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史話
袁曹成敗
袁、曹成敗,昔人議論孔多,然皆事後附會之辭,非其實也。
建安五年,曹操之東征劉備也,《武帝紀》曰:「諸將皆曰:『與公爭天下者袁紹也,今紹方來,而棄之東,紹乘人後,若何?』公曰:『夫劉備,人傑也,今不去,後必為患。
袁紹雖有大志,而見事遲,必不動也。
』郭嘉亦勸公(嘉傳無此語)。
遂東擊備,破之。
……公還官渡,紹卒不出。」
《紹傳》亦云:「太祖自東征備,田豐說紹襲太祖後,紹辭以子疾,不許,豐舉杖擊地曰:『夫遭難遇之機,而以嬰兒之病失其會,惜哉!』」皆病紹之用兵,不能乘時逐利。
案用兵各有形勢,輕兵掩襲,乘時逐利,與持重後進,專以摧破敵人之大軍為主旨者,各一道也。
紹之計,蓋為先定河北,然後蓄勢併力,以與強者爭衡。
當操與呂布相持於兗州時,強敵在前,饑軍不立,欲從袁紹之說,遣家居鄴(《三國誌·魏書·程昱傳》)。
其勢可謂危矣,然以程昱之諫而遂止,袁紹亦不之問。
其後呂布為操所敗,張邈從布走,張超猶守雍丘,臧洪以故吏之誼,欲乞兵往救。
紹當是時大可存超以為牽制,而猶終不聽許,至反因此與洪構釁,誠欲專力於河北,未欲問鼎於河南也。
建安四年,紹既並公孫瓚,將進軍攻許,則既遣人招張繡,復與劉備連和。
其明年,兩軍既相持,則有劉辟等應紹略許下,紹又使劉備助之,則紹於牽制操耳,亦不為不力矣。
然終不發大兵為之援者,許下距河北遠,多遣兵則勢不能捷,少則無益於事,徒招挫折,故紹不肯遣大兵。
即操亦知其如此,度其時日,足以定備,是以敢於輕兵東騖,非真能逆億紹之昧機而不動也。
紹之南也,田豐說紹曰:「操善用兵,變化無方,眾雖少,未可輕也。
今不如久持之……簡其精銳,分為奇兵,乘虛迭出,以擾河南,救右則擊其左,救左則擊其右,使敵疲於奔命,民不得安業,我未勞而彼已困,不及三年,可坐克也。
今釋廟勝之策而決成敗於一戰,若不如志,悔無及也。」
及兵既接,沮授又曰:「北兵雖眾,而果勁不及南;南軍谷少,而貨儲不如北;南幸於急戰,北利於緩師,宜徐持久,曠以日月。」
一以兵之不逮,一以將之不及,不欲速戰,而主持久以敝敵。
蓋時河北雖雲凋敝,然其空乏初不如河南之甚,田豐違旨,終遭械系,沮授之策,則紹實不可謂不用。
《紹傳》云:「太祖與紹相持日久,百姓疲乏,多叛應紹,軍食乏。」
《武帝紀》亦謂:操以糧少,與荀彧書,議欲還許。
而紹則運谷車為徐晃、史渙所邀擊者數千乘。
又使淳於瓊等五人將兵萬餘人送之,悉為操所燒,乃致大潰。
則其糧儲之豐可知,使徐晃、史渙功不成,操攻瓊而之誅不啟,抑或不克濟,事之成敗,固未可知。
或傳太祖軍糧方盡,書與彧議,欲還許以引紹。
彧曰:「今軍食雖少,未若楚、漢在滎陽、成皋間也。
是時劉、項莫肯先退,先退者勢屈也。
公以十分居一之眾,劃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進,已半年矣。
情見勢竭,必將有變,此用奇之時,不可失也。」
夫楚漢相持,漢以兵多食足見長,楚兵少食盡,其勢與曹操之勢正相反,安得舉以為喻。
陸遜之策劉備曰:「備是猾虜,更嘗事多,其軍始集,思慮精專,未可干也。
今住已久,不得我便,兵疲意沮,計不復生,掎角此寇,正在今日。」
此即荀彧所謂情見勢絀,用奇之時。
徐晃、史渙之邀擊,及操之自將以攻淳於瓊,正是其事。
然亦幸而獲濟耳,使紹而慮精專,此等竟不能遂,則其後之成否,固猶未可知也。
