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五:游幻境指迷十二釵 飲仙醪曲演
第四回中既將薛家母子在榮府內寄居等事略已表明,此回則暫不能寫矣。
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便是寶玉和黛玉二人之親密友愛處,亦自較別個不同,日則同行同坐,夜則同息同止,真是言和意順,略無參商。
不想如今忽然來了一個薛寶釵,年歲雖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豐美,人多謂黛玉所不及。
而且寶釵行為豁達,隨分從時,不比黛玉孤高自許,目無下塵,故比黛玉大得下人之心。
便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亦多喜與寶釵去頑。
因此黛玉心中便有些悒鬱不忿之意,寶釵卻渾然不覺。
那寶玉亦在孩提之間,況自天性所稟來的一片愚拙偏僻,視姊妹弟兄皆出一意,並無親疏遠近之別。
其中因與黛玉同隨賈母一處坐臥,故略比別個姊妹熟慣些。
既熟慣,則更覺親密;既親密,則不免一時有求全之毀,不虞之隙。
這日不知為何,他二人言語有些不合起來,黛玉又氣的獨在房中垂淚,寶玉又自悔言語冒撞,前去俯就,那黛玉方漸漸的回轉來。
因東邊寧府中花園內梅花盛開,賈珍之妻尤氏乃治酒,請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賞花。
是日先攜了賈蓉之妻,二人來面請。
賈母等於早飯後過來,就在會芳園游頑,先茶後酒,不過皆是寧榮二府女眷家宴小集,並無別樣新文趣事可記。
一時寶玉倦怠,欲睡中覺,賈母命人好生哄著,歇一回再來。
賈蓉之妻秦氏便忙笑回道:「我們這裡有給寶叔收拾下的屋子,老祖宗放心,只管一交一 與我就是了。」
又向寶玉的奶一娘一丫鬟等道:「嬤嬤、姐姐們,請寶叔隨我這裡來。」
賈母素知秦氏是個極妥當的人,生的裊娜纖巧,行事又一溫一 柔和平,乃重孫媳中第一個得意之人,見他去安置寶玉,自是安穩的。
當下秦氏引了一簇人來至上房內間。
寶玉抬頭看見一幅畫貼在上面,畫的人物固好,其故事乃是《燃藜圖》,也不看系何人所畫,心中便有些不快。
又有一幅對聯,寫的是:
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
及看了這兩句,縱然室宇一精一美,鋪陳華麗,亦斷斷不肯在這裡了,忙說:「快出去!快出去!」秦氏聽了笑道:「這裡還不好,可往那裡去呢?不然往我屋裡去吧。」
寶玉點頭微笑。
有一個嬤嬤說道:「那裡有個叔叔往侄兒房裡睡覺的理?」
秦氏笑道:「噯喲喲,不怕他惱。
他能多大呢,就忌諱這些個!上月你沒看見我那個兄弟來了,雖然與寶叔同年,兩個人若站在一處,只怕那個還高些呢。」
寶玉道:「我怎麼沒見過?你帶他來我瞧瞧。」
眾人笑道:「隔著二三十里,往那裡帶去,見的日子有呢。」
說著大家來至秦氏房中。
剛至房門,便有一股細細的甜香襲人而來。
寶玉覺得眼餳骨軟,連說「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時,有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兩邊有宋學士秦太虛寫的一副對聯,其聯云:
嫩寒鎖夢因春冷,芳氣籠人是酒香。
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
上面設著壽昌公主於含章殿下臥的榻,懸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聯珠帳。
寶玉含笑連說:「這裡好!」秦氏笑道:「我這屋子大約神仙也可以住得了。」
說著親自展開了西子浣過的紗衾,移了紅一娘一抱過的鴛枕。
於是眾奶母伏侍寶玉臥好,款款散了,只留襲人,媚人、晴雯、廊簷下看著貓兒狗兒打架。
那寶玉剛合上眼,便惚惚的睡去,猶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蕩蕩,隨了秦氏,至一所在。
但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
寶玉在夢中歡喜,想道:「這個去處有趣,我就在這裡過一生,縱然失了家也願意,強如天天被父母師傅打呢。」
正一胡一 思之間,忽聽山後有人作歌曰:
春一夢 隨雲散,飛花逐水流,
寄言眾兒女,何必覓閒愁。
寶玉聽了是女子的聲音。
歌聲未息,早見那邊走出一個人來,蹁躚裊娜,端的與人不同。
有賦為證:
方離柳塢,乍出花房。
但行處,鳥驚庭樹,將到時,影度迴廊。
仙袂乍飄兮,聞麝蘭之馥郁,荷衣欲動兮,聽環珮之鏗鏘。
靨笑春桃兮,雲堆翠髻;唇綻櫻顆兮,榴齒含香。
纖腰之楚楚兮,回風舞雪;珠翠之輝輝兮,滿額鵝黃。
出沒花間兮,宜嗔宜喜;徘徊池上兮,若飛若揚。
蛾眉顰笑兮,將言而未語,蓮步乍移兮,待止而欲行。
羨彼之良質兮,冰清玉潤;羨彼之華服兮,閃灼文章。
愛彼之貌容兮,香培玉琢;美彼之態度兮,鳳翥龍翔。
