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莊子外篇至樂:【題解】「至樂」是首句中的兩個字,意思是最大的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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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莊子外篇至樂

莊子

莊子外篇至樂

至樂

【題解】

「至樂」是首句中的兩個字,意思是最大的快樂。

人生在世什麼是最大的快樂呢?人應怎樣對待生和死呢?篇文的內容就在於討論、回答這樣的問題。

全文自然分成七個部分。

第一部分至「人也孰能得無為哉」,連續五句提問後,列舉並逐一批評了世人對苦和樂的看法,指出從來就沒有什麼真正的快樂,所謂「至樂」也就是「無樂」。

第二部分至「故止也」,寫莊子妻子死時鼓盆而歌的故事,借莊子的口指出人的死生乃是氣的聚合與流散,猶如四季的更替。

第三部分至「我又何惡焉」,指出「死生如晝夜」,人只能順應這一自然變化。

第四部分至「復為人間之勞乎」,借髑髏之口寫出人生在世的拘累和勞苦。

第五部分至「是之謂條達而福持」,借孔子之口講述一個寓言故事,指出人為的強求只能造下災禍,一切都得任其自然。

第六部分至「予果歡乎」,指出人的死生都不足以憂愁與歡樂。

餘下為第七部分,寫物種的演變,這一演變的過程當然是不科學的,沒有根據的,其目的在於說明萬物從「機」產生,又回到「機」,人也不例外;從而照應了首段,人生在世無所謂「至樂」,人的死與生也只是一種自然的變化。

【原文】

天下有至樂無有哉?有可以活身者無有哉?今奚為奚據?奚避奚處?奚就奚去?奚樂奚惡?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貴壽善也(1);所樂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聲也;所下者(2),貧賤夭惡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聲;若不得者,則大憂以懼。

其為形也亦愚哉。

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積財而不得盡用,其為形也亦外矣(3)。

夫貴者,夜以繼日,思慮善否,其為形也亦疏矣。

人之生也,與憂俱生,壽者惛惛(4),久憂不死,何苦也!其為形也亦遠矣。

烈士為天下見善矣(5),未足以活身。

吾未知善之誠善邪,誠不善邪?若以為善矣,不足活身;以為不善矣,足以活人。

故曰:「忠諫不聽,蹲循勿爭(6)。」

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7),不爭,名亦不成。

誠有善無有哉?

今俗之所為與其所樂,吾又未知樂之果樂邪,果不樂邪?吾觀夫俗之所樂,舉群趣者(8),誙誙然如將不得已(9),而皆曰樂者,吾未之樂也(10),亦未之不樂也。

果有樂無有哉?吾以無為誠樂矣,又俗之所大苦也。

故曰:「至樂無樂,至譽無譽。」

天下是非果未可定也。

雖然,無為可以定是非。

至樂活身,唯無為幾存(11)。

請嘗試言之。

天無為以之清(12),地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13)。

芒乎芴乎(14),而無從出乎(15)!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16)!萬物職職(17),皆從無為殖(18)。

故曰天地無為也而無不為也,人也孰能得無為哉!

【譯文】

天下有最大的快樂還是沒有呢?有可以存活身形的東西還是沒有呢?現在,應該做些什麼又依據什麼?迴避什麼又安心什麼?靠近什麼又捨棄什麼?喜歡什麼又討厭什麼?

世上的人們所尊崇看重的,是富有、高貴、長壽和善名;所一愛一好喜歡的,是身一體的安適、豐盛的食品、漂亮的服飾、絢麗的色彩和動聽的樂聲;所認為低下的,是貧窮、卑微、短命和惡名;所痛苦煩惱的,是身一體不能獲得舒適安逸、口裡不能獲得美味佳餚、外形不能獲得漂亮的服飾、眼睛不能看到絢麗的色彩、耳朵不能聽到悅耳的樂聲;假如得不到這些東西,就大為憂愁和擔心,以上種種對待身形的作法實在是太愚蠢啊!

