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
讀書筆記——一個人的愛與死
個人是存在於社會之中的,這是不爭的事實。
他在孤獨中生活和死亡,就像伊凡·伊裡奇一樣。
我認為犧牲參予來強調孤絕,要比犧牲孤絕來強調社會情感來得高貴美麗得多。
——題記
【一】
是該寫這篇文字的時候了。
在這半年裡,倒有幾次提起筆,有一些想說說的意思。
但最終還是由於懶,間或也有些小小的病,再就是自己有時把話也說不明白的緣故。
所以就叨了這懶和病的名目,把文字拋到一邊了事。
現在想起來,雖然那思緒還時不時地留著,竟和人類的「新陳代謝」有些相像,有些消亡了,有些正在更新,有些還在長,不過題目倒是不曾變動罷了。
記得一本醫學書上竟說出了這樣一個真實,「倘若在一年之後見到並認出一個老朋友,那麼可以肯定,幾乎他身體的每個細胞皆非他離別前所有。
就器一官而言,他已完全是一個新人。」
記憶又何嘗不是這樣呢?而我們的人生,從一開始便置身於一個充滿著許多變數的迷宮裡,我們從哪裡來,在哪裡,到哪裡去,都是無從知曉的。
而在這許許多多的變數中,我們又無疑是最大的變數。
因為很多變數都是取決於我們偶然的神思一動,突然間的靈光片羽。
放到大一點的圈子來說,某一個人,某一些人都可以引發並觸及許多人的變數。
就如這篇文字,最近能斷斷續續地寫出來,連自己有時也意想不到呢!這簡直是太複雜了。
但我想,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寶玉;對於《紅樓夢》的結局,每個人都有自己獨到的理解;而《紅樓夢》之所以殘缺,也是有著許多的變數在裡面的。
在曹公已死這個變數不曾更改之前,所有打著「真夢」的幌子,不過是藉以在自己的小小算盤撥上撥下罷了。
而這樣的「曹雪芹」若是活過來,也一定「黑胖」了許多吧;《紅樓夢》若是僥倖完稿,怕是和當初也有不小的距離吧。
不幸的是,「千古文章未盡才」,儘管有那麼多的歎息,《紅樓夢》到底還是殘缺了;幸好,他不曾在今天活過來。
因為死亡對於任何人來說,都是一次真實永遠的休息。
記得以前倒不曾這麼想,或許是心中還有著「愛」的緣故。
甚至還想「朝游蒼梧,暮游南海」,遠遠地討到長生藥來,如果是一枚呢,不妨和自己的愛人分而食之,同時亦頗忌憚《奔月》中那個有些好奇心的嫦娥,亦想自己一仰脖吞服了自在。
但一個人遠遠地活到那個所謂看不見的世界末日又有什麼鳥意思呢?我想,劉阮二人從天台山回來的時候,「竟已歷七世」。
湧上心頭的,究竟是一種悲壯的滑稽,還是一種難言的幸運呢?
