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
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
毛寶放龜懸大印,宋郊渡蟻占高魁。
世人盡說天高遠,誰識陰功暗裡來。
話說浙一江一 嘉興府長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鐘,家財萬貫,世代都稱員外 ,性至慳吝。
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一娘一,五恨皇帝。
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風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費錢買衣服來穿。
恨地者,恨他樹木生得不湊趣,若是湊趣,生得齊整如意,樹木就好做屋柱,枝條大者,就好做梁,細者就好做椽,卻個省了匠人工作。
恨自家者,恨肚皮不會作家,一日不吃飯,就餓將起來。
恨爹一娘一者,恨他遺下許多親眷朋友,來時未免費茶費水。
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卻要他來收錢糧。
不止五恨,還有四願,願得四般物事。
那四般物事?願得一鄧一 家銅山,二願得郭家金穴,三願得石崇的聚寶盆,四願得呂純陽祖師點石為金這個手指頭。
因有這四願、五恨,心常不足。
積財聚谷,目個暇給。
真個是數米而炊,稱柴而。
因此鄉里起他一個異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剝皮。
尤不喜者是僧人。
世間只有僧人討便宜,他單會佈施俗家的東西,再沒有反佈施與俗家之理。
所以金冷水見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釘,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處,有個福善庵。
金員外生年五十,從下曉得在庵中破費一文的香錢。
所喜渾家單氏,與員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時,他偏吃齋好善。
金員外喜他的是吃齋,惱他的是好善。
因四十歲上,尚無子息,單氏瞞過了丈夫,將自己釵梳二十餘金,佈施與福善庵老僧,教他妝佛誦經,析求子嗣。
佛門有應,果然連生二子,且是俊秀。
因是福善庵祈求來的,大的小名福兒,小的小名善兒。
單氏自得了二子之後,時常瞞了大夫,偷柴偷米,送與福善庵,供養那老僧。
金員外偶然察聽了些風聲,便去咒天罵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個不耐煩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
只為渾家也是個硬性,鬧過了,依舊不理。
其年夫妻齊春,皆當五旬,福兒年九歲,善兒年八歲,踏肩生下來的,都已上學讀書,十全之美。
到生辰之日,金員外恐有親朋來賀壽,預先躲出。
單氏又湊些私房銀兩,送與庵中打一壇齋醮。
一來為老夫婦齊壽,二十為兒子長大,了還願心。
日前也曾與大夫說過來,丈大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
其夜,和尚們要鋪設長生佛燈,叫香火道人至金家,問金阿一媽一要幾斗糙米。
單氏偷開了倉門,將米三斗,付與道人去了。
隨後金員外回來,單氏還在倉門口封鎖。
被丈夫窺見了,又見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
欲要爭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況且東西去了,也討不轉來,干拌去了涎沫。」
只推不知,忍住這口氣。
一夜 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這賊禿常時來蒿惱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個耗鬼。
