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萬事乘除總在天,何必愁腸千萬結。放心寬,莫量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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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警世通言

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

得歲月,延歲月;得歡悅,且歡悅。

萬事乘除總在天,何必愁腸千萬結。

放心寬,莫量窄。

古今興廢言不徹。

金谷繁華眼底塵,淮陰事業鋒去血。

臨潼會上膽氣消,丹陽縣裡蕭聲絕。

到來弱草勝春花,運上一精一金遜頑鐵。

逍遙快樂是便宜,到老方知滋味別,一精一衣淡飯足家常,養得浮生一世拙。

開話己畢,未入正文,且說唐詩四句:

周公恐懼流言日,王莽謙恭下士時。

假使當年身便死,一生真偽有誰知!

此詩大抵說人品有真有偽,須要惡而知其美,好而知其惡。

第一句說周公。

那周公,姓姬,名旦,是周文王少子。

有聖德,輔其兄武王伐商,定了周家八百年天下。

武王病,周公為冊文告天,願以身代。

藏其冊於金匱,無人知之。

以後武王崩,太子成王年幼,周公抱成王於膝,以朝諸侯。

有庶兄管叔、蔡叔將謀不軌,心忌周公,反布散流言,說周公欺侮幼主,不久篡位。

成王疑之。

周公辭了相位,避居東國,心懷恐懼。

一日,天降大風疾雷,擊開金匱,成王見了冊文,方知周公之忠,迎歸相位,誅了管叔、蔡叔,周室危而復安。

假如管叔、蔡叔流言方起,說周公有反叛之心,周公一病而亡,金匾之文未開,成王之疑未釋,誰人與他分辨?後世卻下把好人當做惡人?第二句說王莽。

王莽字巨君,乃西漢平帝之舅。

為人奸詐。

自恃椒房一寵一 勢,相國威權,陰有篡漢之意。

恐人心不服,乃折節謙恭,尊禮賢士,假行公道,虛張功業。

天下郡縣稱莽功德者,共四十八萬七千五百七十二人。

莽知人心歸己,乃眈平帝,遷太后,自立為君。

改國號曰新,一十八年。

直至南陽劉文叔起兵復漢,被誅。

假如王莽早死了十八年,卻不是完名全節一個賢宰相,垂之史冊?不把惡人當做好人麼?所以古人說:「日久見人心。」

又道:「蓋棺論始定。」

不可以一時之譽,斷其為君了;不可以一時之謗,斷其為小人。

有詩為證:

毀譽從來不可聽,是非終久自分明。

一時輕信人言語.自有明人話不平。

如今說先朝一個宰相,他在下位之時,也著實有名有譽的。

後來大權到手,任性一胡一 為,做錯了事,惹得萬口唾罵,飲恨而終。

假若有名譽的時節,一個瞌睡死去了不醒,人還千惜萬惜,道國家沒福,恁般一個好人,未能大用,不盡其才,卻到也留名於後世。

及至萬口唾罵時,就死也遲了。

這到是多活了幾年的不是!那位宰相是誰?在那一個朝代?這朝代不近不遠,是北宋神宗皇帝年間,一個首相,姓王,名安石,臨川人也,此人目下十行,書窮萬卷。

名臣文彥博、歐陽修、曾鞏、韓維等,無不奇其才而稱之。

方及二旬,一舉成名。

初任浙一江一 慶元府鄞縣知縣,興利除害,大有能聲。

轉在揚州僉判,每讀書達旦不寐。

日已高,聞太守坐堂,多不及盥漱而往。

時揚州太守,乃韓魏公,名琦者。

見安石頭面垢污,知未盥漱,疑其夜飲,勸以勤學。

安石謝教,絕不分辨。

後韓魏公察聽他徹夜讀書,心甚異之,更誇其美。

升一江一 寧府知府,賢聲愈著,直達帝聰。

正是:「只因前段好,誤了後來人。」

神宗天子勵一精一圖治,聞王安石之賢,特召為翰林學士。

天子問為治何法,安石以堯舜之道為對,天子大悅。

不二年,拜為首相,封荊國公,舉朝以為皋夔復出,伊周再生,同聲相慶,惟李承之見安石雙眼多白,謂是好邪之相,他日必亂天下。

蘇老泉見安石衣服垢敝,經月不洗面,以為不近人情,作《辨好論》以刺之。

此兩個人是獨得之見,誰人肯信!不在話下。

安石既為首相,與神宗天子相知,言聽計從,立志一套新法來,即幾件新法?農田法、水利法、青苗法、均輸法、保甲法、免役法、市易法、保馬法、方田法、免行法。

專聽一個小人,姓呂名惠卿,及伊子王方,朝夕商議,斥逐忠良,拒絕直諫。

民間怨聲載道,天變迭興。

荊公自以為是,復倡為三不足之說:「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恤,祖宗之法不足守。」

