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第三十三卷 喬彥傑一妾破家
世事紛紛難訴陳,知機端不誤終身。
若論破國亡家者,儘是貪花戀色人。
話說大宋仁宗皇帝明道元年,這浙一江一 路寧海軍,即今杭州是也。
在城眾安橋北首觀音庵相近,有一個商人姓喬名俊,字彥傑 ,祖貫錢塘人。
自幼年喪父母,長而魁偉雄壯,好色貪一婬一。
娶妻高氏。
各年四十歲。
夫妻不生得男子,止生一女,年一十八歲,小字玉秀。
至親三口兒,止有一僕人,喚作賽兒。
這喬俊看來有三五萬貫資本,專一在長安崇德收絲,往東京賣了,販棗子一胡一 桃雜貨回家來賣,一年有半年不在家。
門首一交一 賽兒開張酒店,雇一個酒大工叫做洪三,在家造酒。
其妻高氏,掌管日逐出進錢鈔一應事務,不在話下。
明道二年春間,喬俊在東京賣絲已了,買了一胡一 桃棗子等貨,船到南京上新河泊,正要行船,因風阻了。
一住三日,風大,開船不得。
忽見鄰船上有一美婦,生得肌膚似雪,髻挽烏雲。
喬俊一見,心甚愛之。
乃訪問梢工道:「你船中是甚麼客人?緣何有宅眷在內?」
梢工答道:「是建康府周巡檢病筆,今家小扶靈柩回山東去。
這年小的婦人,乃是巡檢的小娘子。
官人問他做甚?」
喬俊道:「梢工,你與我問巡檢夫人,若肯將此妾與人,我情願多與他些財禮,討此婦為妾。
說得這事成了,我把五兩銀子謝你。」
梢工遂乃下船艙裡去說這親事。
言無數句,話不一席,有分教這喬俊娶這個婦人為妾,直使得:
一家人口因他喪,萬貫家資指日休。
當下梢工下船艙問老夫人道:「小人告夫人:跟前這個小娘子,肯嫁與人麼?」
老夫人道:「你有甚好頭腦說他?若有人要娶他,就應承罷,只要一千貫文財禮。」
梢工便說:「鄰船上有一販棗子客人,要娶一個二娘子,特命小人來與夫人說知。」
夫人便應承了。
梢工回覆喬俊說:「夫人肯與你了,要一千貫文財禮哩!」喬俊聽說大喜,即便開箱,取出一千貫文,便教梢工送過夫人船上去。
夫人接了,說與梢工,教請喬俊餅船來相見。
喬俊換了衣服,逕過船來拜見夫人。
夫人問明白了鄉貫姓氏,就叫侍妾近前分付道:「相公已死,家中兒子利害。
我今做主,將你嫁與這個官人為妾,即今便過喬官人船上去,寧海郡大馬頭去處,快活過了生世,你可小心伏侍,不可托大!」這婦人與喬俊拜辭了老夫人,夫人與他一個衣箱物件之類,卻送過船去。
喬俊取五兩銀子謝了梢工,心中十分歡喜,乃問婦人:「你的名字叫做甚麼?」
婦人乃言:「我叫作春香,年二十五歲。」
當晚就舟中與春香同鋪而睡。
次日天睛,風息浪平,大小船隻一齊都開。
喬俊也行了五六日,早到北新關,歇船上岸,叫一乘轎子抬了春香,自隨著徑入武林門裡。
來到自家門首下了轎,打發轎子去了。
喬俊引春香入家中來。
自先走入裡面去與高氏相見,說知此事,出來引春香入去參見。
高氏見了春香,焦躁起來,說:「丈夫,你既娶來了,我難以推故。
你只依我兩件事,我便容你。」
喬俊道:「你且說那兩件事?」
高氏啟口說出,直教喬俊有家難奔,有國難投。
正是:
婦人之語不宜聽,割戶分門壞五倫。
勿信妻言行大道,世間男子幾多人?
