞累,受制於別人的人必定會憂心。
而唐堯從不役使他人,也從不受制於人。
我希望能減除你的勞累,除去你的憂患,而獨自跟大道一塊兒遨遊於太虛的王國。
併合兩條船來渡河,突然有條空船碰撞過來,即使心地最偏狹、一性一子最火急的人也不會發怒;倘若有一個人在那條船上,那就會人人一大聲呼喊喝斥來船後退;呼喊一次沒有回應,呼喊第二次也沒有回應,於是喊第三次,那就必定會罵聲不絕。
剛才不發脾氣而現在發起怒來,那是因為剛才船是空的而今卻有人在船上。
一個人倘能聽任外物、處世無心而自一由自在地遨遊於世,誰能夠傷害他!」
【原文】
北宮奢為衛靈公賦斂以為鍾(1),為壇乎郭門之外(2),三月而成上下之縣(3)。
王子慶忌見而問焉(4),曰:「子何術之設(5)?」
奢曰:「一之間(6),無敢設也。
奢聞之,「既彫既琢(7),復歸於樸(8)」,侗乎其無識(9),儻乎其怠疑(10);萃乎芒乎(11),其送往而迎來;來者勿禁,往者勿止;從其強梁(12)。
隨其曲傅(13),因其自窮(14),故朝夕賦斂而毫一毛一不挫,而況有大塗者乎(15)!」
【譯文】
北宮奢替衛靈公徵集捐款鑄造鍾器,在外城門設下祭壇,三個月就造好了鍾並編組在上下兩層鍾架上。
王子慶忌見到這種情況便向他問道:「你用的是什麼樣的辦法呀?」
北宮奢說:「一精一誠專一而又順其自然,不敢假設有其他什麼好辦法。
我曾聽說,「既然已細細雕刻細細琢磨,而又要返歸事物的本真。」
純樸無心是那樣無知無識,忘卻心智是那樣從容不疑;財物匯聚而自己卻茫然無知,或者分發而去或者收聚而來;送來的不去禁絕,分發的不去阻留;強橫不講理的就從其自便,隱委順和的加以隨應,依照各自的情況而竭盡力量,所以早晚徵集捐款而絲毫不損傷他人,何況是遵循大道的人呢!」
【原文】
孔子圍於陳蔡之間,七日不火食(1)。
大公任往吊之曰(2):「子幾死乎?」
曰:「然」。
「子惡死乎?」
曰:「然。」
任曰:「子嘗言不死之道。
東海有鳥焉,其名曰意怠。
其為鳥也,翂翂翐翐(3),而似無能;引援而飛(4),迫脅而棲(5),進不敢為前,退不敢為後;食不敢先嘗,必取其緒(6)。
是故其行列不斥(7),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於患。
直木先伐,甘井先竭。
子其意者飾知以驚愚(8),修身以明污(9),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10),故不免也。
昔吾聞之大成之人曰(11):「自伐者無功(12);功成者墮(13),名成者虧。」
孰能去功與名而還與眾人!道流而不明居(14),得行而不名處(15);純純常常(16),乃比於狂(17);削跡捐勢(18),不為功名。
是故無責於人(19),人亦無責焉。
至人不聞(20),子何喜哉?」
孔子曰:「善哉!」辭其交遊,去其弟子,逃於大澤;衣裘褐(21),食杼栗(22);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
鳥獸不惡,而況人乎!
【譯文】
孔子被圍困在陳國、蔡國之間,七天七夜不能生火煮飯。
太公任前去看望他,說:「你快要餓死了吧?」
孔子說:「是的。」
太公任又問:「你討厭死嗎?」
孔子回答:「是的。」
太公任說:「我來談談不死的方法。
東海裡生活著一種鳥,它的名字叫意怠。
意怠作為一種鳥啊,飛得很慢,好像不能飛行似的;它們總是要有其他鳥引領而飛,棲息時又都跟別的鳥擠在一起;前進時不敢飛在最前面,後退時不敢落在最後面;吃食時不敢先動嘴,總是吃別的鳥所剩下的,所以它們在鳥群中從不受排斥,人們也終究不會去傷害它,因此能夠免除禍患。
長得很直的樹木總是先被砍伐,甘甜的井水總是先遭枯竭。
你的用心是裝扮得很有才幹以便驚嚇普通的人,注重修養以便彰明別人的濁穢,毫不掩飾地炫耀自己就像是舉著太陽和月亮走路,所以總不能免除災禍。
從前我聽聖德宏博的老子說過:「自吹自擂的人不會成就功業;功業成就了而不知退隱的人必定會毀敗,名聲彰顯而不知韜光隱晦的必定會遭到損傷。」
誰能夠擯棄功名而還原跟普通人一樣!大道廣為流傳而個人則韜光隱居,道德盛行於世而個人則藏譽匿耀不處其名;純樸而又平常,竟跟愚狂的人一樣;削除形跡捐棄權勢,不求取功名。
因此不會去譴責他人,別人也不會責備自己。
道德修養極高的人不求聞名於世,你為什麼偏偏喜好名聲呢?」
孔子說:「說得實在好啊!」於是辭別朋友故交,離開眾多弟子,逃到山澤曠野;穿獸皮麻布做成的衣服,吃柞樹和栗樹的果實;進入獸群獸不亂群,進入鳥群鳥不亂行。
鳥獸都不討厭他,何況是人呢!
