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東野語
卷十八
○晝寢
「飽食緩行初睡覺,一甌新茗侍兒煎。
脫巾斜倚繩床 坐,風送水聲來枕邊。」
丁崖州詩也。
「細書妨老讀,長簞愜昏眠。
取簟且一息,拋書還少年。」
半山翁詩也。
「相對蒲一團一 睡味長,主人與客兩相忘。
須臾客去主人覺,一半西窗無夕一陽一。」
放翁詩也。
「讀書已覺眉稜重,就枕方欣骨節和。
睡起不知天早晚,西窗殘日已無多。」
吳僧有規詩也。
「老讀文書興易闌,須知養病不如閒。
竹床 瓦枕虛堂上,臥看一江一 南雨後山。」
呂榮一陽一詩也。
「紙屏瓦枕竹方床 ,手倦拋書午夢長。
睡起莞然成獨笑,數聲漁笛在滄浪。」
蔡持正詩也。
余一習一 懶成癖,每遇暑晝,必須偃息。
客有嘲孝先者,必哦此以自解。
然每苦枕熱,展轉數四。
後見前輩言,荊公嗜睡,夏月常用方枕。
或問何意,公云:「睡氣蒸枕熱,則轉一方冷處。」
此非真知睡味,未易語此也。
杜牧有睡癖,夏侯隱號睡仙,其亦知此乎?
雖然,宰予晝寢,夫子有朽木糞土之語。
嘗見侯白所注《論語》,謂「晝」字當作「畫」字,蓋夫子惡其畫寢之侈,是以有朽木糞牆之語。
然侯白,隋人,善滑稽,嘗著《啟顏錄》,意必戲語也。
及觀昌黎《語解》,亦云「晝寢」當作「畫寢」,字之誤也。
宰予,四科十哲,安得有晝寢之責,假或偃息,亦未至深誅。
若然,則吾知免矣。
○宜興梅塚
嘉熙間,近屬有宰宜興者,縣齋之前,紅梅一樹,極美麗華粲,一交一 一陰一半畝。
花時,命客飲其下。
一夕,酒散月明,獨步花影,忽見紅裳女子,輕妙綽約,瞥然過前,躡之數十步而隱。
自此恍然若有所遇,或酣歌晤言,或癡坐竟日,其家憂之。
有老卒頗知其事,乘間白曰:「昔聞某知縣之女有殊色,及笄,未適而夭。
其家遠在湖湘,因稿葬於此,樹梅以識之。
疇昔之夜所見者,豈此乎?」
遂命發之,其棺正蟠絡老梅根下,兩檣微蝕,一竅如錢,若蛇鼠出入者。
啟而視之,顏貌如玉。
妝飾衣衾,略不少損,真國色也。
趙見,為之惘然心醉。
舁至密室,加以茵藉,而四體亦和柔,非尋常僵一屍一之比,於是每夕與之接焉。
既而氣息然,疲不可治文書。
其家乃乘間穴壁取焚之,令遂屬疾而殂,亦云異哉。
嘗見小說中所載寺僧盜婦人一屍一置夾壁中私之,後其家知,狀訟於官,每疑無此理。
今此乃得之親舊目擊,始知其說不妄。
然《通鑒》所載,赤眉發呂後陵,污辱其一屍一有致死者,蓋自昔固有此異矣。
○莫子及泛海
吳興莫汲子及,始受世澤為銓試魁,既而解試、省試、廷對,皆居前列,一時名聲籍甚。
後為學官,以語言獲罪,南遷石龍。
地並海,子及素負邁往之氣,暇日,具大舟,招一時賓友之豪,泛海以自快。
將至北洋,海之尤大處也,舟人畏不敢進。
子及大怒,脅之以劍,不得已從之。
及至其處,四顧無際。
須臾,風起浪湧,舟掀簸如桔槔。
見三魚,皆長十餘丈,浮弄日光。
其一若大狀,其二狀類尤異,眾皆戰慄不能出語。
子及命大白連酌,賦詩數絕,略無懼意,興盡乃返。
其一絕云:「一風點破碧落界,八面展盡虛無天。
也樓長嘯海波闊,今夕何夕吾其仙。」
○薰風聯句
唐文宗詩曰:「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
柳公權續云:「薰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
或者惜其不能因詩以諷,雖坡翁亦以為有美而無箴,故為續之云:「一為居所移,苦樂永相忘。
願言均此施,清一陰一分四方。」
余謂柳句正所以諷也。
蓋薰風之來,惟殿閣穆清高爽之地始知其涼。
而征夫耕叟,方奔馳作勞,低垂喘汗於黃塵赤日之中,雖有此風,安知所謂涼哉?此與宋玉對楚王曰「此謂大王之風耳,庶人安得而共之者」同意。
○漢唐二祖少恩
漢高祖與項羽戰於彭城,大敗,勢甚急,跋魯元公主、惠帝棄之。
夏侯嬰為收載行,高祖怒,欲殺嬰者十餘。
借使高祖一時事急,不能存二子而棄之,他人能為收載,豈不幸甚?方當德之,何至怒而欲斬之乎?