好在,月亮是冰冷的;天台山雖然縹緲,現在亦成了旅遊勝地;好在我上面說的一切都是夢話。
而地母一娘一娘一「為什麼生孩子,要生出死亡來」的歎息,是有著濃濃的黑色的慈愛在裡面。
她到底不知道,她一溫一 暖博大的懷抱,卻能給那些疲憊的人永永遠遠的休息。
在汪曾祺的文字裡總有著這樣的話:「不過,這種東西沒有了,也就沒有了」;或者是「這城裡,很多人都死了。」
我想,特別是經過一些世事的人,也會有相同的感慨。
但現在的城市越來越大,越來越新,「死」和「沒有了」,更是慣見的常事。
而住在我隔壁的八十老太,沒事就關著門數數念珠,念幾聲阿彌陀佛,因為她到底深信,那有限的未知是一個鋪滿蓮花的黃金琉璃世界。
《紅樓夢》的作者倒是不會這麼粗淺的認為,他把這個世界看透了,看的太明白了。
至於死後是什麼樣子,雖然也有若有若無的描繪,到底只是他活著時的想像。
他給我們留下的那一塊雪地,卻極其象徵了人類最後被放逐了的末世。
儘管在我個人的妄想裡,或許還會繼續醞釀著另一次瑰麗的日出,但卻與我們生存的這個世界,毫無任何關係。
就像伊壁鳩魯的古老戲語拋戲法一樣拋出,「最可怕的災難——死——與我們毫不相干。
只要我們在,死就不在;只要死在,我們就不在。」
青埂峰下的頑石或許較為客觀地明白這一切罷。
在無限的永生裡,可曾有過對自己暗暗地咒詛?好在某些時候它是一溫一 潤平和的,畢竟它也曾在「繁華花柳地,一溫一 柔富貴鄉」中摸爬滾打了一番。
儘管最後一切還是「渺渺」、「茫茫」、「空空」、「太虛幻」,但讓我門從其獨特的情感體驗中明白了——
關於愛的某些事。
高於愛的某些事。
【二】
也許是林妹妹的死,才讓人覺得愛是那麼可貴。
如果再扯上「風月寶鑒」的話題來說,「愛」和「死」正像極了這鏡子的兩面。
這時不由有些憐惜那個讓人頗覺得不齒的賈瑞,他是明明知道道士「不可照正面」的囑咐,還是禁不起誘一惑 ,「以假為真」,把自己一股腦兒給搭進去了。
而《紅樓夢》裡的人絕大部分都不懂這鏡子的妙用,這可以理解,因為阿Q口中的「吳一媽一,我要同你困覺」,到底還算是人生中那一丁點兒可憐巴巴的樂趣。
如果事事都要那麼較起真來,秦鍾臨終前的幾語,在午夜夢迴時總是讓人暗自地琢磨一下。
也只有在那時候,想想農人的兩三杯黃湯在手,「老婆孩子熱炕頭」三件事一妥當,那種陶然的快樂,確實羨煞旁人呢?
可是我常常有些多餘的想法。
因為這三件事,也夠人忙忙急急地奔走一輩子呢!而人生也不僅僅只是為了「皮膚濫一婬一」這幾個字的緣故。
警幻仙子所介紹的另一番洞天福地很是有些性啟蒙的含義,但當襲人觸及那「冰冷粘濕的一片」時,寶玉卻只得紅了臉,把她的手輕輕一捻,那枚鏡子兀自在半天之中滴溜溜地亂轉。
這似乎與「愛」無關。
而通常的才子佳人一到「合袌」的時候也就匆匆退場了,雖然有時還嫌不過癮似的撮弄出什麼二姨太三姨太什麼的,但「下回分解」呢?要麼活到九十,要麼白日飛昇,那幾十年的好日子也就一筆給含糊了。
如果林妹妹也和寶二爺高高興興地結婚,不可避免地又要回到那條老路上了。
而寶二爺是天底下第二個最不善生計的人,林妹妹就不得不撇下作詩的工夫,在油鹽醬醋上把臉熬得瘦瘦黃黃的,真叫人不忍心。
更何況夫妻低頭抬頭總有作惱的地方,一個哭鼻子、動剪刀什麼的,一個一會兒說要死,一會兒說要做和尚,那大事小事嘮叨事就更多了。
如果是這樣僥倖地折騰到土地公公土地婆婆那份上,林妹妹在寶二爺的眼裡,還是一顆「無價之寶珠」嗎?