富有的人,勞累身形勤勉一操一作,積攢了許許多多財富卻不能全部享用,那樣對待身一體也就太不看重了。

高貴的人,夜以繼日地苦苦思索怎樣才會保全權位和厚祿與否,那樣對待身一體也就太忽略了。

人們生活於世間,憂愁也就跟著一道產生,長壽的人整日裡糊糊塗塗,長久地處於憂患之中而不死去,多麼痛苦啊!那樣對待身一體也就太疏遠了。

剛烈之士為了天下而表現出忘身殉國的行為,可是卻不足以存活自身。

我不知道這樣的行為是真正的好呢,還是實在不能算是好呢?如果認為是好行為,卻不足以存活自身;如果認為不是好行為,卻又足以使別人存活下來。

所以說:「忠誠的勸諫不被接納,那就退讓一旁不再去爭諫。」

伍子胥忠心勸諫以致身受殘戮,如果他不努力去爭諫,忠臣的美名也就不會成就。

那麼果真又有所謂好還是沒有呢?

如今世俗所從事與所歡欣的,我又不知道那快樂果真是快樂呢,果真不是快樂呢?我觀察那世俗所歡欣的東西,大家都全力去追逐,拚死競逐的樣子真像是不達目的決不罷休。

人人都說這就是最為快樂的事,而我並不看作就是快樂,當然也不認為不是快樂。

那麼,世上果真有快樂還是沒有呢?我認為無為就是真正的快樂,但這又是世俗的人所感到最痛苦和煩惱的。

所以說:「最大的快樂就是沒有快樂,最大的榮譽就是沒有榮譽。」

天下的是非果真是未可確定的。

雖然如此,無為的觀點和態度可以確定是非。

最大的快樂是使自身存活,而唯有無為算是最接近於使自身存活的了。

請讓我說說這一點。

蒼天無為因而清虛明澈,大地無為因而濁重寧寂,天與地兩個無為相互結合,萬物就全都能變化生長。

恍恍惚惚,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產生出來!惚惚恍恍,沒有一點兒痕跡!萬物繁多,全從無為中繁衍生一殖。

所以說,天和地自清自寧無心去做什麼卻又無所不生無所不做,而人誰又能夠做到無為呢!

【原文】

莊子妻死,惠子吊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1)。

惠子曰:「與人居(2),長子老身(3),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

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無概然(4)!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5)。

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

人且偃然寢於巨室(6),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7),自以為不通乎命(8),故止也。」

【譯文】

莊子的妻子死了,惠子前往表示弔唁,莊子卻正在分開雙一腿像簸箕一樣坐著,一邊敲打著瓦缶一邊唱歌。

惠子說:「你跟死去的妻子生活了一輩子,生兒育女直至衰老而死,人死了不傷心哭泣也就算了,又敲著瓦缶唱起歌來,不也太過分了吧!」

莊子說:「不對哩。

這個人她初死之時,我怎麼能不感慨傷心呢!然而仔細考察她開始原本就不曾出生,不只是不曾出生而且本來就不曾具有形體,不只是不曾具有形體而且原本就不曾形成元氣。

夾雜在恍恍惚惚的境域之中,變化而有了元氣,元氣變化而有了形體,形體變化而有了生命,如今變化又回到死亡,這就跟春夏秋冬四季運行一樣。

死去的那個人將安安穩穩地寢臥在天地之間,而我卻嗚嗚地圍著她啼哭,自認為這是不能通曉於天命,所以也就停止了哭泣。」

【原文】

支離叔與滑介叔觀於冥伯之丘(1)、崑崙之虛(2),黃帝之所休。

俄而柳生其左肘(3),其意蹶蹶然惡之(4)。

支離叔曰:「子惡之乎?」

滑介叔曰:「亡(5),子何惡!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塵垢也。

死生為晝夜。

且吾與子觀化而化及我(6),我又何惡焉!」

【譯文】

支離叔和滑介叔在冥伯的山丘上和崑崙的曠野裡遊樂觀賞,那裡曾是黃帝休息的地方。

不一會兒,滑介叔的左肘上長出了一個瘤子,他感到十分吃驚並且厭惡這東西。

支離叔說:「你討厭這東西嗎?」

滑介叔說:「沒有,我怎麼會討厭它!具有生命的形體,不過是借助外物湊合而成;一切假借他物而生成的東西,就像是灰土微粒一時間的聚合和積累。

人的死與生也就猶如白天與黑夜交替運行一樣。

況且我跟你一道觀察事物的變化,如今這變化來到了我身上,我又怎麼會討厭它呢!」

【原文】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1),髐然有形(2),撽以馬捶(3),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4)?將子有亡國之事(5),斧鉞之誅(6),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丑,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7),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8)?」