唐高祖起兵汾晉時,建成、元吉、楚哀王智雲,皆留河東護家。
隋購之急,建成、元吉能間道赴太原,而智雲以幼不能逃,為吏所誅。
亦豈不能少緩須臾,以須其至,而後起兵哉?
二祖皆創業之君,而於父子之義,其薄若此,豈圖大事者,不暇顧其家乎?彼唐祖者,直墮世民之計,猶可恕也,若漢祖則杯羹之事,尚忍施之乃翁,何有於兒女哉?
○《史記》無燕昭築台事
王文公詩云:「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使愧燕台。」
然《史記》止云:「為隗改築宮而師事之。」
初無「台」字。
而李白詩有「何人為築黃金台」之語,吳虎臣《漫錄》,以此為據。
按《新序》、《通鑒》亦皆云「築宮」,不言「台」也。
然李白屢慣用黃金台事,如「誰人更埽黃金台」,「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台」,「埽灑黃金台,招邀廣平客」,「如登黃金台,遙謁紫霞仙」,「侍宴黃金台,傳觴青玉案」。
杜甫亦有「楊梅結義黃金台」,「黃金台貯賢俊多」。
柳子厚亦云:「燕有黃金台,遠致望諸君。」
《白氏六帖》有:「燕昭王置千金於台上,以延天下士,謂之黃金台。」
此語唐一人相承用者甚多,不特本於白也。
又按《唐文粹》,有皇甫松《登郭隗台》詩。
又梁任《述異記》:「燕昭為郭隗築台,今在幽州燕王故城中。
土人呼賢士台,亦為招賢台。」
然則必有所謂台矣。
後漢孔文舉《論盛孝章書》曰:「昭築台以延郭隗。」
然皆無黃金字。
宋鮑照《放歌行》云:「豈伊白屋賜,將起黃金台。」
然則黃金台之名,始見於此。
李善注引王隱《晉書》:「段匹討石勒,屯故燕太子丹黃金台。」
又引《上谷郡圖經》曰:「黃金台在易水東南十八里,昭王置千金台上,以延天下士。」
且燕台事多以為昭王,而王隱以為燕丹,何也?余後見《水經注》云:「固安縣有黃金台,耆舊言昭王禮賢,廣延方士,故修建下都,館之南陲。
燕昭創於前,子丹踵於後」云云,以此知王隱以為燕丹者,蓋如此也。
○《孟子》三宿出晝
高郵有老儒黃彥知謂:「孟子去齊,三宿而出晝。
讀如晝夜之晝,非也。
《史記·田單傳》載:『燕初入齊,聞晝邑之人王賢。
』劉熙注云:『齊西南近邑,音獲。
』故孟子三宿而出,時人以為濡滯也。」
此說甚新而有據。
然予觀《說苑》,則以為蓋邑人王。
且齊有蓋大夫王歡(《公孫丑》下),而陳仲子兄食采於蓋,其入萬鍾(《滕文公》下),則齊亦自有蓋邑,又與晝邑不同矣。
《通鑒》晝音,司馬康釋音一胡一 卦切,亦曰西南近邑,復不音獲,何耶?