當下高氏說與丈夫:「你今已娶來家,我說也自枉然了。
只是要你與他別住,不許放在家裡!」喬俊聽得說:「這個容易,我自賃房屋一間與他另住。」
高氏又說:「自從今日為始,我再不與你做一處。
家中錢本什物、首飾衣服,我自與女兒兩個受用,不許你來討。
一應官司門戶等事,你自教賤婢支持,莫再來纏我。
你依得麼?」
喬俊沉吟了半晌,心裡道:「欲待不依,又難過日子。
罷罷!」乃言:「都依你。」
高氏不語。
次日早起去搬貨物行李回家,就央人賃房一間,在銅錢局前,——今對貢院是也。
揀個吉日,喬俊帶了周氏,點家火一應什物完備,搬將過去。
住了三朝兩日,歸家走一次。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不覺半年有餘。
喬俊蔽取人頭帳目及私房銀兩,還勾做本錢。
收絲已完,打點家中柴米之類,分付周氏:「你可耐靜,我出去多只兩月便回。
如有急事,可回去大一娘一家裡說知。」
道罷,逕到家裡說與高氏:「我明日起身去後,多只兩月便回。
倘有事故,你可照管周氏,看夫妻之面!」女兒道:「爹爹早回!」別了妻女,又來新住處打點明早起程。
此時是九月間,出門搭船,登途去了。
一去兩個月,周氏在家終日倚門而望,不見丈夫回來。
看看又是冬景至了。
其年大冷。
忽一日晚彤雲密佈,紛紛揚揚,下一天大雪。
高氏在家思忖,丈夫一去,因何至冬時節,只管不回?這周氏寒冷,賽兒又病重,起身不得;乃叫洪三將些柴米炭火錢物,送與周氏。
周氏見雪下得大,閉門在家哭泣。
聽得敲門,只道是丈夫回來,慌忙開門,見了洪大工挑了東西進門。
周氏乃問大工:「大一娘一大姐一向好麼?」
大工答道:「大一娘一見大官人不回,記掛你無盤纏,教我送柴米錢鈔與你用。」
周氏見說,回言:「大工,你回家去,多多拜上大一娘一大姐!」大工別了,自回家去。
次日午牌時分,周氏門首又有人敲門。
周氏道:「這等大雪,又是何人敲門?」
只因這人來,有分教周氏再不能與喬俊一團一 圓。
正是:
閉門屋裡坐,禍從天上來。
當日雪下得越大,周氏在房中向火。
忽聽得有人敲門,起身開門看時,見一人頭戴破頭巾,身穿舊衣服。
便問周氏道:「嫂子,喬俊在家麼?」
周氏答道:「自從九月出門,還未回哩。」
那人說:「我是他里長。
今來差喬俊去海寧砌一江一 塘,做夫十日,歇二十日,又做十日。
他既不在家,我替你們尋個人,你出錢雇他去做工。」
周氏答道:「既如此,只憑你教人替了,我自還你工錢。」
里長相別出門。
次日飯後,領一個後生,年約二十歲,與周氏相見。
里長說與周氏:「此人是上海縣人,姓董名小二,自幼他父母俱喪。
如今專靠與人家做工過日,每年只要你三五百貫錢,冬夏做些衣服與他穿。
我看你家裡又無人,可雇他在家走動也好。」
周氏見說,心中歡喜道:「委實我家無人走動。
看這人,想也是個良善本分的,工錢便依你罷了。」
當下遂謝了里長,留在家裡。
至次日,里長來叫去海寧做夫,周氏取些錢鈔與小二,跟著里長去了十日,回來。
這小二在家裡小心謹慎,燒香掃地,件件當心。
且說喬俊在東京賣絲,與一個上廳行首沈瑞蓮來往,倒身在他家使錢,因此留戀在彼。
全不管家中妻妾,只戀花門柳戶,逍遙快樂。
那知家裡賽兒病了兩個餘月,死了。
高氏叫洪三買具棺木,扛出城外化人場燒了。
