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禍
終日昏昏醉夢間,忽聞春盡強登山。
因過竹院逢憎話,又得浮生半日閒。
話說大宋徽宗朝有個官人,姓計名安,在北司官廳下做個押番。
止只夫妻兩口兒。
偶一日,下番在家,天色卻熱 ,無可消遣,卻安排了釣竿,迄逞取路來到金明他上釣魚。
釣了一日,不曾發市。
計安肚裡焦躁,卻待收了釣竿歸去,覺道浮於沉下去,鈞起一件物事來。
汁安道聲好,不知高低:「只有錢那裡討!」安在籃內,收拾了竿子,起身取路歸來。
一頭走,只聽得有人叫道:「計安!」回頭看時,卻又沒人。
又行又叫:「計安,吾乃金明池掌。
汝若放我,教汝富貴不可言盡;汝若害我,教你閤家人口死於非命。」
仔細聽時,不是別處,卻是魚籃內叫聲。
計安道:「卻不作怪!」一路無話。
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籃兒。
那渾家道:「丈夫,快去廳裡去,太尉使人來叫你兩遭。
不知有甚事,分付便來。」
計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
說不了,又使人來叫:「押番,太尉等你。」
計安連忙換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幹當官的事。
了畢,回來家中,脫了衣裳,教安排飯來吃。
只見渾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
押番見了,吃了一驚,叫聲苦,不知高低:「我這性命休了!」渾家也吃一驚道:「沒甚事,叫苦連聲!」押番卻把早間去釣魚的事說了一遍,道:「是一條金鰻,它說:『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閤家死於非命。
』你卻如何把它來害了?我這性命合休!」渾家見說,啐了一口唾,道:「卻不是放屁!金鰻又會說起後來!我見沒有下飯,安排他來吃,卻又沒事。
你不吃,我一發吃了。」
計安終是悶悶不已。
到得晚間,夫妻兩個解帶脫一衣 去睡。
渾家見他懷悶,離不得把些精神來陪侍他。
自當夜之間,那渾家身懷六甲,只見眉低眼慢,腹大乳高。
倏忽間又十月滿足。
臨盆之時,叫了收生婆,生下個女孩兒來。
正是:
野花不種年年有,煩惱無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歡,取名叫做慶一奴一。
時光如箭,轉眼之間,那女孩兒年登二八,長成一個好身材,伶俐聰明,又教成一身本事。
爹一娘一憐惜,有如性命。
時遇靖康丙午年間,士馬離亂。
因此計安家夫妻女兒三口,收拾隨身細軟包一皮裹,流落州府。
後來打聽得車駕杭州駐曄,官員都隨駕來臨安。
計安便迤裡取路奔行在來。
不則一一日,三口兒入城,權時討得個安歇,便去尋問;日日官員相見了,依;臼收留在廳著役,不在話下。
計安便教人尋間房,安頓了妻小居住。
不止一日,計安覷著渾家道:「我下番無事,若不做些營生,恐坐吃山空,須得些個道業,來相助方好。」
渾家道:「我也這般想,別沒甚事好做,算來只好開一個酒店。
便是你上番時,我也和孩兒在家裡賣得。」
計安道:「你說得是,和我肚裡一般。」
便去理會這節事。
次日,便去打合個量酒的人。
卻是外方人,從小在臨安討衣飯吃,沒爹一娘一,獨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
安排都廠,選吉日良時,開張店面。
週三就在門前賣些果於,自捏合些湯水。
到晚問,就在計安家睡。
計安不在家,那一娘一兒兩個自在家中賣。
那週三直是勤力,卻不躲懶,倏忽之間,相及數月。
忽朝一日,計安對妻子道:「我有句話和你說,不要嗔我。」
渾家道:「卻有甚事,只管說。」
計安道:「這幾日我見那慶一奴一,全不像那女孩兒相態。」
渾家道:「孩兒日夜不曾放出去,外沒甚事,想必長成了恁麼!」計安道:「莫托大!我見他和週三兩個打眼色。」
當日沒話說。
一日,計安不在家,做一娘一的叫那慶一奴一來:「我兒,一娘一有件事和你說,不要瞞我。」
