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
海鱉曾欺井內蛙,大鵬張翅繞天涯。
強中更有強中手,莫向人前滿自誇。
這四句詩,奉勸世人虛已下人,勿得自滿。
古人說得好,道是:「滿招損,謙受益。」
俗諺又有四不可盡的話。
那四不可盡?——勢不可使盡 ,福不可享盡,便宜不可佔盡,聰明不可用盡。
——你看如今有勢力的,不做好事,往往任性使氣,損人害人,如毒蛇猛獸,人不敢近。
他見別人懼伯,沒奈他何,意氣揚揚,自以為得計。
卻不知八月潮頭,也有平下來的時節。
危灘急浪中,趁著這刻兒順風,扯了滿篷,望前只顧使去,好不暢快。
不思去時容易,轉時甚難。
當時夏桀、商紂,貴為天子,不免竄身於南巢,懸頭於太白。
那桀、紂有何罪過?也無非倚貴欺賤,恃強凌弱,總來不過是使勢而已。
假如桀、紂是個平民百姓,還造得許多惡業否?所以說「勢不可使盡」。
怎麼說福不可享盡?常言道:「惜衣有衣,惜食有食。」
又道:「人無壽夭,祿盡則亡。」
晉時石崇太尉,與皇親王愷斗富,以酒沃釜,以蠟代薪。
錦步障大至五十里,坑廁間皆用綾羅供帳,香氣襲人。
跟隨家僮,都穿火浣布衫,一衫價值千金。
買一妾,費珍珠十斛。
後來死於趙王倫之手,身首異處。
此乃享福太過之報。
怎麼說便宜不可佔盡?假如做買賣的錯了分文入己,滿臉堆笑。
卻不想小經紀若折了分文,一家不得吃飽飯,我貪此些須小便宜,亦有何益?昔人有佔便宜詩云:
我被蓋你被,你氈蓋我氈。
你若有錢我共使,我若無錢用你錢。
上山時你扶我腳,下山時我一靠你肩。
我有子時做你婿,你有女時伴我眠。
你依此誓時,我死在你後;
我違此誓時,你死在我前。
若依得這詩時,人人都要如此,誰是呆子,肯束手相讓?就是一時得利,暗中損福折壽,自己不知。
所以佛家勸化世人,吃一分虧,受無量福。
有詩為證:
得便宜處欣欣樂,不過心時悶悶憂。
不討便宜不折本,也無歡樂也無愁。
說話的,這三句都是了。
則那聰明二字,求之不得,如何說聰明不可用盡?見不盡者,天下之事。
讀不盡者,天下之書。
參不盡者,天下之理。
寧可惜懂而聰明,不可聰明而槽懂。
如今且說一個人,古來第一聰明的。
他聰明了一世,憎懂在一時。
留下花錦般一段話文,傳與後生小子恃才誇己的看樣。
那第一聰明的是誰?
吟詩作賦般股會,打渾猜謎件件一精一。
不是仲尼重出世,定知顏子再投生。
話說宋神宗皇帝在位時,有一名儒,姓蘇名軾,字子瞻,別號東坡,乃四川眉州眉山人氏。
一舉成名,官拜翰林學士。
此人天資高妙,過目成誦,出口成章。
有李太白之風一流 ,勝曹子建之敏捷。
在宰相荊公王安石先生門下,荊公甚重其才。
東坡自恃聰明,頗多譏誚。
荊公因作《字說》,一字解作一義。
偶論東坡的坡字,從土從皮,謂坡乃土之皮。
東坡笑道:「如相公所言,滑字乃水之骨也。」
一日,荊公又論及鯢字,從魚從兒,合是魚子;四馬曰駟,天蟲為蠶,古人制字,定非無義。
東坡拱手進言:「鳩字九鳥,可知有故?」
荊公認以為真,欣然請教。
東坡笑道:「《毛詩》云:『鳴鳩在桑,其子七兮。
』連一娘一帶爺,共是九個。」
荊公默然,惡其輕薄,左遷為湖州刺史。
正是:「是非只為多開口,煩惱皆因巧弄唇。」
東坡在湖州做官,三年任滿朝京,作寓於大相國寺內。
想當時因得罪於荊公,自取其咎。
常言道:」未去朝天子,先來謁相公。」
分付左右備腳色手本,騎馬投王丞相府來。
離府一箭之地,東坡下馬步行而前。
