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第十七卷≯秀才一朝交泰
蒙正窯中怨氣,買臣擔上書聲。
文夫失意惹人輕,才入榮華稱慶。
紅日偶然陰臀,黃河尚有澄清。
浮雲眼底總難憑,牢把腳跟立定。
這首《西一江一 月》,大概說人窮通有時,固不可以一時之得意,而自誇其能;亦不可以…對之失意,而自墜其志。
唐朝甘露年間,有個王涯丞相,官居一品,權壓百僚,憧僕干數,日食萬錢,說不盡榮華富貴。
其府第廚房與一僧寺相鄰。
每日廚房中滌鍋淨碗之水,傾向溝中,其水從僧寺中流出。
一日寺中老僧出行,偶見溝中流水中有白物,大如雪片,小如玉屑。
近前觀看,乃是上白米飯,王丞相廚下鍋裡碗裡洗刷下來的。
長老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罪過,罪過!」隨口吟序一首:
春時耕種夏時耘,粒粒顆顆費力勤;
春丟細糠如剖玉,炊成香飯似堆銀。
三餐飽食無餘事,一口饑時可療貧。
堪歎溝中狼藉賤,可憐天下有窮人!
長老吟詩已罷,隨喚人工道人,將笊籬笊起溝內殘飯,向清水河中滌去污泥,攤於篩內,日色曬千,用磁缸收貯,且看幾時滿得一缸。
下勾三四個月,其缸已滿。
兩年之內,並積得六大缸有餘。
那王涯丞相只道千年富貴,萬代奢華。
誰知樂極生悲,一朝觸犯了朝廷,閻門待勘,未知生死。
其時賓客散盡,憧僕逃亡,倉廩盡為仇家所奪。
王丞相至親二十三口,十盡糧絕,擔饑忍餓,啼哭之一聲 ,聞於鄰寺。
長老聽得,心懷下忍。
只是一牆之隔,除非穴牆可以相通。
長者將缸內所積飯干浸軟,蒸而饋之。
工涯丞相吃罷,甚以為美。
遣婢於間老憎,他出家之人,何以有此一精一食?老憎道:「此非貧憎家常之飯,乃府上滌釜洗碗之餘,流出溝中,貧憎可惜有用之物,棄之無用;將清水洗盡,日色曬千,留為荒年貧丐之食。
今日誰知仍濟了尊府之急。
正是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王涯丞相聽罷,歎道:「我平昔吳殄天物如此,安得不敗?今日之禍,必然不免。」
其夜遂伏毒而死。
當初富貴時節,怎知道有今日!正是: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又履危機。
此乃福過災生,自取其咎。
假如今人貧賤之時,那知後日富貴?即如榮華之日,豈信後來苦楚?如今在下再說個先憂後樂的故事。
列位看官們,內中倘有胯下忍辱的韓信,妻下下機的蘇秦,聽在下說這段評話,各人回去硬挺著頭頸過日,以待時來,不要先墜了志氣。
有詩四句:
秋風衰草定逢春,尺蟀泥中也會伸。
畫虎不成君莫笑,安排牙爪始驚人。
話說國朝天順年間,福建延乎府將樂縣,有個宦家,姓馬,名萬群,官拜吏科給事中。
因論太監王振專權誤國,削籍為民。
夫人早喪,單生一子,名曰馬任,表字德稱。
十二歲游產,聰明飽學。
說起他聰明,就如顏子淵聞一知十。
論起他飽學,就如虞世南五車腹筒。
真個文章蓋世,名譽過人。
馬給享愛惜如良金美玉,自下必言。
裡中那些富家兒郎,一來為他是簧門的貴公子,二來道他經解之才,早晚飛黃騰達,無不爭先奉承。
其中更有兩個人奉承得要緊,真個是。
冷中送暖,閒裡尋忙。
出外必稱弟兄,使錢那問爾我。
偶話店中酒美,請飲三杯。
才誇妓館容嬌,代包一皮一月。
掇臀捧屁,猶雲手有餘香。
隨口蹋痰,惟恐人先著腳。
說不盡制笑脅肩,只少個出妻獻子。
個叫黃勝,綽號黃病完。
一個叫顧樣,綽號飛天炮仗。
他兩個祖上也曾出仕,都是富厚之字,目下識丁,也頂個讀書的虛名。
把馬德稱做個大菩薩供養,扳他日後富貴往來。
那馬德稱是忠厚君子,彼以禮來,此以禮在,見他慇勤,也遂與之為友。
黃勝就把親妹六樊,許與德稱為婚。
德稱聞此女才貌雙全,不勝之喜。
但從小立個誓願:若喜洞
房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
馬給事見他立志高明,也不相強,所以年過二十,尚未完娶。
時值鄉試之年,忽一日,黃勝、顧樣邀馬德稱向書鋪中去買書。