其素若何,春梅綻雪。
其潔若何,秋菊被霜。
其靜若何,松生空谷。
其艷若何,霞映澄塘。
其文若何,龍游曲沼。
其神若何,月射寒一江一 。
應慚西子,實愧王嬙。
奇矣哉,生於孰地,來自何方,信矣乎,瑤池不二,紫府無雙。
果何人哉?如斯之美也!
寶玉見是一個仙姑,喜的忙來作揖問道:「神仙姐姐不知從那裡來,如今要往那裡去?也不知這是何處,望乞攜帶攜帶。」
那仙姑笑道:「吾居離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乃放春山遣香洞太虛幻境警幻仙姑是也:司人間之風情月債,掌塵世之女怨男癡。
因近來風一流 冤孽,纏一綿 於此處,是以前來訪察機會,布散相思。
今忽與爾相逢,亦非偶然。
此離吾境不遠,別無他物,僅有自采仙茗一盞,親釀美酒一甕,素練魔舞歌姬數人,新填《紅樓夢》仙曲十二支,試隨吾一遊否?」
寶玉聽說,便忘了秦氏在何處,竟隨了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橫建,上書「太虛幻境」四個大字,兩邊一副對聯,乃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轉過牌坊,便是一座宮門,上面橫書四個大字,道是:「孽海情天」。
又有一副對聯,大書云:
厚地高天,堪歎古今情不盡,
癡一男 怨女,可憐風月債難償。
寶玉看了,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
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
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
當下隨了仙姑進入二層門內,至兩邊配殿,皆有匾額對聯,一時看不盡許多,惟見有幾處寫的是:「癡情司」,「結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
看了,因向仙姑道:「敢煩仙姑引我到那各司中遊玩遊玩,不知可使得?」
仙姑道:「此各司中皆貯的是普天之下所有的女子過去未來的簿冊,爾凡眼塵軀,未便先知的。」
寶玉聽了,那裡肯依,復央之再四。
仙姑無奈,說:「也罷,就在此司內略隨喜隨喜罷了。」
寶玉喜不自勝,抬頭看這司的匾上,乃是「薄命司」三字,兩邊對聯寫的是:
春恨秋悲皆自惹,花容月貌為誰妍。
寶玉看了,便知感歎。
進入門來,只見有十數個大廚,皆用封條封著。
看那封條上,皆是各省的地名。
寶玉一心只揀自己的家鄉封條看,遂無心看別省的了。
只見那邊廚上封條上大書七字云:「金陵十二釵正冊」。
寶玉問道:「何為『金陵十二釵正冊』?」
警幻道:「即貴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故為『正冊』。」
寶玉道:「常聽人說,金陵極大,怎麼只十二個女子?如今單我家裡,上上下下,就有幾百女孩子呢。」
警幻冷笑道:「貴省女子固多,不過擇其緊要者錄之。
下邊二廚則又次之。
餘者庸常之輩,則無冊可錄矣。」
寶玉聽說,再看下首二廚上,果然寫著「金陵十二釵副冊」,又一個寫著「金陵十二釵又副冊」。
寶玉便伸手先將「又副冊」廚開了,拿出一本冊來,揭開一看,只見這首頁上畫著一幅畫,又非人物,也無山水,不過是水墨滃染的滿紙烏雲濁霧而已。
後有幾行字跡,寫的是: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
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風一流 靈巧招人怨。
壽夭多因譭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寶玉看了,又見後面畫著一簇鮮花,一床 破席,也有幾句言詞,寫道是:
枉自一溫一 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寶玉看了不解。
遂擲下這個,又去開了副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寶玉看了仍不解。
便又擲了,再去取「正冊」看,只見頭一頁上便畫著兩株枯木,木上懸著一圍玉帶,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
也有四句言詞,道是:
可歎停機德,堪憐詠絮才。
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
寶玉看了仍不解。
待要問時,情知他必不肯洩漏,待要丟下,又不捨。
遂又往後看時,只見畫著一張弓,弓上掛著香櫞。
也有一首歌詞云:
二十年來辨是非,榴花開處照宮闈。
三春爭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夢歸。
後面又畫著兩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隻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