見府門首許多聽事官吏,紛紛站立。
東坡舉手同道:「列位,老太師在堂上否?」
守門官上前答道:「老爺晝寢未醒,且請門房中少坐。」
從人取一交一 床 在門房中,東坡坐下,將門半掩。
不多時,相府中有一少年人,年方弱冠,戴纏鬃大帽,穿青絹直擺,儷手洋洋,出府下階。
眾官吏皆躬身揖讓,此人從東向西而去。
東坡命從人去問,相府中適才出來者何人;從人打聽明白回復,是丞相老爺府中掌書房的,姓徐。
東坡記得荊公書房中一寵一 用的有個徐倫,三年前還未冠。
今雖冠了,面貌依然,叫從人:「既是徐掌家,與我趕上一步,快請他轉來。」
從人飛奔去了,趕上徐倫,不敢於背後呼喚,從傍邊搶上前去,垂手侍立於街傍,道:「小的是湖州府蘇爺的長班。
蘇爺在門房中,請徐老爹相見,有句話說。」
徐倫問:「可是長一胡一 於的蘇爺?」
從人道:「正是。」
東坡是個風一流 才子,見人一一團一 和氣,平昔與徐倫相愛,時常寫扇送他。
徐倫聽說是蘇學士,微微而笑,轉身便回。
從人先到門房,回復徐掌家到了。
徐倫進門房來見蘇爺,意思要跪下去,東坡用手攙住。
這徐倫立身相府,掌內書房,外府州縣首領官員到京參謁丞相,知會徐倫,俱有禮物,單帖通名,今日見蘇爺怎麼就要下跪?因蘇爺久在丞相門下往來,徐倫自小書房答應,職任烹茶,就如舊主人一般,一時大不起來,蘇爺卻全他的體面,用手攙住道:「徐掌家,不要行此禮。」
徐倫道:「這門房中不是蘇爺坐處,且請進府到東書房待茶。」
這東書房,便是王丞相的外書房了。
凡門生知友在來,都到此處。
徐倫引蘇爺到東書房,看了坐,命童兒烹好茶伺候。
「稟蘇爺,小的奉老爺遣差往太醫院取藥,不得在此伏侍,怎麼好?」
東坡道:「且請治事。」
徐倫去後,東坡見四壁書櫥關閉有鎖,文几上只有筆硯,更無餘物。
東坡開硯匣,看了硯池,是一方綠色端硯,甚有神采。
硯上余墨未干。
方欲掩蓋,忽見硯匣下露出些紙角兒。
東坡扶起硯匣,乃是一方素箋,疊做兩摺。
取而觀之,原來是兩句未完的詩稿,認得荊公筆跡,題是《詠菊)。
東坡笑道:「士別三日,換眼相待。
昔年我曾在京為官時,此老下筆數千言,不由思索。
三年後也就不同了。
正是一江一 淹才盡,兩句詩不曾終韻。」
念了一遍,「呀,原來連這兩句詩都是亂道。」
這兩句詩怎麼樣寫?「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東坡為何說這兩句詩是亂道?一年四季,風各有名:春天為和風,夏天為薰風,秋天為金風,冬天為朔風。
和、薰、金、朔四樣風配著四時。
這詩首句說西風,西方屬金,金風乃秋令也。
那金風一起,梧葉飄黃,群芳零落。
第二句說:「吹落黃花滿地金,」黃花即菊花。
此花開於深秋,其性屬火,敢與秋霜鏖戰,最能耐久,隨你老來焦乾枯爛,並不落瓣。
說個「吹落黃花滿地金」,豈不是錯誤了?興之所發,不能自己。
舉筆舐墨,依韻續詩二句:「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寫便寫了,東坡愧心復萌:「倘此老出書房相待,見了此詩,當面搶白,不像晚輩體面,欲待袖去以滅其跡,又恐荊公尋詩不見,帶累徐倫。」
思算不妥,只得仍將詩稿折疊,壓於硯匣之下,蓋上硯匣,步出書房。
到大門首,取腳色手本,付與守門官吏矚付道:「老太師出堂,通稟一聲,說蘇某在此伺候多時。
因初到京中,文表不曾收拾。
明日早朝贅過表章,再來謁見。」
說罷,騎馬回下處去了。
不多時,荊公出堂。