除非那禿驢死了,方絕其患。」
恨無計策。
到天明時,老僧攜著一個徒弟來回覆醮事。
原來那和尚也怕見金冷水,且站在門外張望。
主老早已瞧見,眉頭一皺,計上心來。
取了幾文錢,從側門走出市心,到山藥鋪裡贖些砒霜。
轉到賣點心的王三郎店裡,王三郎正蒸著一籠熟粉,擺一碗糖餡,要做餅子。
金冷水袖裡摸出八文錢撇在櫃上道:「三郎收了錢,大些的餅子與我做四個,餡卻不要下少了。
你只捏著窩兒,等我自家下餡則個。」
王三郎口雖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剝皮,自從開這幾年點心鋪子,從不見他家半文之面。
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個錢。
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餡去,扳他下次主顧。」
王三郎向籠中取出雪一團一 樣的熟粉,真個捏做窩兒,遞與金冷水說道,「員外請尊便。」
金冷水卻將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餅內,然後加餡,做成餅子。
如此一連做了四個,熱烘烘的放在袖裡。
離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門首踱將進來。
那兩個和尚,正在廳中喫茶,金老欣然相揖。
揖罷,入內對渾家道:「兩個師父侵早到來,恐怕肚裡飢餓。
適才鄰舍家邀我吃點心,我見餅子熱得好,袖了他四個來,何不就請了兩個師父?」
單氏深喜大夫回心向善,取蚌朱紅碟子,把四個餅子裝做一碟,叫丫鬟托將出去。
那和尚見了員外回家,不敢久坐,已無心吃餅了。
見丫鬟送出來,知是阿一媽一美意,也不好虛得。
將四個餅子裝做一袖,叫聲聒噪,出門回庵而去。
金老暗暗歡喜,不在話下。
卻說金家兩個學生,在社學中讀書,放了學時,常到庵中頑耍。
這一晚,又到庵中。
老和尚想道:「金家兩位小辟人,時常到此,沒有什麼請得他。
今早金阿一媽一送我四個餅子還不曾動,放在櫥櫃裡。
何不將來熱了,請他吃一杯茶?」
當下分付徒弟在櫥櫃裡,取出四個餅子,廚房下得焦黃,熱了兩杯濃茶,擺在房裡,請兩位小辟人喫茶,兩個學生頑耍了半響,正在肚饑,見了熱騰騰的餅子,一人兩個,都吃了。
不吃時猶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塊火燒著心肝,萬桿槍槽卻腹肚。
兩個一時齊叫肚疼。
跟隨的學童慌了,要扶他回去。
奈兩個疼做一堆,跑走不動。
老和尚也著了忙,正不知什麼意故。
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個,學童隨著,送回金員外家,二僧自去了。
金家夫婦這一驚非小,慌忙叫學童間其緣故。
學童道:「方纔到福善庵吃了四個餅子,便叫肚疼起來。
那老師父說,這餅子原是我家今早把與他吃的。
他不捨得吃,將來恭敬兩位小辟人。」
金員外情知蹺踱了,只得將砒霜實情對阿螞說知。
單氏心下越慌了,便把涼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須臾七竅流血,嗚呼哀哉,做了一對殤鬼。
單氏千難萬難,祈求下兩個孩兒,卻被丈大不仁,自家毒死了。
待要廝罵一場,也是枉然。
氣又忍不過,苦又熬不過。
走進內房,解個束腰羅帕,懸樑自縊。
金員外哭了兒子一場,方才收淚。
到房中與阿一媽一商議說話,見樑上這件打秋干的東西,唬得半死。
登時就得病上床 ,不勾七日,也死了。
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剝皮慳吝,此時大賜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擁而來,將傢俬搶個馨盡。
此乃萬貫家財,有名的金員外一個終身結果,不好善而行惡之報也。
有詩為證:
餅內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兒。