【原文】
孔子問子桑雽曰(1):「吾再逐於魯(2),伐樹於宋(3),削跡於衛(4),窮於商周(5),圍於陳蔡之間。
吾犯此數患(6),親交益疏(7),徒友益散,何與?」
子桑雽曰:「子獨不聞假人之亡與(8)?林回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9)。
或曰:「為其布與(10)?赤子之布寡矣;為其累與?赤子之累多矣。
棄千金之璧,負赤子而趨,何也?」
林回曰:「彼以利合(11),此以天屬也(12)。」
夫以利合者,迫窮禍患害相棄也(13)。
以天屬者,迫窮禍患害相收也。
夫相收之與相棄亦遠矣。
且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14);君子淡以親,小人甘以絕。
彼無故以合者,則無故以離。」
孔子曰:「敬聞命矣!」徐行翔佯而歸(15),絕學捐書,弟子無挹於前(16),其一愛一益加進。
異日,桑雽又曰:「舜之將死,真泠禹曰(17):「汝戒之哉!形莫若緣(18),情莫若率(19)。
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20),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21)。」
」
【譯文】
孔子問桑雽道:「我兩次在魯國被驅逐,在宋國受到伐樹的驚辱,在衛國被人剷除足跡,在商、周之地窮愁潦倒,在陳國和蔡國間受到圍困。
我遭逢這麼多的災禍,親朋故交越發疏遠了,弟子友人更加離散了,這是為什麼呢?」
桑雽回答說:「你沒有聽說過那假國人的逃亡嗎?林回捨棄了價值千金的璧玉,背著嬰兒就跑。
有人議論:「他是為了錢財嗎?初生嬰兒的價值太少太少了;他是為了怕拖累嗎?初生嬰兒的拖累太多太多了。
捨棄價值千金的璧玉,背著嬰兒就跑,為了什麼呢?」
林回說:「價值千金的璧玉跟我是以利益相合,這個孩子跟我則是以天一性一相連。」
以利益相合的,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會相互拋棄;以天一性一相連的,遇上困厄、災禍、憂患與傷害就會相互包容。
相互收容與相互拋棄差別也就太遠了。
而且君子的交誼淡得像清水一樣,小人的交情甜得像甜酒一樣;君子淡泊卻心地親近,小人甘甜卻利斷義絕。
大凡無緣無故而接近相合的,那麼也會無緣無故地離散。」
孔子說:「我會由衷地聽取你的指教!」於是慢慢地離去,閒放自得地走了回來,終止了學業丟棄了書簡,弟子沒有一個侍學於前,可是他們對老師的敬一愛一反而更加深厚了。
有一天,桑雽又說:「舜將死的時候,用真道曉諭夏禹說:「你要警惕啊!身形不如順應,情感不如率真。
順應就不會背離,率真就不會勞苦;不背離不勞神,那麼也就不需要用紋飾來裝扮身形;無須紋飾來矯造身形,當然也就不必有求於外物。」
」
【原文】
莊子衣大布而補之(1),正緳系履而過魏王(2)。
魏王曰:「何先生之憊邪?」
莊子曰:「貧也,非憊也。
士有道德不能行,憊也;衣弊履穿,貧也,非憊也;此所謂非遭時也。
王獨不見夫騰猿乎?其得楠梓豫章也(3),攬蔓其枝而王長其間(4),雖羿、蓬蒙不能眄睨也(5)。
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間也(6),危行側視(7),振動悼慄(8);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9),處勢不便,未足以逞其能也。
今處昏上亂相之間(10),而欲無憊,奚可得邪?此比干之見剖心征也夫(11)!」
【譯文】
