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子房年幼,逃難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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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警世通言

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

日月盈虧,星辰失度,為人豈無興衰?

子房年幼,逃難在徐邳,伊尹曾耕莘野,子牙嘗釣磷溪。

君不見:韓侯未遇,遭胯下受驅馳,蒙正瓦窯借宿,

裴度在古廟依棲,時來也,皆為將相,方表是男兒。

漢武帝元狩二年,四川成都府一秀士,司馬長卿,雙名相如。

自父母雙亡,孤身無倚,

鹽自守。

貫串百家,精通經史。

雖然遊藝江湖,其實志在功名。

出門之時,過城北七里許,曰升仙橋,相如大書於橋柱上:「大丈夫不乘駟馬車,不復過此橋。」

所以北抵京洛,東至齊楚,遂依梁孝王之門,與鄒陽、枚皋輩為友。

不期梁王亮,相如謝病遍成都市上。

臨爪縣有旦令工吉,每每使人相招。

一日到波相會,盤桓旬日。

談間,言及本處卓工孫巨富,有亭台池館,華美可玩。

縣令著人去說,教他接待。

卓王孫資時巨萬,僮僕數百,門闌奢侈。

園中有花亭一所,名曰瑞仙。

四面芳菲爛慢,真可游息。

京洛名園,皆不能過此。

這卓員外喪偶不娶,慕道修真。

止有一女,小字文君,年方十九,新寡在家。

聰慧過人,姿態出眾。

琴棋書畫,無所下通。

員外一日早晨,聞說縣令友人司馬長卿乃文章巨儒,要來遊玩園池,將來拜訪。

慌忙迎接,圭後花園中,瑞仙亭上。

動間已畢,卓王孫置酒相待。

見長卿丰姿俊雅,且是王縣令好友,甚相敬重。

道:「先生去縣中安下不便,何不在敝舍權住幾日?」

相如感其厚意,遂令人喚琴童攜行李來瑞仙亭安下。

倏忽半月。

且說卓文君在繡房中閒坐,聞侍女春兒說:「有秀士司馬長卿相訪,員外留他在瑞仙亭安寓。

此生丰姿俊雅,且善撫琴。」

文君心動,及於東牆瑣窗內竊窺視相如才貌,「日後必然大貴。

但不知有妻無妻?我若得如此之丈夫,平生願足!爭奈此人革瓢屢空,若待媒證求親,俺父親決然不肯。

倘若挫過此人,再後難得。」

過了兩日,女使春兒見小姐雙眉愁蹙,必有所思。

乃對小姐道:「今夜三月十五日,月色光明,何不在花園中散悶則個?」

小姐口中不說,心下思量:「自見了那秀才,日夜廢寢忘餐,放心不下。

我今主意已定,雖然有虧婦道,是我一世前程。」

收拾了些金珠首飾,分付春兒安排酒果:「今夜與你賞月散悶。」

春兒打點完備,隨小姐行來。

話中且說相如久聞得文君小姐貌美聰慧,甚知音律,也有心去挑逗他。

今夜月明如水,聞花陰下有行動之一聲 ,教琴童私覷,知是小姐。

乃焚香一住,將瑤琴撫弄。

文君正行數步,只聽得琴聲清亮,移步將近瑞仙亭,轉過花陰下,聽得所彈音曰:

風兮鳳兮思故鄉,邀游四海兮求其凰。

時未遇兮無所將,何如今夕兮升斯堂?

有艷淑女在閨房,室進人遐在我傍,

何緣一交一 頸為鴛鴦,期頜頑兮共翱翔!

鳳兮鳳兮從我棲,得托享尾永為妃。

一交一 情通體心和諧,中夜相從知者誰?

