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讀書筆記——從林黛玉到茶花女
1】
我決定尋找一個新的視角來作為這篇文字的起點。
但想來想去,不免還是回到迅翁的那句老話上,「自紅樓夢一出來,所有的寫法全打破了。」
其實,這話還是有些不確切的。
如果真要有什麼「打破」的寫法,似乎可以在《金一瓶 梅》裡去找,而《金一瓶 梅》所善用的那種客觀的敘述,似乎還可以從《水滸傳》的字裡行間尋出一些「究竟」來。
或許,迅翁的話不盡於此,因為《紅樓夢》裡確實有些不同尋常的東西,但經作者有意無意地塗抹開來,不僅僅是將腐朽化為神奇了,而神奇的也就更加神奇了。
就如《紅樓夢》談女人,《金一瓶 梅》也談女人,兩書的作者卻站在不一樣的角度如是之說,如果說《金一瓶 梅》的女人是世俗的、社會化的,那大觀園的女子則囊括了我們一生中對所有美好事物的感激,在她們的身上,我們卻意外地發現,那些消失殆盡或者是在等待中慢慢消失的東西,在無限的愴懷下讓我們學會了珍惜並善待餘生。
2】
林黛玉再這裡確實承載了作者太多關於美的東西。
雖然她「孤芳自許,目無下塵」,有時還時不時地使使小性子發發脾氣什麼的。
而作者似乎怕我們陷入另一個認識上的誤區,所以又特地以一妙玉作為陪襯。
而同樣不間容於世,黛玉卻是用詩詞間以血淚來妝點自己原本柔弱的生命,「莫怨東風當自嗟」,她的「自嗟」豈是僅僅感歎自己零離的身世?她慨歎的是人類在面對著造物主那一次次抗爭而最終消逝的命運。
於是落花影裡,將瓣瓣花紅用「錦囊」裝了起來,即使是「落花流水兩無情」,也要在流逝中堅持自己的「不妥協」和孤高的「艷骨」。
這和那個用古董妝點自己門面的妙玉是完全兩樣的,而妙玉徒然從一個籠子走向另一個籠子,雖然有一粒澈然的心,到底為洶湧的暗夜所吞沒。
而一切似乎只有糾纏著,別無它途。
如果僅僅只是活著的話。
所以喜歡寶釵的時候,我頓覺自己有些老了。
而我最後到底不能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樹上,以「雲水」、「風濤」作伴,天天仰以「松實」了。
何況這松實也有完結的時候,未免還是要下樹來取,但我仍然還是要在心中保留這樣的一個願望,無非是在現實的掙扎中,能感覺到一些心的「釋然」罷了。
同樣,我覺得「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那兩句詩,僅僅是寶姐姐想「有所為」而已。
更多的時候,她似乎不那麼想?
人,在塵世中匆匆走了一遭,應該要「有所為」。
在其餘的時間裡我們也就欣賞到了鳳姐的才幹,探春的果敢等等,而偌大的賈府裡,到底還是漆黑成一一團一 糟的人居多。
而在這樣的漆黑裡,也僅僅只有昏然,勃然,頹然,興趣盎然,故作超然,道貌岸然等等。
即使是在被青春染綠的大觀園裡,而那飄滿落花的水,流到外面,也就和外面的水流歸一出。
而水的來路也彷彿人的來路,修大觀園的時候,還得照樣去挪了那個「連屋裡平頭平臉都不放過」的赦老爺的花木,以及珍大爺的東西。
就是一時間裡「諸景備」的大觀園,也「必須先從家裡自一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隨著十二釵的風一流 雲散,大觀園也就繁華難再,甚至於古里古怪起來。
而最後,一切還是「無」,唱著「我所居兮,青埂之峰。
我所游兮,鴻蒙太空……」的人,依然不知所往。
而這一切,只留下了記憶。
而這記憶,卻又是極不真實的東西,也會隨著周圍環境的變化而有所偏離,漸漸失真起來。
同時,也摻雜著別人的記憶,或在別人的記憶裡兀自塗抹著自己的記憶。
林蘭香裡那個「五院之地,化為白地,爾後借盲詞瞎話傳播,亦以不久消歇」的結局,每每想起,不由讓人歎惋,那亦是無可奈何的事啊!當記憶都無從追尋無從依傍的時候,而我們又身在何處呢?作者是深深明白「無立足境,方為乾淨」的道理,他到底也只能和著他的記憶孤零零地朽腐在某塊不知名姓的地底,而那些一時間裡打著什麼「真夢」、「探佚」、「破解」等旗號的諸公,「為芹辛苦」之餘,很像是佔了一點小小的便宜似的。
但後來呢,「桃紅又是一年春」,「枉與他人作笑談」了。
但我還是有些想不明白,妙玉經常念叨的那兩句詩裡,其中的「土饅頭」,一生吃一個固然飽,而這一個,是為了埋葬,還是為了記起呢?