守門官吏雖蒙蘇爺矚付,沒有紙包一皮相送,那個與他稟話,只將腳色手本和門簿繳納。
荊公也只當常規,未及觀看,心下記著菊花詩二句未完韻。
恰好徐倫從太醫院取藥回來,荊公喚徐倫送置東書房,荊公也隨後入來。
坐定,揭起硯匣,取出詩稿一看,問徐倫道:「適才何人到此?」
徐倫跪下,稟道:」湖州府蘇爺伺候老爺,曾到。」
荊公看其字跡,也認得是蘇學士之筆。
口中不語,心下躊躇:「蘇軾這個小畜生,雖遭挫折,輕薄之性不改!不道自己學疏才淺,敢來譏訕老夫!明日早朝,奏過官裡,將他削職為民。」
又想道:「且住,他也不曉得黃州菊花落瓣,也怪他不得!」叫徐倫取湖廣缺官冊籍來看。
單看黃州府,余官俱在,只缺少個一團一 練副使,荊公暗記在心。
命徐倫將詩稿貼於書房柱上。
明日早朝,密奏天子,言蘇拭才力不及,左遷黃州一團一 練副使。
天下官員到京上表章,升降勾除,各自安命。
惟有東坡心中不服,心下明知荊公為改詩觸犯,公報私仇。
沒奈何,也只得謝恩。
朝房中才卸朝服,長班稟道:「丞相爺出朝。」
東坡露堂一恭。
荊公肩輿中舉手道:「午後老夫有一飯。」
東坡領命。
回下處修書,打發湖州跟官人役,兼本衙管家,往舊任接取家眷黃州相會。
午牌過後,東坡素服角帶,寫下新任黃州一團一 練副使腳色手本,乘馬來見丞相領飯。
門吏通報,荊公分付請進到大堂拜見。
荊公侍以師生之禮,手下點茶,荊公開言道:「子瞻左遷黃州,乃聖上主意,老人愛莫能助。
予瞻莫錯怪老夫否?」
東坡道:「晚學生自知才力不及,豈敢怨老太師!」荊公笑道:「子瞻大才,豈有不及!只是到黃州為官,閒暇無事,還要讀書博學。」
東坡目窮萬卷,才壓千人。
今日勸他讀書博學,還讀什麼樣書!口中稱謝道:「承老太師指教。」
心下愈加不服。
荊公為人至儉,餚不過四器,酒不過三杯,飯不過一箸。
東坡告辭,荊公送下滴水榜前,攜東坡手道:「老夫幼年燈窗十載,染成一症,老年舉發,太醫院看是痰火之症。
雖然服藥,難以除根。
必得陽羨茶,方可治。
有荊溪進貢陽羨茶,聖上就賜與老夫。
老夫問太醫院官如何烹服,太醫院官說須用瞿塘中峽水。
瞿塘在蜀,老夫幾欲差人往取,未得其便,兼恐所差之人未必用心。
子瞻桑梓之邦,倘尊眷往來之便,將瞿塘中峽水,攜一甕寄與老夫,則老夫衰老之年,皆子瞻所延也。」
東坡領命,回相國寺。
次日辭朝出京,星夜奔黃州道上。
黃州閤府官員知東坡天下有名才子,又是翰林謫官,出郭遠迎。
選良時吉日公堂上任。
過月之後,家眷方到。
東坡在黃州與蜀客陳季常為友。
不過登山玩水,飲酒賦詩,軍務民情,秋毫無涉。
光陰迅速,將及一載。
時當重九之後,連日大風。
一日風息,東坡兀坐書齋,忽想:「定惠院長老曾送我黃菊數種,栽於後園,今日何不去賞玩一番?」
足猶未動,恰好陳季常相訪。
東坡大喜,便拉陳糙同往後園看菊。
到得菊花棚下,只見滿地鋪金,枝上全無一朵。
唬得東坡目瞪口呆,半晌無語。
陳糙問道,「子瞻見菊花落瓣,緣何如此驚詫?」
東坡道:「季常有所不知。
平常見此花只是焦乾枯爛,並不落瓣,去歲在王荊公府中,見他《詠菊》詩二句道:『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
』小弟只道此老錯誤了,續詩二句道:『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
』卻不知黃州菊花果然落瓣!此老左遷小弟到黃州,原來使我看菊花也:」陳糙笑道:「古人說得好:
廣知世事休開口,縱會人前只點頭。
假若連頭俱不點,一生無惱亦無愁。」
東坡道:「小弟初然被謫,只道荊公恨我摘其短處,公報私仇。
誰知他到不錯,我到錯了。
真知灼見者,尚且有誤,何況其他!吾輩切記,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
東坡命家人取酒,與陳季常就落花之下,席地而坐。
正飲酒間,門上報道:「本府馬太爺拜訪,將到。」
東坡分付:「辭了他罷。」
是日,兩人對酌閒談,至晚而散。
次日,東坡寫了名帖,答拜馬大守,馬公出堂迎接。
彼時沒有迎賓館,就在後堂分賓而坐。
茶罷,東坡因敘出去年相府錯題了菊花詩,得罪荊公之事。
馬太守微笑道:「學生初到此間,也不知黃州菊花落瓣。
親見一次,此時方信。
可見老太師學問淵博,有包一皮羅天地之抱負。
學士大人一時忽略,陷於不知,何不到京中太師門下賠罪一番,必然回嗔作喜。」
東坡道:「學生也要去,恨無其由。」
大守道:「將來有一事方便,只是不敢輕勞。」
東坡問何事。
太守道:「常規,冬至節必有賀表到京,例差地方官一員。
學士大人若不嫌瑣屑,假進表為由,到京也好。」
東坡道:「承堂尊大人用情,學生願往。」
太守道:「這道表章,只得借重學土大筆。」
東坡應允。
別了馬太守回衙,想起荊公囑付要取瞿塘中峽水的話來。
初時心中不服,連這取水一節,置之度外。
如今卻要替他出力做這件事,以贖妄言之罪。
但此事不可輕托他人。
現今夫人有恙,思想家鄉。
既承賢守公美意,不若告假親送家眷還鄉,取得瞿塘中峽水,庶為兩便。
黃州至眉州,一水之地,路正從瞿塘三峽過。
那三峽?西陵峽,巫峽,歸峽。
西陵峽為上峽,巫峽為中峽,歸峽為下峽。
那西陵峽,又喚做瞿塘峽,在菱州府城之東。
兩崖對峙,中貫一一江一 。
艷預堆當其口,乃三峽之門。
所以總喚做瞿塘三峽。
此三峽共長七百餘里,兩岸連山無闕,重巒疊蟑,隱天蔽日。
風無南北,惟有上下。
自黃州到眉州,總有四千餘里之程,夔州適當其半。
東坡心下計較:「若送家眷直到眉州,往回將及萬里,把賀冬表又擔誤了。
我如今有個道理,叫做公私兩盡。
從陸路送家眷至夔州,卻令家眷自回。
我在夔州換船下峽,取了中峽之水,轉回黃州,方往東京。
可不是公私兩盡。」
算計已定,對夫人說知,收拾行李,辭別了馬太守。
衙門上懸一個告假的牌面。
擇了吉日,準備車馬,喚集人夫,閤家起程。
一路無事,自不必說。
才過夷陵州,早是高唐縣。
驛卒報好音,夔州在前面。
東坡到了夔州,與夫人分手。
囑付得力管家,一路小心伏侍夫人回去。
東坡討個一江一 船,自夔州開發,順流而下。
原來這艷預堆,是一江一 口一塊孤石,亭亭獨立,夏即浸沒,冬即露出。
因水滿石沒之時,舟人取途不定,故又名猶豫堆。
俗諺雲。
猶豫大如象,瞿塘不可上。
猶豫大如馬,瞿塘不可下。
東坡在重陽後起身,此時尚在秋後冬前。
又其年是閏八月,遲了一個月的節氣,所以水勢還大。
上水時,舟行甚遲,下水時卻甚快。
東坡來時正怕遲慢,所以捨舟從陸。
回時乘著水勢,一瀉千里,好不順溜。
東坡看見那峭壁千尋,沸波一線,想要做一篇《三峽賦》,結構不就。
因連日鞍馬睏倦,憑幾構思,不覺睡去,不曾分付得水手打水。
及至醒來問時,已是下峽,過了中峽了。
東坡分付:「我要取中峽之水,快與我撥轉船頭。」
水手稟道:「老爺,三峽相連,水如瀑布,船如箭發。
若回船便是逆水,日行數里,用力甚難。」