好在作書人不會那樣去寫。
他讓林妹妹活在詩中,死在詩中。
真真像極了《香港製造》裡中秋說的那句話:
「我們死得那麼年輕,所以我們永遠年輕。」
【三】
我頗是懷疑脂批中說作者有傳詩的意圖。
但卻又不得不佩服作者激盪的才氣,尤其是林妹妹的那三首古風,如果把該書中的所有詩詞也排出什麼三甲來,自然非林妹妹的這幾首詩莫屬。
這就是林妹妹的認真之處。
有時她也和別的女孩子一樣天真一樣一胡一 鬧,但在作詩上卻從來沒有含糊過。
而對於寶釵等人來說,不過是拿詩來破破俗解解悶而已,到底和那仕途經濟沒什麼關係。
人人都說林妹妹使小性子,愛說促狹話什麼的。
但不知怎麼的,作者一寫到林妹妹,反而讓人從寶釵的圓潤通脫處看出幾絲機心,妙玉的目無下塵中看出些造作,襲人的一溫一 柔和順中看出些媚骨,湘雲的天真爽直中不免些庸俗,探春的英姿明敏背後的一些陰冷等等。
林妹妹就像秋天明淨的湖水,所有的人都被她深深淺淺地照出些陰影。
也只有林妹妹,算是真正懂了寶玉,在「遍佈華屋的悲涼之霧」中,不管別人是多麼地不看好,至少他們的心相互一溫一 暖著。
這就是作者所深深肯定的地方。
而作者又何嘗不是那麼「認真」呢?
魯迅先生在《憶韋素園君》中不無悲痛地寫下那麼幾句話:「認真會是人的致命傷的麼?至少,在那時以至現在,可以是的。
一認真,便容易趨於激烈,發揚則送掉自己的命,沉靜著,又嚙碎了自己的心。」
這又何嘗不是林妹妹的寫照呢?當林妹妹對著落花兀自垂淚的時候。
我們倒是很小心地記下了和尚道士的叮囑,如果不進賈府,林妹妹是不是可以不哭了呢?
那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因為林妹妹永遠不會是小孩,在一年一年的花開花謝中,她會逐漸從消亡的事物中獲得這種經驗,正在逝去的落花向她表明了轉瞬而逝就是她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而在克裡斯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一影 《十誡》第一誡中,那個天真的小男孩目睹了一隻流浪狗的死亡,當父親告訴他死亡是「一切停止、停止」時,哽咽地說:「那會有什麼用,誰會想知道豬小姐要用多久才能追到克米,那沒有什麼意義。」
是啊,「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對於活著的人來說,也僅僅只有回憶,而回憶往往又是最不可靠的,也會隨著時間的久遠而模糊而失真。
但到最後,閒話前朝舊事和猶唱後一庭遺曲的人都遠遠地走了,還是趨於一片死灰色的寂滅。
所以,「此開卷第一回也」,先暗自設下一段木石的公案再說,就如深信人果真有什麼前生後世之說一樣,那樣讀者的心裡或許會好受一些。
好受終歸好受,當林妹妹咯著血的時候,也一樣地懷著李賀母親那顆悲痛的心說,「是兒要嘔出心乃已耳。」
或者竟如韋素園,用了「愛和憂急的聲音」,命令他那位一樣咯著血的朋友:「你不許再吐了。」
但他人的病,又豈是旁人能擔的分毫,不過是在一旁乾瞪眼而已。
作為病者本身,更何況又是那一生不起之病呢,卻沒法看著別人生病後是什麼樣子,自己好用來參考。
她的病,在於她的寸心,若是她覺得咯血會好受一些,那就由著她好,更何況有時咯血也由不得自己呢?記得前幾年,逢酒必喝,每飲必醉,倒有些朋友一邊奪下酒杯,一邊善意地命令道:「你不許再喝了。」
當時還有些鬱悶,認為「人生安的幾回醉」呢,更何況許多事又非酒不能解乎?當我現在一個人靜靜獨處時,每每想起,便不由念起他們的「好」來,盡量把不得幾次的痛快,合理地留在有限的人生中。
儘管人生有那麼多的不如意,都是一件禮物。