因他性子執拗,主意一定,佛菩薩也勸他不轉,人皆呼為拗相公。

文彥博、韓琦許多名臣,先誇佳說好的,到此也自悔失言。

一個個上表爭論,不聽,辭官而去。

自此持新法益堅。

祖制紛更,萬民失業。

一日,愛子王方病疽而死,荊公痛思之甚。

招天下高僧,設七七四十九日齋醮,薦度亡靈,荊公親自行香拜表。

其日,第四十九日齋醮已完,漏下四鼓,荊公焚香送佛,忽然昏倒於拜氈之上。

左右呼喚不醒。

到五更,如夢初覺。

口中道:「詫異!詫異!」左右扶進中門。

吳國夫人命丫鬟接入內寢,問其緣故。

荊公眼中垂淚道:「適才昏憒之時,恍恍忽忽到一個去處,如大官府之狀,府門尚閉。

見吾兒王方荷巨枷約重百斤,力殊不勝,蓬首垢面,流血滿體,立於門外,對我哭訴其苦,道:『陰司以兒父久居高位,不思行善,專一任性執拗,行青苗等新法,蠢國害民,怨氣騰天,兒不幸陽祿先盡,受罪極重,非齋醮可解。

父親宜及蚤回頭,休得貪戀富貴,……』說猶未畢,府中開門吆喝,驚醒回來。」

夫人道:「『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妾亦聞外面人言籍籍,歸怨相公。

相公何不急流勇退?早去一日,也省了一日的咒署。」

荊公從夫人之言,一連十來道表章,告病辭職。

天子風聞外邊公論,亦有厭倦之意,遂從其請,以使相判一江一 寧府。

故宋時,凡宰相解位,都要帶個外任的職銜,到那地方資祿養老,不必管事。

荊公想一江一 寧乃金陵古跡之地,六朝帝王之都,一江一 山秀麗,人物繁華,足可安居,甚是得意。

夫人臨行,盡出房中釵釧衣飾之類,及所藏寶玩,約數千金,佈施各庵院寺觀打醮焚香,以資亡兒王方冥福。

擇日辭朝起身,百官設餞送行。

荊公托病,都不相見。

府中有一親吏,姓一江一 名居,甚會答應。

荊公只帶此一人,與僮僕隨家眷同行。

東京至金陵都有水路,荊公不用官船,微服而行,駕一小艇,由黃河溯流而下。

將次開船,荊公喚一江一 居及眾僮僕分付:「我雖宰相,今已掛冠而歸。

凡一路馬頭歇船之處,有問我何姓何名何官何職,汝等但言過往遊客,切莫對他說實話,恐驚動所在官府,前來迎送,或起夫防護,騷擾居民不便。

若或洩漏風聲,必是汝等需索地方常例,詐害民財。

吾若知之,必皆重責。」

眾人都道:「謹領鈞旨。」

一江一 居稟道:「相公白龍魚服,隱姓潛名,倘或途中小輩不識高低,有譭謗相公者,何以處之?」

荊公道:常言『宰相腹中撐得船過』,從來人言不足恤。

言吾善者,不足為喜;道吾惡者,不足為怒。

只當耳邊風過去便了,切莫攬事。」

一江一 居領命,並曉諭水手知悉。

自此水路無話。

不覺二十餘日,已到鍾離地方。

荊公原有痰火症,住在小舟多日,情懷抑鬱,人症復發。

思欲捨舟登陸,觀看市井風景,少舒愁緒。

分付管家道:「此去金陵不遠,你可小心伏侍夫人家眷,從水路,由瓜步淮揚過一江一 ,我從陸路而來。

約到金陵一江一 口相會。」

安石打發家眷開船,自己只帶兩個憧僕,並親吏一江一 居,主僕共是四人,登岸。

只因水陸舟車擾,斷送南來北往人。

一江一 居稟道:「相公陸行,必用腳力。

還是拿鈞帖到縣驛取討,還是自家用錢雇賃?」

荊公道:「我分付在前,不許驚動官府,只自家雇賃便了。」

一江一 居道:「若自家雇賃,須要投個主家。」