也有四句寫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
清明涕送一江一 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後面又畫幾縷飛雲,一灣逝水。
其詞曰:
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
展眼吊斜暉,湘一江一 水逝楚雲飛。
後面又畫著一塊美玉,落在泥垢之中。
其斷語云:
欲潔何曾潔,雲空未必空。
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後面忽見畫著個惡狼,追撲一美一女 ,欲啖之意。
其書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
金閨花柳質,一載赴黃粱。
後面便是一所古廟,裡面有一美人在內看經獨坐。
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長,緇衣頓改昔年妝。
可憐繡戶侯門女,獨臥青燈古佛旁。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隻雌鳳。
其判曰:
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
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後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裡紡績。
其判云:
勢敗休雲貴,家亡莫論親。
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
後面又畫著一盆茂蘭,旁有一位鳳冠霞帔的美人。
也有判云: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
後面又畫著高樓大廈,有一美人懸樑自縊。
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一婬一。
漫言不肖皆榮出,造釁開端實在寧。
寶玉還欲看時,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穎慧,恐把仙機洩漏,遂掩了卷冊,笑向寶玉道:「且隨我去遊玩奇景,何必在此打這悶葫蘆!」
寶玉恍恍惚惚,不覺棄了卷冊,又隨了警幻來至後面。
但見珠簾繡幕,畫棟雕簷,說不盡那光搖朱戶金鋪地,雪照瓊窗玉作宮。
更見仙花馥郁,異草芬芳,真好個所在。
又聽警幻笑道:「你們快出來迎接貴客!」一語未了,只見房中又走出幾個仙子來,皆是荷袂蹁躚,羽衣飄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一見了寶玉,都怨謗警幻道:「我們不知系何『貴客』,忙的接了出來!姐姐曾說今日今時必有絳珠妹子的生魂前來遊玩,故我等久待。
何故反引這濁物來污染這清淨女兒之境?」
寶玉聽如此說,便嚇得欲退不能退,果覺自形污穢不堪。
警幻忙攜住寶玉的手,向眾姊妹道:「你等不知原委:今日原欲往榮府去接絳珠,適從寧府所過,偶遇寧榮二公之靈,囑吾云:『吾家自國朝定鼎以來,功名奕世,富貴傳流,雖歷百年,奈運終數盡,不可挽回者。
故遺之子孫雖多,竟無可以繼業。
其中惟嫡孫寶玉一人,稟性乖張,生性怪譎,雖聰明靈慧,略可望成,無奈吾家運數合終,恐無人規引入正。
幸仙姑偶來,萬望先以情慾聲色等事警其癡頑,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亦吾兄弟之幸矣。
』如此囑吾,故發慈心,引彼至此。
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
說畢,攜了寶玉入室。
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
寶玉遂不禁相問。
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初生異卉之一精一,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寶玉聽了,自是羨慕而已。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來。
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
寶玉聽了,點頭稱賞。
因看房內,瑤琴、寶鼎、古畫、新詩,無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絨,奩間時漬粉污。
壁上也見懸著一副對聯,書云:
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
寶玉看畢,無不羨慕。
因又請問眾仙姑姓名:一名癡夢仙姑,一名鍾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號不一。
少刻,有小丫鬟來調桌安椅,設擺酒饌。
真是:瓊漿滿泛玻璃盞,玉液濃斟琥珀杯。
更不用再說那餚饌之盛。
寶玉因聞得此酒清香甘冽,異乎尋常,又不禁相問。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曲釀成,因名為『萬艷同杯』。」
寶玉稱賞不迭。
飲酒間,又有十二個舞女上來,請問演何詞曲。
警幻道:「就將新制《紅樓夢》十二支演上來。」
舞女們答應了,便輕敲檀板,款按銀箏,聽他歌道是:
開闢鴻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說道:「此曲不比塵世中所填傳奇之曲,必有生旦淨末之則,又有南北九宮之限。
此或詠歎一人,或感懷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譜入管弦。
若非個中人,不知其中之妙。
料爾亦未必深明此調。
若不先閱其稿,後聽其歌,翻成嚼蠟矣。」
說畢,回頭命小丫鬟取了《紅樓夢》原稿來,遞與寶玉。
寶玉接來,一面目視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紅樓夢引子】 開闢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
趁著這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試遣愚衷。
因此上,演出這懷金悼玉的《紅樓夢》。
【終身誤】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對著,山中高士晶瑩雪;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歎人間,美中不足今方信。
縱然是齊眉舉案,到底意難平。
【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
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
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寶玉聽了此曲,散漫無稽,不見得好處,但其聲韻淒惋,竟能銷魂醉魄。
因此也不察其原委,問其來歷,就暫以此釋悶而已。
因又看下道:
【恨無常】 喜榮華正好,恨無常又到。
眼睜睜,把萬事全拋。
蕩悠悠,把芳魂消耗。
望家鄉,路遠山高。
故向爹一娘一夢裡相尋告:兒命已入黃泉,天倫呵,須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恐哭損殘年,告爹一娘一,休把兒懸念。
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
一奴一去也,莫牽連。
【樂中悲】 襁褓中,父母歎雙亡。
縱居那綺羅叢,誰知嬌養?幸生來,英豪闊大寬宏量,從未將兒女私情略縈心上。
好一似,霽月光風耀玉堂。
廝配得才貌仙郎,博得個地久天長,准折得幼年時坎坷形狀。
終久是雲散高唐,水涸湘一江一 。
這是塵寰中消長數應當,何必枉悲傷!
【世難容】 氣質美如蘭,才華阜比仙。
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視綺羅俗厭,卻不知太高人愈妒,過潔世同嫌。
可歎這,青燈古殿人將老,辜負了,紅粉朱樓春一色 闌。
到頭來,依舊是風塵骯髒違心願。
好一似,無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須,王孫公子歎無緣。
【喜冤家】 中山狼,無情獸,全不念當日根由。
一味的驕奢一婬一十蕩貪還構。
覷著那,侯門艷質同蒲柳,作踐的,公府千金似下流。
歎芳魂艷魄,一載蕩悠悠。
【虛花悟】 將那三春看破,桃紅柳綠待如何?把這韶華打滅,覓那清淡天和。
說什麼,天上夭桃盛,雲中杏蕊多。
到頭來,誰把秋捱過?則看那,白楊村裡人嗚咽,青楓林下鬼吟哦。
更兼著,連天衰草遮墳墓。
這的是,昨貧今富人勞碌,春榮秋謝花折磨。
似這般,生關死劫誰能躲?聞說道,西方寶樹喚婆娑,上結著長生果。
【聰明累】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
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
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
忽喇喇似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
呀!一場歡喜忽悲辛。
歎人世,終難定!