「如花美眷」,就是紅顏臨水時短暫的一瞬。
所以,「人生百二光陰,飛短流長」,只要,還能夠怒放怒放怒放怒放……
3】
《紅樓夢》的出現,並不是偶然的。
它像極了我們眼前的這個世界,有著或多或少的遺憾,但每句話,每個人,每個畫面都那麼纖毫畢現。
就算是書中的人兒黯淡了,也能從我們的心中一逼一十出那結成硬痂或正在融化的一部分。
還有什麼比一去不再來的青春更值得我們悵惘呢?如果我們還能有所覺得的話。
這讓我們有時很矛盾。
是回望往事,還是矚目將來呢?然而往事不可追,將來不可期。
而僅僅立足於現在,也會因為突兀的明天而短暫地成為過往,知道我們一步步踏著過往而成為過往的塵埃,一切又恢復原樣。
而作者更清醒地知道預示著人類的將來是什麼了,從諸景不再的大觀園我們似乎知道,人性最終決定了自己的毀滅。
而在那一場翻捲紛飛的大雪遲遲不曾來到的時候,他還是讓我們看到了許多青春美麗的閃光,有些東西可以讓我們明白什麼是活著。
記得以前頗是納悶,那個「一看見女兒就清爽」的賈寶玉,一顆珠子為什麼要固執地分出三樣來?當時還認為是他個人的小小私心作怪:覺得自己比那些「鬚眉濁物」更要高貴,一想著大觀園那些粉紅黛翠長大,出嫁,恨不得這個世界馬上停止運轉,長久地把她們留在身邊才好。
現在有些懂了,最珍貴的,有時候就僅僅那麼一次。
就是一顆珠子,他也要「她們」明白自己的珍貴。
這些東西,也獨獨地只有《紅樓夢》裡有。
以後的小說,有襲其博雅者,有仿其言語者;有感其純情者,有流入狎邪者;有慕其才子佳人者,有學其表哥表妹者;有「痛其頹敗,匡以時俗」者,有「以意逆之,自謂得之」者……凡此種種,不勝枚舉。
4】
清朝有個叫尹湛納希的蒙古人,對於《紅樓夢》似乎比當今某些老作家更來勁一些。
對於他那部餘下些皮毛的《夢紅樓夢》,我倒是很有興趣。
至於另外的《一層樓》和《泣紅亭》,略略翻過,總有些「畫虎不成」的感覺。
而他的那部《夢紅樓夢》,據一些看過的朋友說,「把天真的少男少女對性的探索,寫得自然而坦率。」
他的骨子裡到底是洶湧著草原兒女更為酣暢的血液,我很想看那樣的一部書,而不是像有些竟流入《金一瓶 梅》的惡趣,「親達達」總是叫個沒完。
在《紅樓夢》的所有續作者中,大多應該是出自於好心,想把那個圓畫的更圓一些。
以為自己喜歡花好月圓,白日飛昇什麼的,就認為他人一定能夠喜歡。
想到林妹妹死去,恨不得讓她馬上活過來,活不過來就預先在來生的帳單上先勾下一筆;而寶玉呢,還是不要出家的為好,若是出家了也得蓄蓄頭髮,幾番蘭因絮果,依然盡享齊人之福。
這種想法很是源遠流長,就是現在在一些人的夢裡,即使是寶玉做了乞丐,也有連乞丐也預想不到的艷福,總之得讓他活下去。
而這些想法,則是因為太在意身邊那些大好寶貝的緣故。
但有時或許竟不能有,卻能夠想,有時竟把別人的據為己有,弄到後來,自己彷彿就是浩瀚宇宙中最為「別樣」最為「奪目」的一顆,不朽得一塌糊塗了。
看來,所有的續《紅樓夢》,也都是「反《紅樓夢》」的。
5】
在另一部立志要反《紅樓夢》的《兒女英雄傳》裡,更為有趣的是,通過安公子、張金鳳、十三妹小便時的情形,來展示各人的身份脾性。
《紅樓夢》裡的寶玉也僅僅是用湘雲用過的洗臉水洗臉,或是扭成一股糖似的吃向女孩子的嘴上要胭脂吃。