東坡沉吟半晌,間:「此地可以泊船,有居民否?」
水手稟道:「上二峽懸崖峭壁,船不能停。
到歸峽,山水之勢漸平,崖上不多路,就有市井街道。」
東坡叫泊了船,分付蒼頭:「你上崖去看有年長知事的居民,喚一個上來,不要聲張驚動了他。」
蒼頭領命。
登崖不多時,帶一個老人上船,口稱居民叩頭。
東坡以美言撫慰,「我是過往客官,與你居民沒有統屬,要問你一句話。
那瞿塘三峽,那一峽的水好?」
老者道:「三峽相連,並無阻隔。
上峽流於中峽,中峽流於下峽,晝夜不斷。
一般樣水,難分好歹。」
東坡暗想道:「荊公膠柱鼓瑟。
三峽相連,一般樣水,何必定要中峽?」
叫手下給官價與百姓買個乾淨磁甕,自己立於船頭,看水手將下峽水滿滿的汲了一甕,用柔皮紙封固,親手僉押,即刻開船。
直至黃州拜了馬太守。
夜間草成賀冬表,送去府中。
馬太守讀了表文,深贊蘇君大才。
資表官就僉了蘇軾名諱,擇了吉日,與東坡餞行。
東坡資了表文,帶了一甕蜀水,星夜來到東京,仍投大相國寺內。
天色還早,命手下抬了水甕,乘馬到相府來見荊公。
荊公正當閒坐,聞門上通報:「黃州一團一 練使蘇爺求見。」
荊公笑道:「已經一載矣!」分付守門官:「緩著些出去,引他東書房相見。」
守門官領命。
荊公先到書房,見柱上所貼詩稿,經年塵埃迷目。
親手於鵲尾瓶中,取拂塵將塵拂去,儼然如舊。
荊公端坐於書房。
卻說守門官延捱了半晌,方請蘇爺。
東坡聽說東書房相見,想起改詩的去處,面上赧然。
勉強進府,到書房見了荊公下拜。
荊公用手相扶道:「不在大堂相見,惟思遠路風霜,休得過札。」
命童兒看坐。
東坡坐下,偷看詩稿,貼於對面。
荊公用拂塵往左一指道:「子瞻,可見光陰迅速,去歲作此詩,又經一載矣!」東坡起身拜伏於地,荊公用手扶住道:「子贍為何?」
東坡道:「晚學生甘罪了!」荊公道:「你見了黃州菊花落瓣麼?」
東坡道:「是。」
荊公道:「目中未見此一種,也怪不得子瞻!」東坡道:「晚學生才疏識淺,全仗老太師海涵。」
茶罷,荊公問道:「老夫煩足下帶瞿塘中峽水,可有麼?」
東坡道:「見攜府外。」
荊公命堂候官兩員,將水甕抬進書房。
荊公親以衣袖拂拭,紙封打開。
命童兒茶灶中煨火,用銀銚汲水烹之。
先取白定碗一隻,投陽羨茶一撮於內。
候湯如蟹眼、急取起傾入,其茶色半晌方見。
荊公問:「此水何處取來?」
東坡道:「巫峽。」
荊公道:「是中峽了。」
東坡道:「正是。」
荊公笑道:「又來欺老夫了!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
東坡大驚,述土人之言「三峽相連,一般樣水」,「晚學生誤聽了,實是取下峽之水!老太師何以辨之?」
荊公道:「讀書人不可輕舉妄動,須是細心察理。
老夫若非親到黃州,看過菊花,怎麼詩中敢亂道黃花落瓣?這瞿塘水性,出於《水經補注》。
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
惟中峽緩急相半。
太醫院宮乃明醫,知老夫乃中脘變症,故用中峽水引經。
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
今見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
東坡離席謝罪。
荊公道:「何罪之有!皆因子瞻過於聰明,以致疏略如此。
老夫今日偶然無事,幸子瞻光顧。
一向相處,尚不知子瞻學問真正如何。
