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世通言》第三十七卷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講論只憑三寸舌,秤奇天下淺和深。

古籍查詢

輸入需要查詢的關鍵字:

《警世通言》第三十七卷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警世通言

第三十七卷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

春濃花艷佳人膽,月黑風高壯士心。

講論只憑三寸舌,秤奇天下淺和深。

話說山東襄陽府,藺E時喚做山南東道。

這襄陽府城中,一個員外姓萬,人叫做萬員外。

這個員外,排行第三 ,人叫做萬三官人。

在襄陽府市心裡住,一壁開著干茶鋪,一壁開著茶坊。

家裡一個茶博士,姓陶,小名叫做鐵僧。

自從小時綰著角兒,便在萬員外家中掉盞子,養得長成二十餘歲,是個家生孩兒。

當日茶市罷,萬員外在布簾底下,張見陶鐵僧這廝欒四十五見錢在手裡。

萬員外道:「且看如何?」

元來茶博士市語,喚做「走州府」。

且如道市語說「今日走到餘杭縣」,這錢,一日只稍得四十五錢,餘杭是四十五里;若說一聲「走到平一江一 府」,早一日稍三百六十足。

若還信腳走到「西川成都府」,一日卻是多少裡田地!萬員外望見了,且道:「看這廝如何?」

只見陶鐵僧欒了四五十錢,鷹覷鶻望,看布簾裡面,約莫沒人見,把那見錢懷中便搋。

萬員外慢騰騰地掀開布簾出來,櫃身裡凳子上坐地,見陶鐵僧舒手去懷裡摸一摸,喚做「自搜」,腰間解下衣帶,取下布袱,兩隻手提住布袱角,向空一抖,拍著肚皮和腰,意思間分說:教萬員外看道,我不曾偷你錢。

萬員外叫過陶鐵僧來問道:「方纔我見你欒四五十錢在手裡,望這布簾裡一望了,便搋了。

你實對我說,錢卻不計利害。

見你解了布袋,空中抖一抖,真個瞞得我好!你這錢藏在那裡?說與我,我到饒你;若不說,送你去官司。」

陶鐵僧叉大姆指不離方寸地道:「告員外,實不敢相瞞,是有四五十錢,安在一個去處。」

那廝指道:「安在掛著底浪蕩燈鐵片兒上!萬員外把凳兒站起腳上去,果然是一垛兒,安著四五十錢。

萬員外復身再來凳上坐地,叫這陶鐵僧來回道:「你在我家裡幾年?」

陶鐵僧道:「從小裡,隨先老底便在員外宅裡掉茶盞抹托子。

自從老底死後,罪過員外收留,養得大,卻也有十四五年。」

萬員外道:「你一日只做偷我五十錢,十日五百,一個月一貫五百,一年十八貫,十五來年,你偷了我二百七十貫錢。

召集不欲送你去官司,你且閒休!」當下發遣了陶鐵僧。

這陶鐵僧辭了萬員外,收拾了被包一皮,離了萬員外茶坊裡。

這陶鐵僧小後生家,尋常和羅棰不曾收拾得一個,包一皮裹裡有得些個錢物,沒十日都使盡了。

又被萬員外分付盡一襄陽府開茶坊底行院,這陶鐵僧沒經紀,無討飯吃處。

當時正是秋間天色,古人有一首詩道:

柄柄芰荷枯,葉葉梧桐墜。

細雨灑霏微,催促寒天氣。

蛩吟敗草根,雁落平沙地。

不是路途人,怎知這滋味。

一陣價起底是秋風,一陣價下的是秋雨。

陶鐵僧當初只道是除了萬員外不要得我,別處也有經紀處;卻不知吃這萬員外都分付了行院,沒討飯吃處。

那廝身上兩件衣裳,生絹底衣服,漸漸底都曹破了;黃草衣裳,漸漸底卷將來。

曾記得建康府申二官人有一詞兒,名喚做《鷓鴣天》:

黃草秋深最不宜,肩穿袖破使人悲。

領單色舊褑先卷,怎奈金風早晚吹。

才掛體,皺雙眉。

出門羞赧見相知。

鄰家女子低聲問,覓與一奴一糊隔帛兒。

陶鐵僧看著身上黃草布衫卷將來,風颼颼地起,便再來周行老家中來。

心下自道:「萬員外忒恁地毒害!便做我拿了你三五十錢,你只不使我便了。

『那個貓兒不偷食』?直分付盡一襄陽府開茶坊底教不使我,致令我而今沒討飯吃處。

這一秋一冬,卻是怎地計結?做甚麼是得?」

正恁地思量,則見一個男女來行老家中道:「行老,我問你借一條匾擔。」

那周行老便問道:「你借匾擔做甚麼?」

那個哥哥道:「萬三員外女兒萬秀一娘一,死了夫婿,今日歸來。

我問你借匾擔去挑籠仗則個。」

陶鐵僧自道:「我若還不被趕了,今日我定是同去搬擔,也有百十錢撰。」

當時越思量越煩惱,轉恨這萬員外。

陶鐵僧道:「我如今且出城去,看這萬員外女兒歸,怕路上見他,告這小娘子則個。

怕勸得他爹爹,再去求得這經紀也好。」

陶鐵僧拽開腳出這門去,相次到五里頭,獨自行。

身上又不齊不整,一步懶了一步。

正恁地行,只聽得後面一個人叫道:「鐵僧,我叫你。」

回頭看那叫底人時,卻是:

人材凜凜,螦E翻地軸鬼魔王;容貌堂堂,撼動天關夜叉將。

陶鐵僧唱喏道:「大官人叫鐵僧做什麼?」

大官人道:「我幾遍在你茶坊裡喫茶,都不見你。」

鐵僧道:「上復大官人,這萬員外不近道理,趕了鐵僧多日。

則恁地趕了鐵僧,兀自來利害,如今直分付一襄陽府開茶坊行院,教不得與鐵僧經紀。

大官人看,鐵僧身上衣裳都破了,一陣秋風起,飯也不知在何處吃?不是今秋餓死,定是今冬凍死。」

那大官人問道:「你如今卻那裡去?」

鐵僧道:「今日聽得說萬員外底女兒萬秀一娘一死了夫婿,帶著一個房臥,也有數萬貫錢物,到晚歸來。

欲待攔住萬小娘子,告他則個。」

大官人聽得,道是:

入山擒虎易,開口告人難。

大官人說:「大丈夫,告他做什麼?把似告他,何似自告!」自便把指頭指一個去處,叫鐵僧道:「這裡不是說話處,隨我來。」

兩個離了五里頭大路,入這小路上來。

見一個小小地莊捨寂靜去處,這座莊:

前臨剪徑道,背靠殺人岡。

遠看黑氣冷森森,近視令人心膽喪。

料應不易孟嘗家,只會殺人並放火。

大官人見莊門閉著,不去敲那門,就地上捉一塊磚兒,撒放屋上。

頃刻之間。

聽得裡面掣玷抽攐,開放門,一個大漢出來。

看這個人兜腮卷口,面上刺著六個大字。

這漢不知怎地,人都叫他做大字焦吉。

出來與大官人廝叫了,指著陶鐵僧問道:「這個易甚人?」

大官人道:「他今日看得外婆家,報與我是好一拳買賣。」

三個都入來大字焦吉家中。

大官人腰裡把些碎銀子,教焦吉買些酒和肉來共吃。

陶鐵僧吃了,便去打聽消息,回來報說道:「好教大官人得知,如今籠仗什物,有二十來擔,都搬入城去了。

只有萬員外的女兒萬秀一娘一與他萬小員外,一個當直喚做周吉,一擔細軟頭面金銀錢物籠子,共三個人,兩匹馬,到黃昏前後到這五里頭,要趕門入去。」

大官人聽得說,三人把三條朴刀,叫:「鐵僧隨我來。」

去五里頭林子前等候。

果是黃昏左右,萬小員外和那萬秀一娘一,當直周吉,兩個使馬的,共五個人,待要入城去。

行到五里頭,見一所林子,但見:

遠觀似突兀訟E頭,近看似倒懸雨腳。

影搖千尺龍蛇動,聲撼半天風雨寒。

那五個人方才到林子前,只聽得林子內大喊一聲,叫道:「紫金山三百個好漢且未消出來,恐怕唬了小員外共小娘子!」三條好漢,三條朴刀。

唬得五個人頂門上蕩了三魂,腳板下走了七魄。

兩個使馬的都走了,只留下萬秀一娘一、萬小員外、當直周吉三人。

大漢道:「不壞你性命,只多留下買路錢!」萬小員外教周吉把與他。

周吉取一錠二十五兩銀子把與這大漢。

那焦吉見了道:「這廝,卻不叵耐你!我們卻只直你一錠銀子!」拿起手中朴刀,看著周吉,要下手了。

那萬小員外和萬秀一娘一道:「如壯士要時,都把去不妨。」

大字焦吉擔著籠子,卻待入這林子去,只聽得萬小員外叫一聲道:「鐵僧,卻是你來劫我!」唬得焦吉放了擔子道:「卻不利害!若放他們去,明日襄陽府下狀,捉鐵僧一個去,我兩個怎地計結?」

都趕來看著小員外,手起刀舉,道聲:」著!「看小員外時:

身如柳絮飄颺,命似藕絲將斷。

大字焦吉一下朴刀殺了萬小員外和那當直周吉,拖這兩個死一屍一入林子裡面去,擔了籠仗。

陶鐵僧牽了小員外底馬,大官人牽了萬秀一娘一底馬。

萬秀一娘一道:「告壯士,饒我性命則個!」當夜都來焦吉莊上來。

連夜敲開酒店門,買些個酒,買些個食,吃了。

打開籠仗裡金銀細軟頭面物事,做三分:陶鐵僧分了一分,焦吉分了一分,大官人也分了一分。

這大官人道:「物事都分了,萬秀一娘一卻是我要,待把來做個札寨夫人。」

當下只留這萬秀一娘一在焦吉莊上。

萬秀一娘一離不得是把個甜言美語,啜持過來。

在焦吉莊上不則一日,這大官人無過是出路時搶金劫銀,在家時飲酒食肉。

一日大醉,正是:

三杯竹葉穿心過,兩朵桃花臉上來。

萬秀一娘一問道:「你今日也說大官人,明日也說大官人,你如今必竟是我底丈夫。

犬馬尚分毛色,為人豈無姓名?敢問大官人姓甚名誰?」

大官人乘著續E興,就身上指出一件物事來道:「是。

我是襄陽府上一個好漢,不認得時,我說與你道,教你:頂門上走了三魂,腳板下蕩散七魄!」掀起兩隻腿上間朱刺著的文字,道:「這個便是我姓名,我便喚做十條龍苗忠。

我卻說與你。」

原來是:

壁間猶有耳,窗外豈無人

大字焦吉在窗子外面聽得,說道:「你看我哥哥苗大官人,卻沒事說與他姓名做甚麼?」

走入來道:「哥哥,你只好推了這牛子休!」原來強人市語喚殺人做「推牛子」。

焦吉便要教這十條龍苗忠殺了萬秀一娘一,喚做:

斬草除根,萌芽不發;斬草若不除根,春至萌芽再發。

苗忠那裡肯聽焦吉說,便向焦吉道:「錢物平分,我只有這一件偏倍得你們些子,你卻恁地吃不得,要來害他。

我也不過只要他做個札寨夫人,又且何妨!」焦吉道:「異日卻為這婦女變做個利害,卻又不壞了我!」

忽一日,等得苗忠轉腳出門去,焦吉道:「我幾回說與我這哥哥,教他推了這牛子,左右不肯。

把似你今日不肯,明日又不肯,不如我與你下手推了這牛子,免致後患。」

那焦吉懷裡和鞘搋著一把尖長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走入那房裡來。

萬秀一娘一正在房裡坐地,只見焦吉掣那尖刀執在手中,左手捽住萬秀一娘一,右手提起那刀,方欲下手。

只見一個人從後面把他腕子一捉,捉住焦吉道:「你卻真個要來壞他,也不看我面!」焦吉回頭看時,便是十條龍苗忠。

那苗忠道:「只消叫他離了你這莊裡便了,何須只管要壞他?」

當時焦吉見他恁地說,放下了。

當日天色晚了:

紅輪西墜,玉兔東生。

佳人秉燭歸房,一江一 上漁翁罷釣。

螢火點開青草面,蟾光穿破碧雲頭。

到一更前後,苗忠道:「小娘子,這裡不是安頓你去處。

你須見他們行坐時只要壞你。」

萬秀一娘一道:「大官人,你如今怎地好!」苗忠道:「容易事。」

便背了萬秀一娘一,夜裡走了一夜 ,天色漸漸曉,到一所莊院。

苗忠放那萬秀一娘一在地上,敲那莊門,裡面應道:「便來。」

不移時,一個莊客來。

苗忠道:「報與莊主,說道苗大官人在門前。」

莊客入去報了莊主。

那莊中一個官人出來。

怎地打扮?且看那官人:

背繫帶磚項頭巾,著斗花青羅褙子,腰繫襪頭襠褲,腳穿時樣絲鞋。

兩個相揖罷,將這萬秀一娘一同來草堂上,三人分賓主坐定。

苗忠道:「相煩哥哥,甚不合寄這個人在莊上則個。」

官人道:「留在此間不妨。」

苗忠向那人同吃了幾碗酒,吃些個早飯,苗忠掉了自去。

那官人請那萬秀一娘一來書院裡,說與萬秀一娘一道:「你更知得一事麼?十條龍苗大官人把你賣在我家中了。」

萬秀一娘一聽得道,簌簌地兩行淚下。

有一首《鷓鴣天》,道是:

碎似真珠顆顆停,清如秋露臉邊傾。

灑時點盡湘一江一 竹,感處曾摧數里城。

思薄倖,憶多情,玉纖彈處暗銷魂。

有時看了鮫鮹上,無限新痕壓舊痕。

萬秀一娘一哭了,口中不說,心下尋思道:「苗忠底賊!你劫了我錢物,殺了我哥哥,又殺了當直周吉,奸騙了我身己,剷地把我來賣了!教我如何活得?」

則好過了數日。

當夜天昏地慘,月色無光。

各自都去睡了。

萬秀一娘一移步出那腳子門,來後花園裡,仰面觀天禱祝道:「我這爹爹萬員外,想是你尋常不近道理,而今教我受這折罰,有今日之事。

苗忠底賊!你劫了我錢物,殺了我哥哥,殺了我當直周吉,騙了我身己,又將我賣在這裡!」就身上解下抹胸,看著一株大桑樹上,掉將過去道:「哥哥員外陰靈不遠,當直周吉,你們在鬼門關下相等我。

