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第七十三: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懦小姐不問累金
話說那趙姨一娘一和賈政說話,忽聽外面一聲響,不知何物。
忙問時,原來是外間窗屜不曾扣好,塌了屈戍了吊下來。
趙姨一娘一罵了丫頭幾句,自己帶領丫鬟上好,方進來打發賈政安歇。
不在話下。
卻說怡紅院中寶玉正才睡下,丫鬟們正欲各散安歇,忽聽有人擊院門。
老婆子開了門,見是趙姨一娘一房內的丫鬟名喚小鵲的。
問他什麼事,小鵲不答,直往房內來找寶玉。
只見寶玉才睡下,晴雯等猶在床 邊坐著,大家頑笑,見他來了,都問:「什麼事,這時候又跑了來作什麼?」
小鵲笑向寶玉道:「我來告訴你一個信兒。
方纔我們奶奶這般如此在老爺前說了。
你仔細明兒老爺問你話。」
說著回身就去了。
襲人命留他喫茶,因怕關門,遂一直去了。
這裡寶玉聽了,便如孫大聖聽見了緊箍咒一般,登時四肢五內一齊皆不自在起來。
想來想去,別無他法,且理熟了書預備明兒盤考。
口內不舛錯,便有他事,也可搪塞一半。
想罷,忙披衣起來要讀書。
心中又自後悔,這些日子只說不提了,偏又丟生,早知該天天好歹一溫一 一習一 些的。
如今打算打算,肚子內現可背誦的,不過只有「學」「庸」「二論」是帶注背得出的。
至上本《孟子》,就有一半是夾生的,若憑空提一句,斷不能接背的,至「下孟」,就有一大半忘了。
算起五經來,因近來作詩,常把《詩經》讀些,雖不甚一精一闡,還可塞責。
別的雖不記得,素日賈政也幸未吩咐過讀的,縱不知,也還不妨。
至於古文,這是那幾年所讀過的幾篇,連「左傳」「國策」「公羊」「谷粱」漢唐等文,不過幾十篇,這幾年竟未曾一溫一 得半篇片語,雖閒時也曾遍閱,不過一時之興,隨看隨忘,未下苦工夫,如何記得。
這是斷難塞責的。
更有時文八股一道,因平素深惡此道,原非聖賢之制撰,焉能闡發聖賢之微奧,不過作後人餌名釣祿之階。
雖賈政當日起身時選了百十篇命他讀的,不過偶因見其中或一二股內,或承起之中,有作的或一精一致、或流蕩、或遊戲、或悲感,稍能動性者,偶一讀之,不過供一時之興趣,究竟何曾成篇潛心玩索。
如今若一溫一 一習一 這個,又恐明日盤詰那個;若一溫一 一習一 那個,又恐盤駁這個。
況一夜 之功,亦不能全然一溫一 一習一 。
因此越添了焦燥。
自己讀書不致緊要,卻帶累著一房丫鬟們皆不能睡。
襲人麝月晴雯等幾個大的是不用說,在旁剪燭斟茶,那些小的,都困眼朦朧,前仰後合起來。
晴雯因罵道:「什麼蹄子們,一個個黑日白夜挺一屍一挺不夠,偶然一次睡遲了些,就裝出這腔調來了。
再這樣,我拿針戳給你們兩下子!」
話猶未了,只聽外間咕咚一聲,急忙看時,原來是一個小丫頭子坐著打盹,一頭撞到壁上了,從夢中驚醒,恰正是晴雯說這話之時,他怔怔的只當是晴雯打了他一下,遂哭央說:「好姐姐,我再不敢了。」
眾人都發起笑來。
寶玉忙勸道:「饒他去罷,原該叫他們都睡去才是。
你們也該替換著睡去。」
襲人忙道:「小祖宗,你只顧你的罷。
通共這一夜 的功夫,你把心暫且用在這幾本書上,等過了這一關,由你再張羅別的去,也不算誤了什麼。」
寶玉聽他說的懇切,只得又讀。
讀了沒有幾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來潤舌,寶玉接茶吃了。
因見麝月只穿著短襖,解了裙子,寶玉道:「夜靜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
麝月笑指著書道:「你暫且把我們忘了,把心且略對著他些罷。」
話猶未了,只聽金星玻璃從後房門跑進來,口內喊說:「不好了,一個人從牆上跳下來了!」眾人聽說,忙問在那裡,即喝起人來,各處尋找。
晴雯因見寶玉讀書苦惱,勞費一夜 神思,明日也未必妥當,心下正要替寶玉想出一個主意來脫此難,正好忽然逢此一驚,即便生計,向寶玉道:「趁這個機會快裝病,只說唬著了。」
此話正中寶玉心懷,因而遂傳起上夜人等來,打著燈籠,各處搜尋,並無蹤跡,都說:「小姑娘們想是睡花了眼出去,風搖的樹枝兒,錯認作人了。」
晴雯便道:「別放謅屁!你們查的不嚴,怕得不是,還拿這話來支吾。
才剛並不是一個人見的,寶玉和我們出去有事,大家親見的。
如今寶玉唬的顏色都變了,滿身發熱,我如今還要上房裡取安魂丸藥去。
太太問起來,是要回明白的,難道依你說就罷了不成。」
眾人聽了,嚇的不敢則聲,只得又各處去找。
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藥,故意鬧的眾人皆知寶玉嚇著了。