慶一奴一道:「沒甚事。」
一娘一便說道:「我這幾日,見你身體粗丑,全不像模樣。
實對我說。
慶一奴一見問,只不肯說。
一娘一見那女孩兒前言不應後語,失張失志,道三不著兩,面上忽青忽紅,一娘一道:「必有緣故!」捉住慶一奴一,搜檢她身上時,只歎得口氣,叫聲苦,連腮贈掌,打那女兒:「你卻被何人壞了?」
慶一奴一吃打不過,哭著道:「我和那週三兩個有事。
一娘一見說,不敢出聲,擷著腳,只叫得苦:「卻是怎的計結?爹歸來時須說我在家管甚事,裝這般幌子!」週三不知裡面許多事,兀自在門前賣酒。
到晚,計安歸來歇息了,安排些飯食吃罷。
渾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說。
果應你的言語,那丫頭被週三那廝壞了身體。」
那計安不聽得說,萬事全休;聽得說時,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便要去打那週三。
渾家攔住道:「且商量。
打了他,不爭我家卻是甚活計!」計安道:「我指望教這賤人去個官員府第,卻做出這般事來。
譬如不養得,把這丫頭打殺了罷。」
做一娘一的再三再四勸了一個時辰。
爹性稍過,便問這事卻怎地出豁,做一娘一的不慌不忙,說出一個法兒來,正是:
金風吹樹蟬先覺,斷送無常死不知。
渾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妝幌子。」
計安道:「你且說。」
渾家道:「週三那廝,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來招贅了?」
說話的,當時不把女兒嫁與週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場,兩下趕開去,卻沒後面許多說話。
不想計安聽情了妻子之言,便道:「這也使得。」
當日且分付週三歸去。
那週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間見那做一娘一的打慶一奴一,晚間押番歸,卻打發我出門。
莫是『東窗事發,?若是這事走漏,須教我吃官司,如何計結?」
沒做理會處。
正是:
烏鴉與喜鵲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閒話提過,離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說合週三。
下財納禮,擇日成親,不在話下。
倏忽之間,週三入贅在家,一載有餘。
夫妻甚是說得著。
兩個暗地計較了,只要搬出去住。
在家起晏睡早,躲懶不動。
週三那廝,打出吊入,公然干頤。
計安忍不得,不住和那週三廝鬧。
便和渾家商量,和這廝官司一場,奪了休,卻不妨得。
日前時便怕人笑,沒出手;今番只說是招那廝不著,便安排圈套,捉那週三些個事,鬧將起來,和他打官司,鄰舍勸不住,奪了休。
週三只得離了計押番家,自去趕趁。
慶一奴一不敢則聲,肚裡自煩惱,正自生離死別。
討休在家相及半載,只見有個人來尋押番一娘一,卻是個說親的媒人。
相見之後,坐定道:「聞知宅上小一娘一於要說親,老媳婦特來。」
計安道:「有甚好頭腦,萬望主盟。」
婆子道:「不是別人,這個人是虎翼營有請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員去處,姓戚名青。」
計安見說,因緣相撞,卻便肯。
即時便出個帖子,幾杯酒相待。
押番一娘一便說道:「婆婆用心則個!事成時,卻得相謝。」
婆婆謝了自去,夫妻兩個卻說道:「也好,一則有請受官身;二則年紀大些,卻老成;三則週三那廝不敢來一胡一 生事,已自嫁了個官身。
我也認得這戚青,卻善熟。」
話中見快。
媒人一合說成。
依舊少不得許多節次,成親。
卻說慶一奴一與戚青兩個說不著,道不得個少女少郎,情一色相當。
戚青卻年紀大,便不中那慶一奴一意。
卻整日鬧吵,沒一日靜辦。
爹一娘一見不成模樣,義與女奪休,告托官員,封過狀子,去所屬看人情面,給狀判離。
戚青無力勢,被奪了休。
遇吃得醉,便來計押番門前罵。
