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心得——奸雄養成史
當奸雄還是才子
賈雨村生得「莽、操遺容」,就像戴著京戲的臉譜,一看就知道是個黃色的奸雄。
宗吾先生一部《厚黑學》,道破黃色有兩大特徵:臉厚、心黑。
才子還未發跡,不免趕考路上「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已有一二年,疑似終老葫蘆廟的可能。
若是終老,算不得才子,不遇佳人,也算不得才子,不免恰逢上嬌杏「臨去秋波那一轉」,勾起雨村漸漸磨滅的情懷,以為遇上「風塵中之知己」,高吟「玉在匱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中秋酒後「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云:
時逢三五便一團一 圓,
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一輪才捧出,
人間萬姓仰頭看。
連作詩,也是要「人間萬姓仰頭看」,雖然不及劉邦「大丈夫當如是」、項羽「彼可取而代也」的大氣,才子抱負,奸雄心事,遠超賈政,竟也超過光武帝「做官當做執金吾,娶妻當娶陰麗華」。
又說出:「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
寶釵詠柳絮說得好「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嬌幸是雨村的第一個貴人,甄士隱是第二個。
紅色助人之心自然而發,甄士隱「不待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
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
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
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之所學也。
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
又云:「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
賈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笑。」
雖說大恩不言謝,雨村天性中覺得這是理所應當的,亦舒在《臨記》中感歎:「人會念舊?不是你提拔他,而是他自己有出息。」
厚,是雨村的天分。
前之甄士隱邀之歸家,離席另會他客,一去不返,雨村竟無慍色。
後之革職,「心中雖十分慚恨,卻面上全無一點怨色,仍是嘻笑自若。」
以進士身份,謀為甄寶玉、林黛玉家教,只知為終南捷徑,因之進京,賈雨村「另有一隻船,帶兩個小童,依附黛玉而行」,這作老師的,反要依附門生,雨村尚且「一面打恭,謝不釋口」,劉備先後依陶謙、依呂布、依曹操、依袁紹、依劉表、依孫權,這套厚學功夫,雨村算是學到了家。
第二日甄士隱醒來,還想幫人幫到底,「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
可惜碰到雨村,根本不在乎什麼「十九日乃黃道之期」,「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留下話來:「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
「總以事理為要」這六個字,道破天機。
至於偶然回顧的嬌杏,雨村明白知道,只有長安及第,一登天子堂,單相思也好,兩情悅也好,水到渠成。
君不見《西廂記》、《牡丹亭》,縱然一個是「文章魁首」,一個是「偷天妙手繡文章」,也需金榜題名,狀元及第才得一團一 圓,後來巧遇嬌杏,果然諧了魚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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奸雄的蛇蛻
葫蘆僧亂判葫蘆案,門子說出案情的來龍去脈,馮家無勢,「護官符」上賈薛諸家「連絡有親」,又說出所爭婢女即甄士隱失散之女甄英蓮,賈雨村猶豫之際,門子說了「大丈夫相時而動」、「趨吉避凶者為君子」的道理之後,真正打動雨村的一句正是「依老爺這一說,不但不能報效朝廷,亦且自身不保,還要三思為妥。」
本來一邊是甄士隱雪中送炭、慷慨解囊之情,皇上起復委用、重生再造之隆恩,一邊是自家的人生起伏、仕途命運。
然而,如果我們要追究黃色忘恩負義,怒斥黃色重利輕義,黃色一定會反彈:只有功成名就,才能造福天下百姓,實現「人間萬姓仰頭看」,否則一切都是空談。