王夫人聽了,忙命人來看視給藥,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細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門外鄰園牆上夜的小廝們。
於是園內燈籠火把,直鬧了一夜 。
至五更天,就傳管家男女,命仔細查一查,拷問內外上夜男女等人。
賈母聞知寶玉被嚇,細問原由,不敢再隱,只得回明。
賈母道:「我必料到有此事。
如今各處上夜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
當下邢夫人並尤氏等都過來請安,鳳姐及李紈姊妹等皆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
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內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
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處,或擲骰或斗牌,小小的頑意,不過為熬困。
近來漸次發誕,竟開了賭局,甚至有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三百吊的大輸贏。
半月前竟有爭鬥相打之事。」
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何不早回我們來?」
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
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
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如何知道這裡頭的利害。
你自為耍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
殊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門戶任意開鎖。
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趨便藏賊引奸引盜,何等事作不出來。
況且園內的姊妹們起居所伴者皆系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再有別事,倘略沾帶些,關係不小。
這事豈可輕恕。」
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
鳳姐雖未大愈,精神因此比常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忙道:「偏生我又病了。」
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
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
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人,一一盤查。
雖不免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
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
原來這三個大頭家,一個就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就是園內廚房內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
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
賈母便命將骰子牌一併燒燬,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四十大板,攆出,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
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