然則袁紹之成敗,亦間不容髮耳。
所謂還許以引紹者,即是不支而退,使其竟爾如此,而紹以大兵乘其後,曹軍之勢必土崩瓦解,不復支矣。
然則紹之籌策,固亦未嘗可謂其不奏功也。
《滿寵傳》云:「時袁紹盛於河朔,而汝南紹之本郡,門生賓客布在諸縣,擁兵拒守。
太祖憂之,以寵為汝南太守。
寵募其服從者五百人,率攻下二十餘壁,誘其未降渠帥,於坐上殺十餘人,一時皆平。
得戶二萬,兵二千人,令就田業。」
《李通傳》云:「建安初,通舉眾詣太祖於許。
拜通振威中郎將,屯汝南西界。
太祖討張繡,劉表遣兵以助繡,太祖軍不利。
通將兵夜詣太祖,太祖得以復戰,通為先登,大破繡軍。
拜裨將軍,封建功侯。
分汝南二縣,以通為陽安都尉。
通妻伯父犯法,朗陵長趙儼收治,致之大辟。
是時殺生之柄,決於牧守,通妻子號泣以請其命。
通曰:『方與曹公戮力,義不以私廢公。
』嘉儼執憲不阿,與為親交。
太祖與袁紹相拒於官渡。
紹遣使拜通征南將軍,劉表亦陰招之,通皆拒焉。
通親戚部曲流涕曰:『今孤危獨守,以失大援,亡可立而待也,不如亟從紹。
』通按劍以叱之……即斬紹使,送印綬詣太祖。
又擊郡賊瞿恭、江宮、沈成等,皆破殘其眾,送其首。
遂定淮、汝之地。」
《趙儼傳》云:「袁紹舉兵南侵,遣使招誘豫州諸郡,諸郡多受其命。
惟陽安郡不動,而都尉李通急錄戶調。
儼見通曰:『方今天下未集,諸郡並叛,懷附者復收其綿絹,小人樂亂,能無遺恨!且遠近多虞,不可不詳也。
』通曰:『紹與大將軍相持甚急,左右郡縣背叛乃爾。
若綿絹不調送,觀聽者必謂我顧望,有所須待也。
』儼曰:『誠亦如君慮;然當權其輕重,小緩調,當為君釋此患。
』乃書與荀彧……彧報曰:『輒白曹公,公文下郡,綿絹悉以還民。
』上下歡喜,郡內遂安。」
此可見操之多忠亮死節之臣,劉辟等之所以不能搖動以此也。
《後漢書·紹傳》云:紹與操相持,許攸進曰:「曹操兵少而悉師拒我,許下余守勢必空弱,若分遣輕軍,星行掩襲,許拔則操為成禽,如其未潰,可令首尾奔命,破之必也。」
夫遣騎輕則如曹仁等優足拒之矣,安得使操疲於奔命而況侈言拔許哉!
曹操之攻淳於瓊也,袁紹聞之,謂長子譚曰:「就彼攻瓊等,吾攻拔其營,彼固無所歸矣!」乃使張郃、高覽攻曹洪。
此亦未為非計(《三國誌·魏書·武帝紀》)。
而邰謂曹分營固,攻之必不拔(《三國誌·張郃傳》),其後果然,則操之備豫不虞不為不至。
安得如書生談兵謂一即可襲取哉!
要之兩漢三國時史所傳,惟一大綱,余皆事後附會之辭,遂一一信為事實則傎矣。
《蜀志》又謂曹公北征烏丸,先主說表襲許,表不能用其說,當時又謂孫策聞公與紹相持,乃謀襲許,未發,為刺客所殺(《三國誌·魏書·武帝紀》),則近於子虛烏有矣(編者按:參見本書《孫策欲襲許》)。
《荀彧傳》載或論曹公較之袁紹有四勝,又曰不先取呂布,河北亦未易圖也。
《郭嘉傳》注引《傅子》又謂嘉料紹有十敗,公(指曹操)有十勝,其所謂十敗十勝者,實與彧之辭無大異,特敷衍之,多其節目耳。
又曰:嘉曰「紹方北擊公孫瓚,可因其遠征,東取呂布,不先取布,若紹為寇,布為之援,此深害也」。
兩人之言有若是其如出一口者乎,其為事後附會,而非其實,審矣。
然此等綜括大體之辭,較之專論一事者差為近理。
要之當時之史尚系傳述之辭,多所謂某人某人之語,未必可即作其人之辭觀。
然以此為其時人之見解,固無不可也。
《史》《漢》之《留侯傳》,《三國誌》之《荀彧傳》均可作如是觀。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