莊子身穿粗布衣並打上補釘,工整地用麻絲繫好鞋子走過魏王身邊。
魏王見了說:「先生為什麼如此疲憊呢?」
莊子說:「是貧窮,不是疲憊。
士人身懷道德而不能夠推行,這是疲憊;衣服壞了鞋子破了,這是貧窮,而不是疲憊。
這種情況就是所謂生不逢時。
大王沒有看見過那跳躍的猿猴嗎?它們生活在楠、梓、豫、章等高大喬木的樹林裡,抓住籐蔓似的小樹枝自一由自在地跳躍而稱王稱霸,即使是神箭手羿和逢蒙也不敢小看它們。
等到生活在柘、棘、枳、枸等刺蓬灌木叢中,小心翼翼地行走而且不時地左顧右盼,內心震顫恐懼發一抖;這並不是筋骨緊縮有了變化而不再靈活,而是所處的生活環境很不方便,不能充分施展才能。
如今處於昏君亂臣的時代,要想不疲憊,怎麼可能呢?這種情況比干遭剖心刑戮就是最好的證明啊!」
【原文】
孔子窮於陳蔡之間(1),七日不火食,左據槁木(2),右擊槁枝,而歌猋氏之風(3),有其具而無其數(4),有其聲而無宮角(5),木聲與人聲,犁然有當於人之心(6)。
顏回端拱還目而窺之(7)。
仲尼恐其廣己而造大也(8),一愛一己而造哀也(9),曰:「回,無受天損易,無受人益難(10)。
無始而非卒也(11),人與天一也。
夫今之歌者其誰乎?」
回曰:「敢問無受天損易。」
仲尼曰:「饑一渴寒暑,窮桎不行(12),天地之行也,運物之洩也(13),言與之偕逝之謂也(14)。
為人臣者,不敢去之(15)。
執臣之道猶若是,而況乎所以待天乎!」
「何謂無受人益難?」
仲尼曰:「始用四達(16),爵祿並至而不窮,物之所利,乃非己也,吾命其在外者也(17)。
君子不為盜,賢人不為竊。
吾若取之,何哉!故曰,鳥莫知於鷾鴯(18),目之所不宜處(19),不給視(20),雖落其實(21),棄之而走。
其畏人也,而襲諸人間(22),社稷存焉爾(23)。」
「何謂無始而非卒?」
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24),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25)。」
「何謂人與天一邪?」
仲尼曰:「有人,天也;有天,亦天也。
人之不能有天,一性一也,聖人晏然體逝而終矣(26)!」
【譯文】
孔子受困於陳國、蔡國之間,整整七天不能生火就食,左手靠著枯樹,右手敲擊枯枝,而且還唱起了神農時代的歌謠,不過敲擊的東西並不能合符音樂的節奏,有了敲擊的聲響卻沒有符合五音的音階,敲木聲和詠歌聲分得清清楚楚,而且恰如其分地表達了唱歌人的心意。
顏回恭敬地在一旁侍立,掉過臉去偷偷地看了看。
孔子真擔心他把自己的道德看得過於高遠而達到最了不起的境界,一愛一惜自己因而至於哀傷,便說:「顏回,不受自然的損害容易,不接受他人的利祿則較困難。
世上的事沒有什麼開始不同時又是終了的,人與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
至於現在唱歌的人又將是誰呢?」
顏回說:「我冒昧地請教什麼叫做不受自然的損害容易。」
孔子說:「飢餓、乾渴、嚴寒、酷暑,窮困的束縛使人事事不能通達,這是天地的運行,萬物的變遷,說的是要隨著天地、萬物一塊兒變化流逝。
做臣子的,不敢違拗國君的旨意。
做臣子的道理尚且如此,何況是用這樣的辦法來對待自然呢!」
顏回又問:「什麼叫做不接收他人的利祿則較困難呢?」
孔子說:「初被任用辦什麼事都覺得順利,爵位和俸祿一齊到來沒有窮盡,外物帶來的好處,本不屬於自己,只不過是我的機遇一時存在於外物。
君子不會做劫盜,賢人也不會去偷竊。
我若要獲取外物的利益,為了什麼呢?所以說,鳥沒有比燕子更聰明的,看見不適宜停歇的地方,絕不投出第二次目光,即使掉落了食物,也捨棄不顧而飛走。