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與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
迎春在坐,也覺沒意思。
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笑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頑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
求看二姐姐面上,饒他這次罷。」
賈母道:「你們不知。
大約這些奶十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
我都是經過的。
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
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
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一時賈母歇晌,大家散出,都知賈母今日生氣,皆不敢各散回家,只得在此暫候。
尤氏便往鳳姐處來閒話了一回,因他也不自在,只得往園內尋眾姑嫂閒談。
邢夫人在王夫人處坐了一回,也就往園內散散心來。
剛至園門前,只見賈母房內的小丫頭子名喚傻大姐的笑嘻嘻走來,手內拿著個花紅柳綠的東西,低頭一壁瞧著,一壁只管走,不防迎頭撞見邢夫人,抬頭看見,方才站住。
邢夫人因說:「這癡丫頭,又得了個什麼狗不識兒這麼歡喜?拿來我瞧瞧。」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五歲,是新挑上來的與賈母這邊提水桶掃院子專作粗活的一個丫頭。
只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作粗活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行事出言,常在規矩之外。
賈母因喜歡他爽利便捷,又喜他出言可以發笑,便起名為「呆大姐」,常悶來便引他取笑一回,毫無避忌,因此又叫他作「癡丫頭」。
他縱有失禮之處,見賈母喜歡他,眾人也就不去苛責。
這丫頭也得了這個力,若賈母不喚他時,便入園內來頑耍。
今日正在園內掏促織,忽在山石背後得了一個五彩繡香囊,其華麗一精一致,固是可愛,但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盤踞相抱,一面是幾個字。
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便心下盤算:「敢是兩個妖一精一打架?不然必是兩口子相打。」
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與賈母看,是以笑嘻嘻的一壁看,一壁走,忽見了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個是狗不識呢。
太太請瞧一瞧。」
說著,便送過去。
邢夫人接來一看,嚇得連忙死緊攥住,忙問「你是那裡得的?」
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石上揀的。」
邢夫人道:「快休告訴一人。
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
皆因你素日是傻子,以後再別提起了。」
這傻大姐聽了,反嚇的黃了臉,說:「再不敢了。」
磕了個頭,呆呆而去。
邢夫人回頭看時,都是些女孩兒,不便遞與,自己便塞在袖內,心內十分罕異,揣摩此物從何而至,且不形於聲色,且來至迎春室中。
迎春正因他乳母獲罪,自覺無趣,心中不自在,忽報母親來了,遂接入內室。
奉茶畢,邢夫人因說道:「你這麼大了,你那奶一媽一子行此事,你也不說說他。
如今別人都好好的,偏咱們的人做出這事來,什麼意思。」
迎春低著頭弄衣帶,半晌答道:「我說他兩次,他不聽也無法。
況且他是媽媽,只有他說我的,沒有我說他的。」
邢夫人道:「胡說!你不好了他原該說,如今他犯了法,你就該拿出小姐的身份來。
他敢不從,你就回我去才是。
如今直等外人共知,是什麼意思。
再者,只他去放頭兒,還恐怕他巧言花語的和你借貸些簪環衣履作本錢,你這心活面軟,未必不周接他些。
若被他騙去,我是一個錢沒有的,看你明日怎麼過節。」
迎春不語,只低頭弄衣帶。
邢夫人見他這般,因冷笑道:「總是你那好哥哥好嫂子,一對兒赫赫揚揚,璉二爺鳳奶奶,兩口子遮天蓋日,百事周到,竟通共這一個妹子,全不在意。