高氏立性貞潔,自在門前賣酒,無有半點狂心。
不想周氏自從安了董小二在家,到有心看上他。
有時做夫回來,熱羹熱飯搬與他吃。
小二見他家無人,勤謹做活。
周氏時常眉來眼去的勾一引 他。
這小二也有心,只是不敢上前。
一日正是十二月三十日夜,周氏叫小二去買些酒果魚肉之類過年。
到晚,周氏叫小二關了大門,去灶上蕩一注子酒,切些肉做一盤,安排火盆,點上了燈,就擺在房內床 面前桌兒上。
小二在灶前燒火,周氏輕輕的叫道:「小二,你來房裡來,將些東西去吃!」小二千不合萬不合走入房內,有分教小二死無葬身之地。
正是:
僮僕人家不可無,豈知撞了不良 徒。
分明一段蹺蹊事,瞞著堂堂大丈夫。
此時周氏叫小二到床 前,便道:「小二,你來你來,我和你吃兩杯酒,今夜你就在我房裡睡罷。」
小二道:「不敢!」周氏罵了兩三聲「蠻子」,雙手把小二抱到床 邊,挨肩而坐。
便將小二扯過懷中,解開主腰兒,一交一 他摸胸前麻一團一 也似白奶。
小二一婬一心蕩漾,便將周氏臉摟過來,將舌尖幾度在周氏口內,任意快樂。
周氏將酒篩下,兩個吃一個一交一 杯酒,兩人合吃五六杯。
周氏道:「你在外頭歇,我在房內也是自歇,寒冷難熬。
你今無福,不依我的口。」
小二跪下道:「感承娘子有心,小人辦有意多時了,只是不敢說。
今日娘子抬舉小人,此恩殺身難報。」
二人說罷,解衣脫帶,就做了夫妻。
一夜 快樂,不必說了。
天明,小二先起來燒湯洗碗做飯,周氏方起,梳妝洗面罷,吃飯。
正是:
少女少郎,情一色相當。
卻如夫妻一般在家過活,左右鄰舍皆知此事,無人閒管。
卻說高氏因無人照管門前酒店,忽一日,聽得閒人說:「周氏與小二通姦。」
且信且疑,放心不下。
因此教洪大工去與周氏說:「且搬回家,省得兩邊家火、」周氏見洪大工來說,沉吟了半晌,勉強回言道:「既是大一娘一好意,今晚就將家火搬回家去。」
洪工大得了言語自回家了。
周氏便叫小二商量,「今大一娘一要我搬回家去,料想違他不得,只是你卻如何?」
小二答道:「娘子,大一娘一家裡也無人,小人情願與大一娘一家送酒走動。
只是一件,不比此地,不得與娘子快樂了;不然,就今日拆散了罷。」
說罷,兩個摟抱著,哭了一回。
周氏道:「你且安心,我今收拾衣箱什物,你與我挑回大一娘一家去。
我自與大一娘一說,留你在家,暗地裡與我快樂。
且等丈夫回來,再做計較。」
小二見說,才放心歡喜。
回言道:「萬望娘子用心!」當日下午收拾已了,小二先挑了箱籠來。
捱到黃昏,洪大工提個燈籠去接周氏。
周氏取具鎖鎖了大門,同小二回家。
正是:
飛蛾撲火身須喪,蝙蝠投竿命必傾。
當時小二與周氏到家,見了高氏。
高氏道:「你如今回到家一處住了,如何帶小二回來?何不打發他去了?」
周氏道:「大一娘一門前無人照管,不如留他在家使喚,待等丈夫回時,打發他未遲。」
高氏是個清潔的人,心中想道:「在我家中,我自照管著他,有甚皂絲麻線?」
遂留下教他看店,討酒罈,一應都會得。
不覺又過了數月。
周氏雖和小二有情,終久不比自住之時兩個任意取樂。
一日,周氏見高氏說起小二諸事勤謹,又本分,便道:「大一娘一何不將大姐招小二為婚,卻不便當?」
高氏聽得大怒,罵道:「你這個賤人,好沒志氣!我女兒招雇工人為婿?」
周氏不敢言語,吃高氏罵了三四日。