○方大猷獻屋
楊駙馬賜第清湖,巨董宋臣領營建之事,遂拓四旁民居以廣之。
其間最逼近者,莫如太學生方大猷之居。
意其必雄據,未易與語。
一日,具禮物往訪之。
方延入坐,未敢有請,方遽云:「今日內轄相訪,得非以小屋近牆欲得之否?」
愕不復對,方徐曰:「內轄意謂某太學生,必將梗化,所以先蒙見及,某便當首獻作倡。」
就案即書契與之。
以成契奏知,穆陵大喜,視其直數倍酬之。
方作表謝,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毫以上,悉出君恩。」
(上《毛詩》,下東坡《謝表》,並全句)自此擢第登朝,皆由此徑而梯焉。
○長生酒
穆陵晚年苦足弱,一日經筵,宣諭賈師憲曰:「聞卿有長生酒甚好,朕可飲否?」
賈退,遂修制具方並進,亦不過用川烏、牛膝等數味耳。
內轄李忠輔適在旁,奏曰:「藥性涼燥未可知,容臣先嘗,然後取旨進御。」
嫉之者轉聞於賈,賈深銜之,而未有以發也。
先是北關劉都倉,家富無嗣,嘗立二子。
劉先死,長者欲逐其後立子,於是托其所親檢議所吏劉炳百萬緡,介謝堂節使,轉求聖旨下天府逐之,至是已涉數歲,賈始知之,時鹹淳初年也。
遂嗾其出子,以為李忠輔偽作聖旨,訟之於官,詞雖不及謝,而謝甚窘懼,於是以實訴之於賈,賈笑曰:「節度無慮。」
越日,則忠輔追毀遷謫之命下,以實非其罪也,蓋師憲借此以報其嘗藥之忿耳。
○開運靖康之禍
靖康之禍,大率與開運之事同。
一時紀載雜書極多,而最無忌憚者,莫若所謂《南燼紀聞》。
其說謂出帝之事,歐公本之王淑之私史。
淑本小吏,其家為出帝所殺,遁入契丹。
洎出帝黃龍之遷,淑時為契丹諸司,於是文移郡縣,故致其饑寒,以逞宿怨,且述其幽辱之事,書名《幽懿錄》,比之周幽、衛懿。
然考之五代新舊史,初無是說,安知非托子虛以欺世哉?其妄可見矣。
《南燼》言二帝初遷安肅軍,又遷雲州,又遷西一江一 州,又遷五國城,去燕凡三千八百餘里,去黃龍府二千一百里,其地乃李陵戰敗之所。
後又遷西均從州,乃契丹之移州。
今以當時他書考之,其地裡遠近,皆大繆不經,其妄亦可知。
且謂此書乃阿計替手錄所申金國之文,後得之金國貴人者。
又云:「阿計替本河北棣州民,陷金。
自東都失守,金人即使之隨二帝入燕,又使同至五國城,故首尾備知其詳。」
及考其所載,則無非二帝胸臆不可言之事,不知阿計替何從知之。
且金人之情多疑,所至必易主者守之,亦安肯使南人終始追隨乎?且阿計替於二帝初無一日之恩,何苦毅然歷險阻,犯嫌疑,極力保護而不捨去。
且二帝方在危亡哀痛之秋,何暇父子賦詩為樂,阿計替又何暇筆之書乎?此其繆妄,固不待考而後見也。
意者,為此書之人,必宣政間不得志小人,造為凌辱猥之事而甘心焉。
此禽一獸 之所不忍為,尚忍言之哉。
余懼夫好奇之士,不求端末而輕信其言,故書以祛後世之惑雲。
○近世名醫
近世一江一 西有善醫號嚴三點者,以三指點間知六脈之受病,世以為奇,以此得名。