雖然這禮物有時會礙了他人的眼睛,覺得有孤擲和粉碎的必要,倒不如如人所願地銷聲匿跡起來,自己尋個安然了局。
「莫怨東風當自嗟」,自己的「命根子」自己不好好愛惜,可是這世間又有幾人如林妹妹呢?而這「大好寶貝」,有時並不是自己能夠說了算的。
好在,「天上掉下一個林妹妹」來。
儘管她已經死了。
【四】
楊絳先生在「錢鍾書寫《圍城》」中說:「方鴻漸失戀後,說趙辛楣如果娶了蘇小姐也不過爾爾,又說結婚後會發現娶的總不是意中人。
這些話都很對。」
從郁達夫、徐志摩等人情事觀之,即使是有幸「於茫茫人海中覓求得唯一真正靈魂伴侶」,但還是陷入了另一座深深的「圍城」。
而錢鍾書老之所以不讓方鴻漸得到唐曉芙,也還是「所謂伊人,在水一方」的緣故。
而人活著,有時是注定得不到自己最愛的東西,抵達不了某些地方;有時亦只是為著一個僅僅剩些餘燼的夢。
繁華事散逐香塵。
末了還是雪地。
一切都還在繼續,但是我仍渴望靜凝在雪地裡;仍渴望廣袤的雪地裡深深淺淺地疊映著我比雪地還要蒼白的影子;我仍渴望一切將被掩埋,所有的光明還形形色色低照耀著大地,我仍渴望高揚著雙手揮灑出一片鋪天蓋地的大雪,仍渴望將整個世界和著歡笑和著淚水一同在雪地裡深藏。
同樣也包一皮括寶玉。
這讓我在許多個難免的夜裡一次次去塗抹他的結局,雖然有時也很好心地想到那個神瑛侍者什麼的,至少可以讓他在極度失意時再回去當當,但那是又一個輪迴中的事呢!前生設定好了的「木石前盟」,這一輩子也僅僅只是「哪裡見過」,這樣想起來似乎玄之又玄了。
但真正屬於寶玉的結局又只有兩個,死亡或者回來。
倘使高學士那個真正有些工巧的掉包一皮計不至於拆穿罷,或者竟可以一直這樣下去,那大約還是一個微微有些美麗的夢。
但高學士似乎比我們每一個人更有著宗教似的虔誠,同時亦十分盡力地去編造一個謊,讓寶玉對人生作上一番小小的安排和了結,直直地把它送到青埂峰上了事。
那「大紅猩猩氈斗篷」雖然可以把神仙從凡人叢中剝離開來,白茫茫一大片雪地中的唯一一點猩紅,這畫面是美的,但有些不真實。
回來吧,或者亦可以像我們這樣,天真地去尋找一點小小的東西過活,安然地混過一輩子了事。
若是單單為了肉體活著,這倒不乏是一個好法子。
推而廣之,那麼多「鋪天蓋地」的續作者,又何嘗不是從這方面考慮呢?
這也使我有時亦陷入一種兩難的矛盾中。
害怕活著,配不上自己的痛苦。
每個人總是那麼刻意地想做自己,總是那麼害怕失去自己變得和所有人一個樣。
如果所有人都一個樣,那這樣的「自己」又有什麼意思?這使我又一次想到寶玉,他似乎可以死,但不要庸常,如果死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可貴的完成的話。
但很多人或許都不會那麼去寫,而賈寶玉到底也不是莎士比亞筆下的哈姆雷特。
雖然他們都是人生的失敗者,一樣敏感的人兒,差不多全身都是心。
哈姆雷特到底是持著劍去直面周圍的一切,在一個個謊言和假面背後,去探索那等待著或許就要毀滅自己的命運;寶玉至始至終都在退縮,逃避,這或許是還有林妹妹愛著的緣故,在將要失去大觀園的時候甚至還幻想同二三知己共尋一個了局。
所以在夢快要醒來的時候,盡量地閉上眼睛,雖然他把這個世界看的足夠明白了,到底還是有著許多小小的滿足和僥倖。
最後呢,大觀園不得不逝去,林妹妹卻又不得不死,這時倒想起寶玉曾經的一番話來:「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一屍一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
「循水而上百尺,有女兒的哭聲」,反倒是自己的淚水流成一條河,傷悼青春轉瞬的紅顏,傷悼世間繁華不再的花園。
最後只獨獨地留下了自己,誰又來哭你?