高氏只倚著自身正大,全不想周氏與他通姦,故此要將女兒招他。
若還思量此事,只消得打發了小二出門,後來不見得自身同女打死在獄,滅門之事。
且說小二自三月來家,古人云:「一年長工,二年家公,三年太公。」
不想喬俊一去不回,小二在大一娘一家一年有餘,出入房室,諸事托他,便做喬家公,欺負洪三。
或早或晚,見了玉秀,便將言語調戲他,不則一日。
不想玉秀被這小二奸騙了。
其事周氏也知,只瞞著高氏。
似此又過了一月。
其時是六月半,天道大熱,玉秀在房內洗浴。
高氏走入房中,看見女兒奶大?吃了一驚。
待女兒穿了衣裳,叫女兒到面前問道:「你吃何人弄了身體,這奶大了?你好好實說,我便饒你!」玉秀推托不過,只得實說:「我被小二哄了。」
高氏跌腳叫苦:「這事都是這小婆一娘一做一路,壞了我女孩兒!此事怎生是好?」
欲待聲張起來,又怕嚷動人知,苦了女兒一世之事。
當時沉吟了半晌,眉頭一蹙,計上心來,只除害了這蠻子,方才免得人知。
不覺又過了兩月。
忽值八月中秋節到,高氏叫小二買些魚肉果子之物,安排家宴。
當晚高氏、周氏、玉秀在後園賞月,叫洪三和小二別在一邊吃。
高氏至夜三更,叫小二賞了兩大碗酒。
小二不敢推辭,一飲而盡,不覺大醉,倒了。
洪三也有酒,自去酒房裡睡了。
這小二隻因酒醉,中了高氏計策,當夜便是:
東嶽新添枉死鬼,陽間不見少年人。
當時高氏使女兒自去睡了,便與周氏說:「我只管家事買賣,那知你與這蠻子通姦。
你兩個做了一路,故意教他奸了我的女兒。
丈夫回來,教我怎的見他分說?我是個清清白白的人,如今討了你來,被你玷辱我的門風,如何是好!我今與你只得沒奈何害了這蠻子性命,神不知,鬼不覺。
倘丈夫回來,你與我女兒俱各免得出醜,各無事了。
你可去將條索來!」周氏初時不肯,被高氏罵道:「都是你這賤人與他通姦,因此壞了我女兒!你還戀著他?」
周氏吃罵得沒奈何,只得去房裡取了麻索,遞與高氏。
高氏接了,將去小二脖項下一絞。
原來婦人家手軟,縛了一個更次,絞不死。
小二喊起來。
高氏急了,無家火在手邊,教周氏去灶前捉把劈柴斧頭,把小二腦門上一斧,腦漿流出死了。
高氏與周氏商量:「好卻好了,這死一屍一須是今夜發落便好。」
周氏道:「可叫洪三起來,將塊大石縛在一屍一上,馱去丟在新橋河裡水底去了,待他一屍一首自爛,神不知,鬼不覺。」
高氏大喜,便到酒作坊裡叫起洪大工來。
大工走入後園,看見了小二一屍一首道:「祛除了這害最好,倘留他在家,大官人回來,也有老大的口面。」
周氏道:「你可趁天未明,把一屍一首馱去新河裡,把塊大石縛住,墜下水裡去。
若到天明,倘有人問時,只說道小二偷了我家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
他家一向又無人往來的,料然沒事。」
洪大工馱了一屍一首,高氏將燈照出門去。
此時有五更時分,洪大工馱到河邊,掇塊大石,綁縛在一屍一首上,丟在河內,直推開在中心裡。
這河有丈餘深水,當時沉下水底去了,料道永無蹤跡。
洪大工回家,輕輕的關了大門,高氏與周氏各回房裡睡了。
高氏雖自清潔,也欠些聰明之處,錯干了此事。
既知其情,只可好好打發了小二出門便了。
千不合,萬不合,將他絞死。
後來卻被人首告,打死在獄,滅門絕戶,悔之何及!