余按診脈之法,必均調自己之息,而後可以候他人之息。
凡四十五動為一息,或過或不及,皆為病脈。
故有二敗、三遲、四平、六數、七極、八脫、九死之法。
然則察脈固不可以倉卒得之,而況三點指之間哉?此余未敢以為然者也。
或謂其別有觀形察色之術,姑假此以神其術,初不在脈也。
紹興間,王繼先號王醫師,馳名一時。
繼而得罪,押往福州居祝族叔祖宮教,時赴長沙,素識其人,適邂逅旅舍,小酌以慰勞之,因求察脈。
王忽愀然曰:「某受知既久,不敢不告。
脈證頗異,所謂脈病人不病者,其應當在十日之內,宜亟反轅,尚可及也。」
因泣以別。
時宮教康強無疾,疑其為妄,然素信其術,於是即日回轅。
僅至家數日而殂,亦可謂異矣。
又嘗聞陳體仁端明云:「紹熙間,有醫邢氏,一精一藝絕異。
時韓平原知閣門事,將出使,俾之診脈,曰:『和平無可言,所可憂者,夫人耳。
知閣回軺日,恐未必可相見也。
』韓妻本無疾,怪其妄誕不倫,然私憂之。
洎出疆甫數月,而其妻果殂。
又朱丞相勝非子婦偶小疾,命視之,邢曰:『小疾耳,不藥亦愈。
然自是不宜孕,孕必死。
』其家以為狂言。
後一歲,朱婦得男,其家方有抱孫之喜,未彌月而婦疾作。
急遣召之,堅不肯來曰:『去歲已嘗言之,勢無可療之理。
』越宿而婦果殂。」
余謂古今名醫多矣,未有察夫脈而知妻死,未孕而知產亡者,嗚呼!神矣哉!
○前輩知人
前輩名公鉅人,往往有知人之明。
如馬尚書亮之於呂許公、陳恭公,曾諫議致堯之於晏元獻,呂許公之於文潞公,夏英公之於龐穎公,皆自布衣小摳時,即許以元宰之貴,蓋不可一二數。
初非有袁、李之術,特眼力高,閱人多故爾。
史傳所載,以為名談。
近世如史忠獻彌遠、趙忠肅方亦未易及。
忠獻當國日,待族一黨一 加嚴。
猶子嵩之子申,初官棗一陽一戶曹,方需遠次,適鄉里有佃客邂逅致死者,官府連逮急甚,欲求援於忠獻,而莫能自通,遂夤緣轉聞,因得一見。
留飯終席,不敢發一語。
忽問:「何不赴棗一陽一闕?」
以尚需次對,忠獻曰:「可亟行,當作書與退翁矣。」
(陳賅時為京西閫)子申拜謝,因及前事,公曰:「吾已知之,第之官勿慮也。」
公平昔嚴毅少言,遂謝而退。
少間,公元姬林夫人因扣之,公曰:「勿輕此子,異日當據我榻也。」
其後信然。
又趙葵南仲通判廬州日,翟朝宗方守郡,公素不樂之,遂千堂易合入闕。
俟呼召於賓廡候見者數十人,皆謝去,獨召兩都司及趙延入小倔會食。
且出兩金盒,貯龍涎、冰腦,俾坐客隨意之。
次至趙,即舉二合盡投熾炭中,香霧如雲,左右皆失色。
公亟索飯送客,命大程官俾趙聽命客次,人皆危之。
既而出札知滁州,填見闕命之任,而信公平生功業,實肇於此焉。
又趙忠肅開京西閫日,鄭忠定丞相清之初任夷陵教官,首詣台參。
鄭素瘁,若不勝衣,趙一見即異待之。
延入中堂,出三子,俾執師弟子禮,局不自安,旁觀怪之。
即日免衙參等禮以行,覆命諸子餞之前途,且各出《雲萍錄》書之而去。
他日,忠肅問諸郎曰:「鄭教如何?」
長公答曰:「清固清矣,恐寒薄耳。」