雙翼俱起翻高飛,無感我思使余悲。

小姐聽罷,對侍女道:「秀才有心,妾亦有心。

今夜既到這裡,可去與秀才相見。」

遂乃行到亭邊,相如月下見了文君,連忙起身迎接道,「小生夢想花容,何期光降。

不及遠接,恕罪,恕罪!」文君斂衽向前道:「高賢下臨,甚缺款待。

孤館寂寞,令人相念無已。」

相如道,「不勞小姐掛意。

小生有琴一張,自能消遣。」

文君笑道:「先生不必迂闊。

琴中之意,妾已備知。」

相如跪下告道:「小生得見花顏,死也甘心。」

丈君道:「請起,妾今夜到此,與先生賞月,同飲三杯。」

春兒排酒果於瑞仙亭上,丈君、相如對飲。

相如細視丈君,果然生得: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振繡衣,披錦裳,濃不短,纖不長;臨溪雙洛浦,對月兩嫦娥。

酒行數巡,文君令春兒收拾前去:「我便回來。」

相如道:「小姐不嫌寒陋,願就枕席之歡。」

文君笑道:「妾欲奉終身箕帚;豈在一時歡愛乎?」

相如問道:「小姐計將安出?」

文君道:「如今收拾了些金珠在此。

不如今夜同離此間,別處居住。

倘後父親想念,搬回,一家完聚,豈下美哉?」

當下二人同下瑞仙亭,出後園而走。

卻是:鰲魚脫卻金鉤去,擺尾搖頭更不回。

且說春兒至天明不見小姐在房,亭子上又尋不見,報與老員外得知。

尋到瑞仙亭上,和相如都不見。

員外道:「相如是文學之士,為此禽一獸 之行!小賤人,你也自幼讀書,豈下聞女子『事無擅為,行無獨出?』你不聞父命,私奔苟合,非吾女也!」欲要訟之於官,爭奈家醜不可外揚,故爾中止,「巨看他有何面目相見親戚!」從此隱忍無語,亦不追尋。