但凡是我身上掉下來的,又有一
話說,──只好憑他們罷了。
況且你又不是我養的,你雖然不是同他一一娘一所生,到底是同出一父,也該彼此瞻顧些,也免別人笑話。
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裡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
如今你一娘一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一娘一,只有你一娘一比如今趙姨一娘一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
怎麼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
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
旁邊伺侯的媳婦們便趁機道:「我們的姑娘老實仁德,那裡像他們三姑娘伶牙俐齒,會要姊妹們的強。
他們明知姐姐這樣,他竟不顧恤一點兒。」
邢夫人道:「連他哥哥嫂子還如是,別人又作什麼呢。」
一言未了,人回:「璉二一奶奶來了。」
邢夫人聽了,冷笑兩聲,命人出去說:「請他自去養病,我這裡不用他伺候。」
接著又有探事的小丫頭來報說:「老太太醒了。」
邢夫人方起身前邊來。
迎春送至院外方回。
繡桔因說道:「如何,前兒我回姑娘,那一個攢珠累絲金鳳竟不知那裡去了。
回了姑娘,姑娘竟不問一聲兒。
我說必是老奶奶拿去典了銀子放頭兒的,姑娘不信,只說司棋收著呢。
問司棋,司棋雖病著,心裡卻明白。
我去問他,他說沒有收起來,還在書架上匣內暫放著,預備八月十五日恐怕要戴呢。
姑娘就該問老奶奶一聲,只是臉軟怕人惱。
如今竟怕無著,明兒要都戴時,獨咱們不戴,是何意思呢。」
迎春道:「何用問,自然是他拿去暫時借一肩兒。
我只說他悄悄的拿了出去,不過一時半晌,仍舊悄悄的送來就完了,誰知他就忘了。
今日偏又鬧出來,問他想也無益。」
繡桔道:「何曾是忘記!他是試准了姑娘的性格,所以才這樣。
如今我有個主意:我竟走到二一奶奶房裡將此事回了他,或他著人去要,或他省事拿幾弔錢來替他賠補。
如何?」
迎春忙道:「罷,罷,罷,省些事罷。
寧可沒有了,又何必生事。」
繡桔道:「姑娘怎麼這樣軟弱。
都要省起事來,將來連姑娘還騙了去呢,我竟去的是。」
說著便走。
迎春便不言語,只好由他。
誰知迎春乳母子媳王住兒媳婦正因他婆婆得了罪,來求迎春去討情,聽他們正說金鳳一事,且不進去。
也因素日迎春懦弱,他們都不放在心上。
如今見繡桔立意去回鳳姐,估著這事脫不去的,且又有求迎春之事,只得進來,陪笑先向繡桔說:「姑娘,你別去生事。
姑娘的金絲鳳,原是我們老奶奶老糊塗了,輸了幾個錢,沒的撈梢,所以暫借了去。
原說一日半晌就贖的,因總未撈過本兒來,就遲住了。
可巧今兒又不知是誰走了風聲,弄出事來。
雖然這樣,到底主子的東西,我們不敢遲誤下,終久是要贖的。
如今還要求姑娘看從小兒吃奶的情常,往老太太那邊去討個情面,救出他老人家來才好。」
迎春先便說道:「好嫂子,你趁早兒打了這妄想,要等我去說情兒,等到明年也不中用的。
方才連寶姐姐林妹妹大夥兒說情,老太太還不依,何況是我一個人。
我自己愧還愧不來,反去討臊去。」
繡桔便說:「贖金鳳是一件事,說情是一件事,別絞在一處說。
難道姑娘不去說情,你就不贖了不成?嫂子且取了金鳳來再說。」
王住兒家的聽見迎春如此拒絕他,繡桔的話又鋒利無可回答,一時臉上過不去,也明欺迎春素日好性兒,乃向繡桔發話道:「姑娘,你別太仗勢了。
你滿家子算一算,誰的媽媽奶十子不仗著主子哥兒多得些益,偏咱們就這樣丁是丁卯是卯的,只許你們偷偷摸摸的哄騙了去。
自從邢姑娘來了,太太吩咐一個月儉省出一兩銀子來與舅太太去,這裡饒添了邢姑娘的使費,反少了一兩銀子。
常時短了這個,少了那個,那不是我們供給?誰又要去?不過大家將就些罷了。
算到今日,少說些也有三十兩了。
我們這一向的錢,豈不白填了限呢。」
繡桔不待說完,便啐了一口,道:「作什麼的白填了三十兩,我且和你算算帳,姑娘要了些什麼東西?」
迎春聽見這媳婦發邢夫人之私意,忙止道:「罷,罷,罷。
你不能拿了金鳳來,不必牽三扯四亂嚷。
我也不要那鳳了。
便是太太們問時,我只說丟了,也妨礙不著你什麼的,出去歇息歇息倒好。」
一面叫繡桔倒茶來。
繡桔又氣又急,因說道:「姑娘雖不怕,我們是作什麼的,把姑娘的東西丟了。
他倒賴說姑娘使了他們的錢,這如今竟要准折起來。
倘或太太問姑娘為什麼使了這些錢,敢是我們就中取勢了?這還了得!」一行說,一行就哭了。