忽朝一日,發出句說話來,教「張公吃酒李公醉」,「柳樹上著刀,桑樹上出血」。
正是:
安樂窩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書來。
多應只是名和利,撇在床 頭不拆開。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來廝罵。
卻又不敢與他爭。
初時鄰里也來相勸。
次後吃得醉便來,把做常事,不睬他。
一日,戚青指著計押番道:「看我不殺了你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鄰里都知。
卻說慶一奴一在家,又經半載。
只見有個婆婆來閒話。
莫是來說親?相見了。
茶罷,婆子道:「有件事要說,怕押番焦躁。」
計安夫妻兩個道:「但說不妨。」
婆子道:「老媳婦見小娘子兩遍說親不著,何不把小娘子去個好官員家?三五年一程,卻出來說親也不遲。」
計安聽說,肚裡道:「也好,一則兩遍裝幌子,二則壞了些錢物;卻是又嫁什麼人是得?」
便道:「婆婆有什麼好去處教孩兒去則個?」
婆子道:「便是有個官人要小一娘一於,特地叫老媳婦來說。
見在家中安歇。
他曾來宅上吃酒,認得小娘子,他是高郵軍主簿,如今來這裡理會差遣,沒人相伴。
只是要帶歸宅裡去,卻不知押番肯也不肯?」
夫妻兩個計議了一會,便道:「若是婆婆說時,必不肯相誤,望婆婆主盟則個。」
當日說定,商量揀日,做了文字。
那慶一奴一拜辭了爹一娘一,便來伏事那官人。
有分教做個失鄉之鬼,父子不得相見。
正是:
天聽寂無聲,蒼蒼何處尋?
非高亦非遠,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郵軍主簿,家小都在家中,來行在理會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
討得慶一奴一,便一似夫妻一般。
日間寒食節,夜裡正月半。
那慶一奴一思衣得衣,思食得食。
數月後,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費用錢物。
不只一日,干當完備,安排行裝,買了人事,雇了船隻,即日起程,取水路歸來。
在路貪花戀酒,遷延程途,直是快快。
相次到家,當真一人等接著。
那恭人出來,與官人相見。
官人只應得嘈,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
便教慶一奴一入來參拜恭人。
慶一奴一低著頭,走入來立地,卻待拜。
恭人道:,且休拜!」便問:「這是甚麼人廣官人道:「實不瞞恭人,在都下早晚無人使喚,一胡一 亂討來相伴。
今日帶來伏事恭人。
恭人看了慶一奴一道:「你卻和官人好快活!來我這裡做什麼?」
慶一奴一道:「一奴一一,時遭際,恭人看離鄉背井之面。」
只見恭人教兩個養一娘一來:「與我除了那賤人冠子,脫了身上衣裳,換幾件粗布衣裳著了。
解開腳,蓬鬆了頭,罰去廚下打水燒火做飯!」慶一奴一隻叫得萬萬聲苦,哭告恭入道:「看一奴一家中有老爹一娘一之面。
。
若不要慶一奴一,情願轉納身錢,還歸宅中。」
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罰你廚下吃些苦:你從前快活也勾了。」
慶一奴一看著那官人道:「你帶我來,卻教我恁地模樣!你須與我告恭人則個。
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隨你了得的包一皮待制,也斷不得這事。
你且沒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她性下,卻與你告。」
即時押慶一奴一到廚下去。
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時,只消退在牙家,轉變身錢便了,何鬚髮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說哩!」自此罰在廚下,相及一明。
忽一日晚,官人去廚下,只聽得黑地裡有人叫官人。