在這裡那個剛剛用手絞乾自己的尿褲子的安公子,在十三妹她們小便後沒倒掉的盆裡又開始洗起手來,並且還說:「不怕,水不涼,這是我剛才擦臉的,還一溫一 和呢!」在此,清人點評說:「道在尿溺。」
不管十三妹怎樣「嘩啦啦,鏘啷啷撒將起來」,還是要回到作者屬意她的「閨閣世界」中,開始酸酸地掉起文來。
是很讓人意想不到的。
這樣的一手,是明清才子佳人小說的一種特色,而那部書裡,比較繪聲繪色的,也就是那位舅奶奶。
因為這到底是作者耳聞目詳的人。
而那些所謂的「才子佳人」,到底和作者本身並無多大關係,不過就是夜半咯著腰疼的春一夢 ,一到結婚,生孩子的生孩子,作大官的作大官,享高壽的享高壽,而這孩子到後來也作上了大官,「子子孫孫無窮盡焉……」,作者也因此獲得極大的心理滿足。
最後到底還是因為這夢要醒的緣故,還得如文康輩守著破屋老妻過日子,這也可以說得上是一種活法。
由此看來,雖然也有「賣油郎獨佔花魁」那樣令人想入非非的題目,而《三言》、《二拍》裡的人生活就有鹽有味了許多。
因為他們有著生命欲一望 的力。
《蜃樓志》的蘇笑官,倒是很高興自己就那麼簡簡單單地活著。
和《歧路燈》裡的浪蕩子相比,蘇笑官更接近於「寶玉」一樣的人物。
而他和寶玉確實有許多相同的地方:一樣的年紀,一樣的宅院,一樣的有著表姐表妹,一樣的有女人緣並且同情愛惜女人。
而僥倖的是,他不曾像寶玉那樣對「流年偷換」以及對沉沉黑夜懷有一種深深的恐懼,在靈魂深處反覆煎熬最終徒勞。
他很簡單也很坦率,知道眼前的就是幸福,把「意一婬一」獨獨地還給肉體。
所以,他是一個快樂健康的普通人。
在巴金先生的《家》以及「後表哥表妹時代」的那些小說裡,這樣的「快樂」竟越發地失去了蹤跡。
而瓊瑤阿姨那些「濃的化不開」的哭哭啼啼裡,也僅僅只能用「高八度」來撐撐場面了。
6】
「腐秀才!要何,便如何耳,狂探何為?」
(《荷花三娘子》)
「妾年二十,猶處子也,狂將不堪……」(《林四一娘一》)
很奇怪的是,卻出自於一個《聊齋》。
我很是嘉許荷花三娘子接下來的那句話:「春風一度,即別東西,何勞審究?豈將留名字作貞坊耶?」
《詩經》裡怎麼寫的來著呢,「輕輕慢慢別著忙,別動圍裙別魯莽,別惹狗兒叫汪汪。」
反而覺得宗相若所謂的,「野田草露中,乃山村牧豬一奴一所為,我不習慣。
以卿麗質,即私約亦當自重,何至屑屑如此?」
不但酸腐,而且虛偽。
而「黃金屋」、「千鍾粟」、「顏如玉」又何嘗不是古代仕子一生的夢呢?這位在「仕途經濟」上「踉蹌」了半輩子的蒲老先生,住的還是兩件茅草屋,吃的還是玉米面窩窩頭,失望憤懣之餘,這時便偏偏顯出「畫上美人」的好處來。
難怪《聊齋》裡的書生大多都那麼可憐,且酸且腐就不必說它了,到底是為士紳社會闇然拒絕的失意者,也只能遠遁借「荒郊古廟」安身。
而在月圓風清之際,那萬斛愁腸一併絞翻了五味瓶,隨著酸味兒一絲絲往外漾了。
便有些狐仙花妖,藉著泠泠的清風,以慰寂寥,略釋衷懷了。
《聊齋》裡的一精一靈大多都那麼可愛,就是能給失意人以希望,寂寥人以懷抱,窮途人以道路了。
它們在夜的世界裡出沒,好像是佔據了整個黑夜,一併成為夢的主宰。