司棋聽不過,只得勉強過來,幫著繡桔問著那媳婦。
迎春勸止不住,自拿了一本《太上感應篇》來看。
三人正沒開一交一 ,可巧寶釵,黛玉,寶琴,探春等因恐迎春今日不自在,都約來安慰他。
走至院中,聽得兩三個人較口。
探春從紗窗內一看,只見迎春倚在床 上看書,若有不聞之狀。
探春也笑了。
小丫鬟們忙打起簾子,報道:「姑娘們來了。」
迎春方放下書起身。
那媳婦見有人來,且又有探春在內,不勸而自止了,遂趁便要去。
探春坐下,便問:「才剛誰在這裡說話?倒像拌嘴似的。」
迎春笑道:「沒有說什麼,左不過是他們小題大作罷了。
何必問他。」
探春笑道:「我才聽見什麼『金鳳』,又是什麼『沒有錢只和我們一奴一才要』,誰和一奴一才要錢了?難道姐姐和一奴一才要錢了不成?難道姐姐不是和我們一樣有月錢的,一樣有用度不成?」
司棋繡桔道:「姑娘說的是了。
姑娘們都是一樣的,那一位姑娘的錢不是由著奶奶媽媽們使,連我們也不知道怎麼是算帳,不過要東西只說得一聲兒。
如今他偏要說姑娘使過了頭兒,他賠出許多來了。
究竟姑娘何曾和他要什麼了。」
探春笑道:「姐姐既沒有和他要,必定是我們或者和他們要了不成!你叫他進來,我倒要問問他。」
迎春笑道:「這話又可笑。
你們又無沾礙,何得帶累於他。」
探春笑道:「這倒不然。
我和姐姐一樣,姐姐的事和我的也是一般,他說姐姐就是說我。
我那邊的人有怨我的,姐姐聽見也即同怨姐姐是一理。
咱們是主子,自然不理論那些錢財小事,只知想起什麼要什麼,也是有的事。
但不知金累絲鳳因何又夾在裡頭?」
那王住兒媳婦生恐繡桔等告出他來,遂忙進來用話掩飾。
探春深知其意,因笑道:「你們所以糊塗。
如今你奶奶已得了不是,趁此求求二一奶奶,把才纔的錢尚未散人的拿出些來贖取了就完了。
比不得沒鬧出來,大家都藏著留臉面,如今既是沒了臉,趁此時縱有十個罪,也只一人受罰,沒有砍兩顆頭的理。
你依我,竟是和二一奶奶說說。
在這裡大聲小氣,如何使得。」
這媳婦被探春說出真病,也無可賴了,只不敢往鳳姐處自首。
探春笑道:「我不聽見便罷,既聽見,少不得替你們分解分解。」
誰知探春早使個眼色與待書出去了。
這裡正說話,忽見平兒進來。
寶琴拍手笑說道:「三姐姐敢是有驅神召將的符術?」
黛玉笑道:「這倒不是道家玄術,倒是用兵最一精一的,所謂『守如處一女 ,脫如狡兔』,出其不備之妙策也。」
二人取笑。
寶釵便使眼色與二人,令其不可,遂以別話岔開。
探春見平兒來了,遂問:「你奶奶可好些了?真是病糊塗了,事事都不在心上,叫我們受這樣的委曲。」
平兒忙道:「姑娘怎麼委曲?誰敢給姑娘氣受,姑娘快吩咐我。」
當時住兒媳婦兒方慌了手腳,遂上來趕著平兒叫「姑娘坐下,讓我說原故請聽。」
平兒正色道:「姑娘這裡說話,也有你我混插口的禮!你但凡知禮,只該在外頭伺候。
不叫你進不來的地方,幾曾有外頭的媳婦子們無故到姑娘們房裡來的例。」
繡桔道:「你不知我們這屋裡是沒禮的,誰愛來就來。」
平兒道:「都是你們的不是。
姑娘好性兒,你們就該打出去,然後再回太太去才是。」
王住兒媳婦見平兒出了言,紅了臉方退出去。
探春接著道:「我且告訴你,若是別人得罪了我,倒還罷了。
如今那住兒媳婦和他婆婆仗著是媽媽,又瞅著二姐姐好性兒,如此這般私自拿了首飾去賭錢,而且還捏造假帳妙算,威一逼一十著還要去討情,和這兩個丫頭在臥房裡大嚷大叫,二姐姐竟不能轄治,所以我看不過,才請你來問一聲:還是他原是天外的人,不知道理?還是誰主使他如此,先把二姐姐制伏,然後就要治我和四姑娘了?」
平兒忙陪笑道:「姑娘怎麼今日說這話出來?我們奶奶如何當得起!」探春冷笑道:「俗語說的,『物傷其類』,『齒竭唇亡』,我自然有些驚心。」
平兒道:「若論此事,還不是大事,極好處置。
但他現是姑娘的奶嫂,據姑娘怎麼樣為是?」
當下迎春只和寶釵閱「感應篇」故事,究竟連探春之語亦不曾聞得,忽見平兒如此說,乃笑道:「問我,我也沒什麼法子。
他們的不是,自作自受,我也不能討情,我也不去苛責就是了。
至於私自拿去的東西,送來我收下,不送來我也不要了。
太太們要問,我可以隱瞞遮飾過去,是他的造化,若瞞不住,我也沒法,沒有個為他們反欺枉太太們的理,少不得直說。
你們若說我好性兒,沒個決斷,竟有好主意可以八面周全,不使太太們生氣,任憑你們處治,我總不知道。」
眾人聽了,都好笑起來。
黛玉笑道:「真是『虎狼屯於階陛尚談因果』。
若使二姐姐是個男人,這一家上下若許人,又如何裁治他們。」
迎春笑道:「正是。
多少男人尚如此,何況我哉。」
一語未了,只見又有一個人進來。
正不知道是那個,且聽下回分解。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