於是語卒(9),援髑髏(10),枕而臥。

夜半,髑髏見夢曰(11):「子之談者似辯士。

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

子欲聞死之說乎?」

莊子曰:「然。」

髑髏曰:「死,無君於上,無臣於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12),雖南面王樂(13),不能過也。」

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14),為子骨肉肌膚(15),反子父母妻子閭裡知識(16),子欲之乎?」

髑髏深矉蹙?曰(17):「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譯文】

莊子到楚國去,途中見到一個骷髏,枯骨突露呈現出原形。

莊子用馬鞭從側旁敲了敲。

於是問道:「先生是貪求生命、失卻真理,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遇上了亡國的大事,遭受到刀斧的砍殺,因而成了這樣呢?抑或有了不好的行為,擔心給父母、妻兒子女留下恥辱,羞愧而死成了這樣呢?抑或你遭受寒冷與飢餓的災禍而成了這樣呢?抑或你享盡天年而死去成了這樣呢?」

莊子說罷,拿過骷髏,用作枕頭而睡去。

到了半夜,骷髏給莊子顯夢說:「你先前談話的情況真像一個善於辯論的人。

看你所說的那些話,全屬於活人的拘累,人死了就沒有上述的憂患了。

你願意聽聽人死後的有關情況和道理嗎?」

莊子說:「好。」

骷髏說:「人一旦死了,在上沒有國君的統治,在下沒有官吏的管轄;也沒有四季的一操一勞,從容安逸地把天地的長久看作是時令的流逝,即使南面為王的快樂,也不可能超過。」

莊子不相信,說:「我讓主管生命的神來恢復你的形體,為你重新長出骨肉肌膚,返回到你的父母、妻子兒女、左右鄰里和朋友故交中去,你希望這樣做嗎?」

骷髏皺眉蹙額,深感憂慮地說:「我怎麼能拋棄南面稱王的快樂而再次經歷人世的勞苦呢?」

【原文】

顏淵東之齊(1),孔子有憂色。

子貢下席而問曰:「小子敢問,回東之齊,夫子有憂色,何邪?」

孔子曰:「善哉汝問!昔者管子有言(2),丘甚善之,曰:「褚小者不可以懷大(3),綆短者不可以汲深(4)」。

夫若是者,以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適也(5),夫不可損益。

吾恐回與齊侯言堯舜黃帝之道,而重以燧人神農之言(6)。

彼將內求於己而不得,不得則惑,人惑則死。

「且女獨不聞邪?昔者海鳥止於魯郊,魯侯御而觴之於廟(7),奏九韶以為樂(8),具太牢以為膳(9)。

鳥乃眩視憂悲(10),不敢食一臠(11),不敢飲一杯,三日而死。

此以己養養鳥也,非以鳥養養鳥也。

夫以鳥養養鳥者,宜棲之深林,游之壇陸(12),浮之江湖,食之䲡鲉(13),隨行列而止,委蛇而處(14)。

彼唯人言之惡聞,奚以夫??為乎(15)!咸池九韶之樂(16),張之洞庭之野(17),鳥聞之而飛,獸聞之而走,魚聞之而下入,人卒聞之(18),相與還而觀之(19)。