當下憧僕攜了包一皮裹,一江一 居引荊公到一個經紀人家來。

主人迎接上坐,問道:「客官要往那裡去?」

荊公道:「要在一江一 寧,欲覓肩輿一乘,或騾或馬三匹,即刻便行,」主人道:「如今不比當初,忙不得哩!」荊公道:「為何?」

主人道:「一言難盡!自從拗相公當權,創立新法,傷財害民,戶口逃散。

雖留下幾戶窮民,只好奔走官差,那有空役等雇?況且民窮財盡,百姓餐餐不飽,沒閒錢去養馬騾。

就有幾人,也不勾差使。

客官坐穩,我替你抓尋去。

尋得下莫喜,尋不來莫怪;只是比往常一倍錢要兩倍哩!」一江一 居問道:「你說那拗柏公是誰?」

主人道:「叫做王安石,聞說一雙白眼睛。

惡人自有惡相。」

荊公垂下眼皮,叫一江一 居莫管別人家閒事。

主人去了多時,來回復道:「轎夫只許你兩個,要三個也不能勾,沒有替換,卻要把四個人的夫錢雇他。

馬是沒有,止尋得一頭騾,一個叫驢。

明日五鼓到我店裡。

客官將就去得時,可付些銀子與他。」

荊公聽了前番許多惡話,不耐煩,巴不得走路,想道:「就是兩個夫子,緩緩而行也罷。

只是少一個頭口,沒奈何,把一匹與一江一 居坐,那一匹,教他兩個輪流坐罷。」

分付一江一 居,但憑主人定價,不要與他計較。

一江一 居把銀子稱付主人。

日光尚早,荊公在主人家悶不過,喚童兒跟隨,走出街市閒行。

果然市井蕭條,店房稀少。

荊公暗暗傷感。

步到一個茶坊,到也潔淨,荊公走進茶坊,正欲喚茶,只見壁間題一絕句云:

祖宗制度至詳明,百載余黎樂太平。

白眼無端偏固執,紛紛變亂拂人情。

後款云:「無名子慨世之作。」

荊公默然無語,連茶也沒興吃了,慌忙出門。

又走了數百步,見一所道院。

荊公道:「且去隨喜一回,消遣則個。」

走進大門,就是三間廟宇。

荊公正欲瞻禮,尚未跨進殿檻,只見個壁外面粘著一幅黃紙,紙上有詩句:

五葉明良致太平,相君何事苦紛更?

既言堯舜宜為法,當效伊周輔聖明。

排盡舊臣居散地,盡為新法誤蒼生。

翻思安樂窩中老,先諷天津杜字聲。

先前英宗皇帝時,有一高土,姓邵名雍,別號堯夫,一精一於數學,通天徹地,自名其居為安樂窩。

常與客遊洛陽天津橋上,聞杜字之一聲 ,歎道:「天下從此亂矣!」客問其故。

堯夫答道:「天下將治,地氣自北而南;天下將亂,地氣自南而北。

洛陽舊無杜字,今忽有之,乃地氣自南而北之征。

不久天子必用南人為相,變亂祖宗法度,終宋世不得太平。」

這個兆,正應在王安石身上。

荊公默誦此詩一遍,問香火道人:「此詩何人所作?沒有落款?」

道人道:「數日前,有一道侶到此索紙題詩,粘於壁上,說是罵什麼拗相公的。」

荊公將詩紙揭下,藏於袖中,默然而出。

回到主人家,悶悶的過了一夜 :

五鼓雞鳴,兩名夫和一個趕腳的牽著一頭騾,一個叫驢都到了。

荊公素性不十分梳洗,上了肩輿。

一江一 居來了驢子,讓那騾子與僮僕兩個更換騎坐。

約行四十餘里,日光將午,到一村鎮。

一江一 居下了驢,走上一步,稟道:「相公,該打中火了。」

荊公因痰火病發,隨身扶手,帶得有清肺干糕,及丸藥茶餅等物。

分付手下:「只取沸汾一甌來,你們自去吃飯。」

荊公將沸湯調茶,用了點心。

眾人吃飯,兀自未了。

荊公見屋傍有個坑廁,付一張毛紙,走去登東。

只見坑廁土牆上,白石灰畫詩八句:

初知鄞邑未升時,為負虛名眾所推。

蘇老《辨奸》先有識,李丞劾奏已前知。

斥除賢正專威柄,引進虛浮起禍基。

最恨邪言『三不足』,千年流毒臭聲遺。

荊公登了東,覷個空,就左腳脫下一隻方帛,將局底向土牆上抹得字跡糊塗,方才罷手。

眾人中火已畢。

荊公復上肩輿而行,又二十里,遇一驛捨。

一江一 居稟道,「這宮捨寬敞,可以止宿。」

荊公道:「昨日叮嚀汝輩是甚言語!今宿於驛亭,豈不惹人盤問?還到前村,擇僻靜處民家投宿,方為安穩。」

又行五里許,天色將晚。

到一村家,竹籬茅舍,柴扉半掩。

荊公叫一江一 居上前借宿,一江一 居推扉而入。

內一老叟扶杖走出,問其來由。

一江一 居道:「某等遊客,欲暫宿尊居一宵,房錢依例奉納。」

老叟道:「但隨官人們尊使。」

一江一 居引荊公進門,與主人相見。

老叟延荊公上坐,見一江一 居等三人侍立,知有名分,請到側屋裡另坐。

老叟安排茶飯去了。

荊公看新粉壁上,有大書律詩一首,詩雲。

文章謾說自天成,曲學偏邪識者輕。

強辨鎢刑非正道,誤餐魚餌豈真情。

好謀己遂生前志,執拗空遺死後名。

親見亡兒陰受梏,始知天理報分明。

荊公閱畢,慘然不樂。

須臾,老叟搬出飯來,從人都飽餐,荊公也略用了些。

問老叟道:「壁上詩何人寫作?」

老叟道:「往來遊客所書,不知名姓。」

公俯首尋思:「我曾辨帛勒為鶉刑、及誤餐魚餌;二事人頗曉得。

只亡兒陰府受梏事,我單對夫人說,並沒第二人得知,如何此詩言及?好怪,好怪!」

荊公因此詩末句刺著他痛心之處,狐疑不已,因問老叟:「高壽幾何?」

老叟道:「年七十八了。」

荊公又問:「有幾位賢郎?」

老叟撲簌簌淚下,告道:「有四子,都死了。

與老妻獨居於此。」

荊公道:「四子何為俱夭?」

老叟道:「十年以來,苦為新法所害。

諸子應門,或歿於官,或喪於途。

老漢幸年高、得以苟延殘喘,倘若少壯,也不在人世了。」

荊公驚問:「新法有何不便,乃至於此?」

老叟道:「官人只看壁間詩可知矣。

自朝廷用王安石為相,變易祖宗制度,專以聚斂為急,拒諫飾非,驅忠立佞。

始設青苗法以虐農民,繼立保甲、助役、保馬、均輸等法,紛紜不一。

官府奉上而虐下,日以簍掠為事。

吏卒夜呼於門,百姓不得安寢。

棄產業,攜妻子,逃於深山者,日有數十。

此村百有餘家,今所存八九家矣。

寒家男女共一十六口,今只有四口僅存耳!」說罷,淚如雨下,荊公亦覺悲酸。

又問道:「有人說新法便民,老丈今言不便,願聞其詳。」

老叟道:「王安石執拗,民間稱為拗相公。

若言不便,便加怒貶;說便,便加升擢。

凡說新法便民者,都是諂佞輩所為,其實害民非淺。

且如保甲上番之法,民家每一丁,教閱於場,又以一丁朝夕供送。

雖說五日一教,那做保正的,日聚於教場中,受賄方釋。

如沒賄賂,只說武藝不熟,拘之不放,以致農時俱廢,往往凍餒而死。」

言畢,問道:「如今那拗相公何在?」

荊公哄他道:「見在朝中輔相天子。」

老叟唾地大罵道:「這等好邪,不行誅戮,還要用他,公道何在!朝廷為何不相了韓琦、富弼、司馬光、呂海、蘇拭諸君子,而偏用此小人乎!」一江一 居等聽得客坐中喧嚷之一聲 ,走來看時,見老叟說話太狠,吒叱道:

「老人家不可亂言,倘王丞相聞知此語,獲罪非輕了。」

老叟矍然怒起道:「吾年近八十,何畏一死!若見此好賊,必手刃其頭,刳其心肝而食之。

雖赴鼎鑊刀鋸,亦無恨矣!」眾人皆吐舌縮項。

荊公面如死灰,不敢答言,起立庭中,對一江一 居說道:「月明如晝,還宜趕路。」

一江一 居會意,去還了老叟飯錢,安排轎馬。

荊公舉手與老叟分別。

老叟笑道:「老拙自罵奸賊王安石,與官人何干,乃怫然而去?莫非官人與王安石有甚親故麼?」

荊公連聲答道:「沒有,沒有!」荊公登輿,分付快走,從者跟隨,踏月而行。

又走十餘里,到樹林之下。

只有茅屋三間,井無鄰比。

荊公道:「此頗幽寂,可以息勞。」

命一江一 居叩門。

內有老嫗啟扉。

一江一 居亦告以遊客貪路,錯過邸店,特來借宿,來早奉謝,老嫗指中一間屋道:「此處空在,但宿何妨。

只是草房窄狹,放不下轎馬。」

一江一 居道:「不妨,我有道理。」

荊公降輿入室。

一江一 居分付將轎子置於簷下,騾驢放在樹林之中。

荊公坐於室內,看那老嫗時,衣衫藍縷,鬢髮蓬鬆,草舍泥牆,頗為潔淨。

老嫗取燈火,安置荊公,自去睡了。

荊公見窗間有字,攜燈看時,亦是律詩八句。

詩云:

生已沽名炫氣豪,死猶虛偽惑兒曹。

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辭詼葉濤。

四野逃亡空白屋,千年嗔根說青苗。

想因過此未親睹,一夜 愁添雪鬢毛。

荊公閱之,如萬箭攢心,好生不樂。

想道:「一路來,茶坊道院,以至村鎮人家,處處有詩譏誚。

這老嫗獨居,誰人到此?亦有詩句,足見怨詞詈語遍於人間矣!那第二聯說『吳國』,乃吾之夫人也。

葉濤,是吾故友。

此二句詩意猶不可解。」

欲喚老嫗問之,聞隔壁打鼾之一聲 。

一江一 居等馬上辛苦,俱已睡去。

荊公展轉尋思,撫膺頓足,懊悔不迭,想道:「吾只信福建子之言,道民間甚便新法,故吾違眾而行之,焉知天下怨恨至此!此皆福建子誤我也!」呂惠卿是閩人,故荊公呼為福建子,是夜,荊公長吁短歎,和衣偃臥,不能成寐,吞聲暗位,兩袖皆沾濕了。

將次天明,老摳起身,蓬著頭同一赤腳蠢婢,趕二豬出門外。

婢攜糠秕,老嫗取水,用木杓攪手木盆之中,口中呼:「羅,羅,羅,拗相公來。」

二豬聞呼,就盆吃食。

婢又呼雞:「王安石來。」

群雞俱至。

一江一 居和眾人看見,無不驚訝,荊公心愈不樂,因問老嫗道:「老人家何為呼雞之名如此?」

老嫗道:「官人難道不知王安石即當今之丞相,拗相公是他的渾名?自王安石做了相公,立新法以擾民。

老妾二十年孀婦,子媳俱無,止與一婢同處。

婦女二口,也要出免役、助役等錢。

錢既出了,差役如故。

老妾以桑麻為業,蠶未成眠,便預借絲錢用了。

麻未上機,又借布錢用了。

桑麻失利,只得畜豬養雞,等候吏胥裡保來征役錢。

或准與他,或烹來款待他,自家不曾嘗一塊肉。

故此民間怨恨新法,入於骨髓。

畜養雞,都呼為拗相公、王安石,把王安石當做畜生。

今世沒奈何他,後世得他變為異類,烹而食之,以快胸中之恨耳!」荊公暗暗垂淚,不敢開言,左右驚訝,荊公容顏改變,索鏡自照,只見鬚髮俱白,兩目皆腫,心下淒慘,自己憂恚所致。

思想「一夜 愁添雪鬢毛」之句,豈非數乎!命一江一 居取錢謝了老嫗,收拾起身。

一江一 居走到輿前,稟道:「相公施美政於天下,愚民無知,反以為怨。

今宵不可再宿村舍,還是驛亭官舍,省些閒氣。」

荊公口雖不答,點頭道是。

上路多時,到一郵亭。

一江一 居先下驢,扶荊公出轎升亭而坐,安排蚤飯。

荊公看亭子壁間,亦有絕句二首,第一首云:

富韓司馬總孤忠,懇諫良言過耳風。

只把惠卿心腹侍,不知殺羿是逢蒙!