而所有耽於窮途失意的人,也像極了一個個貪玩的孩子,拘謹中不免狂浪起來,心裡雜著的一些罪惡的欲一望 甚或是虐待的快十感,都像知堂老人所說的「流一氓 鬼」,都現出原形。
雖然這夢的黑色羽翼下面,也許也會隱有不可知的危險。
但夢一時間裡所有瑰麗的奇想,比起現實中那個漆黑巴污的「非人間」,是要一溫一 暖的許多。
7】
記得以前讀過一本叫做《癡婆子傳》的書,很是佩服了那個作者一陣子,倒不是他的文言文比當前某些老作家半文半白的文字好,而是真實地寫出了一個女人的覺醒和沉一淪 ,雖然頗有些人欲的沉滓,但在描寫一個女人的性覺醒上,卻足夠那麼弗洛伊德。
記得還有一本叫做《醉春風》的書,同樣也有些特別,除了女主人公最後像潘金蓮那樣狂蕩地死去,其它的似乎是一點都記不起來了。
說起女人,常常想起的詞語就是「禍水」或者「薄命」,古來的美一女 生前不說,死後也常常得不到安寧,成為後人常常談起的噱頭和話柄,如果想法再陰暗一些,未免是自己不曾被「禍」過的緣故。
《野叟曝言》裡倒是狠狠地給顛覆了一把,看到那個天生異稟無所不能的文素臣一不小心也就成為女人採補的對象,這未必是出自於作者的本心,但實在是「有一利必有一弊」,讓人哭笑不得。
還是想倒回去說說《水滸》這部書,在男性心理主宰的社會裡,而作者也很乾脆地將女人簡簡單單地分成「蕩婦」、「潑婦」、「貞婦」。
如果「卿本佳人」的扈三一娘一嫁給同是英雄的林沖,倒是可以略略地圓圓我們心中的那個夢。
而作者倒是狠狠地讓我們失望了一把,這也不怪他,那時不是還流行什麼「巧婦多伴拙夫眠」這樣的話吧。
不過也給《殘水滸》和當前熱載的《賊三國》,留下一些可乘之機。
而我有時竟不由地暗自迷惑起來,或許這《水滸》畢竟還是很「寫實」的緣故。
而後小說裡的女性形象似乎很難逃出這個套路。
所以劉安的老婆是用來下酒的,貂嬋是用來祭冷艷鋸的,琵琶山的妖一精一是用來打殺的,白娘子是用來鎮壓的……就是女人的一個「自盡」,有人也偏偏作出許多文章,也得有個「污」或「不曾污」的緣故。
若是「污」了,不光是立不了牌坊,又得添上一些細細捻著一胡一 髭的「惜哉,惜哉」了!
8】
《女仙外史》是一部很奇怪的書。
月宮仙子下凡立劫,終究是不曾輕輕捨去了那塊白璧,難道是作者心中果真懷有一個聖潔的月亮?這有些難說。
《金雲翹》倒是通過姐妹倆完整地現出女人的兩面來,《癡婆子傳》和《蜃樓志》裡也曾有過這樣的類比,一個近似於一張白紙,一個卻在男人以及還有女人的折辱下,最終「重塑了自己的貞潔或近乎於貞潔」,用她丈夫的話說,「原來她並非女子也,竟是聖賢豪傑中人。」
甚至還可以想到《鏡花緣》裡的「百花」,她們無憂無慮地生長,應試,一團一 聚,一直到暗合了那碑上的名字。
作者似乎很樂意她們一直就這樣無憂無慮地下去,於是又翻騰出比「大觀園」多上好幾倍的題目,讓她們高高興興地去做,這實在是讓今天的我們看起來頭脹的很。
作者賣弄完了,書也就結束了。
雖然還預計了一百回,有些吊人胃口,其實不過是他老先生頗為誇張的一面。
不過書中也有些激進的場面,譬如讓林之洋穿上女人的衣服,實實在在地體驗了一把纏足的痛苦。
然而,「百花」也不國是作者心中的「小小」擺設,到底是要一筆一劃地刻在那碑上的緣故。
「百花」中最後一名之所以叫做「畢全貞」,卻是暗含著作者的本心啊!
