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書
卷30 裴子野 顧協 徐摛 鮑泉
裴子野,字幾原,河東聞喜人,晉太子左率康八世孫。
兄黎,弟楷、綽,並有盛名,所謂「四裴」也。
曾祖松之,宋太中大夫。
祖駰,南中郎外兵參軍。
父昭明,通直散騎常侍。
子野生而偏孤,為祖母所養,年九歲,祖母亡,泣血哀慟,家人異之。
少好學,善屬文。
起家齊武陵王國左常侍,右軍江夏王參軍,遭父憂去職。
居喪盡禮,每之墓所,哭泣處草為之枯,有白兔馴擾其側。
天監初,尚書僕射范雲嘉其行,將表奏之,會雲卒,不果。
樂安任昉有盛名,為後進所慕,游其門者,昉必相薦達。
子野於昉為從中表,獨不至,昉亦恨焉。
久之,除右軍安成王參軍,俄遷兼廷尉正。
時三官通署獄牒,子野嘗不在,同僚輒署其名,奏有不允,子野從坐免職。
或勸言諸有司,可得無咎。
子野笑而答曰:「雖慚柳季之道,豈因訟以受服。」
自此免黜久之,終無恨意。
二年,吳平侯蕭景為南兗州刺史,引為冠軍錄事,府遷職解。
時中書范縝與子野未遇,聞其行業而善焉。
會遷國子博士,乃上表讓之曰:「伏見前冠軍府錄事參軍河東裴子野,年四十,字幾原,幼稟至人之行,長厲國士之風。
居喪有禮,毀瘠幾滅,免憂之外,蔬水不進。
棲遲下位,身賤名微,而一性一不憛憛,情無汲汲,是以有識嗟推,州閭歎服。
且家傳素業,世習儒史,苑囿經籍,游息文藝。
著《宋略》二十卷,彌綸首尾,勒成一代,屬辭比事,有足觀者。
且章句洽悉,訓故可傳。
脫置之膠庠,以弘獎後進,庶一夔之辯可尋,三豕之疑無謬矣。
伏惟皇家淳耀,多士盈庭,官人邁乎有媯,棫樸越於姬氏,苟片善宜錄,無論厚薄,一介可求,不由等級。
臣歷觀古今人君,欽賢好善,未有聖朝孜孜若是之至也。
敢緣斯義,輕陳愚瞽,乞以臣斯忝,回授子野。
如此,則賢否之宜,各全其所,訊之物議,誰曰不允。
臣與子野雖未嘗銜杯,訪之邑里,差非虛謬,不勝慺慺微見,冒昧陳聞。
伏願陛下哀憐悾款,鑒其愚實,干犯之愆,乞垂赦宥。」
有司以資歷非次,弗為通。
尋除尚書比部郎,仁威記室參軍。
出為諸暨令,在縣不行鞭罰,民有爭者,示之以理,百姓稱悅,合境無訟。
初,子野曾祖松之,宋元嘉中受詔續修何承天《宋史》,未及成而卒,子野常欲繼成先業。
及齊永明末,沈約所撰《宋書》既行,子野更刪撰為《宋略》二十卷。
其敘事評論多善,約見而歎曰:「吾弗逮也。」
蘭陵蕭琛、北地傅昭、汝南周捨咸稱重之。
至是,吏部尚書徐勉言之於高祖,以為著作郎,掌國史及起居注。
頃之,兼中書通事舍人,尋除通直正員郎,著作、舍人如故。
又敕掌中書詔誥。
是時西北徼外有白題及滑國,遣使由岷山道入貢。
此二國歷代弗賓,莫知所出。
子野曰:「漢穎一陰一侯斬胡白題將一人。
服虔《注》云:『白題,胡名也。
』又漢定遠侯擊虜,八滑從之,此其後乎。」
時人服其博識。