且說洪大工睡至天明,起來開了酒店,高氏依舊在門前賣酒。
玉秀眼中不見了小二,也不敢問。
周氏自言自語,假意道:「小二這廝無禮,偷了我首飾物件,夜間逃走了。」
玉秀自在房裡,也不問他。
那鄰舍也不管他家小二在與不在。
高氏一時害了小二性命,疑決不下,早晚心中只恐事發,終日憂悶過日。
正是:
要人知重勤學,怕人知事莫做。
卻說武林門外清湖閘邊,有個做靴的皮匠,姓陳名文,渾家程氏五一娘一。
夫妻兩口兒,止靠做靴鞋度日。
此時是十月初旬,這陳文與妻子爭論,一口氣,走入門裡滿橋邊皮市裡買皮,當日不回,次日午後也不回。
程五一娘一心內慌起來。
又過了一夜 ,亦不見回。
獨自一個在家煩惱。
將及一月,並無消息。
這程五一娘一不免走入城裡問訊。
徑到皮市裡來,問賣皮店家,皆言:「一月前何曾見你丈夫來買皮?莫非死在那裡了?」
有多口的道:「你丈夫穿甚衣服出來?」
程五一娘一道:「我丈夫頭戴萬字頭巾,身穿著青絹一口中。
一月前說來皮市裡買皮,至今不見信息,不知何處去了?」
眾人道:「你可城內各處去尋,便知音信。」
程五一娘一謝了眾人,繞城中逢人便問。
一日,並無蹤跡。
過了兩日,吃了早飯,又入城來尋問。
不端不正,走到新橋上過。
正是事有湊巧,物有偶然。
只見河岸上有人喧哄說道:「有個人死在河裡,身上穿領青衣服,泛起在橋下水面上。」
程五一娘一聽得說,連忙走到河岸邊,分開人眾一看時,只見水面上漂浮一個死一屍一,穿著青衣服。
遠遠看時,有些相像。
程氏便大哭道:「丈夫緣何死在水裡?」
看的人都呆了。
程氏又哀告眾人:「那個伯伯肯與一奴一家拽過我的丈夫一屍一首到岸邊,一奴一家認一認看。
一奴一家自奉酒錢五十貫。」
當時有一個破落戶,聽做王酒酒,專一在街市上幫閒打哄,賭騙人財。
這廝是個潑皮,沒人家理他。
當時也在那裡看,聽見程五一娘一許說五十貫酒錢,便說道:「小娘子,我與你拽過一屍一首來岸邊你認看。」
五一娘一哭罷,道:「若得伯伯如此,深恩難報!」這王酒酒見只過往船,便跳上船去,叫道:「梢工,你可住一住,等我替這個小娘子拽這一屍一首到岸邊。」
當時王酒酒拽那一屍一首來。
王酒酒認得喬家董小二的一屍一首,口裡不說出來,只教程氏認看。
只因此起,有分教高氏一家死於非命。
正是:
鬧裡鑽頭熱處歪,遇人猛惜愛錢財。
誰知錯認一屍一和首,引出冤家禍患來。
此時王酒酒在船上,將竹篙推那一屍一首到岸邊來。
程氏看時,見頭面一皮肉卻被水浸壞了,全不認得。
看身上衣服卻認得,是丈夫的模樣,號號大哭,哀告王酒酒道:「煩伯伯同一奴一去買口棺木來盛了,卻又作計較。」
王酒酒便隨程五一娘一到褚堂仵作李一團一 頭家,買了棺木,叫兩個火家來河下撈起一屍一首,盛於棺內,就在河岸邊存著。
那時新橋下無甚人家住,每日止有船隻來往。
程氏取五十貫錢,謝了王酒酒。
王酒酒得了錢,一徑走到高氏酒店門前,以買酒為名,便對高氏說:「你家緣何打死了董小二,丟在新橋河內?如今泛將起來。
你道一場好笑!那裡走一個來錯認做丈夫一屍一首,買具棺木盛了,改日卻來埋葬。」
高氏道:「王酒酒,你莫一胡一 言亂語。
我家小二,偷了首飾衣服在逃,追獲不著,那得這話!」王酒酒道:「大娘子,你不要賴!瞞了別人,不要瞞我。
你今送我些錢鈔買求我,我便任那婦人錯認了去。
你若白賴不與我,我就去本府首告,叫你吃一場人命官司。」
高氏聽得,便罵起來:「你這破落戶,千刀萬剮的賊,不長俊的乞丐!見我丈夫不在家,今來詐我!」王酒酒被罵,大怒而去。
能殺的婦人,到底無志氣,一胡一 亂與他些錢鈔,也不見得弄出事來。
當時高氏千不合萬不合,罵了王酒酒這一頓,被那廝走到寧海郡安撫司前,叫起屈來。
安撫相公正坐廳上押文書,叫左右喚至廳下,問道:「有何屈事?」
