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史話
姜維和鍾會
魏武帝亡歿了,繼之而得志的,卻是司馬氏父子。
忠君愛民的心地,光明磊落的行為,全都看不見了,所剩下的,只是些自私自利的心地,狡詐刻毒的行為,幾千年來,封建社會的道德,真個就此完了麼?不,任何一種社會現象,都沒有突然而興,也沒有突然而絕的。
雖然在其衰敗垂絕之時,也總還有一兩個人,出而為神龍掉尾的奮鬥。
這正和日落時的餘暉一般,流連光景的人,更覺得其可愛了。
司馬昭打平了諸葛誕,又殺掉了高貴鄉公,就漸漸地可以圖篡了。
要圖篡位,總得立些武功,於是決計伐蜀。
這些話,上文中業經說過了。
這時候的蜀國,卻是什麼形勢呢?蜀國這時候,兵權算在姜維手裡。
但是費褘死後,後主所信任的宦官黃皓,漸漸弄權,要想排擠陷害他。
姜維雖有武略,政治上的手腕似乎欠缺些,就不敢回成都,帶著兵屯駐在沓中。
這沓中在現今甘肅臨潭縣,就是從前的洮州的西邊,未免太偏僻些了。
當時魏國是分兵三路:鄧艾、諸葛緒各帶兵三萬,鄧艾牽制住姜維的正面,諸葛緒遮斷了姜維的後路。
鍾會卻帶了十幾萬大軍,從斜谷(編者註:今陝西眉縣西南)、駱谷(編者註:今陝西周至縣西南)兩路並進。
當魏延守漢中時,在漢中的外面設立了許多據點,派兵守住,敵人來攻,使其不得入內。
後來姜維說:「這種辦法,雖然穩當,卻也不能得利。
不如把這些據點撤掉了,聚集兵糧,堅守漢樂兩城(編者註:今陝西勉縣東南)。
敵兵攻城不破,又野無可掠,糧運不繼,自然只得退兵。
我們卻各城的兵齊出,和遊軍會合,就好把他殲滅了。」
這條主意,固然也是好的,然而把敵兵放入平地,究竟有些冒險。
鍾會既進漢中之後,分兵圍困漢樂兩城,自己直趨西南,把陽安關攻破。
這陽安關,在嘉陵江沿岸,現今沔縣(編者註:今勉縣)的西南,寧羌縣(編者註:今寧強縣)的西北,乃是入蜀正面第一道關隘。
陽安關既破,就只有現今四川昭化、劍閣兩縣間的劍閣可守了。
當時姜維聽得鍾會大兵前進,自然要從沓中回來。
鄧艾牽制他不住,諸葛緒也阻擋不住他。
然而陽安關已經不守了,就只得守住了劍閣。
鄧艾追趕姜維,到了現今甘肅的文縣,就是漢朝所謂陰平道的地方。
從此南下,經過平武縣的左擔山,就可以從江油、綿陽直向成都去的。
這一條路,極其險峻,所以當時蜀國並不防備。
鄧艾要和諸葛緒合兵走這一條路進去。
諸葛緒說本來的軍令,只叫他堵截姜維,並沒有叫他攻蜀,就引兵和鍾會的大軍會合。
鍾會密白他畏懦不進,魏朝把他檻車(罪人坐的車,有闌檻,防他逃走)征還,兵也並給鍾會統帶了。
然而攻劍閣,卻攻不進去。
鍾會無法,打算退兵了。
不料鄧艾的兵,已從陰平伐山開路,走了無人之地七百多里打進去。
把諸葛瞻的兵打敗了,直向成都。
鄧艾的兵,是能夠進去,退不回去的,自然要拚命死戰,其鋒不可當。
然而其實是孤軍。
假使後主堅守成都,這時候,劍閣並沒有破,鍾會的大軍不得前進,鄧艾外無救援,終竟要做甕中之鱉的。
然而後主不能堅守,竟爾投降。
姜維在劍閣,聽得諸葛瞻的兵被打敗了。
傳來的消息,有的說後主要堅守成都,有的說他要逃向東吳,又有的說他要逃到現今的雲南地方去。
不知的實,乃引兵向西南退卻。
到了現在的三台縣地方,奉到後主的命令,叫他投降魏軍。
姜維便到鍾會軍前投降。
據《三國誌》說,當時將士,接到投降的命令,都發怒得「拔刀斫石」,難道姜維倒是輕易投降的麼?