見書鋪隔壁有個算命店,牌上寫道:「要知命好醜,只間張鐵口!」馬德稱道:「此人名為『鐵口』,必肯直言。」
買完了書,就過間壁,與那張先生拱手道:「學生賤造,求教!」先生間了八字,將五行生剋之數,五星虛實之理,推算了一回。
說道:「尊官若下見怪,小於方敢直言。」
馬德稱道:「君予間災下間福,何須隱諱!」黃勝、顧祥兩個在傍,只怕那先生下知好歹,說出話來衝撞了公子。
黃勝便道:「先生仔細看看,不要輕談!」顧祥道:「此位是本縣大名士,你只看他今科發解,還是發魁?」
先生道:「小子只據理直講,不知准否?貴造『偏才歸祿』,父主崢嶸,論理必生於貴宦之家。」
黃顧二人扣乎大笑道:「這就准了。」
先生道:「五墾中『命纏奎壁』,文章冠世。」
二人又大笑道:「好先生,算得準,算得準!」先生道:「只嫌二十二歲一交一 這運下好,官煞重重,為禍下小。
不但破家,亦防傷命。
若過得二十一歲,後來到有五十年朵華。
只怕一丈闊的水缺,雙腳跳不過去。」
黃勝就罵起米道:「放屁,那有這話!」顧祥伸出拳來道:「勻」這廝,打歪他的鐵哈。」
馬德稱雙手攔住道:「命之理微,只說他算不準就罷了,何須計較。」
黃顧二人,口中還不乾淨,卻得馬德稱抵死勸回。
那先生只求無事,也不想算命錢了。
止是:阿諫人人喜,直言個個嫌。
那時連馬德稱也只道自家唾手功名,雖不深怪那先生,卻也不信。
誰知三場得意,榜上無名。
自十五歲進場,到今二十一歲,三科不中。
若淪年紀還不多,只為進場屢次了,反覺不利。
又過一年,剛剛二十二歲。
馬給事一個門生,又參了王振一本。
王振疑心座主指使而然,再理前仇,密唆朝中心腹,尋馬萬群當初做有司時罪過,坐贓萬兩,著本處撫按迫解。
馬萬群本是個清官,聞知此信,一口氣得病數日身死。
馬德稱哀戚盡禮,此心無窮。
卻被有司逢迎上意,一逼一十要萬兩贓銀一交一 納。
此時只得變賣家產,但是有稅契可查者,有司逕自估價官賣。
只有續置一個小小日莊,未曾起稅、官府不知。
馬德稱恃顧祥平昔至一交一 ,只說顧家產業,央他暫時承認。
又有古董書籍等項,約數百金,寄與黃勝家去訖。
卻說有司官將馬給事家房產田業盡數變賣,未足其數,兀白吹毛求疵不已。
馬德稱扶樞在墳堂屋內暫住,忽一日,顧祥遣人來言,府上餘下田莊,官府已知,瞞不得了,馬德稱無可奈何,只得入官。
後來聞得反是顧祥舉首,一則恐後連累,二者博有司的笑臉。
德稱知人情好險,付之一笑。
過廠歲余,馬德稱在黃勝家索取寄頓物件,連走數次,俱不相接,結未遣人送一封帖來。
馬德稱拆開看時,沒有書柬,止封帳目一紙。
內開某月某日某事用銀若干,某該合認,某該獨認。
如此非一次,隨將古董書籍等項估計扣除,不還一件。
德稱人怒,當了來人之面,將帳目扯碎,大罵一場:「這般狗邑之輩,再休相見!」從此親事亦下題起。
黃勝巴不得杜絕馬家,正中其懷。
正合著西漢馮公的四句,道是:
一貴一賤,一交一 情乃見;
一死一生,乃見一交一 情。
馬德稱在墳屋中守孝,弄得衣衫藍縷,口食不周。
當初父親存日,也曾周濟過別人,今日自己遭困,卻誰人周濟我廣守墳的老王掉掇他把墳上樹木倒賣與人,德稱不肯。
老王指著路上幾棵大柏樹道:「這樹不在泵傍,賣之元妨。」
德稱依九,講定價錢,先倒一棵下來,中心都是蟲蛀空的,不值錢了。
再倒一棵,亦復如此。
德稱歎道:「此乃命也!」就教住手。
那兩棵樹只當燒柴,賣不多錢,不兩日用完了。
身邊只剩得十二歲一個家生小廝,央老工作中,也賣與人,得銀五兩。
這小廝過門之後,夜夜小遺起來,主人不要了,退還老王處,索取原價,德稱不得已,情厚減退了二兩身價賣了。
好奇怪!第二遍去就不小遺了。
這幾夜小遺,分明是打落德稱這二兩銀子,不在話下。
光陰似箭,看看服滿。
德稱貧困之極,無門可告。
想起有個表叔在浙一江一 杭州府做二府,猢州德清縣知縣也是父親門生,不如去投奔他,兩人之中,也有一遇。
當下將幾件什物家火,托老工賣充路費。
漿洗了舊衣舊裳,收拾做一個包一皮裹,搭眠L路,直至杭州。
間那表叔,剛剛十日之前,已病筆了。
隨到德清縣投那個知縣時,又正遇這幾日為錢糧事情,與上司爭論不合,使性要回去,告病必門,無由通報。
正是:時來鳳送除下閣,運女雷轟薦福碑!