魚處水而生,人處水而死,彼必相與異,其好惡故異也。

故先聖不一其能(20),不同其事。

名止於實(21),義設於適(22),是之謂條達而福持(23)。」

【譯文】

顏淵向東到齊國去,孔子十分憂慮。

子貢離開座席上前問道:「學生冒昧地請問,顏淵往東去齊國,先生面呈憂色,這是為什麼呢?」

孔子說:「你的提問實在是好啊!當年管仲有句話,我認為說得很好:「布袋小的不可能包容大東西,水桶上的繩索短了不可能汲取深井裡的水。」

如此說來,就應當看作是稟受天命而形成形體,形體雖異卻各有適宜的用處,全都是不可以隨意添減改變的。

我擔憂顏淵跟齊侯談論堯、舜、黃帝治理國家的主張,而且還進一步地推重燧人氏、神農氏的言論。

齊侯必將要求自己而苦苦思索,卻仍不能理解,不理解必定就會產生疑惑,一旦產生疑惑便會遷怒對方而殺害他。

「況且你不曾聽說過嗎?從前,一隻海鳥飛到魯國都城郊外停息下來,魯國國君讓人把海鳥接到太廟裡供養獻酒,奏「九韶」之樂使它高興,用「太牢」作為膳食。

海鳥竟眼花繚亂憂心傷悲,不敢吃一塊肉,不敢飲一杯酒,三天就死了。

這是按自己的生活習一性一來養鳥,不是按鳥的習一性一來養鳥。

按鳥的習一性一來養鳥,就應當讓鳥棲息於深山老林,遊戲於水中沙洲,浮游於江河湖澤、啄食泥鰍和小魚,隨著鳥群的隊列而止息,從容自得、自一由自在地生活。

它們最討厭聽到人的聲音,又為什麼還要那麼喧鬧嘈雜呢?咸池、九韶之類的著名樂曲,演奏於廣漠的原野,鳥兒聽見了騰身高飛,野獸聽見了驚惶逃遁,魚兒聽見了潛下水底,一般的人聽見了,相互圍著觀看不休。

魚兒在水裡才能生存,人處在水裡就會死去,人和魚彼此間必定有不同之處,他們的好惡因而也一定不一樣。

所以前代的聖王不強求他們具有劃一的能力,也不等同他們所做的事情。

名義的留存在於符合實際,合宜的措置在於適應自然,這就叫條理通達而福德長久地得到保持。」

【原文】

列子行,食於道從(1),見百歲髑髏,攓蓬而指之曰(2):「唯予與汝知而未嘗死(3)、未嘗生也。

若果養乎(4)?予果歡乎?」

【譯文】

列子外出遊玩,在道旁吃東西,看見一個上百年的死人的頭骨,拔掉周圍的蓬草指著骷髏說:「只有我和你知道你是不曾死、也不曾生的。

你果真憂愁嗎?我又果真快樂嗎?」

【原文】

種有幾(1),得水則為(2),得水土之際則為蛙?之衣(3),生於陵屯則為陵舄(4),陵舄得郁棲則為烏足(5)。

烏足之根為蠐螬(6),其葉為胡蝶。

胡蝶胥也化而為蟲(7),生於灶下,其狀若脫(8),其名為鴝掇(9)。

鴝掇千日為鳥,其名為干余骨(10)。

干余骨之沫為斯彌(11),斯彌為食醯(12)。

頤輅生乎食醯(13),黃軦生乎九猷(14),瞀芮生乎腐蠸(15)。

羊奚比乎不筍(16),久竹生青寧(17);青寧生程(18),程生馬,馬生人,人又反入於機(19)。

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

【譯文】

物類千變萬化源起於微細狀態的「幾」,有了水的滋養便會逐步相繼而生,處於陸地和水面的交接處就形成青苔,生長在山陵高地就成了車前草,車前草獲得糞土的滋養長成烏足,烏足的根變化成土蠶,烏足的葉子變化成蝴蝶。

蝴蝶很快又變化成為蟲,生活在灶下,那樣子就像是蛻皮,它的名字叫做灶馬。

灶馬一千天以後變化成為鳥,它的名字叫做干余骨。

干余骨的唾沫長出蟲子斯彌,斯彌又生出蠛蠓。

頤輅從蠛蠓中形成,黃軦從九猷中長出;蠓子則產生於螢火蟲。

羊奚草跟不長筍的老竹相結合,老竹又生出青寧蟲;青寧蟲生出豹子,豹子生出馬,馬生出人,而人又返歸造化之初的渾沌中。

萬物都產生於自然的造化,又全都回返自然的造化。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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