公笑曰:「非爾所知。
寒薄不失為太平宰相。」
後忠肅疾革,諸子侍側,顧其長曰:「汝讀書可喜,然不過監司太守。」
次語其仲范曰:「汝須開閫,終無結果。
三哥葵甚有福,但不可作宰相耳。」
時帳前提舉官趙勝,素與都統制扈再興之子不協,泣而言曰:「萬一相公不諱,趙勝必死於扈再興之手,告相公保全。」
時京西施漕(上饒人,名未詳)偶在旁,公笑謂施曰:「趙勝會做殿帥,扈再興安能殺之?」
其後所言,無一不驗。
○趙信國辭相
淳甲辰,杜清獻范薨,游清獻以拜右揆,趙葵南仲樞使、陳子華參政,皆一時宿望。
明年四月,游相以大觀文奉內祠侍讀。
既而趙公出督一江一 淮、荊、襄、湖北軍馬,陳公以知院帥長沙,遂再相。
鄭忠定清之、王伯大、吳潛,並為僉樞。
乙巳,趙公兼一江一 東帥、知建康、留鑰,趙希憲以禮書督府參贊兼一江一 漕,淮帥丘山甫岳仍兼參謀,且頒御筆云:「趙葵兼資文武,協輔國家,領使洪樞,視師戒道,權不可不專。
申檄處置,貴合時宜,一應軍行調度,並聽便宜施行。
所有恩數,眠儀宰路。」
公既威名夙著,邊陲晏然。
中間屢乞結局,不允。
明年,遣隨軍轉運舒澤民滋,入白廟堂,許令帶職入覲。
公力辭召命,且云:「更當支吾一冬,來春解嚴,容歸田里。」
朝廷許之。
明年,北軍大入,因復留行府,措置戰守焉。
中書陸德輿載之轉對疏,以為:「去歲泗州大捷,彼方喪膽落魄。
今春淮水漲溢,欲來不可。
涉冬而春,邊鎮寧謐。
近者駭言寇至,張大其說,或雲到儀真之境者,止五六十騎耳。」
趙公聞之,大不能堪,封章屢上,力辨此謗。
且云:「今年北軍之入,系四大頭項:一曰察罕(河西人),二日大納,三日黑點,四曰別出古(並韃)。
號四萬,實三萬餘;馬,人各三匹,約九萬匹。
惟恐有勞聖慮,前後具奏,一則曰寬聖慮,二則曰寬憂顧。
臣領舟師往來應敵,未嘗有一語張大。
今觀陸德輿奏疏,實駭所聞。
伏乞委德輿親至維揚,審是虛實。
臣當躬率騎士,護送入城,便見真妄。」
於是朝廷以載之之言為過,遂為調停,寢其事焉。
未幾,工部尚書徐清叟進故事,亦譏其辟屬之濫,趙公愈不自安。
是歲閏二月,鄭忠定拜太師,趙公拜右相,所有督府,日下結局。
遂差右司陳夢斗宣赴都堂治事,而陳辭以此貂之職不行,遂改差御藥謝昌祖往焉。
夕郎趙以犬復有不肯書牘之意,事雖不行,而公之歸興不可遏矣。
屢騰免牘,且引其父忠肅遺言不許入相之說以告,且云:「寧得罪以過嶺,難違訓以入朝。」
御筆不允,降宣趣行。
時陸載之方居翰苑,以嫌不草詔,遂改命盧壯父武子為之。
時趙公各通從官書,謂元科降簿內,尚餘新楮四百餘萬,銀絹度牒並不支動,且言決不可來之意。
常時從官作宰相書,例有先生之稱,至是皆去之。
獨趙汝騰茂實尚書答書云:「大丞相高風立懦,力疏辭榮。
昔司馬公固遜密府,近崔清獻苦卻宰席,書之史冊,並公而三,甚盛休。」
而其微意亦可見也。
公歸計既決,遂申朝庭,於三月二十四日散遣將士,取道歸伏田里。
所有新除恩命,決不敢祗受。