鄧艾得意非常,就十分誇口。
對蜀國的士大夫說道:「你們幸而遇見我,所以身家性命得以保全。
要是遇見吳漢(後漢光武帝時平蜀的將,曾大肆殺戮)一流的人物,就糟了。」
又說:「姜維也是一個有本領的人,不幸遇著了我,所以敵不過罷了。」
聽的人都暗笑他,他自己也不覺得。
他又表上魏朝,說:「劉後主一時不可把他內徙。
要是把他內徙,吳國人看見了,疑心魏國待遇他不好,就不肯歸降了。
現在該留兵兩萬人在蜀,蜀國投降的軍隊,也留著兩萬,不要解散。
再在四川大造兵船,做出一個伐吳的聲勢來。
一面派人去曉諭吳國,吳國自然可不戰而降了。
只要把後主留在四川一年,那時候吳國歸降,就可把他送到京城裡。」
當時鄧艾在川中,諸事多獨斷獨行,並不等魏朝的許可。
司馬昭派監軍衛瓘去對他說,不宜如此。
鄧艾倒說:「《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利國家者,專之可也。
一味等待命令,以致誤國,這件事我是辦不到的。」
這樣一來,司馬昭自然要疑懼了。
鍾會等人就乘機說他的壞話。
於是魏朝又下詔書,檻車征還鄧艾。
怕他不聽命令,叫鍾會也進向成都。
衛瓘在前,用司馬昭的親筆命令,曉諭鄧艾手下的兵。
鄧艾手下的兵,此時只想得些賞賜回家,誰來和鄧艾造反?況且鄧艾也本無反心,抵抗命令的事情,自然不是倉卒間可以結合的,於是鄧艾手下的軍隊,都一無抵抗,把鄧艾釘入檻車裡去了。
鍾會和姜維,很為要好。
《三國誌·姜維傳》說他們「出則同輿,坐則同席」。
鄧艾被擒之後,鍾會到了成都,所有伐蜀之兵,都在他一個人統率之下了。
《三國誌·鍾會傳》說:他這時候就有了反心。
要叫姜維等帶著蜀兵出斜谷,而自己帶著大兵跟隨其後。
這時關中一方面,是沒有阻礙的,可以唾手而得長安。
既入長安,從渭水及黃河順流而下,五天可到孟津(在今河南孟津縣北),和騎兵在洛陽相會,一舉而大事可定了。
忽然得到一封司馬昭的信,說「怕鄧艾不肯就征,已派賈充帶了一萬名兵進駐樂城,我自己帶著十萬兵駐紮在長安。
相見在近,不再多說了」。
鍾會得書大驚。
對親近的人說道:「只取鄧艾,司馬昭知道我辦得了的。
現在自帶大兵前來,一定是疑心我了。
這事非速發不可。」
恰好這時候郭太后(明帝的皇后)死了,鍾會就詐傳太后的遺詔,叫他起兵討滅司馬昭。
召集北來諸將領,都把他們關閉在官署中,把城門宮門都關閉起來,要想都殺掉他們,還猶豫未能決斷。
他的帳下督丘建,本來是護軍胡烈所薦的。
看見胡烈獨坐得可憐,替他請求鍾會,許放他一個親兵進來,傳遞飲食。
鍾會允許了。
其餘諸將領,也援例各放了一個人進來。
胡烈對他的親兵說,又寫封信給他的兒子,說鍾會要殺盡北兵。
如此一傳二,二傳三,北來的兵都知道了,就同時並起攻城。
被看守的人也都從屋上爬出去,各人回到自己的軍隊裡,同時進攻。
手下的少數人,如何抵敵?就都給他們殺掉了。