德稱兩處投入不著,想得南京衙門做官的多有年家。
又趁船到京口,欲要渡一江一 ,怎奈連口大西風,土木船寸步難行。
只得往句吝一路步行而入,逕往留都。
區數國都那幾個城門:
神策金川儀風門,懷遠請涼到石城。
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走太平。
馬德稱由通濟門人城,到飯店中宿了一夜 。
次早往部科等各衙門打聽,往年多有年家為官的,如今升的升了,轉的轉了,死的死了,壞的壞了,一無所遇。
乘興而來,卻難興盡而返,流連光景,下覺又是半年有餘,盤纏俱已用盡。
雖下學伍大夫吳門乞食,也難免呂蒙正憎院投齋。
忽一日,德稱投齋到大報恩寺,遇見個相識鄉親,問其鄉里之享。
方知本省宗師按臨歲考,德稱在先服滿時因無禮物送與學裡師長,不曾動得起覆文書及遊學墾子,也不想如此久客於外。
如今音信不通,教官徑把他做避考申黜。
千里之遙,無由辨復,真是:屋漏更遭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德稱聞此消息,長歎數聲,無面回鄉,意欲覓個館地,權且教書餬口,再作道理。
誰知世人眼淺,不識高低。
聞知異鄉公子如此形狀,必是個浪蕩之徒,便有錦心繡腸,誰人信他,誰人請他?又過了幾時,和尚們都怪他蒿惱。
語言不遜,不可盡說。
幸而天無絕人之路。
有個運糧的趙指揮,要請個門館先生同往北京,一則陪話,二則代筆。
偶與承恩寺主持商議。
德稱聞知,想逍:」乘此機會,往北京一行,豈下兩便。」
遂央憎舉薦。
那俗憎也巴不得遣那窮鬼起身,就在指揮面前稱揚德稱好處,且是柬情甚少。
趙指揮是武官,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要省,便約德稱在寺,投刺相見,擇日請了下船同行。
德稱口如懸河,賓主頗也得合。
下一日到黃河岸口,德稱偶然上岸登東。
忽聽發一聲響,猶如天崩地裂之形。
慌忙起身看時,吃了一驚,原來河口決了。
趙指揮所統糧船三分四散,不知去向。
但見水勢滔滔,一望無際。
德稱舉目無依,仰天號哭,歎道:「此乃天絕我命也,不如死休!」方欲投入河流,遇一老者相救,問其來歷。
德稱訴罷,老者側然憐憫,道:「看你青春美質,將來豈無發跡之期?此去短盤至北京,費用亦不多,老夫帶得有三兩荒銀,權力程敬!」說罷,去摸袖裡,卻摸個空,連呼「奇怪!」仔細看時,袖底有一小孔,那者者趕早出門,不知在那裡遏著剪絡的剪去了。
老者嗟歎道:「古人云:『得咱心肯日,是你運通時。
』今日看起來,就是心肯,也有個天數。
非是老夫吝惜,乃足下命運不通所致耳。
欲屈足下過舍下,又恐路遠不便,」乃邀德稱到市心裡,向一個相熟的主人家借銀五錢為贈。
德稱深感其意,只得受了,再三稱謝而別。
德稱想這五錢銀子,如何盤纏得許多路。
思量一計,買下紙筆,一路賣字。
德稱寫作俱佳,爭奈時運未利,不能討得文人墨士賞鑒,不過村坊野店一胡一 亂買幾張糊壁,此輩曉得什麼好歹,那肯出錢。
德稱有一頓沒一頓,半饑半飽,直捱到北京城裡,下了飯店。
間店主人借緒紳看查,有兩個相厚的年伯,一個是兵部尤侍郎,一個是左卿曹光祿。
當下寫了名刺,先去謁曹公。
曹公見其衣衫不整,心下不悅,又知是王振的仇家,不敢招架,送下小小程儀就辭了。
再去見尤侍郎,那尤公也是個沒意思的,自家一無所贈,寫一封柬帖薦在邊上陸總兵處,店主人見有這封書,料有際遇,將五兩銀子借為盤纏。
