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七十九:薛文龍悔娶河東獅 賈迎春誤嫁中山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
走出來細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
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蹈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頑意,誰知又被你聽見了。
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
黛玉道:「原稿在那裡?倒要細細一讀。
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裡,公子多情,黃土壟中,女兒薄命。
』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裡』未免熟濫些。
放著現成真事,為什麼不用?」
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
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系霞影紗糊的窗隔,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
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是極!到底是你想的出,說的出。
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愚人蠢子說不出想不出罷了。
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但你居此則可,在我實不敢當。」
說著,又接連說了一二十句「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
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
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衣輕裘,敝之而無憾,何況咱們。」
寶玉笑道:「論一交一 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
倒是這唐突閨閣,萬萬使不得的。
如今我越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
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寧可棄此一篇大文,萬不可棄此『茜紗』新句。
竟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
』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也是愜懷的。」
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作此語。
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
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
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
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
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的狐疑亂擬,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的好。
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
才剛太太打發人叫你明兒一早快過大舅母那邊去。
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兒那家人來拜允,所以叫你們過去呢。」
寶玉拍手道:「何必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兒還未必能去呢。」
黛玉道:「又來了,我勸你把脾氣改改罷。
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說話,一面咳嗽起來。
寶玉忙道:「這裡風冷,咱們只顧呆站在這裡,快回去罷。」
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兒再見罷。」
說著,便自取路去了。
寶玉只得悶悶的轉步,又忽想起來黛玉無人隨伴,忙命小丫頭子跟了送回去。
自己到了怡紅院中,果有王夫人打發老嬤嬤來,吩咐他明日一早過賈赦那邊去,與方才黛玉之言相對。
原來賈赦已將迎春許與孫家了。
這孫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軍官出身,乃當日寧榮府中之門生,算來亦系世一交一 。
如今孫家只有一人在京,現襲指揮之職,此人名喚孫紹祖,生得相貌魁梧,體格健壯,弓馬嫻熟,應酬權變,年紀未滿三十,且又家資饒富,現在兵部候缺題升。
因未有室,賈赦見是世一交一 之孫,且人品家當都相稱合,遂青目擇為東床 嬌婿。
亦曾回明賈母。
賈母心中卻不十分稱意,想來攔阻亦恐不聽,兒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況且他是親父主張,何必出頭多事,為此只說「知道了」三字,余不多及。
賈政又深惡孫家,雖是世一交一 ,當年不過是彼祖希慕榮寧之勢,有不能了結之事才拜在門下的,並非詩禮名族之裔,因此倒勸諫過兩次,無奈賈赦不聽,也只得罷了。
寶玉卻從未會過這孫紹祖一面的,次日只得過去聊以塞責。
只聽見說娶親的日子甚急,不過今年就要過門的,又見邢夫人等回了賈母將迎春接出大觀園去等事,越發掃去了興頭,每日癡癡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
又聽得說陪四個丫頭過去,更又跌足自歎道:「從今後這世上又少了五個清潔人了。」
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帶地方徘徊瞻顧,見其軒窗寂寞,屏帳翛然,不過有幾個該班上夜的老嫗。
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葦葉,池內的翠荇香菱,也都覺搖搖落落,似有追憶故人之態,迥非素常逞妍斗色之可比。
既領略得如此寥落淒慘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 秋風冷,吹散芰荷紅玉影。
蓼花菱葉不勝愁,重露繁霜壓纖梗。
不聞永晝敲棋聲,燕泥點點污棋枰。
古人惜別憐朋友,況我今當手足情!