燕子很害怕人,卻進入到人的生活圈子,不過只是將它們的巢窠暫寄於人的房舍罷了。」
顏回又問:「什麼叫做沒有什麼開始不同時又是終了的?」
孔子說:「變化無窮的萬物不可能知道是誰替代了誰而誰又為誰所替代,這怎麼能知道它們的終了?又怎麼能知道它們的開始?只不過謹守正道隨應變化而已。」
顏回又問:「什麼叫做人與自然原本也是同一的?」
孔子說:「人類的出現,是由於自然;自然的出現,也是由於自然。
人不可能具有自然的本一性一,也是人固有的天一性一所決定的,聖人安然體解,隨著自然變化而告終!」
【原文】
莊周遊於雕陵之樊(1),?一異鵲自南方來者,翼廣七尺,目大運寸(2),感周之顙而集於栗林(3)。
莊周曰:「此何鳥哉,翼殷不逝(4),目大不??」
蹇裳躩步(5),執彈而留之(6)。
?一蟬,方得美蔭而忘其身,螳蜋執翳而搏之(7),見得而忘其形;異鵲從而利之(8),見利而忘其真(9)。
莊周怵然曰(10):「噫!物固相累(11),二類相召也!」捐彈而反走,虞人逐而誶之(12)。
莊周反入,三月不庭(13),藺且從而問之(14):「夫子何為頃間甚不庭乎(15)?」
莊周曰:「吾守形而忘身,觀於濁水而迷於清淵。
且吾聞諸夫子曰:「入其俗,從其令(16)」。
今吾游於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游於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17),吾所以不庭也。」
【譯文】
莊子在雕陵栗樹林裡遊玩,看見一隻奇異的怪鵲從南方飛來,翅膀寬達七尺,眼睛大若一寸,碰著莊子的額頭而停歇在果樹林裡。
莊子說:「這是什麼鳥呀,翅膀大卻不能遠飛,眼睛大視力卻不敏銳?」
於是提起衣裳快步上前,拿著彈弓靜靜地等待著時機。
這時突然看見一隻蟬,正在濃密的樹蔭裡美美地休息而忘記了自身的安危;一隻螳螂用樹葉作隱蔽打算見機撲上去捕捉蟬,螳螂眼看即將得手而忘掉了自己形體的存在;那只怪鵲緊隨其後認為那是極好的時機,眼看即將捕到螳螂而又喪失了自身的真一性一。
莊子驚恐而警惕地說:「啊,世上的物類原本就是這樣相互牽累、相互爭奪的,兩種物類之間也總是以利相召引!」莊子於是扔掉彈弓轉身快步而去,看守栗園的人一大惑不解地在後面追著責問。
莊子返回家中,整整三天心情很不好。
弟子藺且跟隨一旁問道:「先生為什麼這幾天來一直很不高興呢?」
莊子說:「我留意外物的形體卻忘記了自身的安危,觀賞於混濁的流水卻迷惑於清澈的水潭。
而且我從老聃老師那裡聽說:「每到一個地方,就要遵從那裡的習慣與禁忌。」
如今我來到雕陵栗園便忘卻了自身的安危,奇異的怪鵲碰上了我的額頭,遊玩於果林時又喪失了自身的真一性一,管園的人不理解我又進而侮辱我,因此我感到很不愉快。」
【原文】
陽子之宋(1),宿於逆旅(2)。
逆旅人有妾二人,其一人美,其一人惡,惡者貴而美者賤(3)。
陽子問其故,逆旅小子對曰:「其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其惡者自惡,吾不知其惡也。」
陽子曰:「弟子記之!行賢而去自賢之行,安往而不一愛一哉!」
【譯文】
陽朱到宋國去,住在旅店裡。
旅店主人有兩個妾,其中一個漂亮,一個醜陋,可是長得醜陋的受到一寵一愛一而長得漂亮的卻受到冷淡。
陽朱問他的緣故,年青的店主回答:「那個長得漂亮的自以為漂亮,但是我卻不覺得她漂亮;那個長得醜陋的自以為醜陋,但是我卻不覺得他醜陋。」
陽子轉對弟子說:「弟子們記住!品行賢良但卻不自以為具有了賢良的品行,去到哪裡不會受到敬重和一愛一戴啊!」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