卻說相如與文君到家,相如自思翼筐罌然,難以度日:「想我渾家乃富貴之女,豈知如此寂寞!所喜者略無一溫一 色,頗為賢達。

他料想司馬長卿必有發達時分。」

正愁悶間,文君至。

相如道:「日與渾家商議,欲做些小營運,奈無資本。」

文君道:「我首飾釩釧,盡可變賣。

但我父親萬貫家財,豈不能周濟一女?如今不若開張酒肆,妾自當壚。

若父親知之,必然懊悔。」

相如從其言,修造房屋,開店賣酒。

文君親自當坤記帳。

忽一日,卓王孫家憧有事到成都府,人肆飲酒,事有湊巧,正來到司馬長卿肆中。

見當壚之婦,乃是主翁小姐,吃了一驚。

慌忙走回臨邛,報與員外知道。

員外滿面羞慚,不肯認女,但杜門不見賓客而已。

再說相如夫婦賣酒,約有半年。

忽有天使捧著一紙詔書,問司馬相如名字,到於肆中,說道:「朝廷觀先牛所作《於虛賦》,文章浩爛,超越古人。

官裡歎賞,飄飄然有凌雲之志氣,恨不得與此人同時,有楊得意奏言:「此賦是臣之同裡司馬長卿所作,見在成都閒居。

』天子大喜,特差小辟來徵召。

走馬臨朝,不許遲延。」

相如收拾行裝,即時要行。

文君道:「官人此行富貴,則怕忘了瑞仙亭上!」相如道:「小生受小姐大恩,方恨未報,何出此言?」

文君道:「秀才們也有兩般,有那君子儒,不論貧富,志行不移;有那小人儒,貧時又一般,富時就忘了。」

相如道:「小姐放心!」夫妻二人,不忍相別。

臨行,文君又囑道:「此時已遂題橋志,莫負當壚滌器人!」

且不說相如同天使登程。

卻說卓王孫有家僮從長安回,聽得楊得意舉薦司馬相如,蒙朝廷徵召去了。

自言:「我女兒有先見之明,為見此人才貌雙全,必然顯達,所以成了親事。

老夫想起來,男婚女嫁,人之大倫。

我女婿不得官時,我先帶侍女春兒同往成都去望,乃是父於之情,無人笑我。

若是他得了官時去看他,教人道我趨時奉勢。」

次日帶同春兒徑到成都府,尋見文君。

文君見了父親,拜道:「孩兒有不孝之罪,望爹爹饒恕!」員外道:「我兒,你想殺我!從前之話,更不須提了。

如今且喜朝廷怔召,正稱孩兒之心。

我今日送春兒來伏侍,接你回家居住。

我自差家僮往長安報與賢婿知道。」

文君執意不肯。

員外見女兒主意定了,乃將家財之半,分授女兒,於成都起建大宅,市買良田,憧僕三四萬人。

員外伴著女兒同住,等候女婿佳音。

再說司馬相如同大使至京師朝見,獻《上林賦》一篇。

天子大喜,即拜為著作郎.待詔金馬門。

近有巴蜀開通南夷諸道,用軍興法轉槽繁冗,驚擾夷民。

官裡聞知大怒,召相如議論此事,令作諭巴蜀之檄。

官裡道:「此一事,欲待差官,非卿不可。」

乃拜桐如為中郎將,持節而往,令劍金牌,先斬後奏。

相如謝恩,辭天子出朝,一路馳驛而行。

到彼處,勸諭已蜀已平,蠻夷清靜,不過半月,百姓安寧,衣錦還鄉。

數日之間,已達成都府。

本府官員迎接。

到十新宅,文君出迎。

相如道:「讀書不負人,今日果遂題橋之願。」

文君道:「更有一喜,你丈人先到這裡迎接。」

相如連聲:「不敢,不敢!」老員外出見,相如向前施禮。

彼此相謝,排筵賀喜。

自此遂為成都富室。

有詩為證。

夜靜瑤台月正圓,請風浙瀝滿林巒。

朱弦慢促相思調,不是知音不與彈。

司馬相如本是成都府一個窮儒,只為一篇文字上投了至尊之意,一朝發跡。

如今再說南宋朝一個貧士,也是成都府人,在濯錦一江一 居住。

亦因詞篇遭際,衣錦還鄉。

此人姓俞名良,字仲舉,年登二十五歲,幼喪父母,娶妻張氏,這秀才日夜勤攻詩史,滿腹文章。

時當春榜動,選場開,廣招天下人才,赴臨安應舉。

俞良便收拾琴劍書箱,擇日起程。

親朋餞送。

分付渾家道:「我去求官,多則三年,少則一載。

但得一官半職,即便回來。」

道罷,相別,跨一蹇驢而去。

下則一日,行至中途。

偶染一疾,忙尋客店安下,心中煩惱。

不想病了半月,身邊錢物使盡。

只得將驢兒賣了做盤纏。

又怕誤了科場日期,只得買雙草鞋穿了,自背書囊而行。

不數日,腳都打破了。

鮮血淋漓,於路苦楚。

心中想道:「幾時得到杭州!」看著那雙腳,作一詞以述懷抱,名《瑞鶴仙》:

春閒期近也,望帝京迢遞,猶在天際。

懊恨這雙腳底,不慣行程,如今怎免得拖泥帶水。

痛難禁,芒鞋五耳倦行時,著意一溫一 存,笑語甜言安慰。

爭氣扶持我去,選得宮未,那時賞你穿對朝靴,安排在轎兒裡。

抬來抬去,飽餐羊肉滋味,重教細膩。

更尋對小小腳兒,夜間伴你。

不則一日,已到杭州,至貢院前橋下,有個客店,姓孫,叫做孫婆店,俞良在店中安歇了。

過下多幾日,俞良入選場已畢,俱各伺候掛榜。

只說舉子們,元來卻有這般苦處。

假如俞良八千有餘多路,來到臨安,指望一舉成名,爭奈時運未至,龍門點額,金榜無名。

俞良心中好悶,眼中流淚。

自尋恩道:「干鄉萬里,來到此間,身邊囊篋消然,如何勾得回鄉?」

不免流落杭州。

每日出街,有些銀河,只買酒吃,消愁解悶。

看看窮乏,初時還有幾個相識看覷他,後面蒿惱人多了,被人憎嫌。

但遇見一般秀才上店吃酒,俞良使入去投謁。

每日吃兩碗餓酒,爛醉了歸店中安歇。

孫婆見了,埋冤道:「秀才,你卻少了我房錢不還,每日吃得大醉,卻有錢買酒吃!」俞良也不分說。

每日早間,間店小二討些湯洗了面,便出門。

「長篇見宰相,短卷謁公卿」,搪得幾碗酒吃,吃得爛醉,直到昏黑,便歸客店安歇。

每日如是。

一日,俞良走到眾安橋,見個茶坊,有幾個秀才在裡面,俞良便挨身人去坐地。

只見茶博士向前唱個喏,問道:「解元吃甚麼茶?」

俞良口中不道,心下思量:「我早飯也不曾吃,卻來呵我喫茶。

身邊銅錢又無,吃了卻捉甚麼還他?」

便道:「我約一個相識在這裡等,少間客至來問。」

茶博士自退。

俞良坐於門首,只要看一個相識過,卻又遇下著。

正悶坐間,只見一個先生,手裡執著一個招兒,上面寫道:「如神見」。

俞良想是個算命先生,且算一命看。

則一請,請那先生人到茶坊裡坐定。

俞良說了年月日時,那先生便算。

茶博士見了道:「這是他等的相識來了。」

便向前問道,「解元吃甚麼茶?」

俞良分付:「點兩個椒茶來。」

二人吃罷。

先生道:「解元好個造物!即目二日之內,有分遇大貴人發跡,貴不可言。」

俞良聽說,自想:「我這等模樣,幾時能勾發跡?眼下茶錢也沒得讓。」

便做個意頭,抽身起道:「先生,我若真個發跡時,卻得相謝。」

便起身走。

茶博士道:「解元,茶錢!」俞良道:「我只借坐一坐,你卻來問我茶,我那得錢還?先生說我早晚發跡,等我好了,一發還你。」

掉了便走。

先生道:「解元,命錢未還。」

俞良道:「先生得罪,等我發跡,一發相謝。」

先生道:「我方才出來,好不順溜!」茶博士道「我沒興,折了兩個茶錢!」當下自散。

俞良又去趕趁,吃了幾碗餓酒。

直到天晚,酩酊爛醉,踉踉蹌蹌,到孫婆店中,昏述不醒,睡倒了。

孫婆見了,大罵道:「這秀才好沒道理!少廠我若干房錢不肯還,每日吃得大醉。

你道別人請你,終不成每日有人請你?」

俞良便道:」我醉自醉,干你甚事!別人請不請,也不干你事!」孫婆道:「老一娘一情願折了許多時房錢,你明日便請出門去。」

俞良帶酒一胡一 言亂語,便道:「你要我大,再與我五貫錢,我明日便去。」