王酒酒跪在廳下,告道:「小人姓王名青,錢塘縣人,今來首告:鄰居有一喬俊,出外為商未回,其妻高氏,與妾周氏,一女玉秀,與家中一雇工人董小二有姦情。
不知怎的緣故,把董小二謀死,丟在新橋河裡,如今泛起。
小人去與高氏言說,反被本婦百般辱罵。
他家有個酒大工,叫做洪三,敢是同心謀害的。
小人不甘,因此叫屈。
望相公明鏡昭察!」安撫聽罷,著外郎錄了王青口詞,押了公文,差兩個牌軍押著王青去捉拿三人並洪三,火急到廳。
當時公人徑到高氏家,捉了高氏、周氏、玉秀、洪三四人,關了大門,取鎖鎖了,逕到安撫司廳上。
一行人跪下。
相公是蔡州人,姓黃名正大,為人奸狡,貪濫酷刑。
問高氏:「你家董小二何在?」
高氏道:「小二拐物在逃,不知去向。」
王青道:「要知明白,只問洪三,便知分曉。」
安撫遂將洪三拖翻拷打,兩腿五十黃荊,血流滿地。
打熬不過,只得招道:「董小二先與周氏有奸,後搬回家,奸了玉秀。
高氏知覺,恐丈夫回家,辱滅了門風。
於今年八月十五日中秋夜賞月,教小的同小二兩個在一邊吃酒,我兩個都醉了。
小的怕失了事,自去酒房內睡了。
到五更時分,只見高氏、周氏來酒房門邊,叫小的去後園內,只見小二一屍一首在地,教我速馱去丟在河內去。
小的問高氏因由,高氏備將前事說道:『二人通同奸騙女兒,倘或丈夫回日,怎的是好?我今出於無奈,因是趕他不出去,又怕說出此情,只得用麻索絞死了。
』小的是個老實的人,說道:『看這廝忒無理,也祛除了一害。
』小的便將小二一屍一首,馱在新橋河邊,用塊大石,縛在他身上,沉在水底下。
只此便是實話。」
安撫見洪三招狀明白,點指畫字。
二婦人見洪三已招,驚得魂不附體,玉秀抖做一塊。
安撫叫左右將三個婦人過來供招,玉秀只得供道:「先是周氏與小二有奸。
母高氏收拾回家,將一奴一調戲,一奴一不從。
後來又調戲,一奴一又不從。
將一奴一強抱到後園奸騙了。
到八月十五日,備果吃酒賞月,母高氏先叫一奴一去房內睡了,並不知小二死亡之事。」
安撫又問周氏:「你既與小二有奸,緣何將女孩兒壞了?你好好招承,免至受苦!」周氏兩淚一交一 流,只得從頭一一招了。
安撫又問高氏:「你緣何謀殺小二?」
高氏抵賴不過,從頭招認了。
都押下牢監了。
安撫俱將各人供狀立案,次日差縣尉一人,帶領仵作行人,押了高氏等去新河橋下檢一屍一。
當日鬧動城裡城外人都得知,男子婦人,挨肩擦背,不計其數,一齊來看。
正是: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里。
卻說縣尉押著一行人到新橋下,打開棺木,取出一屍一首,檢看明白。
將一屍一放在棺內,縣尉帶了一干人回話。
董小二一屍一雖是斧頭打碎頂門,麻索絞痕見在。
安撫叫左右將高氏等四人各打二十下,都打得昏暈復醒。
取一面長枷,將高氏枷了。
周氏、玉秀、洪三俱用鐵索鎖了,押下大牢內監了。
王青隨衙聽候。
且說那皮匠婦人,也知得錯認了,再也不來哭了。
思量起來,一場惶恐,幾時不敢見人。
這話且不說。
再說玉秀在牢中湯水不吃,次日死了。
又過了兩日,周氏也死了。
洪三看看病重,獄卒告知安撫,安撫令官醫醫治,不痊而死。
止有高氏渾身發腫,棒瘡疼病熬不得,飯食不吃,服藥無用,也死了。
可憐不勾半個月日,四個都死在牢中。
獄卒通報,知府與吏商量,喬俊久不回家,妻妾在家謀死人命,本該償命。
凶身人等俱死,具表申奉朝廷,方可決斷。
不則一日,聖旨到下,開讀道:「凶身俱已身死,將傢俬抄扎入官。
小二一屍一首,又無苦主親人來領,燒化了罷。」
當時安撫即差吏去,打開喬俊家大門,將細軟錢物,盡數入官。
燒了董小二一屍一首,不在話下。
卻說喬俊合當窮苦,在東京沈瑞蓮家,全然不知家中之事。