官人聽得,認得是慶一奴一聲音。
走近前來,兩個扯住了哭,不敢高聲。
便說道:「我不合帶你回來,教你吃這般苦!」慶一奴一道:「你只管教我在這裡受苦,卻是幾時得了?」
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處。
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轉變身錢。
安排懈捨,悄悄地教你在那裡往。
我自教人把錢來,我也不時自來和你相聚。
是好也不好?」
慶一奴一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卻是災星退度。」
當夜官人離不得把這事說道:「慶一奴一受罪也勾了。
若不要他時,教發付牙家去,轉變身錢。」
恭人應允,不知裡面許多事。
且說官人差一個心腹虞候,叫做張彬,專一料理這事。
把慶一奴一安頓廊捨裡,隔得那宅中一兩條街。
只瞞著恭人一個不知。
官人不時便走來,安排幾杯酒吃了後,兔不得幹些沒正經的事。
卻說宅裡有個小辟人,叫做佛郎,年方六歲,直是得人惜。
有時往來慶一奴一那裡耍。
爹爹便道:「我兒不要說向媽媽道,這個是你姐姐。」
孩兒應喏。
忽一日,佛郎來,要走入去。
那張彬與慶一奴一兩個相並肩而坐吃酒。
佛郎見了,便道:「我只說向爹爹道。」
兩個男女迴避不迭,張彬連忙走開躲了。
慶一奴一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懷中,說:「小辟人不要胡說。
姐姐自在這裡吃酒,等小辟人來,便把果子與小辟人吃。」
那佛郎只是說:「我向爹爹道,你和張虞候兩個做甚麼?」
慶一奴一聽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說了,我兩個卻如何?」
眉頭一縱,計上心來:「寧苦你,莫苦我。
沒奈何,來年今月今日今時,是你忌辰!」把條手中,捉住佛郎,撲翻在床 上,便去一勒。
那裡消半碗飯時,那小辟人命歸泉世。
正是:
時間風火性,燒卻歲寒心。
一時把那小辟人來勒殺了,卻是怎地出豁?正沒理會處,只見張彬走來,慶一奴一道:「叵耐這廝,只要說與爹爹知道。
我一時慌促,把來勒死了。」
那張彬聽說,叫聲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一娘一,卻如何出豁?」
慶一奴一道:「你教我壞了他,怎恁他說!是你家有老一娘一,我也有爹一娘一。
事到這裡,我和你收拾些包一皮裹,走歸行在見我爹一娘一,這須不妨。
張彬沒奈何,只得隨順。
兩個打疊包一皮兒,漾開了逃走。
離不得宅中不見了佛郎,尋到慶一奴一家裡,見他和張彬走了,孩兒勒死在床 。
一面告了官司,出賞捉捕,不在話下。
張彬和慶一奴一兩個取路到鎮一江一 。
那張彬肚裡思量著老一娘一,憶著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將息。
不止一日,身邊細軟衣物解盡。
張彬道:「要一文看也沒有,卻是如何計結?」
籟籟地兩行淚下:「教我做個失鄉之鬼!」慶一奴一道:「不要煩惱,我有錢。」
張彬道:「在那裡?」
慶一奴一道:「我會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這裡怕不得羞。
何不買個鑼兒,出去諸處酒店內賣唱,趁百十文,把來使用,是好也不好?」
張彬道:「你是好人家兒女,如何做得這等勾當?」
慶一奴一道:「事極無奈,但得你沒事,和你歸臨安見我爹一娘一。」
從此慶一奴一隻在鎮一江一 店中趕趁。
話分兩頭,卻說那週三自從奪休了,做不得經紀。
歸鄉去投奔親戚又不著。
一夏衣裳著汗,到秋天都破了。
再歸行在來,於計押番門首過。
其時是秋深天氣,檬檬的雨下。
計安在門前立地。
週三見了便唱個喏。
計安見是週三,也不好問他來做甚麼。
週三道:「打這裡過,見丈人,唱個暗。」
計安見他身上襤樓,動了個惻隱之心,便道:「人來,請你吃碗酒了去。」
當時只好休引那廝,卻沒甚事。
千不合,萬不合,教入來吃酒,卻教計押番:一種是死,死之太苦,一種是亡,亡之太屈!