既而與告復召,然公終不來矣。
至明年三月,御筆:「趙葵懇辭相位,終始弗渝,使命趣召,亦既屢矣。
奏陳確論,殆逾一期。
朕眷倚雖切,不能強其從也。
姑畀內祠,以便咨訪。
可除觀文殿大學士、醴泉觀察使兼侍讀。」
後以疾丐外祠甚力,遂以特進判長沙,凡五辭,得請奉祠,逕歸溧一陽一里第焉。
蓋一時紳,方以理學科名相高,其視軍旅金谷等,為俗吏粗官。
公能知幾勇退,不激不污,可謂善保功名者矣。
○琴繁聲為鄭衛
往時,余客紫霞翁之門。
翁知音妙天下,而琴尤一精一詣。
自製曲數百解,皆平淡清越,灝然太古之遺音也。
復考正古曲百餘,而異時官譜諸曲,多黜削無餘,曰:「此皆繁聲,所謂鄭衛之音也。」
余不善此,頗疑其言為太過。
後讀《東漢書》,宋弘薦桓譚,光武令鼓琴,愛其繁聲,弘曰:「薦譚者,望能忠正導主。
而令朝廷耽悅鄭聲,臣之罪也。」
是蓋以繁聲為鄭聲矣。
又《唐國史補》,於ν令客彈琴,其嫂知音,曰:「三分中,一分箏聲,二分琵琶,全無琴韻。」
則新繁皆非古也。
始知紫霞翁之說為信然。
翁往矣,回思著唐衣,坐紫霞樓,調手制閒素琴(第一),作新制《瓊林》、《玉樹》二曲,供客以玻璃瓶插花,飲客以玉缸春酒(翁家釀名),笑語竟夕不休,猶昨日事。
而人琴俱亡,塚上之木已拱矣,悲哉!
○章氏玉杯
嘉泰間,文莊章公以右史直禁林。
時宇文紹節挺臣為司諫,指公為謝深甫子肅丞相之一黨一 ,出知一溫一 陵。
既而公入為言官,遍歷三院,為中執法。
時挺臣以京湖宣撫使知一江一 陵府,入覲,除端明學士,逕躋宥府。
而挺臣懷前日之疑,次且不敢拜。
文莊識其意,乃抗疏言:「公論出一時之見,豈敢以報私憾,乞趣紹節就職。」
未幾,公亦登政地,相得甚歡。
一日,宴聚,公出所藏玉杯侑酒,色如截肪,真于闐產也,坐客皆誇賞之。
挺臣忽旁睨微笑曰:「異哉!先肅憫公虛中使金日,嘗於燕山獲玉盤,逕七寸餘,瑩潔無纖瑕,或以為宣和殿故物,平日未嘗示人,今觀此色澤殊近似之。」
於是坐客鹹願快睹,趣使取之。
既至,則玉色製作無毫髮異,真合璧也。
蓋元為一物,中分為二耳。
眾客驚詫,以為干耶之合不足多也。
公因舉杯以贈挺臣,而挺臣復欲以盤奉公,相與遜讓者久之,不決。
時李璧季章在坐,起曰:「以盤足杯者,於事為順,僉書不得辭也。」
公遂謝而藏之,以他物為報。
余髫侍二親,常於元毖舅氏膝下聞此事,惜不一見之。
其後聞為有力者負之而去,莫知所終。
○二張援襄
襄、樊自鹹淳丁卯被圍以來,生兵日增。
既築鹿門之後,水陸之防日密。
又築白河、虎頭及鬼關於中,以梗出入之道。
自是孤城困守者凡四五歲,往往扼關隘不克進,皆束手視為棄物。
所幸城中有宿儲可堅忍,然所乏鹽、薪、布帛為急。
時張漢英守樊城,募善泅者,置蠟書髻中,藏積草下,浮水而出。
謂鹿門既築,勢須自荊、郢進援。
既至隘口,守者見積草頗多,鉤致欲為焚爨用,遂為所獲,於是郢、一鄧一 之道復絕矣。
既而荊閫移屯舊郢州,而諸帥重兵皆駐新郢及均州河口以扼要津。