武則天最讓人深許的地方,在幾千年男人所書寫的歷史裡,給女人扛出了一塊「無字碑」來。
關於她的故事,留下來的竟也不少,到底是因為這「禍水」的氣魄足夠澎湃宏大的緣故,中看的倒不是很多,無非借鄰人少一婦 來點竄一下筆墨,說其之如何妖如何一婬一而已,甚至在《薛剛反唐》裡,留下一個「驢頭太子」那樣的笑話。
縱使薛敖曹的「麝柄」之「昂昂然」,而武氏的魄力就在於可以自主地擁有或是放棄這「麝柄」的權利。
如果僅僅著重於此而不言其它,那漢武唐皇的雄風,難道也是施之於「房帷」中那許多用來「採補」的材料嗎?
所以,她的「無字碑」,不僅僅是一種沉默和無言,更像是對類似於蜘蛛一精一的那些「蜜、螞、蠦、班、蜢、蠟、蜻」的乾兒們,輕蔑地說了一聲「不」。
9】
很巧妙的是,在《西湖二集》和《二刻拍案驚奇》中,分別借女人的口中提出了「六可恨」和「三可恨」,有些粗鄙偏頗得近似於一胡一 鬧,但還是能感覺到這種浸潤著血淚的呼喊,是要比顧大嫂抑或是陶三春那兩個醋缽大的拳頭,來得更加切實一些。
之前呢,抑或是可以從夏姬、山陰公主、房夫人那裡尋出一些散思碎語,如果有人細細地搜求出來,或許會是一本類似於《世說新語》的書。
《禪真逸史》裡的「雌雞市」將這些呼喊具體歸納成十章,專門為那些飽受男人欺辱的女人提一供了法律依據。
這或許是男人偶爾間的「惡作劇」罷,就像《醋葫蘆》和《妒婦緣》的作者一樣。
但有時不免給女人提一供出恰當的反證,那就是對一夫多妻制度的有力攻擊。
在古典小說裡,薛素姐應該是唯一一個可以和王熙鳳相提並論的「醋缸」,她的那些毫無道理的「潑天飛醋」,僅僅是兀自踏上了作者一味種下的惡因。
作為她自身來說,她的悲劇命運就在於她的愚昧,她就是截下狄希陳的一條大腿,多捶上八百棒,也不明白問題的真正原因所在。
相比下,寄姐的「醋」,看起來比較理性一些,到底是市民階層的緣故。
素姐也只能像村婦一邊使勁地剁著稻草,一邊在咒詛中將對手消滅。
爾後呢,猴子也不堪忍受她的折磨,咬掉了她的鼻子,抓瞎了她的眼,最終「人不人、鬼不鬼」地倒死在自己的咒詛中,當然也免不了作者和其它人的咒詛。
不過她也有快樂的時候啊,夫婦一起去泰山上香的場景,在整部書中都充滿著怪戾陰鬱的氣息裡,微微地透出一些些春天的明快來。
看到杜少卿夫婦攜手遊山的時候,有時會想到這裡,那時的明水鎮也就漸漸成了五河縣了。
沈瓊枝在利涉橋賣文的時候,仍免不了莊濯一江一 的兒子「眼張失落」地跟在後頭,好在她還有一雙能夠「勾、拉、搬」的手,如果是在今天,所謂的「梨花體」自然是銷聲匿跡了,或許還會有一些湯六那樣的人簇在一起傻鬧。
不管怎樣,沈瓊枝的出現,表明了女子出了墮落,回來,還有第三條路可以走。
那時的王太太,想必是把「黃豆大珍珠的拖掛」都吃沒了吧,不過她的那副「一邊一個丫頭拿手替我分開了」才能露著嘴吃的尊容,確實是吸引了不少眼球;至於魯小姐的兒子,想必「要詩就詩,要賦就賦」,都是「一鞭一條痕,一掌一摑血」罷,而聘一娘一在來賓樓上春愁秋恨之際,卻有著和趙二寶一般的夢。
10】
張愛玲在《海上花譯後記》說:「盲婚的夫婦也有婚後發生愛情的,但是先有性再有愛,缺乏緊張懸疑、撞撮與神秘感,就不是戀愛,雖然可能是最珍貴的感情。
戀愛只能是早熟的表兄妹,一成年,就只有妓一院這髒亂的角落裡還許有機會。
再就只有《聊齋》中狐鬼的狂想曲,直到民初也還是這樣。」
看來,這話也有時間的限制。
