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史話
論魏武帝
從古英雄,堅貞坦白,無如魏武者。
予每讀《三國誌》注引《魏武故事》所載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令,未嘗不愴然流涕也。
他且勿論,其曰:「合兵能多得耳,然常自損,不欲多之;所以然者,兵多意盛,與強敵爭,倘更為禍始。」
自清末至民國,軍人紛紛,有一人知念此者乎?
其引齊桓、晉文及樂毅、蒙恬之事,自明不背漢,可謂語語肝鬲。
且曰:「孤非徒對諸君說此也,常以語妻妾,皆令深知此意。
孤謂之言:顧我萬年之後,汝曹皆當出嫁,欲令傳道我心,使他人皆知之。」
以眾人之不知也,使豪傑獨抱孤忠,難以自明如此,豈不哀哉?
又曰:「然欲孤便爾委捐所典兵眾,以還執事,歸就武平侯國,實不可也。
何者?誠恐己離兵,為人所禍也。
既為子孫計,又己敗則國家傾危,是以不得慕虛名而處實禍。」
又曰:「前朝恩封三子為侯,固辭不受,今更欲受之,非欲復以為榮,欲以為外援,為萬安計。」
從古英雄,有能如是坦白言之者乎?
夫惟無意於功名者,其功名乃真。
公初僅欲作郡守,後又欲以泥水自蔽,絕賓客往來之望,雖至起兵討卓之後,猶不肯多合兵是也。
惟不諱為身謀者,其為公家謀乃真。
使後人處公之位,必曰所恤者國家傾危,身之受禍非所計,更不為子孫計也。
然其誠否可知矣。
《董昭傳》載昭說太祖建封五等曰:「太甲、成王未必可遭,今民難化,甚於殷、周,處大臣之勢,使人以大事疑己,誠不可不重慮也。
明公雖邁威德,明法術,而不定其基,為萬世計,猶未至也。
定基之本,在地與人,宜稍建立,以自藩衛。」
此即太祖欲受三子侯封以為外援之說,意在免禍,非有所圖;且太祖早自言之矣,何待昭之建議。
乃傳又載昭之言曰:「自古以來,人臣匡世,未有今日之功。
有今日之功,未有久處人臣之勢者也。
……明公忠節穎露,天威在顏,耿弇床下之言,朱英無妄之論,不得過耳。
昭受恩非凡,不敢不陳。」
後太祖遂受魏公、魏王之號,皆昭所創。
《荀彧傳》云:建安「十七年,董昭等謂太祖宜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勳,密以諮彧。
彧以為太祖本興義兵以匡朝寧國,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
太祖由是心不能平。
會征孫權,表請彧勞軍於譙,因輒留彧,以侍中光祿大夫持節,參丞相軍事。
太祖軍至濡須,彧疾留壽春,以憂薨。
……明年,太祖遂為魏公矣」。
一似太祖之為魏公、魏王,實為篡逆之階,董昭逢之,荀彧沮之者,此則誣罔之辭矣。
太祖果欲代漢,易如反掌,豈待董昭之逢,亦豈荀彧所能沮?欲篡則竟篡矣,豈必有魏公、魏王以為之階?《昭傳》注引《獻帝春秋》,謂太祖之功,方之呂望、田單,若泰山之與丘垤,徒與列將功臣,並侯一縣,豈天下之所望?此以事言為極確,即以理論為至平,開建大國,並封諸子,使有磐石之安宜也,於篡奪乎何與?《彧傳》之說既全屬訛傳,即《昭傳》之辭,亦附會不實。
然謂公忠節穎露,耿弇、朱英之謀不得過耳,則可見太祖當時守節之志甚堅,為眾人所共知,故雖附會者,亦有此語也。
己亥令所言之皆實,彌可見矣。
《郭嘉傳》:嘉薨,太祖臨其喪,哀甚,謂荀攸等曰:「諸君年皆孤輩也,惟奉孝最少。
天下事竟,欲以後事屬之,而中年夭折,命也夫!」注引《傅子》載太祖與荀彧書亦云:「欲以後事屬之。」
此太祖之至心,亦即公天下之心也。
然其事卒不克就,身死未幾,子遂篡奪,豈郭嘉外遂無人可屬哉?人之心思,恆為積習所囿。
父死者必子繼,處不為人臣之勢,則終必至於篡奪而後已。
人人之見解如此,固非一二人之力所能為也。
太祖即有所屬,受其屬者,亦豈能安其位哉?然而太祖之卓然終守其志,則可謂難矣。
英雄固非眾人之所能移也。
《蜀志·李嚴傳》注云:「《諸葛亮集》有嚴與亮書,勸亮宜受九錫,進爵稱王。
亮答書曰:『……吾本東方下士,誤用於先帝,位極人臣,祿賜百億,今討賊未效,知己未答,而方寵齊、晉,坐自貴大,非其義也。
若滅魏斬叡,帝還故居,與諸子並升,雖十命可受,況於九邪!』」如亮之言,使其為魏武帝,豈有不受九錫者哉?而李嚴當日,豈有勸亮為帝之理與?而以魏武帝之受九錫,進王封,必為篡奪之階,其誣亦可知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