寶玉方才吟罷,忽聞背後有人笑道:「你又發什麼呆呢?」
寶玉回頭忙看是誰,原來是香菱。
寶玉便轉身笑問道:「我的姐姐,你這會子跑到這裡來做什麼?許多日子也不進來逛逛。」
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說道:「我何曾不來。
如今你哥哥回來了,那裡比先時自一由 自在的了。
才剛我們奶奶使人找你鳳姐姐的,竟沒找著,說往園子裡來了。
我聽見了這信,我就討了這件差進來找他。
遇見他的丫頭,說在稻香村呢。
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誰知又遇見了你。
我且問你,襲人姐姐這幾日可好?怎麼忽然把個晴雯姐姐也沒了,到底是什麼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你瞧瞧這地方好空落落的。」
寶玉應之不迭,又讓他同到怡紅院去喫茶。
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找著璉二一奶奶,說完了正經事再來。」
寶玉道:「什麼正經事這麼忙?」
香菱道:「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緊。」
寶玉道:「正是。
說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聽見吵嚷了這半年,今兒又說張家的好,明兒又要李家的,後兒又議論王家的。
這些人家的女兒他也不知道造了什麼罪了,叫人家好端端議論。」
香菱道:「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別家了。」
寶玉忙問:「定了誰家的?」
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門貿易時,在順路到了個親戚家去。
這門親原是老親,且又和我們是同在戶部掛名行商,也是數一數二的大門戶。
前日說起來,你們兩府都也知道的。
合長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買賣人,都稱他家是『桂花夏家。
』」寶玉笑問道:「如何又稱為『桂花夏家』?」
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貴。
其餘田地不用說,單有幾十頃地獨種桂花,凡這長安城裡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連宮裡一應陳設盆景亦是他家貢奉,因此才有這個渾號。
如今太爺也沒了,只有老奶奶帶著一個親生的姑娘過活,也並沒有哥兒兄弟,可惜他竟一門盡絕了。」
寶玉忙道:「咱們也別管他絕後不絕後,只是這姑娘可好?你們大爺怎麼就中意了?」
香菱笑道:「一則是天緣,二則是『情人 眼裡出西施』。
當年又是通家來往,從小兒都一處廝混過。
敘起親是姑舅兄妹,又沒嫌疑。
雖離開了這幾年,前兒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沒兒子的,一見了你哥哥出落的這樣,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見了兒子的還勝。
又令他兄妹相見,誰知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裡也讀書寫字,所以你哥哥當時就一心看準了。
連當鋪裡老朝奉夥計們一群人擾了人家三四日,他們還留多住幾日,好容易苦辭才放回家。
你哥哥一進門,就咕咕唧唧求我們奶奶去求親。
我們奶奶原也是見過這姑娘的,且又門當戶對,也就依了。
和這裡姨太太鳳姑娘商議了,打發人去一說就成了。
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們忙亂的很。
我也巴不得早些過來,又添一個作詩的人了。」
寶玉冷笑道:「雖如此說,但只我聽這話不知怎麼倒替你耽心慮後呢。」
香菱聽了,不覺紅了臉,正色道:「這是什麼話!素日咱們都是廝抬廝敬的,今日忽然提起這些事來,是什麼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說你是個親近不得的人。」
一面說,一面轉身走了。
寶玉見他這樣,便悵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後,不覺滴下淚來,只得沒一精一打彩,還入怡紅院來。
一夜 不曾安穩,睡夢之中猶喚晴雯,或魘魔驚怖,種種不寧。
次日便懶進飲食,身體作熱。
此皆近日抄檢大觀園、逐司棋、別迎春、悲晴雯等羞辱驚恐悲淒之所致,兼以風寒外感,故釀成一疾,臥床 不起。
賈母聽得如此,天天親來看視。
王夫人心中自悔不合因晴雯過於一逼一十責了他。
心中雖如此,臉上卻不露出。
只吩咐眾奶一娘一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兩次帶進醫生來診脈下藥。
一月之後,方才漸漸的痊癒。
賈母命好生保養,過百日方許動葷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門行走。
這一百日內,連院門前皆不許到,只在房中頑笑。
四五十日後,就把他拘約的火星亂迸,那裡忍耐得住。
雖百般設法,無奈賈母王夫人執意不從,也只得罷了。
因此和那些丫鬟們無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戲。
又聽得薛蟠擺酒唱戲,熱鬧非常,已娶親入門,聞得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寶玉恨不得就過去一見才好。
再過些時,又聞得迎春出了閣。