我的一位朋友很想回到那個「海上花開,海上花落」的時代,畢竟是回不去了,有時竟還能聽見他幾聲悠悠的歎息。
侯孝賢曾選取書中幾段拍成了一部電一影 ,一些明明暗暗的光影在舊色門牆裡緩緩移動,吃飯,抽水煙,說笑,爭吵等等。
到現在還記得梁朝偉淒清的容顏上,隨著暗黃的燈影,兩顆無端飄落的眼淚。
那部電一影 ,很多次想看,很多次卻又放棄了,最後還是硬著頭皮看完了。
至於書,到底是由於語言的隔膜,卻不曾翻完過。
看了張愛玲的這段話,卻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默然覺得那時所流行的一句話:「妻不如妾,妾不如婢,婢不如妓,妓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
這樣一連串下來,那種偷不著的東西,或許就是「愛情」。
現在看來,或許「愛情」,就像昨夜還在璀璨的煙花,僅僅適用於人一生的某個時候。
抑或是它只屬於那些對幸福懷著一種簡單渴望而始終決絕果敢的人,心裡一忐忑了,有利害得失了,它也就悄悄地溜走了。
再者這「愛情」或許就像過年一樣,不能天天放鞭炮的。
而天天放鞭炮的後果,不但麻木,甚至你還頗擔心它的那一聲聲炸響,會把你的生活炸的個七零八碎。
所以,《海上繁華夢》、《九尾龜》那樣層篇累牘的「嫖經」,只是男人饕餮時的「狂疾」,不叫愛情;《青一樓 夢》那樣一廂情願的「過家家」,倒想起坐在墳頭上的慕容復來,也不叫愛情;至於《品花寶鑒》中的人物,無非「伶如佳人,客為才子」,雖然有著近似於現在「同志」般的友愛,但還是狎玩的成分居多。
對於《綠野仙蹤》裡的金鐘兒而言,「愛」是「情」的「真正同義語」,那就是「我心上愛他」。
她最大的希望,就是有人能夠贖她出去。
如果這個人是一溫一 如玉,那就是最好不過。
然而她的父母,勢必要在她身上搾出最後的一個銅板。
最後,有錢的何公子走了,不夠錢的一溫一 如玉也鬧翻了,而在作者的筆下,她只不過是一溫一 如玉修行路上一個可笑的試驗品罷了。
至於她的那些赤裸裸得近似於本真得呼喊,在其它說部裡很是鮮見,而包一皮括冷於冰在內的很多人,更像是她的死亡背後,隱藏著的可恥而又可怖的同謀者。
11】
被封為「護國一娘一娘一」的賽金花在清末很是露了一回臉。
和王昭君「卻叫我紅粉去和番」的哭哭啼啼,以及花蕊夫人「更無一個是男兒」的哀歎相比,這更像是一個「笑嘻嘻」的賽金花。
不知為何,「四大名妓」卻少了她的身影,或許是這花開到「遲暮」的緣故。
而在這「四大名妓」中,我只說說這蘇小小,關於她的遺言,一時竟傳出三樣來。
一者「生於西泠,死於西泠,埋骨於西泠,庶不負小小山水之癖」;二者「與其活到殘花敗柳時,不如死在最美麗時」;再者「一交一 際似浮雲,歡情如流水。
我的心跡又有誰知?」
一者超脫,二者滿足,再者憤怨。
比起後起的關盼盼,李師師,陳圓圓是要孤高得多。
妾乘油壁車,郎跨青驄馬。
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這也是最真實的一個蘇小小。
而「飲食男,女人之大欲焉!」蘇青近似於頑皮地點竄一下筆墨,表明了女人若是沒有這些,那就白活了。
若干年後的我們來看,絲毫不亞於今天所氾濫的「新新人類」,不過是少了一些矯柔造作的痕跡。
即使是「儂慚一江一 上琵琶」,而我更願意看到一個笑嘻嘻的賽金花。