老夫不自揣量,要考子瞻一考。」
東坡欣然答道:「晚學生請題。」
荊公道:「且住!老夫若遽然考你,只說老夫恃了一日之長。
子瞻到先考老夫一考,然後老夫請教。」
東坡鞠躬道:「晚學生怎麼敢?」
荊公道:「子瞻既不肯考老夫,老夫卻不好僭妄。
也罷,叫徐倫把書房中書櫥盡數與我開了。
左右二十四櫥,書皆積滿。
但憑於左右櫥內上中下三層,取書一冊,不拘前後,念上文一句,老夫答下句不來,就算老夫無學。」
東坡暗想道:「這老甚迂闊,難道這些書都記在腹內?雖然如此,不好去考他。」
答應道:「這個晚學生不敢!」荊公道:「咳!道不得個『恭敬不如從命』了!」東坡使乖,只揀塵灰多處,料久不看,也忘記了,任意抽書一本,未見簽題,揭開居中,隨口念一句道:「如意君安樂否?」
荊公接口道:「『竊已啖之矣。
』可是?」
東坡道:「正是。」
荊公取餅書來,問道:「這句書怎麼講?」
東坡不曾看得書上詳細。
暗想:「唐一人譏則天後,曾稱薛敖曹為如意君。
或者差人問候,曾有此言。
只是下文說,『竊己吠之矣』,文理卻接上面不來。」
沉吟了一會,又想道:「不要惹這老頭兒。
千虛不如一實。」
答應道:「晚學生不知。」
荊公道:「這也不是什麼秘書,如何就不曉得?這是一樁小筆事。
漢未靈帝時,長沙郡武岡山後有一狐穴,深入數丈內有九尾狐狸二頭。
日久年深,皆能變化,時常化作美婦人,遇著男子往來,誘入穴中行樂。
小不如意,分而亡之。
後有一人姓劉名璽,善於采戰之術,入山採藥,被二妖所擄。
夜晚求歡,劉璽用抽添火候工夫,枕席之間,二狐快樂,稱為如意君。
大狐出山打食,則小狐看守。
小狐出山,則大狐亦如之。
日就月將,並無忌憚。
酒後,露其本形。
劉璽有恐怖之心,一精一力衰倦。
一日,大狐出山打食,小狐在穴,求其雲雨,不果其欲。
小狐大怒,生啖劉璽於腹內。
大狐回穴,心記劉生,問道,『如意君安樂否?』小狐答道:『竊已啖之矣。
』二狐相爭追逐,滿山喊叫。
樵人竊一聽 ,遂得其詳,記於『漢末全書』。
子瞻想未涉獵?」
東坡道:「老太師學問淵深,非晚輩淺學可及!」
荊公微笑道:「這也算考過老夫了。
老夫還席,也要考子瞻一考。
子瞻休得吝教!」東坡道:」求老太師命題平易。」
荊公道:「考別件事,又道老夫作難。
久聞子瞻善於作對,今年閏了個八月,正月立春,十二月又是立春,是個兩頭春。
老夫就將此為題,出句求對,以觀子贍妙才。」
命童兒取紙筆過來。
荊公寫出一對道:「一歲二春雙八月,人間兩度春秋。」
東坡雖是妙才,這對出得蹺蹊,一時尋對不出,羞顏可掬,面一皮通紅了。
荊公問道:「子瞻從湖州至黃州,可從蘇州潤州經過麼?」
東坡道:「此是便道。」
荊公道:「蘇州金閶門外,至於虎丘,這一帶路,叫做山塘,約有七里之遙,其半路名為半塘。
潤州古名鐵甕城,臨於大一江一 ,有金山,銀山,玉山,這叫做三山。
俱有佛殿僧房,想子瞻都曾遊覽?」
東坡答應道:「是。」
荊公道:「老夫再將蘇潤二州,各出一對,求於瞻對之。
蘇州對云:『七里山塘,行到半塘三里半。
』潤州對雲,『鐵甕城西,金、玉、銀山三寶地。
』」東坡思想多時,不能成對,只得謝罪而出。
荊公曉得東坡受了些醃贊,終惜其才。
明日奏過神宗天子,復了他翰林學士之職。
後人評這篇話道:以東坡天才,尚然三被荊公所屈。
何況才不如東坡者!因作詩戒世云:
項托曾為孔子師,荊公反把子瞻嗤。
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