孫婆聽說,笑將起來道:「從不曾見恁般主顧!白往了許多時店房,到還要詐錢撒潑,也不像斯文體面。」

俞良聽得,罵將起來道:「我有韓信之忐,你無漂母一之 仁。

我俞某是個飽學秀才,少不得今科不中來科中。

你就供養我到來科,打甚麼緊!」乘著酒興,敲台打凳,弄假成真起來。

孫婆見他撒酒風,不敢惹他。

關了門,白進去了,俞良弄了半日酒,身體睏倦,跌倒在床 鋪上,也睡上了。

五更酒醒,想起前情,自覺慚愧。

欲要不別而行,又沒個去處。

正在兩難。

卻說孫婆與兒子孫小二商議,沒親何,只得破兩貫錢,倒去陪他個不是,央及他動身。

若肯輕輕撤開,便是造化。

俞良本侍不受,其親身無半文。

只得忍著羞,收了這兩貫錢,作謝而去。

心下想道:「臨安到成都,有八千里之遙,這兩貫錢,不勾吃幾頓飯,卻如何盤費得回去?」

出了孫婆店門,在街坊卜東走兩走,又沒尋個相識處。

走到飯後,肚裡又饑,心中又悶。

身邊只有兩貫錢,買些酒食吃飽了,跳下西湖,且做個飽鬼。

當下一徑走出湧金門外西湖邊,見座高樓,上面一面大牌,朱紅大書:「豐樂樓。」

只聽得笙簧締繞,鼓樂喧天。

俞良立定腳打一看時,只見門前上下首立著兩個人,頭戴方頂樣頭巾,身穿紫衫,腳下絲鞋淨沫,叉著手,看著俞良道:「請坐!」俞良見請,欣然而入,直走到樓上,揀一個臨湖傍檻的閣幾坐下。

只見一個當日的酒保、便向俞良唱個喏:「覆解元,不知要打多少酒?」

俞良道,「我約一個相識在此。

你可將兩雙箸放在桌上,鋪下兩隻盞,等一等來問。」

酒保見說,便將酒缸、酒提、匙、著、盞、碟,放在面前,儘是銀器,俞良口中不道,心中自言:」好富貴去處,我卻這般生受!只有兩貫錢在身邊,做甚用?」

少頃,酒保又來問:「解元要多少酒,打來?」

俞良便道:「我那相識,眼見的不來了,你與我打兩角酒來。」

酒保便應了,又問:「解元,要甚下酒?」

俞良道:「隨你把來。」

當下酒保只當是個好客,折莫甚新鮮果品,可口餚饌,海鮮,案酒之類,鋪排面前,般般都有。

將一個銀酒缸盛了兩角酒,安一把杓兒,酒保頻將酒燙。

俞良獨自一個,從晌午前直吃到日哺時後。

面前按酒,吃得闌殘。

俞良手撫雕欄,下視湖光,心中愁悶。

喚將酒保來:「煩借筆硯則個。」

酒保道:「解元借筆硯,莫不是要題詩賦?卻不可污了粉壁,本店自有詩牌。

若是污了粉壁,小人今日當直,便折了這一日日事錢。」

俞良道:「恁地時,取詩牌和筆硯來。」

須臾之間,酒保取到詩牌筆硯,安在桌上。

俞良道:「你自退,我教你便來。

不叫時,休來。」

當下酒保自去。

俞良拽上閣門,用凳於頂住,自言道:「我只要顯名在這樓上,教後人知我。

你卻教我寫在詩牌上則甚?」

想起身邊只有兩貫錢,吃了許多酒食,捉甚還他?不如題了詩,推開窗,看著湖裡只一跳,做一個飽鬼。

當下磨得墨濃,蘸得筆飽,拂拭一堵壁於乾淨,寫下《鵲橋仙》詞:

來時秋暮,到時春暮,歸去又還秋暮。

豐樂樓上望西川,動不動八千里路。

青山無數,白雲無數,綠水又還無數。

人生七十古來稀,算恁地光陰,能來得幾度!