而她至少還能夠三次掛牌,擇人而嫁的權利。
當庚子之變,滿朝文武都跟著慈禧那個老一娘一們跑得個不亦樂乎的時候,好在還有這樣的一個人來處理善後事宜,更被炮火摧殘的北京城來上一些力所能及的修補。
很奇怪的是,中國每逢亂世的時候,這些女人也就突然地顯現出了姓名,要麼是背黑鍋,要麼是擦屁十股,要麼是填肚子……甚或是被士大夫們用長指甲蘸著處一女 的血,相互塗抹並用來標榜起來。
真真叫做,「疾風知勁草,國難顯女人」了。
難怪知堂老人憤懣地說道:「女人,小孩與農民永遠是被損害與侮辱,或是被利用的。
無論在某一時代,尊女人為聖母,比小孩於天使,稱農民是主公。
結果還是士大夫吸了血去。」
所以陳寅恪要「留命任教加白眼,著書唯剩頌紅妝。」
12】
才子佳人從它盛行之日起,從來都沒有真正斷絕過。
開始是一男一女,若《好逑傳》;接著就是一男數女,若《玉嬌梨》,兩男兩女,若《平山冷燕》。
再然後忽而男亦可以作為女,若《品花寶鑒》般「伶如佳人,客為才子」,忽而女又可以成為男,最早的《梁祝》或是《木蘭辭》,以及像《二拍》那樣,從「俊卿兄」變作「聞氏」了。
畢竟是「傅粉何郎」、「蓮花似六郎」的美談由來已久。
在中國古代,一個男子的美,就在於她是否像女人。
這種美麗得近似於左右投源的天使面孔,在明清的許多艷情小說裡,除開同性|一交一 一媾,更多的是為獵取女色塗上一層特殊的保護色;而女人假扮男人,更像是通過男性身份,主動去爭取自己想要的東西,獲得社會的一致認可。
而在這之間,卻又不得不避免或是防備其它男人的識破甚至於騷擾,使得故事緊張刺激,極大地豐富了小說的娛樂性。
像《定情人 》中「做一對平等夫妻」的願望還是少見。
而才子佳人花好月圓般的天作之合,大多是說書人津津樂道的自道。
《花月痕》從「得之,我幸;不得之,我命」得角度上,分別展開了兩對戀人各自不同的遭遇,這或許是從「風月寶鑒」中的正面反面而來,因為書中人物曾有過一段,「妙玉是寶玉的鏡子」的妙喻。
才子佳人的夢,做做是可以的,因為好在是夢。
而以眼前的現狀來看,「蘿蔔青菜,各有所愛」,一人一個標準,到底是沒有固定的概念。
有時突然冒出來的「才子佳人」,還是自以為的比較多,反不若「孤男寡女」更為相宜,或者有時「男竟不孤,女竟不寡」,乾柴烈火般匆匆燃燒燼滅了事。
這自然是「才子佳人」發展到後來的一個變相,也自是人人可以為之,說不上什麼奇怪了。
對於沈復的《浮生六記》我有大意見,究竟是帶了現代人的「有色眼睛」。
不過是書寫夫婦琴瑟之樂,感情之篤,多有觸人心脾處。
對於「好山,好水,好夜色」,作者每每懷有「惜余婦芸一娘一不能偕游至此」的遺憾。
這種「感他人之所感,念他人之所念」的相惜,和那些把「美人」和「花月器玩」等同起來的「才子」和「才子氣」,不可作同日而語的。
「芸一娘一」這個稱呼,以後的老少作家們算是逐漸叫開了,偶爾也會成為困擾他們的「心腦血管疾病」。
金庸也曾坦言最喜歡他書中的小昭了,而《圍城》作者似乎也給唐曉芙留下了一些偏愛,不曾讓方鴻漸輕輕地得手了去。
我上中學的時候,曾流傳過這樣的一句話:「為花願作解語花,為草願作勿忘我,為石願作磁石,為圓願作同心圓……」,竟有些直追陶淵明《閒情賦》的余緒,可見這「香草美人」的傳說由來已久的。
13】
這樣的夢,我亦是有過的。
而自己有時亦頗自慚,只求無愧於心。
《紅樓夢》中的那些女子對我來說,並無多大的感覺。