【五】
不知作者是否也這樣想過。
耽於自己的幻夢中,他好像一直在尋找那些失去的、再也不存在的東西。
他所尋找的並不僅僅只是年輕時的青蔥歲月,而是年輕時所具有的某種真和美的特質。
或許,那些東西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他只是僅僅想到那些,就如有時他想說出來的並不僅僅只是一個故事,而是在故事裡透露出的一些東西:比如光潔而純真的眼,雛菊花一樣的臉龐和玫瑰花般的微笑,好多好多的花都在春天盡情綻放,所有的真誠和質樸都帶著燦爛的愛,所有的呼吸和顫抖都帶著幻想和領悟……夢一次比一次更接近,一次比一次真實,以及一次比一次更加害怕夢境幻滅所盈出眼眶的眼淚。
他終於像一個孩子那樣禁不住哭出聲來。
而且,他自己漸漸地也就變了。
無論他以後在哪裡,對於過去,他都是一個陌生人。
這些都可以從作者筆下那麼多的牽纏,躊躇和不忍就可以看出。
而寶玉年齡上的前後不一致,如果不是出自於抄書者的筆誤,那我們可以從中隱約地感覺到,作者害怕寶玉長大,亦害怕失去童年的大觀園,所以就不得不盡把薄命司的那些冊頁提前一些,以至於讓寶玉在一個不是很恰當的年齡裡感受到男女之事,不管是初試或者再試,抑或是和碧痕洗的時候讓洗澡水把床 腿子給淹了,如若換作當前的周劉諸公,定有許多津津樂道的題目開嚼,但我寧願想像那是小兒女一時間的玩鬧罷。
因為大觀園雖然亦有青春的狂想和萌動,畢竟不是西門大官人的後花園。
而春梅游舊家亭館的時候,所湧上來的,不過是物是人非過後撲面而來的淒涼和歎惋,而《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喪失,則是對往日青春作上最隆重的一次祭奠。
而自己慟哭之餘,更像是客觀世界裡偶爾荒謬並昭示著清醒的存在。
還是回不去了,還是一切都不能重來。
回不去了,所以在晴雯之死時,小丫頭不妨就來了一個「芙蓉花神」的謊;冷二郎一遁入空門,就有尤三姐流著眼淚告別……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但原作者到底是沒讓我們看見,失去大觀園後的寶玉又該會是什麼樣子。
我想,只要大觀園一天還存在,寶玉的夢是可以繼續做下去的。
既然沒有別的什麼路可以走,那就不妨讓自己多做做夢,即使是有時做夢者在夢中亦能感覺到臉上兀自奔湧著的淚水,發覺自己只是夢境中一個可有可無的影子,甚或是和夢中所呈現出的其它東西一樣黯淡著,在消失中若隱若現地黯淡著。
都是做夢者本身一種最大的幸福。
魯迅先生說,「惟有說誑和做夢,在這些時候便見得偉大。」
這同樣亦是原作者和續作者的偉大之處。
你看,原作者鄭重其事地掏出一個夢來,而在這夢的最後,寧願讓那份高蹈的獨醒吞食並細細嚙咬自己的心,也不曾讓大夥兒目睹夢醒時「大廈將欲傾」一陣轟塌,以及「食盡鳥飛」後的一片白地。
若真是這樣的話,像周汝昌這樣的老少男和老少女怕是要少上若許對罷,這當然有些遺憾。
而續作者的偉大,是他固執地造出一個謊來,讓後來的那些大謊小謊一併破了去,同時把當今那些自以為是的「真夢」壓得喘不過氣來。
「黛玉之死」和「寶玉出家」就是其中頗為濃重亦可傳世的兩筆。
但亦有他的缺點,他到底是相信了鬼神的存在,於是在那「蘭因」和「絮果」中,加減乘除,一筆一筆,絲毫不苟。
這有可能是太貪玩那冊頁上「曲詞」的緣故。
但不這樣,能續好《紅樓》嗎?