舉心動念天知道,果報昭彰豈有私!
方才說金員外只為行惡上,拆散了一家骨肉。
如今再說一個人,單為行善,周全了一家骨肉。
正是:
善惡相形,禍福自見;
戒人作惡,勸人為善。
話說一江一 南常州府無錫縣東門外,有個小戶人家,兄弟三人。
大的叫做呂玉,第二的叫做呂寶,第三的叫做呂珍。
呂玉娶妻王氏,呂寶娶妻楊氏,俱有姿色。
呂珍年幼未娶。
王氏生下一個孩子,小名喜兒,方才六歲,跟鄰舍家兒童出去看神會,夜晚不回。
夫妻兩個煩惱,出了一張招子,街坊上叫了數日,全無影響。
呂玉氣悶,在家裡坐不過,向大戶家借了幾兩本錢,往大倉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處販賣,就便訪問兒子消息。
每年正二月出門,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貨,走了四個年頭,雖然趁些利息,眼見得兒子沒有尋處了。
日久心慢,也下在話下。
到第五個年頭,呂玉別了王氏,又去做經紀。
何期中途遇了個大本錢的布商,談論之間,知道呂玉買賣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脫貨,就帶絨貨轉來發賣,於中有些用錢相謝。
呂玉貪了蠅頭微利,隨著去了。
及至到了山兩,發貨之後,遇著連歲荒歉,討賒帳不起,不得脫身。
呂玉少年久曠,也不免行戶中走了一兩遍,走出一身風一流 瘡,服藥調治,無面回家。
挨到三年,瘡才痊好,討清了帳目。
那布商因為稽遲了呂玉的歸期,加倍酬謝。
呂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貨完備,自己販了些粗細絨褐,相別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陳留地方,偶然去坑廁出恭,見坑板上遺下個青布搭膊。
檢在手中,覺得沉重。
取回下處打開看時,都是白物,約有二百金之數。
呂玉想道:「這不意之財,雖則取之無礙,倘或失主追尋下見,好大一場氣悶。
古人見金不取,拾帶重還。
我今年過三旬,尚無子嗣,要這橫財何用?」
忙到坑廁左近伺候,只等有人來抓尋,就將原物還他。
等了一日,不見人來。
次日只得起身。
又行了五百餘里,到南宿州地方。
其日天晚,下一個客店,遇著一個同下的客人,閒論起江湖生意之事。
那客人說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陳留縣解下搭膊登東。
偶然官府在街上過,心慌起身,卻忘記了那搭膊,裡面有二百兩銀子。
直到夜裡脫一衣 要睡,方才省得。
想著過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轉去尋覓,也是無益,只得自認晦氣罷了。
呂玉便問:「老客尊姓?高居何處?」
客人道:「在下姓陳,祖貫微州。
今在揚州閘上開個糧食鋪子。
敢問老兄高姓?」
呂玉道:「小弟姓呂,是常州無錫縣人,揚州也是順路。
相送尊兄到彼奉拜。」
客人也不知詳細,答應道:「若肯下顧最好。」
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來到揚州閘口。
呂玉也到陳家鋪子,登堂作揖,陳朝奉看坐獻茶。
呂玉先提起陳留縣失銀子之事,盤問他搭膊模樣,是個深藍青布的,一頭有白線緝一個陳字。
呂玉心下曉然,便道:「小弟前在陳留拾得一個搭膊,到也相像,把來與尊兄認看。」
陳朝奉見了搭膊,道:「正是。」
搭膊裡面銀兩,原封不動。
呂玉雙手遞還陳朝奉。
陳朝奉過意下去,要與呂玉均分,呂玉下肯。
陳朝奉道:「便下均分,也受我幾兩謝札,等在下心安。」
呂玉那裡肯受。
陳朝奉感激不盡,慌忙擺飯相款。
思想:「難得呂玉這般好人,還金之恩,無門可報。
自家有十二歲一個女兒.要與呂君扳一脈親往來,第不知他有兒子否?」
飲酒中間,陳朝奉間道:「恩兄,令郎幾歲了?」
呂玉不覺掉下淚來,答道:「小弟只有一兒,七年前為看神會,失去了,至今並無下落。
荊妻亦別無生育。
如今回去,意欲尋個螟蛉之於,出去幫扶生理,只是難得這般湊巧的。」
陳朝奉道:「舍下數年之間,將三兩銀子,買得一個小廝,頗頗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帶來的。