【留餘慶】 留餘慶,留餘慶,忽遇恩人,幸一娘一親,幸一娘一親,積得陰功。
勸人生,濟困扶窮,休似俺那愛銀錢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減,上有蒼穹。
【晚韶華】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帳鴛衾。
只這帶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
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
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好事終】 畫梁春盡落香塵。
擅風情,秉月貌,便是敗家的根本。
箕裘頹墮皆從敬,家事消亡首罪寧。
宿孽總因情。
【收尾。
飛鳥各投林】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
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歌畢,還要歌副曲。
警幻見寶玉甚無趣味,因歎:「癡兒竟尚未悟!」那寶玉忙止歌姬不必再唱,自覺朦朧恍惚,告醉求臥。
警幻便命撤去殘席,送寶玉至一香閨繡閣之中,其間鋪陳之盛,乃素所未見之物。
更可駭者,早有一位女子在內,其鮮艷嫵媚,有似乎寶釵,風一流 裊娜,則又如黛玉。
正不知何意,忽警幻道:「塵世中多少富貴之家,那些綠窗風月,繡閣煙霞,皆被一婬一污紈褲與那些流蕩女子悉皆玷辱。
更可恨者,自古來多少輕薄浪子,皆以『好色不一婬一』為飾,又以『情而不一婬一』作案,此皆飾非掩丑之語也。
好色即一婬一,知情更一婬一。
是以巫山之會,雲雨之歡,皆由既悅其色,復戀其情所致也。
吾所愛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一婬一人也。」
寶玉聽了,唬的忙答道:「仙姑差了。
我因懶於讀書,家父母尚每垂訓飭,豈敢再冒『一婬一』字。
況且年紀尚小,不知『一婬一』字為何物。」
警幻道:「非也。
一婬一雖一理,意則有別。
如世之好一婬一者,不過悅容貌,喜歌舞,調笑無厭,雲雨無時,恨不能盡天下之美一女 供我片時之趣興,此皆皮膚一婬一濫之蠢物耳。
如爾則天分中生成一段癡情,吾輩推之為『意一婬一』。
『意一婬一』二字,惟心會而不可口傳,可神通而不可語達。
汝今獨得此二字,在閨閣中,固可為良友;然於世道中未免迂闊怪詭,百口嘲謗,萬目睚眥。
今既遇令祖寧榮二公剖腹深囑,吾不忍君獨為我閨閣增光,見棄於世道,是以特引前來,醉以靈酒,沁以仙茗,警以妙曲,再將吾妹一人,乳名兼美字可卿者,許配於汝。
今夕良時,即可成姻。
不過令汝領略此仙閨幻境之風光尚如此,何況塵境之情景哉?而今後萬萬解釋,改悟前情,留意於孔孟之間,委身於經濟之道。」
說畢便秘授以雲雨之事,推寶玉入房,將門掩上自去。
那寶玉恍恍惚惚,依警幻所囑之言,未免有兒女之事,難以盡述。
至次日,便柔情繾綣,軟語一溫一 存,與可卿難解難分。
因二人攜手出去游頑之時,忽至一個所在,但見荊榛遍地,狼虎同群,迎面一道黑溪阻路,並無橋樑可通。
正在猶豫之間,忽見警幻後面追來,告道:「快休前進,作速回頭要緊!」寶玉忙止步問道:「此系何處?」
警幻道:「此即迷津也。
深有萬丈,遙亙千里,中無舟楫可通,只有一個木筏,乃木居士掌舵,灰侍者撐篙,不受金銀之謝,但遇有緣者渡之。
爾今偶游至此,設如墮落其中,則深負我從前諄諄警戒之語矣。」
話猶未了,只聽迷津內水響如雷,竟有許多夜叉海鬼將寶玉拖將下去。
嚇得寶玉汗下如雨,一面失聲喊叫:「可卿救我!」嚇得襲人輩眾丫鬟忙上來摟住,叫:「寶玉別怕,我們在這裡!」
卻說秦氏正在房外囑咐小丫頭們好生看著貓兒狗兒打架,忽聽寶玉在夢中喚他的小名,因納悶道:「我的小名這裡從沒人知道的,他如何知道,在夢裡叫出來?」
正是:
一場幽夢同誰近,千古情人 獨我癡。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