而鬼神之說,在原作當中,不過是借人說鬼,借鬼嘲人罷了。
這就是他們的不同,也是一個造夢者和圓謊者的最大區別。
【六】
緊閉雙眼,黎明或許就是遲遲到來的又一場夢。
在庫布裡克那部也叫做《緊閉雙眼》的遺作中,湯姆克魯斯扮演的內科醫生和妮可基德曼扮演的畫廊女經理在一番「大開眼界」過後,妻子說:「一個人終其一生也不一定知道人生的真相,何況只是一晚上。」
丈夫漫不經心地回答到:「一場夢並不只是一場夢那麼簡單。」
用該電一影 的宣傳詞說,「兩人在衝動與逃避裡失去了面對人生的勇氣,當一切遊戲結束,他們認識到什麼才是最值得珍惜的。」
不過,最值得珍惜的業已失去,他們的小女兒在滿是琳琅滿目的聖誕商品中,開始睜大了童真的雙眼,這時妻子似乎還想抓住一點什麼,說出了全片最為簡單也是最後的一句台詞:「立即做十愛!」
那時,我只感到一種比死更為寒冷的恐懼。
而《紅樓夢》中的寒冷,那是青埂峰下的頑石所固有的一種特質,那是在軟紅塵中摸爬滾打一番過後的再拒絕,以致在年少時若過屠門一番大嚼過後,至今都不曾有過再讀一次的勇氣,而有時的隨便翻翻,最多也不過是為了印證書裡的某件事情,矯正或彌補記憶中的某些偏差,乃至於缺失。
更多的時候一併記憶丟開了去,呈現自己的渺小和怯弱,害怕驚醒自己心中那一個庸俗的近乎完整的夢。
在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書倒是有過一樣的感覺,而那種感覺更讓人的靈魂變輕,接近於一種飛翔,間或地忘記了自身存在的重量。
而陀氏的書,略讀了幾本之外,就再也沒有真正碰過。
【七】
「我死了,在四天前。」
通過死亡無休止的黑暗去看待活著的人和事,應該是可笑的吧,活著的人對於死者也自是如此。
所不同的活人至少還能發聲,可以任意去勾勒天堂和地獄的影子,正所謂「天堂地獄,皆在人間」,這其實算不得什麼好法子。
雖然有時竟出自於好奇,忍不住要去死一下子,但人只有一具舊皮囊,能有幾回好死呢?不如暫且先留著,久而久之,也就自然麻木,如風中花,隨浪淘沙,悠哉樂哉,似與天地齊壽,與日月同光了,一切的一切,都在你我的控制和掌握之中了。
想想看,至少還要有點別的什麼。
畢竟死亡不是請客吃飯,不會那麼一溫一 良恭儉讓,單等著一黑一白兩個奇怪的人拿著請帖來的時候,聰明靈秀若秦鍾輩也不禁哆嗦的快要跪下去——或許,一時間還不能丟下智能兒那些不能言說的好處。
因為我們所愛的人活著而活著,因為那些希望我們活著的人而活著。
儘管如此,還是因為「不了」或者「難了」。
這樣的想法有時一擴大起來,在肉體還不曾朽腐之前,有時竟也琢磨薛蟠在蘇州鼓搗回來的那些小人來。
薛蟠是出自於好玩,有些或者還有別的什麼目的,有些則未免過於心虛,還是害怕那幾碗冷豬肉撈不上嘴。
懷著這樣的心去讀《紅樓夢》,自然是更需要那書中人物來映襯,來比較,在書外來提提簾子搖搖扇子鋪鋪床 什麼的,所謂「相反而實相成」。
也只有這樣,才能去強調所謂的雅俗,一切的真假,才能將「後四十回扔到廢紙簍裡」,以免妨礙了一時裡閉上眼睛說出的那些「天花亂墜」。
唉,王婆賣瓜,葉裡飛花,「雅」,似乎只有自己赤裸裸地說出來,感覺更好。
看來《紅樓夢》又名《風月寶鑒》是很有道理的。
人在讀書,書同時也在讀人,說別人「皮下無筋,目下無血」,說來說去都是自己。
這部書確實像一面大鏡子,一時間竟也找出書外所有人的奇形幻象來。
而這面鏡子,在書中卻又無處不在——
這很像是作者那一雙世事洞明的巨眼。
抑或,這麼多年,僅僅只剩下那好大好大的一塊眼白。
分類:四大文學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