誰知正值北虜也先為寇,大掠人畜,陸總兵失機,扭解來京間罪,連尤侍郎都罷官去了。
德稱在塞外擔閣了三四十月,又無所遇,依舊回到京城旅寓。
店主人折了五兩銀子,沒處取討,又欠下房錢飯錢若干,索性做個宛轉,倒不好推他出門,想起一個主意來。
前面一胡一 同有個劉千戶,其子八歲,要訪個下路先生教書,乃薦德稱。
劉千戶大喜,講過束情二十兩。
店主人先支一季束修自己收受,准了所借之數。
劉千戶頗盡主道,送一套新衣服,迎接德稱到彼坐館。
自此吝餐下缺,且訓湧之暇,重一溫一 經史,再理文章,剛剛坐毅三個月,學生出起痘來,大醫下藥下效,十二朝身死。
劉千戶單只此子,正在哀痛,又有刻薄小人對他說道:「馬德稱是個降禍的大歲,耗氣的鶴神,所到之處,必有災殃。
趙指揮請了他就壞了糧船,尤恃郎薦了他就壞了官職。
他是個不吉利的秀才,不該與他親近。」
劉千戶不想自兒死生有命,到抱怨先生帶累了。
各處傳說,從此京中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鈍秀才」。
凡鈍秀才街上過去,家家閉戶,處處關門。
但是早行遇著鈍秀才的一日沒采,做買賣的折本,尋人的不遏,告官的理輸,討債的下是廝打定是廝罵,就是小學生上學也被先生打幾下手心。
有此數項,把他做妖物相看。
倘然狹路相逢,一個個吐口涎沫,叫句吉利方走。
可憐馬德稱衣冠之胄,飽學之懦,今日時運下利,弄得日無飽餐,夜無安宿。
同時有個浙中吳監生,性甚硬直。
聞知鈍秀才之名,下信有此事,特地尋他相會,延至寓所,叩其胸中所學,甚有接待之意。
坐席猶未暖,忽得家書報家中老父病筆,踉蹌而別,轉薦與同鄉呂鴻腫。
呂公請至寓所,待以盛撰,方才舉著,忽然廚房中火起,學家驚慌逃奔。
德稱因腹餒經行了幾步,被地方拿他做人頭,解去官司,下由分說,下了監鋪。
幸呂鴻腫是個有天理的人,替他使錢,免其枷責。
從此鈍秀才其名益著,無人招接,仍復賣字為生。
慣與婊家書壽軸,喜逢新歲寫春聯。
夜間常在祖師廟、關聖廟、五顯廟這幾處安身。
或與道人代寫疏頭,趁幾文錢度日。
話分兩頭,卻說黃病表黃勝,自從馬德稱去後,初時還伯他還鄉。
到宗師行黜,不見回家,又有人傳信,道是隨趙指揮糧船上京,破黃河水決,已召沒矣。
心下但然無慮,朝夕一逼一十勒妹子六姨改聘。
六嬪以死自誓,決不二夫。
到天順晚年鄉試,黃勝董緣賄賂,買中了秋榜,裡中奉承者填門塞戶。
聞知六煥年長未嫁,求親者日不離門,六饃堅執不從,黃勝也無可奈何。
到冬底,打疊行囊在北京會試。
馬德稱見了鄉試錄,已知黃勝得意,必然到京,想起舊恨,羞與相見,預先出京躲避。
誰知黃勝下耐功名。
若是自家學問上掙來的前程,倒也理之當然,下放在心裡。
他原是買來的舉人,小人乘君子之器,不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
又將銀五十兩買了個勘合,馳驛到京,尋了個大大的下處,且下去一溫一 一習一 經史,終日穿花街過柳巷,在院子裡表子家行樂。
常言道「樂極悲生」,嫖出一身廠瘡。
科場漸近,將白金百兩送大醫,只求速愈。
大醫用輕粉劫藥,數日之內,身體光鮮,草草完場而歸。
不夠半年,瘡毒大發,醫治不痊,嗚呼哀哉,死了。
既無兄弟,又無於息,族間都來搶奪傢俬。
其妻王氏又沒主張,全賴六煥一身,內支喪事,外應親族,按譜立嗣,眾心俱悅服無言。
六煥自家也分得一股傢俬,不下數干金。
想起丈夫覆舟消息,未知真假,賈了多少盤纏,各處遣人打聽下落。