寶玉思及當時姊妹們一處,耳鬢廝磨,從今一別,縱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親密了。
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淒惶迫切之至。
少不得潛心忍耐,暫同這些丫鬟們廝鬧釋悶,倖免賈政責備一逼一十迫讀書之難。
這百日內,只不曾拆毀了怡紅院,和這些丫頭們無法無天,凡世上所無之事,都頑耍出來。
如今且不消細說。
且說香菱自那日搶白了寶玉之後,心中自為寶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們寶姑娘不敢親近,可見我不如寶姑娘遠矣;怨不得林姑娘時常和他角口氣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
從此倒要遠避他才好。」
因此,以後連大觀園也不輕易進來。
日日忙亂著,薛蟠娶過親,自為得了護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責任,到底比這樣安寧些;二則又聞得是個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過門的日子比薛蟠還急十倍。
好容易盼得一日娶過了門,他便十分慇勤小心伏侍。
原來這夏家小姐今年方十七歲,生得亦頗有姿色,亦頗識得幾個字。
若論心中的邱壑經緯,頗步熙鳳之後塵。
只吃虧了一件,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獨守此女,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凡女兒一舉一動,彼母皆百依百隨,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
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外具花柳之姿,內秉風雷之性。
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
今日出了閣,自為要作當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一溫一 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況且見薛蟠氣質剛硬,舉止驕奢,若不趁熱灶一氣炮製熟爛,將來必不能自豎旗幟矣,又見有香菱這等一個才貌俱全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太祖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
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喚做金桂。
他在家時不許人口中帶出金桂二字來,凡有不留心誤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罰才罷。
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須另喚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廣寒嫦娥之說,便將桂花改為嫦娥花,又寓自己身份如此。
薛蟠本是個憐新棄舊的人,且是有酒膽無飯力的,如今得了這樣一個妻子,正在新鮮興頭上,凡事未免盡讓他些。
那夏金桂見了這般形景,便也試著一步緊似一步。
一月之中,二人氣概還都相平,至兩月之後,便覺薛蟠的氣概漸次低矮了下去。
一日薛蟠酒後,不知要行何事,先與金桂商議,金桂執意不從。
薛蟠忍不住便發了幾句話,賭氣自行了,這金桂便氣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湯不進,裝起病來。
請醫療治,醫生又說「氣血相逆,當進寬胸順氣之劑。」
薛姨一娘一恨的罵了薛蟠一頓,說:「如今娶了親,眼前抱兒子了,還是這樣一胡一 鬧。
人家鳳凰蛋似的,好容易養了一個女兒,比花朵兒還輕巧,原看的你是個人物,才給你作老婆。
你不說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計和和氣氣的過日子,還是這樣一胡一 鬧,?床 嗓了黃湯,折磨人家。
這會子花錢吃藥白遭心。」
一席
話說的薛蟠後悔不迭,反來安慰金桂。
金桂見婆婆如此說丈夫,越發得了意,便裝出些張致來,總不理薛蟠。
薛蟠沒了主意,惟自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後,才漸漸的哄轉過金桂的心來,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氣概又矮了半截下來。
那金桂見丈夫旗纛漸倒,婆婆良善,也就漸漸的持戈試馬起來。
先時不過挾制薛蟠,後來倚嬌作媚,將及薛姨一媽一,又將至薛寶釵。
寶釵久察其不軌之心,每隨機應變,暗以言語彈壓其志。
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尋隙,又無隙可乘,只得曲意附就。
一日金桂無事,因和香菱閒談,問香菱家鄉父母。
香菱皆答忘記,金桂便不悅,說有意欺瞞了他。
回問他「香菱」二字是誰起的名字,香菱便答:「姑娘起的。」
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說姑娘通,只這一個名字就不通。」
香菱忙笑道:「噯喲,奶奶不知道,我們姑娘的學問連我們姨老爺時常還誇呢。」
欲明後事,且見下回。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