住了兩年,財本使得一空,被虔婆常常發語道:「我女兒戀住了你,又不能接客,怎的是了?你有錢鈔,將些出來使用;無錢,你自離了我家,等我女兒接別個客人。
終不成餓死了我一家罷!」喬俊是個有錢過的人,今日無了錢,被虔婆趕了數次,眼中淚下。
尋思要回鄉,又無盤纏。
那沈瑞蓮見喬俊淚下,也哭起來,道:「喬郎,是我苦了你!我有些日前趲下的零碎錢,與你些,做盤纏回去了罷。
你若有心,到家取得些錢,再來走一遭。」
喬俊大喜,當晚收拾了舊衣服,打了一個衣包一皮。
沈行首取出三百貫文,把與喬俊打在包一皮內。
別了虔婆,馱了衣包一皮,手提了一條棍棒,又辭了瑞蓮,兩個流淚而別。
且說喬俊於路搭船,不則一日,來到北新關。
天色晚了,便投一個相識船主人家宿歇,明早入城。
那船主人見了喬俊,吃了一驚,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裡去了,只管不回?你家中小娘子周氏,與一個雇工人有奸。
大娘子取回一家住了,卻又與你女兒有奸。
我聽得人說,不知爭奸也是怎的,大娘子謀殺了雇工人,酒大工洪三將一屍一丟在新橋河內。
有了兩個月,一屍一首泛將起來,被人首告在安撫司。
捉了大娘子、小娘子、你女兒並酒大工洪三到官。
拷打不過,只得招認。
監在牢裡,受苦不過,如今四人都死了。
朝廷文書下來,抄扎你家財產入官。
你如今投那裡去好?」
喬俊聽罷,卻似:
分開八片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來!
這喬俊驚得呆了半晌,語言不得。
那船主人排些酒飯與喬俊吃,那裡吃得下!兩行淚珠,如雨收不住,哽咽悲啼。
心下思量:「今日不想我閃得有家難奔,有國難投,如何是好?」
番來覆去,過了一夜 。
次日黑早起來,辭了船主人,背了衣包一皮,急急奔武林門來。
到著自家對門一個古董店王將仕門首立了。
看自家房屋,俱拆沒了,止有一片荒地。
卻好王將仕開門,喬俊放下衣包一皮,向前拜道:「老伯伯,不想小人不回,家中如此模樣!」王將仕道:「喬官人,你一向在那裡不回?」
喬俊道:「只為消折了本錢,歸鄉不得,並不知家中的消息。」
王將仕邀喬俊到家中坐定道:「賢侄聽老身說,你去後家中如此如此。」
把從頭之事,一一說了。
「只好笑一個皮匠婦人,因丈夫死在外邊,到來錯認了一屍一。
卻被王酒酒那廝首告,害了你大妻、小妾、女兒並洪三到官,被打得好苦惱,受疼不過,都死在牢裡。
家產都抄扎入官了。
你如今那裡去好?」
喬俊聽罷,兩淚如傾,辭別了王將仕。
上南不是,落北又難,歎了一口氣,道:「罷罷罷!我今年四十餘歲,兒女又無,財產妻妾俱喪了,去投誰的是好?」
一徑走到西湖上第二橋,望著一湖清水便跳,投入水下而死。
這喬俊一家人口,深可惜哉!
卻說王青這一日午後,同一般破落戶在西湖上閒蕩,剛到第二橋坐下,大家商量湊錢出來買碗酒吃。
眾人道:「還勞王大哥去買,有些便宜。」
只見王酒酒接錢在手,向西湖裡一撒,兩眼睜得圓溜溜,口中大罵道:「王青!那董小二奸人一妻 女,自取其死,與你何干?你只為詐錢不遂,害得我喬俊好苦!一門親丁四口,死無葬身之地。
今日須償還我命來!」眾人知道是喬俊敖體,替他磕頭告饒。
只見王青打自己把掌約有百餘,罵不絕口,跳入湖中而死。
眾人傳說此事,都道喬俊雖然好色貪一婬一,卻不曾害人,今受此慘禍,九泉之下,怎放得王青過!這番索命,亦天理之必然也。
後人有詩云:
喬俊貪一婬一害一門,王青毒害亦亡身。
從來好色亡家國,豈見詩書誤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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