我知道她們美,可人,聰明,有才氣等等,那只是寶玉抑或是作者的夢,即使我們一天「啊呀呀」喊出許多詩,都和《儒林外史》裡那個呆頭呆腦的丁言志一樣,未免縮頭縮尾,露出窮措大的氣息來。
因為,那不算是自己的夢。
不過,《老殘遊記》中的璵姑是我頗為心儀的一個人物。
年少讀的時候,偏偏記得她那一隻「白如玉軟如棉的手」來,竟和申子平一樣「神魂飄蕩」起來。
少年時的心性自是如此,但也止於一種遠遠的欣賞。
現在想起來,更加心折於她那一肚子曉暢明白的見識,自有一種不同於其他女兒的俊秀蘊含在其中。
而這樣的一個人兒,又是生活在柏樹峪那樣一個極具幽雅的所在,怎不叫人一見了就「清爽」呢?而二集裡的逸雲倒有些彷彿,但德夫人見了,仍不免「有收作偏房的意思」。
不由想起曹聚仁先生晚年忘不了的一件舊事,抗戰時留宿於民屋,房主家的女兒前來陪宿,竟然發覺還是處一女 。
曹先生又感於房主家的貧窮,不免「慷慨」了一把。
當時看了不由有些歎惋,雖不敢謬責於前賢,而老殘的「憐惜」,雖有些古代俠者的風範,也僅僅於此。
14】
冷紅生所譯《茶花女遺事》末句,有「掩抑以死」四字,在為中國小說帶來一些新的氣息之際,也給舊小說中女性的命運劃上一個沉重的句號。
而《紅樓夢》中所謂的「有命無運,累計爹一娘一」之物,一生下來被溺斃,被沉埋的不知又有多少呢?甚至有時,連「掩抑」的感覺都不曾有。
這時便覺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這樣的字眼,足足現出曹雪芹的悲憫,卻有著不同一般的深沉博大。
若說茶花女是林妹妹一樣的人物,那位做過《林黛玉日記》的情種,一定會跳出來反對。
我當時讀的時候,卻是有過一樣的疼痛。
這固然是我各人的淺陋,不過這茶花女的遭遇,有時竟莫名地讓人想起了晴雯那只「瘦如枯柴」的手。
而小仲馬的殘忍決絕,往往竟將那「黃土壟中」漸漸朽腐的一屍一骨,一併刨挖了,讓我們這些「饅頭餡」紛紛跌碎了眼鏡,仔仔細細地看。
我國不乏也有這樣的類喻,但「鎖子骨」是用「黃金」妝成的,而「骷髏」有時竟也「粉」的可愛,連唐僧哥哥,八戒弟弟都一發地墮入了迷障。
其實小仲馬的初心,又何異於《影梅庵憶語》、《斷鴻零雁記》作者呢?
15】
但我常常念及,菩薩止於「大悲」的道理。
釘在十字架上的「神之子」最後也僅僅只能說,「以羅伊,以羅伊,拉馬撒巴各大尼?!(我的上帝,你為什麼離棄我?!)」可見這「大慈」,在沉一淪 的眾生面前,縱使幻作「千手千眼」,也不夠用。
也只有「大悲」,才能真正源於人的內心。
她所愛,深深哀憐的這些——人類,當她成為這些人中的一個,一併感受到他們的痛苦和悲傷時,最後她也只能擁有自己的身體。
我想:那時,淨瓶水是乾涸了,楊柳枝是枯萎了,白衣上也僅僅留著,人一獸 鬼一輪輪饌獻過後的油腥。
知堂曾言:「讀中國男子所為文,欲知其見識高下,有一捷法,即看其對佛法以及女人如何說法,則已瞭然無遁形矣。」
此語確是的論。
而《紅樓夢》過後之所以無人超越,大多也僅僅成了「談談女人」或是「消遣女人」的餘興,甚或是女人自己竟「消遣」自己,女人自己竟「作踐」自己起來。
論其原因,還是少了寶玉「萬物皆備於我」的大悲,和林妹妹「儂今葬花」的大慟那些情感的緣故。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