敕仍使撰《方國使圖》,廣述懷來之盛,自要服至於海表,凡二十國。
子野與沛國劉顯、南一陽一劉之遴、陳郡殷芸、陳留阮孝緒、吳郡顧協、京兆韋稜,皆博極群書,深相賞好,顯尤推重之。
時吳平侯蕭勱、范一陽一張纘,每討論墳籍,鹹折中於子野焉。
普通七年,王師北伐,敕子野為喻魏文,受詔立成,高祖以其事體大,召尚書僕射徐勉、太子詹事周捨、鴻臚卿劉之遴、中書侍郎硃異,集壽光殿以觀之,時並歎服。
高祖目子野而言曰:「其形雖弱,其文甚壯。」
俄又敕為書喻魏相元叉,其夜受旨,子野謂可待旦方奏,未之為也。
及五鼓,敕催令開齋速上,子野徐起一操一筆,昧爽便就。
既奏,高祖深嘉焉。
自是凡諸符檄,皆令草創。
子野為文典而速,不尚麗一靡一之詞。
其製作多法古,與今文體異,當時或有詆訶者,及其末皆翕然重之。
或問其為文速者,子野答云:「人皆成於手,我獨成於心,雖有見否之異,其於刊改一也。」
俄遷中書侍郎,余如故。
大通元年,轉鴻臚卿,尋領步兵校尉。
子野在禁省十餘年,靜默自守,未嘗有所請謁,外家及中表貧乏,所得俸悉分給之。
無宅,借官地二畝,起茅屋數間。
妻子恆苦饑寒,唯以教誨為本,子侄祗畏,若奉嚴君。
末年深信釋氏,持其教戒,終身飯麥食蔬。
中大通二年,卒官,年六十二。
先是子野自剋死期,不過庚戌歲。
是年自省移病,謂同官劉之亨曰:「吾其逝矣。」
遺命儉約,務在節制。
高祖悼惜,為之流涕。
詔曰:「鴻臚卿、領步兵校尉、知著作郎、兼中書通事舍人裴子野,文史足用,廉白自居,劬勞通事,多歷年所。
奄致喪逝,惻愴空懷。
可贈散騎常侍,賻錢五萬,布五十匹,即日舉哀。
謚曰貞子。」
子野少時,《集注喪服》、《續裴氏家傳》各二卷,抄合後漢事四十餘卷,又敕撰《眾僧傳》二十卷,《百官九品》二卷,《附益謚法》一卷,《方國使圖》一卷,文集二十卷,並行於世。
又欲撰《齊梁春秋》,始草創,未就而卒。
子謇,官至通直郎。
顧協,字正禮,吳郡吳人也。
晉司空和七世孫。
協幼孤,隨母養於外氏。
外從祖宋右光祿張永嘗攜內外孫侄游虎丘山,協年數歲,永撫之曰:「兒欲何戲?」
協對曰:「兒正欲枕石漱流。」
永歎息曰:「顧氏興於此子。」
既長,好學,以一精一力稱。
外氏諸張多賢達有識鑒,從內弟率尤推重焉。
起家揚州議曹從事史,兼太學博士。
舉秀才,尚書令沈約覽其策而歎曰:「江左以來,未有此作。」
遷安成王國左常侍,兼廷尉正。
太尉臨川王聞其名,召掌書記,仍侍西豊侯正德讀。
正德為巴西、梓潼郡,協除所部安都令。
未至縣,遭母憂。
服闋,出補西一陽一郡丞。
還除北中郎行參軍,復兼廷尉正。
久之,出為廬陵郡丞,未拜。
會西豊侯正德為吳郡,除中軍參軍,領郡五官,遷輕車湘東王參軍事,兼記室。
普通六年,正德受詔北討,引為府錄事參軍,掌書記。
軍還,會有詔舉士,湘東王表薦協曰:「臣聞貢玉之士,歸之潤山;論珠之人,出於枯岸。
是以芻蕘之言,擇於廊廟者也。
