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誌異
天宮
郭生,京都人。
年二十餘,儀容修美。
一日,薄暮,有老嫗貽尊酒。
怪其無因。
嫗笑曰:「無須問;但飲之,自有佳境。」
遂徑去。
揭尊微嗅,冽香四射,遂飲之。
忽大醉,冥然罔覺。
及醒,則與一人並枕臥。
撫之,膚膩如脂,麝蘭噴溢,蓋女子也。
問之,不答。
遂與一交一 。
一交一 已,以手捫壁,壁皆石,一陰一陰一有土氣,酷類墳塚。
大驚,疑為鬼迷。
因問女子:「卿何神也?」
女曰:「我非神,乃仙耳。
此是洞府。
與有夙緣,勿相訝,但耐居之。
再入一重門,有漏光處,可以溲便。」
既而女起,閉戶而去。
久之,腹餒,遂有女僮來,餉以麵餅、鴨臛,使捫啖之。
黑漆不知昏曉。
無何,女子來寢,始知夜矣。
郭曰:「晝無天日,夜無燈火,食炙不知口處;常常如此,則姮娥何殊於羅剎,天堂何別於地獄哉!」女笑曰:「為爾俗中人,多言喜洩,故不欲以形色相見。
且暗摸索,妍媸亦當有別,何必燈燭!」居數日,幽悶異常,屢請暫歸。
女曰:「來夕與君一遊,便即為別。」
次日,忽有小鬟籠燈入,曰:「娘子伺郎久矣。」
從之出。
星斗光中,但見樓閣無數。
經幾曲畫廓,始至一處,堂上垂珠簾,燒巨燭如晝。
入,則美人華妝南向坐,年約二十許;錦袍眩目;頭上明珠,翹顫四垂;地下皆設短燭,裙底皆照:誠天人也。
郭迷亂失次,不覺屈膝。
女令婢扶曳入坐。
俄頃,八珍羅列。
女行酒曰:「飲此以送君行。」
郭鞠躬曰:「向覿面不識仙人,實所惶悔;如容自贖,願收為沒齒不二之臣。」
女顧婢微笑,便命移席臥室。
室中流蘇繡帳,衾褥香軟。
使郭就榻坐。
飲次,女屢言:「君離家久,暫歸亦無妨。」
更盡一籌,郭不言別。
女喚婢籠燭送之。
郭不言,偽醉眠榻上,抁之不動。
女使諸婢扶裸之。
一婢排私處曰:「個男子容貌一溫一 雅,此物何不文也!」舉置床 上,大笑而去。
女亦寢,郭乃轉側。
女問:「醉乎?」
曰:「小生何醉!甫見仙人,神志顛倒耳。」
女曰:「此是。
未明,宜早去。
如嫌洞中怏悶,不如早別。」
郭曰:「今有人夜得名花,聞香捫干,而苦無燈燭,此情何以能堪?」
女笑,允給燈火。
漏下四點,呼婢籠燭抱衣而送之。
入洞,見丹堊一精一工,寢處褥革棕氈尺許厚。
郭解履擁衾,婢徘徊不去。
郭凝視之,風致娟好,戲曰:「謂我不文者,卿耶?」
婢笑,以足蹴枕曰:「子宜僵矣!勿復多言。」
視履端嵌珠如巨菽。
捉而曳之,婢僕於懷,遂相狎,而呻楚不勝。
郭問:「年幾何矣?」
笑答云:「十七。」
問:「處子亦知情否?」
曰:「妾非處子,然荒疏已三年矣。」
郭研詰仙人姓氏,及其清貫、尊行。
婢曰:「勿問!即非天上,亦異人間。
若必知其確耗,恐覓死無地矣。」
郭遂不敢復問。
次夕,女果以燭來,相就寢食,以此為常。
一夜 ,女入曰:「期以永好;不意人情乖沮,今將糞除,不能復相容矣。
請以卮酒為別。」
郭泣下,請得脂澤為愛。
女不許,贈以黃金一斤、珠百顆。
三琖既盡,忽已昏醉。
既醒,覺四體如縛,糾纏甚密,股不得伸,首不得出。
極力轉側,暈墮床 下。
出手摸之,則錦被囊裹,細繩束焉。
起坐凝思,略見床 欞,始知為己齋中。
時離家已三月,家人謂其已死。
郭初不敢明言,懼被仙譴,然心疑怪之。
竊間以告知一交一 ,莫有測其故者。
被置床 頭,香盈一室;拆視,則湖綿雜香屑為之,因珍藏焉。
後某達官聞而詰之,笑曰:「此賈後之故智也。
仙人烏得如此?雖然,此事亦宜慎秘,洩之,族矣!」有巫嘗出入貴家,言其樓閣形狀,絕似嚴東樓家。
郭聞之,大懼,攜家亡去;未幾,嚴伏誅,始歸。
異史氏曰:「高閣迷一離 ,香盈繡帳;雛一奴一蹀躞,履綴明珠:非權奸之一婬一縱,豪勢之驕奢,烏有此哉!顧一婬一籌一擲,金屋變而長門;唾壺未干,情田鞠為茂草。
空床 傷意,暗燭銷魂。
含顰玉台之前,凝眸寶幄之內。
遂使糟丘台上,路入;一溫一 柔鄉中,人疑仙子。
傖楚之帷薄固不足羞,而廣田自荒者,亦足戒已!」
分類:古典神魔志怪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