又重賞募死士,得三千人,皆襄、郢、西山民兵之驍悍善戰者。
求將久之,得民兵部官張順、張貴(軍中號張貴為矮張),所謂大張都統、小張都統者,其智勇素為諸軍所服。
先於均州上流名中水峪立硬寨,造水哨,輕舟百艘,每艘三十人,鹽一袋,布二百。
且令之曰:「此行有死而已,或非本心,亟去,毋敗吾事。」
人人感激思奮。
是歲五月,漢水方生,於二十二日,稍進一團一 山下,越二日,又進高頭港口結方陣。
各船置火槍、火炮、熾炭、巨斧、勁一弩一。
夜漏下三刻,起碇出一江一 ,以紅燈為號。
貴先登,順為殿,乘風破浪,逕犯重圍。
至磨洪灘以上,敵舟佈滿一江一 面,無罅可入。
鼓勇乘銳,凡斷鐵ㄌ、攢弋數百,屯兵雖眾,盡皆披靡避其鋒。
轉戰一日二十餘里,二十五日黎明,乃抵襄城。
城中久絕援,聞救至,人人踴躍,氣百倍。
及收軍點視,則獨失張順,軍中為之短氣。
越數日,有浮一屍一溯流而上。
被介冑,執弓矢,直抵浮梁,視之,順也。
身中四槍六箭,怒氣勃勃如生,軍中驚以為神,結塚斂葬,立廟祀之。
然自此圍益密,水道連鎖數十里,以大木下撒星樁,雖魚鱉不得度矣。
外勢既蹙,貴乃募壯士至夏節使軍求援。
得二人,能伏水中數日不食,使持書以出。
至樁若柵,則腰鋸斷之。
徑達夏軍,得報而還。
許以軍五千駐龍尾洲以助夾擊。
刻日既定,貴提所部軍點視登舟,失帳前親隨一人,乃宿來有過遭撻者。
貴驚歎曰:「吾事洩矣!然急出,或未及知耳。」
乃乘夜鼓噪,衝突斷ㄌ,破圍前進,眾皆辟易。
既度險要之地,時夜半天黑,至小新城,敵方覺,遂以兵數萬邀擊之。
貴又為無底船百餘艘,中立旗幟,各立軍士於兩舷以誘之,敵皆競躍以入,溺死者萬餘,亦昔人未出之奇也。
至鉤林灘,將近龍尾洲,遠望軍船櫛櫛,旗幟紛紓貴軍皆喜躍,舉流星火以示之。
軍船見火,皆前相迎,逮勢近欲合,則來舟北軍也。
蓋夏軍前二日,以風雨驚疑,退屯三十里矣。
北軍蓋得逃卒之報,遂據洲上,以逸待勞。
至是,既不為備,殺傷殆荊貴身被數十創,力不支,遂為生得,至死不屈,此是歲十一月十七日夜也。
北軍以四降卒輿一屍一至襄,以示援絕,且諭之降。
呂帥文煥盡斬四卒,以貴附葬順塚,為立雙廟,一屍一而祝之,以比巡、遠。
明年正月十三日樊城破,三月十八日,襄一陽一降,此天意,非人力也。
同時有武功大夫范大順者,與順、貴同入襄。
及襄城降,仰天大呼曰:「好漢誰肯降?便死也做忠義鬼。」
就所守地分自縊而死。
又有右武大夫、馬軍統制牛富,樊城守禦,立功尤多。
城降之際,傷重不能步,乃就戰樓,觸柱數四,投身火中而死。
此事親得之襄州、順化老卒,參之眾說,雖有微異,而大意則同。
不敢以文害辭沒其實,因直書之,以備異時之傳忠義者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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