臣府兼記室參軍吳郡顧協,行稱鄉閭,學兼文武,服膺道素,雅量邃遠,安貧守靜,奉公抗直,傍闕知己,志不自營,年方六十,室無妻子。
臣欲言於官人,申其屈滯,協必苦執貞退,立志難奪,可謂東南之遺寶矣。
伏惟陛下未明求衣,思賢如渴,爰發明詔,各舉所知。
臣識非許、郭,雖無知人之鑒,若守固無言,懼貽蔽賢之咎。
昔孔愉表韓績之才,庾亮薦翟湯之德,臣雖未齒二臣,協實無慚兩士。」
即召拜通直散騎侍郎,兼中書通事舍人。
累遷步兵校尉,守鴻臚卿,員外散騎常侍,卿、舍人並如故。
大同八年,卒,時年七十三。
高祖悼惜之,手詔曰:「員外散騎常侍、鴻臚卿、兼中書通事舍人顧協,廉潔自居,白首不衰,久在省闥,內外稱善。
奄然殞喪,惻怛之懷,不能已已。
傍無近親,彌足哀者。
大殮既畢,即送其喪柩還鄉,並營塚槨,並皆資給,悉使周辦。
可贈散騎常侍,令便舉哀。
謚曰溫子。」
協少清介有志一操一。
初為廷尉正,冬服單薄,寺卿蔡法度謂人曰:「我願解身上襦與顧郎,恐顧郎難衣食者。」
竟不敢以遺之。
及為舍人,同官者皆潤屋,協在省十六載,器服飲食,不改於常。
有門生始來事協,知其廉潔,不敢厚餉,止送錢二千,協發怒,杖二十,因此事者絕於饋遺。
自丁艱憂,遂終身布衣蔬食。
少時將娉舅息女,未成婚而協母亡,免喪後不復娶。
至六十餘,此女猶未他適,協義而迎之。
晚雖判合,卒無胤嗣。
協博極群書,於文字及禽一獸草木尤稱一精一詳。
撰《異姓苑》五卷,《瑣語》十卷,並行於世。
徐摛,字士秀,東海郯人也。
祖憑道,宋海陵太守。
父超之,天監初仕至員外散騎常侍。
摛幼而好學,及長,遍覽經史。
屬文好為新變,不拘舊體。
起家太學博士,遷左衛司馬。
會晉安王綱出戍石頭,高祖謂周捨曰:「為我求一人,文學俱長兼有行者,欲令與晉安游處。」
捨曰:「臣外弟徐摛,形質陋小,若不勝衣,而堪此選。」
高祖曰:「必有仲宣之才,亦不簡其容貌。」
以摛為侍讀。
後王出鎮江州,仍補雲麾府記室參軍,又轉平西府中記室。
王移鎮京口,復隨府轉為安北中錄事參軍,帶郯令,以母憂去職。
王為丹一陽一尹,起摛為秣陵令。
普通四年,王出鎮襄一陽一,摛固求隨府西上,遷晉安王諮議參軍。
大通初,王總戎北伐,以摛兼寧蠻府長史,參贊戎政,教命軍書,多自摛出。
王入為皇太子,轉家令,兼掌管記,尋帶領直。
摛文體既別,春坊盡學之,「宮體」之號,自斯而起。
高祖聞之怒,召摛加讓,及見,應對明敏,辭義可觀,高祖意釋。
因問《五經》大義,次問歷代史及百家雜說,末論釋教。
摛商較縱橫,應答如響,高祖甚加歎異,更被親狎,一寵一遇日隆。
領軍硃異不說,謂所親曰:「徐叟出入兩宮,漸來一逼一我,須早為之所。」
遂承間白高祖曰:「摛年老,又一愛一泉石,意在一郡,以自怡養。」
高祖謂摛欲之,乃召摛曰:「新安大好山水,任昉等並經為之,卿為我臥治此郡。」
中大通三年,遂出為新安太守。
至郡,為治清靜,教民禮義,勸課農桑,期月之中,風俗便改。