有人自北京來,傳說馬德稱未死,落莫在京,京中都呼為「鈍秀才」。
六煥是個女中大夫,甚有劈著~收拾起輜重銀兩,帶廠丫畏憧僕,雇下船隻,一往來到北京尋取丈夫。
訪知馬德稱在真定府龍興寺大悲閣寫《法華經趴乃將白金百兩,新衣數套,辛筆作書,緘封停當,差老家人工安責去,迎接丈夫。
分付道:「我如今便與馬相公援例入監,請馬相公到此讀書應舉,不可遲滯。」
王安到尤興寺,見了長老,問:「福建馬相公何在?」
長老道:「我這裡只有個『鈍秀才』,並沒有什麼馬相公。」
王安道:「就是了,煩引相見。」
和尚引到大悲閣下,指道:」傍邊桌上寫經的,不是鈍秀才?」
主安在家時曾見過馬德稱幾次,今日雖然藍縷,如何不認得?一見德稱便跪下磕頭。
馬德稱卻在貧賤患難之中,不料有此,一時想不起來。
慌忙扶住,間道:」足下何人?」
王安道:「小的是將樂縣黃家,奉小姐之命,特來迎接相公,小姐有書在此。」
德稱便問。
「你小姐嫁歸何宅廣王安道:「小姐守志至今,誓不改適。
因家相公近故,小姐親到京中來訪相公,要與相公入粟北雍,請相公早辦行期。」
德稱方才開緘而看,原來是一首詩,詩曰:
何事蕭郎戀遠遊?應知鳥帽未籠頭。
圖南自有風雲便,且整雙蕭集鳳樓。
德稱看罷,微微而笑。
工安獻上衣服銀兩,且請起程日期。
德稱道:「小姐盛情,我豈不知?只是我有言在充:『若要洞府花燭夜,必須金榜掛名時。
,向困貧困,學業久荒。
今幸有餘資可供燈火之費,且待明年秋試得怠之後,方敢與小姐相見。」
王安不敢相一逼一十,木賜回書。
德稱取寫經餘下的繭絲一幅,答詩四句:
逐逐風塵已厭游,好音剛喜見怦頭。
妓娥夙有攀花約,莫遣莆聲出鳳樓。
德稱封了詩,付與王安。
王安星夜歸京,回復了六婉小姐。
開詩看畢,歎惜不已。
其年天順爺爺正遇「土木之變」,皇太后權請郵王攝位,改元景泰。
將好Yan王振全家抄沒,幾參劾工振吃虧的加官賜蔭,黃小姐在寓中得了這個消息,又遣王安到尤興寺報與馬德稱知道。
總稱此時雖然借寓僧房,圖書滿案,鮮衣美食,已不似在先了。
和尚們曉得是馬公子馬相公,無下欽敬。
其年正是三十二歲,一交一 逢好運,正應張鐵口先生推算之語。
可見:萬般皆是命,半點下由人。
德稱正在寺中一溫一 一習一 舊業,又得了工安報信,收拾行囊,別了長老赴京,另尋一寓安歇。
黃小姐撥家憧二人伏侍,一應日用供給,絡繹憤送。
德稱草成表章,敘先臣馬萬群直言得禍之由,一則為父親乞恩昭雪,一則為自己辨復前程,聖旨倒,准復馬萬群原官,仍加三級,馬任復學復摩。
所抄沒田產,有司追給。
德稱差家懂報與小姐知道。
黃小姐又差王安送銀兩到德稱寓中,叫他度例入粟。
明春就考了監元,至秋發魁。
就於寓中整備喜筵,與黃小姐成親。
來春又中了第十名會魁,殿試二甲,考選庶吉士。
上表給假還鄉,焚黃謁墓,聖旨准了。
夫妻衣錦還鄉,府縣官員出郭迎接。
往年抄沒田宅,俱用官價贖還,造冊一交一 割,分毫不少。
賓朋一向疏失者,此日奔走其門如市。
只有顧祥一人自覺羞慚,遷往他郡去訖。
時張鐵口先生尚在,聞知馬公於得第榮歸,特來拜賀,德稱厚贈之而去。
後來馬任直做到禮、兵、刑三部尚書,六摸小姐封一品夫人。
所生二予,俱中甲科,替纓下絕。
至今延平府人,說讀書人不得第者,把「鈍秀才」為比。
後人有詩歎云:
十年落魄少知音,一日風雲得稱心。
秋菊春桃時各有,何須海底去撈針。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