題畢,去後面寫道:「錦裡秀才俞良作。」

放下筆,不覺眼中流淚。

自思量道:「活他做甚,不如尋個死處,免受窮苦!」當下推開檻窗,望著下面猢水,待要跳下去,爭奈去岸又遠。

倘或跳下去不死,顛折了腿腳,如何是好?心生一計,解下腰間繫的舊絛,一搭搭在閣兒裡樑上,做一個活落圈。

俞良歎了一口氣,卻待把頭鑽入那圈裡去。

你道好湊巧!那酒保見多時不叫他,走來閣兒前,見關著門,不敢敲,去那窗眼裡打一張,只見俞良在內,正要鑽入圈裡去,又不捨得死。

酒保吃了一驚,火急向前推開門,人到裡面,一把抱住俞良道:「解元甚做作!你自死了,須連累我店中!」聲張起來,樓下掌管、師工、酒保、打雜人等,都上樓來,一時嚷動。

眾人看那俞良時,卻有八分酒,只推醉,口裡一胡一 言亂語不住聲。

酒保看那壁上時,茶盞來大小字寫了一壁,叫苦不迭:「我今朝卻不沒興,這一日事錢休了也!」道:「解元,吃了酒,便算了錢回去。」

俞良道:「做甚麼?你要便打殺了我!」酒保道:「解元,不要尋鬧。

你今日吃的酒錢,總算起來,共該五兩銀子。」

俞良道:「若要我五兩銀子,你要我性命便有,那得銀子還你!我自從門前走過,你家兩個著紫衫的邀住我,請我上樓吃酒。

我如今沒錢,只是死了罷。」

便望窗檻外要跳,唬得酒保連忙抱住。

當下眾人商議:「不知他在那裡住,忍晦氣放他去罷。

不時,做出人命來,明日怎地分說?」

便間俞良道:「解元,你在那裡住?」

俞良道:「我住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

我是西川成都府有名的秀才,因科舉來此間。

若我回去,路上顛在河裡水裡,明日都放下過你們。」

眾人道:「若真個死了時下好。」

只得忍晦氣,著兩個人送他去,有個下落,省惹官司。

當下教兩個酒保,攙扶他下樓。

出門迄一逼一十上路,卻又天色晚了。

兩個人一路扶著,到得孫婆店前,那客店門卻關了。

酒保便把俞良放在門前,卻去敲門。

裡面只道有甚客來,連忙開門。

酒保見開了門,撤了手便走。

俞良東倒西歪,踉踉蹌蹌,只待要顛。

孫婆討燈來一照,卻是俞良。

吃了一驚,沒奈何,叫兒子孫小二扶他入房裡去睡了。

孫婆便罵道:「昨日在我家蒿惱,白白裡送了他兩貫錢。

說道:『還鄉去。

』卻元來將去買酒吃!」俞良只推醉,由他罵,不敢則聲。

正是:人無氣勢精神減,囊少金錢應對難。

話分兩頭。

卻說南宋高字天於傳位孝宗,自為了太上皇,居於德壽宮。

孝宗盡事親之道,承顏順志,惟恐有違。

自朝賀問安,及良辰美景父子同游之外,上皇在德壽宮閒暇,每同內侍官到西湖遊玩。

或有時恐驚擾百姓,微服潛行,以此為常。

忽一日,上皇來到靈隱寺冷泉亭閒坐。

怎見得冷泉亭好處,有張輿詩四句:

朵朵峰巒擁翠華,倚雲樓閣是僧家。

憑欄盡日無人語,濯足寒泉數落花。

上皇正坐觀泉,寺中住持憎獻茶。

有一行者,手托茶盤,高擎下跪。

上皇龍目觀看,見他相貌魁梧,且是執札恭謹。

御音問道:「朕看你不像個行者模樣,可實說是何等人?」

那行者雙行流洞,拜告道:「臣姓李名直,原任南劍府大守。

得罪於監司,被誣贓罪,廢為庶人,家貧無以餬口。

本寺住持是臣母舅,權充行者,覓些粥亡,以延微命。」

上皇惻然不忍道:「待朕回官,當與皇帝言之。」

是晚回宮,恰好孝宗天子差太監到德壽宮問安,上皇就將甫劍大守李直分付去了,要皇帝復其原官。

過了數日,上皇再到靈隱寺中,那行者依舊來送茶。

上皇問道:「皇帝已復你的原官否?」

那行者叩頭奏道:「還未。」

上皇面有愧容。

次日,孝字天子恭請太上皇、皇太后,幸聚景園。

上皇不言不笑,似有怨怒之意,孝宗奏道:「今日風景融和,願得聖情開悅。」

上皇嘿然不答,太后道:「孩兒好意招老夫婦遊玩,沒事惱做甚麼?」

上皇歎口氣道:「『樹老招風,人老招賤。

』朕今年老,說來的話,都沒人作準了。」

孝宗愕然,正不知為甚緣故,叩頭請罪」上皇道:「朕前日曾替南劍府大守李直說個分上,竟不作準。

昨日於寺中復見其人,令我愧殺。」

孝宗道:「前奉聖訓,次日即諭宰相。

宰相說:「李直贓污狼藉,難以復用。

』既承聖眷,此小事,來朝便行。

今日且開懷一醉。」

上皇方才回嗔作喜,盡醉方休。

第二日,孝宗再諭宰相,要起用李直。

宰相依舊推辭,孝宗道:「此是太上主意。

昨日發怒,朕無地縫可入。

便是大逆謀反,也須放他。」

遂盡按其原官。

此事閣起不題。

再說俞良在孫婆店借宿之夜,上皇忽得一夢,夢遊西湖之上,見毫光萬道之中,卻有兩條黑氣沖天,竦然驚覺。

至次早,宣個圓夢先生來,說其備細。

先生奏道:「乃是有一賢人流落此地,游於西湖,口吐怨氣沖天,故托夢於上皇,必主朝廷得一賢人。

應在今日,不注吉凶。」

上皇聞之大喜,賞了圓夢先生。

遂入官中,更換衣裝,扮作文人秀才,帶幾個近侍官,都扮作斯丈模樣,一同信步出城。

行至豐樂樓前,正見兩個著紫衫的,又在門前邀請。

當下上皇與近侍官,一同入酒肆中。

走上樓去。

那一日樓上閣兒恰好都有人坐滿,只有俞良夜來尋死的那閣兒關著。

上皇便揭開簾兒,卻待入去,只見酒保告:「解元,不可入去,這閣兒不順溜!今日主人家便要打醋炭了。

待打過醋炭,卻教客人吃酒。」

上皇便問:「這閣兒如何不順溜?」

酒保告:「解元,說不可盡。

夜來有個秀才,是西川成都府人,因赴試下第,流落在此。

獨自一個在這閣兒裡,吃了五兩銀了酒食,吃的大醉。

直至日晚,身邊無銀子還酒錢,便放無賴,尋死覓活,自割自吊。

沒奈何怕惹官司,只得又賠店裡兩個人送他歸去。

且是住的遠,直到貢院橋孫婆客店裡歇。

因此不順溜,主家要打醋炭了,方教客人吃酒。」

上皇見說道:「不妨,我們是秀才,不懼此事。」

遂乃一齊坐下。

上皇抬頭只見壁上茶盞來大小字寫滿,卻是一隻《鵲橋仙》詞。

讀至後面寫道:「錦裡秀才俞良作」,龍顏暗喜,想道:「此人正是應夢賢士,這詞中有怨望之言。」

便問酒保:「此詞是誰所作?」

酒保告,「解元,此詞便是那夜來撒賴秀才寫的。」

上皇聽了,便問:「這秀才見在那裡住?」

酒保道:「見在貢院橋孫婆客店裡安歇。」

上皇買些酒食吃了,算了酒錢,起身回宮。

一面分付內侍官,傳一道旨意,著地方官干貢院橋孫婆店中,取錦裡秀才俞良火速回奏。

內侍傳將出去,只說太上聖旨,要喚俞良,卻不曾敘出緣由明白。

地方官心下也只糊塗,當下奉旨飛馬到貢院橋孫婆店前,左右的一索摳住孫婆。

因走得氣急,口中連喚「俞良,俞良!」孫婆只道被俞良所告,驚得面如土色。

雙膝跪下,只是磕頭。

差官道:「那婆子莫忙。

官裡要西川秀才俞良,在你店中也不在?」

孫婆方敢回言道:「告恩官,有卻有個俞秀才在此安下,只是今日清早起身回家鄉去了。

家中兒子送去,兀自未回。

臨行之時,又寫一首詞在壁上。

官人如不信,下馬來看便見。」

差官聽說,入店中看時,見壁上真個有只詞,墨跡尚然新鮮,詞名也是《鵲橋仙》,道是:

