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史話
司馬懿如何人
誰都知道,結束三國之局的是司馬胄,司馬氏的基業是創於司馬懿之手的。
這司馬懿,卻是怎樣一個人物呢?
據《晉書·宣帝本紀》說,司馬懿的玄孫晉明帝有一次和他的臣子王導談天,便問他自己的祖宗是怎樣得天下的,這王導大概因時代生得早,對於晉初的陰謀秘計比後來的人知道的多,便把司馬懿如何創業,和後來他的兒子司馬師殺死魏朝高貴鄉公之事,一一述了一遍。
明帝聽了,羞得頭都抬不起來,把臉貼在床上說道:「要是照你的話,晉朝的傳代又安得長遠?」
這真可謂之天良發現,而司馬懿父子的喪心害理,也就可想而知了。
然則他怎會成功的呢?喪心害理的人會成功麼?
晉朝從武帝篡魏(公元二六五年)到恭帝為劉裕所篡(公元四二○年),共歷一百五十六年。
論他為民心所愛戴,以及自己支持的實力而論,都是遠不及此的,然而它居然也綿歷了一個相當的年代,關於這一點,如要推求其理由,那是不能不歸結到它所遭遇的時勢的。
因為晉朝得到政權不久,北方就為異族所竊據。
如此,它雖無功德於民,人民卻念到他究竟是個本族的元首,還相當擁戴他。
他的臣下雖亦有居心不正的,然非如王敦、桓溫等略有對外的功績的,不敢蔭篡奪之念。
即王敦、桓溫,亦因功績不夠,到底不能有成。
直到劉裕,總算恢復了一些國土,才把王位篡奪到手。
然則晉朝的傳代能夠綿歷相當的時日,倒是異族的侵陵給他的機會了,這是後話。
但在當初,他究竟怎樣會成功的呢?
王導所說司馬懿的創業,無疑是指他謀殺曹爽之事,因為他是經過這一次的變動,然後取得政權的。
原來魏朝的失柄,由於明帝死後,他的兒子齊王芳年紀太小,然而齊王即位之初,事權實在曹爽手裡。
司馬懿雖然同受明帝的遺命輔翼幼主,卻是被排斥於政府之外,臥病在家的。
大約因為他本是武人,所以仍有一班人暗中和他勾結;而他的陰謀秘計亦以此時為甚,他托病蟄伏了十年,一旦時機來到,就突然而起,趁著曹爽奉齊王出城謁陵的時候,矯太后之詔把城門關起來,把曹爽廢掉,旋又把他殺了,他從此就政權在手。
這事在公元二四九年,至其後年,司馬懿就死了,其子司馬師襲其爵位。
後四年,廢齊王而立魏武帝的曾孫曹髦,這就是高貴鄉公。
其明年,司馬師也死了,其弟司馬昭繼其爵位。
又六年,高貴鄉公「忿威權日去」,帶著自己手下的兵去攻司馬昭,被司馬昭手下迎戰之兵所殺。
這件事,歷史上的記載是如此的:高貴鄉公率兵而出,第一個遇著的是司馬昭的兄弟司馬胄,高貴鄉公手下的人對他的兵叱責,他的兵就退走了。
於是司馬昭的心腹賈充,帶著兵來迎敵,高貴鄉公手持短兵,身臨前敵,賈充的兵又要退走了,乃有弟兄兩人,哥哥喚做成倅,兄弟喚做成濟者,問賈充道:事勢危急了,怎麼辦呢?賈充道:司馬公養著你們為的正是今天,今天的事情還問什麼呢?又說:司馬公若敗,你們還有種麼?於是成濟奮勇向前,直刺高貴鄉公,兵鋒從前面刺進,穿出背上,高貴鄉公就此被殺死了。
論兵力,高貴鄉公自非司馬昭之敵,高貴鄉公亦豈不知?然而敢於率兵直出者,一則忿威權日去,感情衝動,未免要孤注一擲;一亦由專制時代,皇帝的名義到底非尋常人所敢輕犯,這正和民主時代,主權在民,人民的地位便是至高無上,法西斯徒黨要屠戮人民,奉令執行的人有時也不肯出力一樣。
他也有個幸勝的希冀。
試看司馬昭的兵,既已潰退於前,賈充的兵又要潰退於後,則他的估計原沒有十分錯,無如狠惡而敢干犯名義的人,歷代總是有的,尤其是在軍閥手下。
而高貴鄉公就在這種情勢之下犧牲了。
此事原無足深論。
然而我們從王導所說的司馬懿奪取政權,及司馬昭殺死高貴鄉公兩件事情上,卻可以看出司馬氏所以成功的原因來。
這話怎麼說呢?