鄧艾手下的將,聽得鍾會死了,追上去打破檻車,把鄧艾放了出來。
衛瓘一想不好,我是捉拿鄧艾的人,放了他出來,他要報仇怎樣?又派兵追上鄧艾,把他殺死了。
征西的兩員大將,就是這樣了結。
鍾會為什麼要造反呢?他是司馬師、司馬昭的心腹,人家稱他為張子房的。
司馬師打破毌丘儉,司馬昭打破諸葛誕,他的計謀很多。
伐蜀的三路兵,鄧艾是安西將軍都督隴右諸軍事,諸葛緒是雍州刺史,都是久在西方,和蜀國相持的,只有鍾會是司馬昭的心腹,所以大兵都在他的手裡。
這時候的司馬氏,是不容易推翻的,他豈有不知之理?況且他也向來是個文臣,如何會忽有野心,想要推翻司馬昭呢?我們看這個,就知他一定有大不得已的苦衷。
原來他是鍾繇的小兒子,鍾繇是替魏武帝鎮守關中的。
當漢獻帝之世,關中反側的人很多,涼州還有馬超、韓遂,魏武帝能夠專心平定東方,不以西顧為憂的,都是得他的力量。
所以鍾繇可以說受魏朝的恩典很深。
鍾會是個文人,很有學問的,不是什麼不知義理的軍閥,他要盡忠於魏朝,是極合情理的。
所以鍾會可說和王凌、毌丘儉、諸葛誕一樣,都是魏朝的忠臣,並不是自己有什麼野心。
而他的謀略,遠在這三人之上,亦且兵權在手,設使沒有北兵的叛變,竟從長安而下,直指洛陽,這時候司馬氏的大勢如何,倒是很可擔憂的了。
至於姜維,則又另有姜維的心理。
《三國誌·姜維傳》注引《華陽國志》,說姜維勸鍾會盡殺北來諸將,要等諸將已死之後,再行殺掉鍾會,盡數殺掉北兵,然後恢復蜀國。
他曾經寫一封秘密信給後主,說:「願陛下忍數日之辱。
臣欲使社稷危而復安,日月幽而復明。」
又引孫盛的《晉陽秋》,說他到蜀中時,蜀中父老還說及此事。
孫盛的入川,在晉穆帝永和三年,已在蜀漢滅亡之後八十四年了。
蜀中父老的傳說,固然未必盡實。
譬如姜維在當時,能否和後主秘密通信?後主這種人,秘密通信給他何用?只有洩漏事機而已。
只這一點,便有可疑。
然而情節雖或不盡符合,姜維有這一番謀劃,是理有可信的。
因為他決不是輕易降敵的人。
而在當時,假使鍾會不被北兵所殺,而能盡殺北來諸將,把一部分軍隊交給姜維,姜維反攻鍾會,也很有可能的。
注《三國誌》的裴松之,就是這樣說。
姜維是天水郡冀縣人,冀縣是甘肅的甘谷縣。
涼州地方,是被曹操平定較晚的。
姜維是諸葛亮第一次伐魏時,詣諸葛亮投降的。
他本是天水郡的參軍,所以要投降,據《三國誌》說:是因天水太守疑心他要反叛之故。
姜維決不是輕易降敵的人,太守疑心他,他未必無法自明,就要真個降敵。
姜維降蜀之後,諸葛亮寫信給蔣琬等說他心存漢室,可見姜維本來是要效忠於漢而反魏的,太守疑心他,並沒有錯。
鍾會的效忠於魏,姜維的效忠於漢,又可稱封建道德之下的兩個烈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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