為了事業,我連自己的女人都可以不要,你又怎麼能指望我考慮恩人的女兒呢?勾踐拿著西施去施美人計,呂不韋把懷孕的小妾送給異人,武後掐死自己的女兒嫁禍政敵。
至於恩人,劉邦殺丁公,振振有詞「丁公為項王臣不忠,使項王失天下者也。」
下邳城破呂布被縛之際,指望劉備念在轅門射戟之恩,勸說曹操收留自己,劉備落井下石「君不見丁原,董卓之事乎?」,提醒曹操不要忘記呂布綽號「三姓家一奴一」、屢次背叛,終於把呂布送上了斷頭台。
《英雄》裡最後有一個鏡頭,荊軻在關鍵時刻放了秦王嬴政一條生路,最後秦王在掙扎的痛苦中仍舊揮手下令射殺了荊軻。
為雨村作了很好的註腳。
這一邊還是恩義,那一邊成了「人間萬姓」的幸福,天平立刻傾斜。
果然,雨村「低了半日頭」,此中煎熬,非過來人不能道,方說道:「依你怎麼樣?」
,雨村終於成長為一個仕途上的戰士,原先的才子蛇蛻為奸雄。
既已決定,雨村所有行事,再無一點半點考慮到甄英蓮的情況,也不曾記起當年答應過她外公封肅要「我自使番役」將英蓮「務必探訪回來」。
雨村覺得,已經給了甄士隱之妻「許多物事,令其好生養贍,以待尋訪女兒下落」,已經是報恩了。
葫蘆僧之死
葫蘆僧聰明的很,當沙彌、作門子都是生意,哪個「輕省熱鬧」就作哪個,一點也不糊塗。
雨村一上任,葫蘆僧明白機會來了,把護官符放入口袋,隨時準備使眼色兒。
雨村果然不是傻子,或當發籤之時,正在尋覓這一個眼色、一聲咳嗽,停了簽,退了堂,延入內室。
門子見了雨村,貌似恭敬,忙上來請安,實則傲慢的反覆點出舊一交一 之情,以圖進身之階:
「老爺一向加官進祿,八九年來就忘了我了?」
「老爺真是貴人多忘事,把出身之地竟忘了,不記當年葫蘆廟裡之事?」
「這人算來還是老爺的大恩人呢!他就是葫蘆廟旁住的甄老爺的小姐,名喚英蓮的。」
陳勝在壟上輟耕悵恨,豪言壯語「燕雀安知鴻鵠之志」,許下諾言「苟富貴,無相忘」。
待到陳勝為王,有傭友來訪,攔路大呼陳涉,陳勝以前的名字,已是埋下禍根,陳勝「乃召見,載與俱歸」。
這個傭友不知死活,跟人一大講特講陳涉傭時舊事,終於犯了大忌,被「斬之」,罪名是「妄言,輕威」。
如果上位者自己講出來,那又不同。
韓信被封為楚王之後,給飯吃的漂母,賜給千金,趕走他的南昌亭長,賜給百錢,讓韓信受胯下之辱的少年,召為楚中尉。
告諸將相曰:「此壯士也。
方辱我時,我寧不能殺之邪?殺之無名,故忍而就於此。」
過去的羞辱,成為現在的榮耀。
接下來門子犯了第二個不可饒恕的錯誤,「誇能恃才」:
「老爺既榮任到這一省,難道就沒抄一張本省「護官符」來不成?」
「不瞞老爺說,不但這兇犯的方向我知道,一併這拐賣之人我也知道,死鬼買主也深知道。」
「這且別說,老爺你當被賣之丫頭是誰?」
楊修恃才,解得「黃絹幼婦,外孫齏臼」,識得丞相非在夢中,懂得門內添活字,終於雞肋事犯,被曹操借擾亂軍心之名殺了。
誇完能,恃完才,門子繼續犯了第三個更嚴重的錯誤:侮上。
為了搞清來龍去脈,雨村反覆的誘問門子:
「如你這樣說來,卻怎麼了結此案?」
「只目今這官司,如何剖斷才好?」
「依你怎麼樣?」
這門子不知死活,把隱忍看作是請教,雖然還是老爺、小人的說話,其實以雨村的老師自居:
「老爺當年何其明決,今日何反成了個沒主意的人了!」
「老爺說的何嘗不是大道理,但只是如今世上是行不去的。」
「小人已想了一個極好的主意在此」
黃色領導最反感下屬「恃才侮上」,楊修單一個恃才的毛病,雖終不免一死,卻還活到七十二回,禰衡「恃才侮上」,兩條俱犯,裸衣罵曹,逃過曹操,逃過劉表,終究沒有逃過黃祖的屠刀,自出場至退場,不過半回光景。
賈雨村自己也曾經在上面栽過跟頭,初入仕途時雖「才幹優長」,因「恃才侮上」,被上司尋了個空隙,參了一本,參他「生情狡猾,擅纂禮儀,且沽清正之名,而暗結虎狼之屬,致使地方多事,民命不堪」,即行革職。
門子的話,雷震般的響徹,雨村終於明白了自己以前是如何被上司拉下馬的。
韓非子作了篇《說難》,專門講說客的功夫,實行起來頗不易,自己也客死獄中。
葫蘆僧不明白兔死狗烹鳥盡弓藏,明白這個道理的范蠡,可以再致相位,三致千金,不明這個道理的文種,就落得賜劍自刎的下場。
果然,賈雨村因「此事皆由葫蘆廟內之沙彌新門子所出,雨村又恐他對人說出當日貧賤時的事來,因此心中大不樂業。
後來到底尋了個不是,遠遠的充發了他才罷。」
雨村本來天生厚臉,邁過心理、技術兩道關卡,用英蓮和門子的命運書寫了兩份投名狀,賈雨村從此青雲直上。
七八年後,王子騰從九省統制升了九省都檢點(大軍區總司令),職位沒變,名字好聽點,賈政從員外郎(副司長)磨到外放學差(教育廳廳長),雨村已經從一個知府(地級市市長)成長為大司馬,協理軍機參贊朝政,大約等於國務委員兼國防部長。
同年,雨村為一把扇子害得石呆子家坑業敗,成為平兒口中「半路途中那裡來的餓不死的野雜種」,「心黑」已經修煉到家,日後賈府沒落,不踩上一腳才是怪事。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