當曹爽被殺的後年,有一個魏朝的揚州都督王凌,要起兵反抗司馬氏,給司馬懿出其不意地把他捉去了。
這事亦無足深論,然當王凌設謀時,曾派人去告訴自己的兒子,而他的兒子諫止他,所說的話,卻深可注意,其大意是說:曹爽所用的人,確是一班名士,他們的意思,也確是想做些事情的。
然而所做的事情,都是自上而下,所以人民不能接受。
而司馬懿,自推翻曹爽之後,卻頗能「以恤民為先」。
所以曹爽之敗,「名士減半」而百姓並不哀傷他們。
於此可以見得自上而下的政治,貽害於人民如何深刻猛烈了。
真正的恤民,司馬氏自然也說不上,然而他當時剝削擾害的程度,大約人民還可忍受。
所以在大亂之後,人民只求活命,別無奢望之時,也就勉強相安了。
何以能將對於人民的剝削擾害,減輕一些呢?那麼他對高貴鄉公事變的善後,也是深可注意的。
原來對於人民剝削擾害得最深刻猛烈的,就是武人。
因為武人總是粗暴的,他們所做的事情,文官到底做不出來。
當政局變動之際,最後的成功者,看似由於得到少數武人的擁護,其實總是由於得到廣大的人民的支持的。
因為苟非廣大的人民承認你,與你相安,變亂就無時而會息,你的政權就無從成立。
所以創立政權者的能否成功,就看他駕馭武人的能力的強弱以為斷。
觀於司馬昭對於高貴鄉公被弒以後的措置,就可見得他對於武人控制的力量的強大了。
這件事是這樣的:高貴鄉公死後,司馬昭聚集了一班大臣共謀善後,這件事,在專制政體之下,總不能沒有一個說法。
正和民主時代殺死了人民,不能沒有說法一樣。
然而怎樣的說法呢?當時有一個陳泰,是有資格又有名望的,司馬昭便請教他,他說:只有殺掉賈充,稍可以謝天下。
這賈充乃是司馬氏的死黨,司馬昭如何能殺掉他呢?於是楞了半天,對陳泰道:請你再想個次一等的辦法。
陳泰卻斬釘截鐵毫不遲疑地答道:我的辦法,只有進於此的,沒有較此退步的。
司馬昭就不再問了。
下令說:本來命令成濟不得逼近皇帝所乘的輦輿的,而他竟突入陣內,以致造成大變,這都是他一人之罪,按律大逆不道的父母妻子兄弟都斬。
於是把成倅、成濟和他的家屬一齊收付當時的司法官廷尉。
這樣辦,成濟是冤枉的麼?自然是冤枉的。
但我說:冤枉或許只有一半。
因為不許傷害高貴鄉公的命令,或許司馬昭在當日是當真發出的,至少沒有叫他傷害高貴鄉公,因為這根本用不著。
而成濟當日,殺人殺得手溜,竟把他刺得胸背洞穿,這也只好算作蠻性發作,自取其咎了。
然而成濟弟兄想起來,自然總覺得是冤枉的。
於是到逮捕之時,他弟兄兩人就登屋大罵,大罵而要登屋,這大約是所以延緩逮捕的時間,以便盡情痛詆的。
逮捕的人,乃發箭把他射下來。
於是成濟兄弟本因怵於司馬氏失敗則自己也不得留種,而替他效勞的,反因此而自絕其種了。
他們都滅絕了,自然沒有地方去伸冤。
然而俗話說「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司馬昭下如此辣手,難道不怕其餘的武人看著寒心麼?然而他竟不怕。
而其餘的武人也竟不能對他有什麼反響。
這就可見得他對於武人控制力之強,「政治不是最好的事情」,是非曲直,原無足深論,然即此亦可見得成功者之非出於偶然了。
誰能駕馭武人,誰反被武人牽著走?這是時局變動之際,居於領袖地位的人的試金石。
[1] 《》為《三國史話之餘》(上),原刊於1947年7月25日《現實週報》第一期。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