第二首云:

高談道德口懸河,變法誰知有許多。

他日命衰時敗後,人非鬼責奈愁何?

荊公看罷,濁然大怒,喚驛卒問道:「何物狂夫,敢譭謗朝政如此!」有一老卒應道:「不但此驛有詩,是處皆有留題也。」

荊公問道:「此詩為何而作?」

老卒道:「因王安石立新法以害民,所以民恨入骨。

近聞得安石辭了相位,判一江一 寧府,必從此路經過。

蚤晚常有村農數百在此左近,伺候他來。」

荊公道:「伺他來,要拜謁他麼?」

老卒笑道:「仇怨之人,何拜謁之有!眾百姓持白梃,候他到時,打殺了他,分而啖之耳。」

荊公大駭,不等飯熟,趨出郵亭上轎,一江一 居喚眾人隨行。

一路只買乾糧充飢,荊公更不出轎,分付兼程趕路。

直至金陵,與吳國夫人相見。

羞入一江一 寧城市,乃卜居於鍾山之半,名其堂曰半山。

荊公只在半山堂中,看經佞佛,冀消罪愈。

他原是過目成誦極聰明的人,一路所見之詩,無字不記。

私自寫出與吳國夫人看之,方信亡兒王方陰府受罪,非偶然也。

以此終日憂憤,痰火大發。

兼以氣膈,不能飲食。

延及歲余,奄奄待盡,骨瘦如柴,支枕而坐。

吳國夫人在旁墮淚問道:「相公有甚好言語分付?」

荊公道:「夫婦之情,偶合耳。

我死,更不須掛念。

只是散盡家財,廣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報故人葉濤特來疾,夫人迴避。

荊公請葉濤床 頭相見,執其手,囑道:「君聰明過人,宜多讀佛書,莫作沒要緊文字,徒勞無益,王某一生枉費一精一力,欲以文章勝人,今將死之時,悔之無及。」

葉濤安慰道:「相公福壽正遠,何出此言?」

荊公歎道:「生死無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發言,故今日為君敘及此也。」

葉濤辭去。

荊公忽然想起老嫗草舍中詩句第二聯道:「既無好語遺吳國,卻有浮詞誑葉濤。」

今日正應其語,不覺撫髀長歎道:「事皆前定,豈偶然哉!作此詩者,非鬼即神。

不然,如何曉得我未來之事?吾被鬼神誚讓如此,安能久於人世乎!」

不幾日,疾革,發譫語,將手批頰,自罵道:「王某上負天子,下負百姓,罪不容誅。

九泉之下,何面目見唐子方諸公乎?」

一連罵了三日,嘔血數升而死。

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個直臣,苦諫新法不便,安石不聽,也是嘔血而死的。

一般樣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聲。

至今山間人家,尚有呼豬為拗柑公者。

後人論宋朝元氣,都為熙寧變法所壞,所以有靖康之禍。

有詩為證:

熙寧新法諫書多,執拗行私奈爾何!

不是此番元氣耗,虜軍豈得渡黃河?

又有詩惜荊公之才:

好個聰明介甫翁,高才歷任有清風。

可憐覆諫因高位,只合終身翰苑中。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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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世通言
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看第七卷 陳可常端陽仙化第八卷 崔待詔生死冤家第九卷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第十卷 錢舍人題詩燕子樓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第十二卷《鰍兒雙鏡重圓第十三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十四卷 一窟鬼癩道人除怪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第十六卷 序人金錢贈年少第十七卷≯秀才一朝交泰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禍第二十一卷 趙太祖千里送京娘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第二十三卷 樂小舍棄生覓偶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緣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鬧華光廟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三十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三十一卷 趙春兒重旺曹家莊第三十二卷ˇ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三十三卷 喬彥傑一妾破家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三十五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第三十七卷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第三十八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三十九卷 福祿壽三星度世第四十卷 旌陽宮鐵樹鎮妖讀書筆記——從許宣到許仙讀後感——猶憶清舟夢裡人讀後感——最毒妖魔化婦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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