卻說計安引週三進門。
者婆道:「沒事引他來做甚?」
週三見了丈母,唱了喏,道:「多時不見。
自從奪了休,病了一場,做不得經紀,投遠親不著。
姐姐安樂?」
計安道:「休說!自你去之後,又討頭腦不著。
如今且去官員人家三二年,卻又理會。
便教渾家暖將酒來,與週三吃,吃罷,沒甚事,週三謝了自去。
天色卻晚,有一兩點雨下。
週三道:「也罪過,他留我吃酒!卻不是他家不好,都是我自討得這場煩惱。」
一頭走,一頭想:「如今卻是怎地好?深秋來到,這一冬如何過得?」
自古人極計生,摹上心來:「不如等到夜深,掇開計押番門。
那老夫妻兩個又睡得早,不防我。
拿些個東西,把來過冬。」
那條路卻靜,不甚熱鬧。
走回來等了一歇,掇開門閃身入去,隨手關了。
仔細聽時,只聽得押番一娘一道:「關得門戶好?前面響。」
押番道:「撐打得好。
渾家道:「天色雨下,怕有做不是的。
起去看一看,放心。
押番真個起來看。
週三聽得,道:「苦也,起來捉住我,卻不利害!」去那灶頭邊摸著把刀在手,黑地裡立著,押番不知頭腦,走出房門看時,週三讓他過一步,劈腦後便剁。
覺得襯手,劈然倒地,命歸泉世。
週三道:「只有那婆子,索性也把來殺了。」
不則聲,走上床 ,揭開帳子:把押番一娘一殺了。
點起燈來,把家中有底細軟包一皮裹都收拾了。
碌亂了半夜,週三背了包一皮裹,倒拽上門。
迄逞出北關門。
且說天色已曉,人家都開門,只見計押番家靜悄悄不聞聲息。
鄰舍道:莫是睡殺了也?」
隔門叫喚不應。
推那門時,隨手而開。
只見那中門裡計押番死一屍一在地,便叫押番一娘一,又不應。
走入房看時,只見床 上血浸著那死一屍一,箱籠都開了。
眾人都道:「不是別人,是戚青這廝,每日醉了來罵,便要殺他。
今日真個做出來!」即時經由所屬,便去捉了戚青。
戚青不知來歷,一條索縛將去,和鄰舍解上臨安府。
府主見報殺人公事,即時升廳,押那戚青至面前,便問:「有請官身,輒敢禁城內殺命掠財!」戚青初時辯說,後吃鄰舍指證叫罵情由,分說不得。
結正申奏朝廷,勘得戚青有請官身,禁城內圖財殺人,押赴市曹處斬。
但見:
刀過時一點清風,一屍一倒處滿街流血。
戚青在吃了一刀。
且說週三壞了兩個人命,只恁地休,卻沒有天理!天幾曾錯害了一個?只是時辰未到。
且說週三迄逞取路,直到鎮一江一 府,討個客店歇了。
沒事,出來閒走一遭,覺道肚中有些饑i就這裡買些酒吃:只見一家門前招子上寫道:
醒成春夏秋冬酒,醉倒東西南北人。
週三入去時,酒保唱了喏。
問了升數,安排蔬菜下口。
方才吃得兩盞,只見一個人,頭頂著廝鑼,入來閣兒前,道個萬福。
週三抬頭一看,當時兩個都吃一驚,不是別人,卻是慶一奴一。
週三道:「姐姐,你如何卻在這裡?」
便教來坐地。
教量酒人添只盞來,便道:「你家中說賣你官員人家,如今卻如何恁地?」
慶一奴一見說,淚下數行。
但見:
幾聲嬌語如鴦磺,一串真珠落線頭。
道:「你被休之後,嫁個人不著。
如今賣我在高郵軍主簿家。
到得他家,娘子妒色,罰我廚下打火,挑水做飯,一言難盡……吃了萬千辛苦。」
週三道:「卻如何流落到此?」
慶一奴一道:「實不相瞞,後來與本府虞候兩個有事,小辟人撞見,要說與他爹爹,因此把來勒殺了。
沒計奈何,逃走在此。
那廝卻又害病在店中,解當使盡,因此我便出來攢幾錢盤纏。
今日天與之幸,撞見你。
吃了酒,我和你同歸店中。」
週三道:「必定是你老公一般,我須不去。」
慶一奴一道:「不妨,我自有道理。」
那裡是教週三去,又教壞了一個人性命。
有詩為證:
日暮迎來香閣中,百年心事一宵同。
寒雞鼓翼紗窗外,已覺恩情逐曉風。
當時兩個同到店中,甚是說得著。