如今一十三歲了,伴著小兒在學堂中上學。
恩兄若看得中意時,就送與恩兄伏恃,也當我一點薄敬,」呂玉道:「若肯相借,當奉還身價。」
陳朝奉道:「說那裡話來!只恐恩兄不用時,小弟無以為情。」
當下便教掌店的,去學堂中喚喜兒到來。
呂玉聽得名字與他兒子相同,心中疑惑。
須臾,小廝喚到,穿一領蕪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
習慣了學堂中規矩,見了呂玉,朝上深深唱個喏。
呂玉心下便覺得歡喜,仔細認出兒子面貌來,四歲時,因跌損左邊眉角,結一個小疤兒,有這點可認。
呂玉便問道:「幾時到陳家的?」
那小廝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
又問他:「你原是那裡人?誰賣你在此?」
那小廝道:「不十分詳細。
只記得爹叫做呂大,還有兩個叔叔在家。
一娘一姓王,家在無錫城外。
小時被人騙出,賣在此間,」呂玉聽罷,便抱那小廝在懷,叫聲:「親兒!我正是無錫呂大!是你的親爹了。
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
水底撈針針己得,掌中失寶寶重逢。
筵前相抱慇勤認,猶恐今朝是夢中。
小廝眼中流下淚來。
呂玉傷感,自不必說。
呂玉起身拜謝陳朝奉:「小兒若非府上收留,今日安得父子重會?」
陳朝奉道:「恩兄有還金之盛德,天遣尊駕到寒舍,父子一團一 圓。
小弟一向不知是令郎,甚愧怠慢。」
呂玉又叫喜兒拜謝了陳朝奉。
陳朝奉定要還拜,呂玉不肯,再三扶住,受了兩禮.便請喜兒坐於呂玉之傍。
陳朝奉開言:「承恩兄相愛,學生有一女年方十二歲,欲與令郎結絲蘿之好。」
呂玉見他情意真懇,謙讓不得,只得依允。
是夜父子同榻而宿,說了一夜 的說話。
次日,呂玉辭別要行。
陳朝奉留住,另設個大席面,管待新親家、新女婿,就當送行。
酒行數巡,陳朝奉取出白金二十兩,向呂五說道:「賢婿一向在捨有慢,今奉些須薄禮相贖,權表親情,萬勿固辭。」
呂玉道:「過承高門俯就,舍下就該行聘定之禮。
因在客途,不好苟且,如何反費親家厚賜?決不敢當!」陳朝奉道:」這是學生自送與賢婿的,不干親翁之事。
親翁若見卻,就是不允這頭親事了。」
呂玉沒得說,只得受了,叫兒子出席拜謝。
陳朝奉扶起道:「些微薄禮,何謝之有。」
喜兒又進去謝了丈母。
當日開懷暢飲,至晚而散。
呂玉想道:「我因這還金之便,父子相逢,誠乃無意。
又攀了這頭好親事,似錦上添花。
無處報答天地。
有陳親家送這二十兩銀子,也是不意之財。
何不擇個潔淨憎院,米齋僧,以種福田?」
主意定了。
次早,陳朝奉又備早飯。
呂玉父子吃罷,收拾行囊,作謝而別,喚了一隻小船,搖出閘外。
約有數里,只聽得一江一 邊鼎沸。
原來壞了一隻人載船,落水的號呼求救。
崖上人招呼小船打撈,小船索要賞犒,在那是爭嚷。
呂玉想道:「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比如我要去齋僧,何不捨這二十兩銀子做賞錢,教他撈救,見在功德。」
當下對眾人說:「找出賞錢,快撈救。
若救起一船人性命,把二十兩銀子與你們。」
眾人聽得有二十兩銀子賞錢,小船如蟻而來。
連崖上人,也有幾個會水性的,赴水去救。
須臾之間,把一船人都救起。
呂玉將銀子付與眾人分散。
水中得命的,都千恩萬謝。
只見內中一人,看了呂玉叫道:「哥哥那裡來?」
呂玉看他,不是別人,正是第三個親弟呂珍。
呂玉合掌道:「慚愧,慚愧!天遣我撈救兄弟一命。」
忙扶上船,將干衣服與他換了。
呂珍納頭便拜,呂玉答禮,就叫侄兒見了叔叔。
把還金遇子之事,述了一遍,呂珍驚訝不已。
呂玉問道:「你卻為何到此?」
呂珍道:「一言難盡。
自從哥哥出門之後,一去三年。
有人傳說哥哥在山西害了瘡毒身故。
二哥察訪得實,嫂嫂已是成服戴孝,兄弟只是不信。
二哥近日又要一逼一十嫂嫂嫁人,嫂嫂不從。
因此教兄弟親到山兩訪問哥哥消息,不期於此相會。
又遭覆溺,得哥哥撈救,天與之幸!扮哥不可怠緩,急急回家,以安嫂嫂之心。
遲則怕有變了。」
呂玉聞說驚慌,急叫家長開船,星夜趕路。
正是,心忙似箭惟嫌緩,船走如梭尚道遲!