杏花紅雨,梨花白雪,羞對短亭長路。

東君也解數歸程,遍地落花飛絮。

胸中萬卷,筆頭千古,方信儒冠多誤。

青霄有路不須忙,便著輛草鞋歸去。

元來那俞良隔夜醉了,由那孫婆罵了一夜 。

到得五更,孫婆怕他又下去,教兒子小二清早起來,押送他出門。

俞良臨去,就壁上寫了這只詞。

孫小二送去,兀自未回。

差官見了此詞,便教左右抄了,飛身上馬。

另將一匹空馬,也教孫婆騎坐,一直望北趕去。

路上正迎見孫小二。

差官教放了孫婆,將孫小二摳住,問俞良安在。

孫小二戰戰兢兢道:「俞秀才為盤纏缺少,躊躕不進,見在北關門邊湯一團一 鋪裡坐。」

當下就帶孫小二做眼,飛馬趕到北關門下。

只見俞良立在那灶邊,手裡拿著一碗湯一團一 正吃哩,被使命叫一聲:「俞良聽聖旨。」

唬得俞良大驚,連忙放下碗,走出門跪下。

使命口宣上皇聖旨:「教俞良到德壽宮見駕。」

俞良不知分曉,一時被眾人簇擁上馬,迤邐直到德壽宮。

各人下馬。

且於侍班閣子內,聽候傳宣。

地方官先在宮門外叩頭覆命:「俞良秀才取到了。」

上皇傳旨,教俞良借紫入內。

俞良穿了紫衣軟帶,紗帽皂靴,到得金階之下,拜舞起居已畢。

上皇傳旨,問俞良:「豐樂樓上所寫《鵲橋仙》詞,是卿所作?」

俞良奏道:「是臣醉中之筆,不想驚動聖目。」

上皇道:「卿有如此才,不遠千里而來,應舉不中,是主司之過也。

卿莫有怨望之心?」

俞良奏道:「窮達皆天,臣豈敢怨!」上皇曰:「以卿大才,豈不堪任一方之寄?朕今賜卿衣紫,說與皇帝,封卿大官,卿意若何?」

俞良叩頭拜謝曰:「臣有何德能,敢膺聖眷如此!」上皇曰:「卿當於朕前,或詩或詞,可做一首,勝如使命所抄店中壁上之作。」

俞良奏乞題目。

上皇曰:「便只指卿今日遭遇朕躬為題。」

俞良領旨,左右便取餅文房四寶,放在俞良面前。

俞良一揮而就,做了一隻詞,名《過龍門令》:

冒險過秦關,跋涉長一江一 ,崎嶇萬里到錢塘。

舉不成名歸計拙,趁食街坊。

命蹇苦難當,寶有詞章,片言爭敢動吾皇。

敕賜紫袍歸故里,衣錦還鄉。

上皇看了,龍顏大喜,對俞良道:「卿要衣錦還鄉,朕當遂卿之志。」

當下御筆親書六句:

錦裡俞良,妙有詞章。

斑才不遇,落魄堪傷。

敕賜高官,衣錦還鄉。

分付內侍官,將這道旨意,送與皇帝,就引俞良去見駕。

孝宗見了上皇聖旨,因數日前為南劍大守李直一事,險些兒觸了大上之怒,今番怎敢遲慢?想俞良是錦裡秀才,如今聖旨批賜衣錦還鄉,若用他別處地方為官,又恐拂了太上的聖意。

即刻批旨:「俞良可授成都府大守,加賜白金千兩,以為路費。」

次日,俞良紫袍金帶,當殿謝恩已畢,又往德壽官,謝了上皇。

將御賜銀兩備辦鞍馬僕從之類,又將百金酬謝孫婆。

前呼後擁,榮歸故里,不在話下。

是日孝宗御駕來往德壽宮朝見上皇,謝其賢人之賜。

上皇又對孝宗說過:傳旨遍行天下,下次秀才應舉,須要鄉試得中,然後赴京殿試。

今時鄉試之例,皆因此起,流傳至今,永遠為例矣。

昔年司馬逢楊童,今日俞良際上皇。

若使文章皆遇主,功名遲早又何妨。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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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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