當初兀自贖藥煮粥,去看那張彬。
次後有了週三,便不管他。
有一頓,沒一頓。
張彬又見他兩個公然在家干顆,先自十分病做十五分,得口氣,死了。
兩個正是推門入拍。
免不得買具棺木盛殮,把去燒了。
週三搬來店中,兩個依舊做夫妻。
週三道:「我有句話和你說:如今卻不要你出去賣唱;我自尋些道路,撰得錢來使。」
慶一奴一道:「怎麼恁他說?當初是沒計奈何,做此道路。」
自此兩個恩情,便是:
雲淡淡天邊駕鳳,水沉沉一交一 頸鴛鴦。
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
忽一日慶一奴一道:「我自離了家中,不知音信,不若和你同去行在,投奔爹一娘一。
——『大蟲惡殺不吃兒』。」
週三道:「好卻好,只是我和你歸去不得。」
慶一奴一道:「怎地?」
週三卻待說,又忍了。
當時只不說便休,千不合,百不合,說出來,分明似飛蛾投火,自送其死。
正是:
花枝葉下猶藏刺,人心怎保不懷毒。
慶一奴一務要間個備細。
週三道:「實不相瞞,如此如此,把你爹一娘一都殺了,卻走在這裡。
如何歸去得!」慶一奴一見說,大哭起來,扯住道:「你如何把我爹一娘一來殺了?」
週三道:「住住!我不合殺了你爹一娘一,你也不合殺小辟人和張彬,大家是死的。」
慶一奴一沉吟半晌;無言抵對。
倏忽之間,相及數月。
週三忽然害著病,起床 不得,身邊有些錢物,又都使盡。
慶一奴一看著週三道:「家中沒柴米,卻是如何?你卻不要咳我,前回意智今番在,依舊去賣唱幾時;等你好了,卻又理會。
週三無計可施,只得應允。
自從出去趕趁,每日撰得幾貫錢來,便無話說;有時攢不得來,週三那廝便罵:「你都是又喜歡漢子,貼了他!」不由分說。
若撰不來,慶一奴一隻得去到處熟酒店裡櫃頭上,借幾貫歸家,撰得來便還他。
一日,卻是深冬天氣,下雪起來。
慶一奴一立在危樓上,倚著欄干立地,只見三四個客人,上樓來吃酒。
慶一奴一道:「好大雪,晚間沒錢歸去,那廝又罵。
且喜那三四客人來飲酒,我且一胡一 亂去賣一賣。」
便去揭開簾兒,打個照面。
慶一奴一隻叫得「苦也」,不是別人,卻是宅中當直的。
叫一聲:「慶一奴一,你好做作,卻在這裡!」嚇得慶一奴一不敢則聲。
元來宅中下狀,得知道走過鎮一江一 ,便差宅中一個當直廝趕著做公的來捉。
便間:「張彬在那裡?」
慶一奴一道:「生病死了。
我如今卻和我先頭丈夫週三在店裡住。
那廝在臨安把我爹一娘一來殺了,卻在此撞見,同做一處。」
當日酒也吃不成。
即時縛了慶一奴一,到店中床 上拖起週三,縛了,解來府中,盡情勘結。
兩個各自認了本身罪犯,申奏朝廷。
內有戚青屈死,別作施行。
週三不合圖財殺害外父外母,慶一奴一不合因好殺害兩條性命,押赴市曹處斬。
但見:
犯由前引,棍棒後隨。
前銜後巷。
這番過後幾時回?把眼睜開,今日始知天報近。
正是:但存夫子三分札,不犯蕭何六尺條。
這兩個正是明有刑法相系,暗有鬼神相隨。
道不得個:
善惡到頭終有報,只爭來早與來遲。
後人評論此事,道計押番釣了金鰻,那時金鰻在竹籃中,開口原說道:「汝若害我,教你閤家人口,死於非命。
只合計押番夫妻償命,如何又連累週三、張彬、戚青等許多人?想來這一班人也是一緣一會,該是一宗案上的鬼,只借金鰻作個引頭。
連這金鰻說話,金明池執掌,未知虛實,總是個凶妖之先兆。
計安既知其異,便不該帶回家中,以致害他性命。
大凡物之異常者,便不可加害,有詩為證:
李救朱蛇得美妹,孫醫龍子獲奇書。
勸君莫害非常物,禍福冥中報不虛。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