秩滿,還為中庶子,加戎昭將軍。
是時臨城公納夫人王氏,即太宗妃之侄女也。
晉宋已來,初婚三日,婦見舅姑,眾賓皆列觀,引《春秋》義云「丁丑,夫人姜氏至。
戊寅,公使大夫宗婦覿用幣」。
戊寅,丁丑之明日,故禮官據此,皆雲宜依舊貫。
太宗以問摛,摛曰:「《儀禮》云『質明贊見婦於舅姑』。
《雜記》又云『婦見舅姑,兄弟姊妹皆立於堂下』。
政言婦是外宗,未審嫻令,所以停坐三朝,觀其七德。
舅延外客,姑率內賓,堂下之儀,以備盛禮。
近代婦於舅姑,本有戚屬,不相瞻看。
夫人乃妃侄女,有異他姻,覿見之儀,謂應可略。」
太宗從其議。
除太子左衛率。
太清三年,侯景攻陷台城,時太宗居永福省,賊眾奔入,舉兵上殿,侍衛奔散,莫有存者。
摛獨嶷然侍立不動,徐謂景曰:「侯公當以禮見,何得如此。」
凶威遂折。
侯景乃拜,由是常憚摛。
太宗嗣位,進授左衛將軍,固辭不拜。
太宗後被幽閉,摛不獲朝謁,因感氣疾而卒,年七十八。
長子陵,最知名。
鮑泉,字潤岳,東海人也。
父機,湘東王諮議參軍。
泉博涉史傳,兼有文筆。
少事元帝,早見擢任。
及元帝承製,累遷至信州刺史。
太清三年,元帝命泉征河東王譽於湘州,泉至長沙,作連城以一逼一之,譽率眾攻泉,泉據柵堅守,譽不能克。
泉因其弊出擊之,譽大敗,盡俘其眾,遂圍其城,久未能拔。
世祖乃數泉罪,遣平南將軍王僧辯代泉為都督。
僧辯至,泉愕然,顧左右曰:「得王竟陵助我經略,賊不足平矣。」
僧辯既入,乃背泉而坐,曰:「鮑郎有罪,令旨使我鎖卿,卿勿以故意見期。」
因出令示泉,鎖之一床一下。
泉曰:「稽緩王師,甘罪是分,但恐後人更思鮑泉之憒憒耳。」
乃為啟謝淹遲之罪。
世祖尋復其任,令與僧辯等率舟師東一逼一邵陵王於郢州。
郢州平,元帝以長子方諸為刺史,泉為長史,行府州事。
侯景密遣將宋子仙、任約率一精一騎襲之。
方諸與泉不恤軍政,唯蒲酒自樂,賊騎至,百姓奔告,方諸與泉方雙陸,不信,曰:「徐文盛大軍在東,賊何由得至?」
既而傳告者眾,始令闔門。
賊縱火焚之,莫有抗者,賊騎遂入,城乃陷。
執方諸及泉送之景所。
後景攻王僧辯於巴陵,不克,敗還,乃殺泉於江夏,沉其一屍一於黃鵠磯。
初,泉之為南討都督也,其友人夢泉得罪於世祖,覺而告之。
後未旬,果見囚執。
頃之,又夢泉著硃衣而行水上,又告泉曰:「君勿憂,尋得免矣。」
因說其夢,泉密記之,俄而復見任,皆如其夢。
泉於《儀禮》尤明,撰《新儀》四十卷,行於世。
陳吏部尚書姚察曰:阮孝緒常言,仲尼論四科,始乎德行,終乎文學。
有行者多尚質樸,有文者少蹈規矩,故衛、石一靡一余論可傳,屈、賈無立德之譽。
若夫憲章游、夏,祖述回、騫,體兼文行,於裴幾原見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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