再說王氏聞丈夫凶信,初時也疑惑。
被呂寶說得活龍活現,也信了,少不得換了些素服。
呂寶心懷不善,想著哥哥已故,嫂嫂又無所出,況且年紀後生,要勸他改嫁,自己得些財禮。
教渾家楊氏與阿姆說,王氏堅意不從。
又得呂珍朝夕諫阻,所以其計下成。
王氏想道:「『千聞不如一見。
』雖說丈夫已死,在幾千里之外,不知端的。」
央小叔呂珍是必親到山西,問個備細。
如果然不幸,骨殖也帶一塊回來。
呂珍去後,呂寶愈無忌憚,又連日賭錢輸了,沒處設法。
偶有一江一 西客人喪偶,要討一個娘子,呂寶就將嫂嫂與他說合。
那客人也訪得呂大的渾家有幾分顏色,情願出三十兩銀子。
呂寶得了銀子,向客人道:「家嫂有些妝喬,好好裡請他出門,定然不肯。
今夜黃昏時分,喚了人轎,悄地到我家來。
只看戴孝髻的,便是家嫂,更不須言語,扶他上轎,連夜開船去便了。」
客人依計而行。
卻說呂寶回家,恐怕嫂嫂不從,在他眼前不露一字。
卻私下對渾家做個手勢道,「那兩腳貨,今夜要出脫與一江一 西客人去了。
我生怕他哭哭啼啼,先躲出去。
黃昏時候,你勸他上轎,日裡且莫對他說。」
呂寶自去了,卻不曾說明孝髻的事。
原來楊氏與王氏妯娌最睦,心中不忍,一時丈夫做主,沒奈他何。
欲言不言,直挨到西牌時分,只得與王氏透個消息:「我丈夫已將姆姆嫁與一江一 西客人,少停,客人就來取親,教我莫說。
我與姆姆情厚,不好瞞得。
你房中有甚細軟傢俬,預先收拾,打個包一皮裹,省得一時忙亂。」
王氏啼哭起來,叫天叫地起來。
楊氏道:「不是一奴一苦勸姆姆。
後生家孤孀,終久不了。
吊桶已落在井裡,也是一緣一會,哭也沒用!」王氏道:「嬸嬸說那裡話!我丈夫雖說己死,不曾親見。
且待三叔回來,定有個真信。
如今一逼一十得我好苦!」說罷又哭。
楊氏左勸右勸,王氏住了哭說道:「嬸嬸,既要我嫁人,罷了,怎好戴孝髻出門,嬸嬸尋一頂黑髻與一奴一換了。」
楊氏又要忠丈夫之托,又要姆姆面上討好,連忙去尋黑捨來換。
也是天數當然,舊舍兒也尋不出一頂。
王氏道:「嬸嬸,你是在家的,暫時換你頭上的髻兒與我。
明早你教叔叔鋪裡取一頂來換了就是。」
楊氏道:「使得。」
便除下髻來遞與姆姆。
王氏將自己孝髻除下,換與楊氏戴了。
王氏又換了一身色服。
黃昏過後,一江一 西客人引著燈籠人把,抬著一頂花花轎,吹手雖有一副,不敢吹打。
如風似雨,飛奔呂家來。
呂寶已自與了他暗號,眾人推開大門,只認戴孝髻的就搶。
楊氏嚷道:「不是!」眾人那裡管三七二十一,搶上轎時,鼓手吹打,轎夫飛也似抬去了。
一派竺歌上客船,錯疑孝髻是姻緣。
新人若向新郎訴,只怨親夫不怨天。
王氏暗暗叫謝天謝地。
關了大門,自去安歇。
次日天明,呂室意氣揚揚,敲門進來。
看見是嫂嫂開門,吃了一驚,房中不見了渾家。
見嫂子頭上戴的是黑髻,心中大疑。
問道:「嫂嫂,你嬸子那裡去了?」
王氏暗暗好笑,答道:「昨夜被一江一 西蠻子搶去了。」
呂寶道:「那有這話!且問嫂嫂如何不戴孝轡?」
王氏將換害的緣故,述了一遍,呂寶捶胸只是叫苦。
指望賣嫂子,誰知到賣了老婆!一江一 西客人己是開船去了。
三十兩銀子,昨晚一夜 就賭輸了一大半,再要娶這房媳婦子,今生休想。
復又思量,一下做,二不休,有心是這等,再尋個主顧把嫂子賣了,還有討老婆的本錢。
方欲出門,只見門外四五個人,一擁進來。
不是別人,卻是哥哥呂玉,兄弟呂珍,侄子喜兒,與兩個腳家,馱了行李貨物進門。
呂寶自覺無顏,後門逃出,不知去向。
王氏接了丈夫,又見兒子長大回家,問其緣故。
呂玉從頭至尾,敘了一遍。
王氏也把一江一 西人搶去嬸嬸,呂寶無顏,後門走了一段情節敘出。
呂玉道:「我若貪了這二百兩非意之財,怎勾父子相見?若惜了那二十兩銀子,不去撈救覆舟之人,怎能勾兄弟相逢?若不遇兄弟時,怎知家中信息?今日夫妻重會,一家骨肉一團一 圓,皆天使之然也。
逆弟賣妻,也是自作自受。
皇天報應,的然不爽!」自此益修善行,家道日隆,後來喜凡與陳員外之女做親,子孫繁衍,多有出仕貴顯者。
詩云:
本意還金兼得子,立心賣嫂反輸妻。
世間惟在天工巧,善惡分明不可欺。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