生為襄陽府人,死為襄陽府鬼。」

欲待把那頸項伸在抹胸裡自吊,忽然黑地裡隱隱見假山子背後一個大漢,手裡把著一條朴刀,走出來指著萬秀一娘一道:「不得做聲!我都聽得你說底話。

你如今休尋死處,我救你出去,不知如何?」

萬秀一娘一道:「恁地時可知道好。

敢問壯士姓氏?」

那大漢道:「我姓尹名宗。

我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我尋常孝順,人都叫做孝義尹宗。

當初來這裡,指望偷些個物事,賣來養這八十歲底老一娘一。

今日卻限撞著你,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救你出去。

卻無他事,不得慌。」

把這萬秀一娘一一肩肩到園牆根底,用力打一聳,萬秀一娘一騎著牆頭,尹宗把朴刀一點,跳過牆來,接這萬秀一娘一下去。

一背背了,方才待行,則見黑地裡把一條筆頭槍看得清,喝聲道:「著!」向尹宗前心便擢將來,戳折地一聲響。

這漢是園牆外面巡邏的,見一個大漢把條朴刀,跳過牆來,背著一個婦女,一筆頭槍擢將來。

黑地裡尹宗側身躲過,一槍擢在牆上,正搖索那槍頭不出。

尹宗背了萬秀一娘一,提著朴刀,腳步便走。

相次走到尹宗家中,尹宗在路上說與萬秀一娘一道:「我一娘一卻是怕人,不容物。

你到我家中,實把這件事說與我一娘一道。」

萬秀一娘一聽得道:「好。」

巴得到家中,尹宗的一娘一聽得道:「兒子歸來。」

那婆婆開放門,便著手來接兒子,將為道獨生子背上偷得甚底物事了喜歡,則見兒子背著一個婦女。

「我教你去偷些個物事來養我老,你卻沒事背這婦女歸來則甚?」

那尹宗吃了三四柱杖,未敢說與一娘一道。

萬秀一娘一見那婆婆打了兒子,肚裡便怕。

尹宗卻放下萬秀一娘一,教他參拜了婆婆。

把那前面話對著道:「何不早說?」

尹宗便問一娘一道:「我如今送他歸去,不知如何?」

婆婆問道:「你而今怎地送他歸去?」

尹宗道:「路上一似姊妹,解房時便說是哥哥妹妹。」

婆婆道:「且待我來教你。」

即時走入房裡,去取出一件物事。

婆婆提出一領千補萬衲舊紅衲背心,披在萬秀一娘一身上。

指了尹宗道:「你見我這件衲背心,便似見一娘一一般,路上且不得一胡一 亂生事,一婬一污這婦女。」

萬秀一娘一辭了婆婆。

尹宗背上背著萬秀一娘一,迤提取路,待要奔這襄陽府路上來。

當日天色晚,見一所客店,姊妹兩人解了房,討些飯吃了。

萬秀一娘一在客店內床 上睡,尹宗在床 面前打鋪。

夜至三更前後,萬秀一娘一在那床 上睡不著,肚裡思量道:「荷得尹宗救我,便是我重生父母,再長爺一娘一一般。

只好嫁與他,共做個夫妻謝他。」

萬秀一娘一移步下床 ,款款地搖覺尹宗道:「哥哥,有三二句話與哥哥說。

妾荷得哥哥相救,拿起朴刀在手,道:「你不可一胡一 未知尊意如何?」

尹宗見說,拿亂。」

萬秀一娘一心裡道:「我若到家中,正嫁與他。

尹宗定不肯一胡一 亂做些個。」

得這尹宗卻是大孝之人,依一娘一言語,不肯一胡一 行。

萬秀一娘一見他焦躁,便轉了話道:「哥哥,若到襄陽府,怕你不須見我爹爹媽媽。」

尹宗道:「只是恁地時不妨。

來日到襄陽府城中,我自回,你自歸去。」

到得來日,尹宗背著萬秀一娘一走,相將到襄陽府,則有得五七里田地。

正是:

遙望樓頭城不遠,順風聽得管弦聲。

看看望見襄陽府,平白地下一陣雨:

雲生東北,霧湧西南。

須臾倒甕傾盆,頃刻懸河注海。

這陣雨下了不住,卻又沒處躲避。

尹宗背著萬秀一娘一落路來,見一個莊捨,要去這莊裡躲雨。

只因來這莊裡,教兩人變做:

青雲有路,翻為苦楚之人;白骨無墳,變作失鄉之鬼。

這尹宗分明是推著一車子沒興骨頭,入那千萬丈琉璃井裡。

這莊卻是大字焦吉家裡。

萬秀一娘一見了焦吉那莊,目睜口癡,罔知所措。

焦吉見了萬秀一娘一,又不敢問,正恁地躊躕。

則見一個人吃得八分來醉,提著一條朴刀,從外來。

萬秀一娘一道:「哥哥,兀底便是劫了我底十條龍苗忠!」尹宗聽得道,提手中朴刀,奔那苗忠。

當時苗忠一條朴刀來迎這尹宗。

元來有三件事奈何尹宗不得:第一,是苗忠醉了;第二,是苗忠沒心,尹宗有心;第三,是苗忠是賊人心虛。

苗忠自知奈何尹宗不得,提著朴刀便走。

尹宗把一條朴刀趕將來,走了一里田地,苗忠卻遇著一堵牆,跳將過去。

尹宗只顧趕將來,不知大字焦吉也把一條朴刀,卻在後面,把那尹宗壞了性命。

果謂是:

螳螂正是遭黃雀,豈解堤防挾彈人!那尹宗一人,怎抵當得兩人!不多時,前面焦吉,後面苗忠,兩個回來。

苗忠放下手裡朴刀,右子換一把尖長靶短背厚刃薄八字尖刀,左手拌住萬秀一娘一胸前衣裳,罵道:「你這個賤人!卻不是叵耐你,幾乎教我吃這大漢壞了性命。

你且吃取我幾刀!」正是:

故將挫王摧花手,來折一江一 梅第一枝。

那萬秀一娘一見苗忠刀舉,生一個急計,一隻手托住苗忠腕於道:「且住!你好沒見識?你情知道我又不識這個大漢姓甚名誰,又不知道他是何等樣人,不問事由,背著我去,恰好走到這裡。

我便認得這裡是焦吉莊上,故意叫他行這路,特地來尋你。

如今你倒壞了我,卻不是錯了!」苗忠道:「你也說得是。」

把那刀來人了鞘,卻來啜醋萬秀一娘一道:「我爭些個錯壞了你!」正恁他說,則見萬秀一娘一左手抨住苗忠,右手打一個漏風掌,打得苗忠耳門上似起一個霹靂,那苗忠:

睜開眉下眼,咬碎口中牙!

那苗忠怒起來,卻見萬秀一娘一說道:「苗忠底賊,我家中有八十歲底老一娘一,你共焦吉壞了我性命,你也好休!」道罷,僻然倒地。

苗忠方省得是這尹宗附體在秀一娘一身上。

即時扶起來,救得甦醒,當下卻沒甚話說。

卻說這萬員外,打聽得兒子萬小員外和那當直周吉,被人殺了,兩個死一屍一在城外五里頭林子,更劫了一萬餘貫家財,萬秀一娘一不知下落。

去襄陽府城裡下狀,出一千貫賞錢,捉殺人劫賊,那裡便捉得。

萬員外自備一千貫,過了幾個月,沒捉人處。

州府賞錢,和萬員外賞錢,共添做三千貫,明示榜文,要捉這賊,則是沒捉處。

當日萬員外鄰舍一個公公,七十餘歲,養得一個兒子,小名叫做合哥。

大怕道:「合哥,你只管躲懶,沒個長進。

今日也好去上行些個『山亭兒』來賣。」

合哥挑著兩個土袋,扭著二三百錢,來焦吉莊裡,問焦吉上行些個『山亭兒,揀幾個物事。

喚做:

山亭兒,庵兒,寶塔兒,石橋兒,屏風兒.人物兒。

買了幾件了。

合哥道:「更把幾件好樣式底『山亭兒』賣與我。」

大字焦吉道:「你自去屋角頭窗子外面自揀幾個。」

當時合哥移步來窗子外面,正在那裡揀「山亭兒」,則聽得窗子裡面一個人,低低地叫道:「合哥。」

那合哥聽得道:「這人好似萬員外底女兒聲音。」

合哥道:「誰叫我?」

應聲道:「是萬秀一娘一叫.」那合哥道:「小娘子,你如何在這裡?」

萬秀一娘一說:「一言難盡,我被陶鐵憎領他們劫我在這裡。

相煩你歸去,說與我爹爹媽媽,教去下狀,差人來捉這大字焦吉七十條龍苗忠,和那陶鐵憎。

如今與你一個執照歸去。」

就身上解下一個刺繡香羹,從那窗自籠子掉出,自人去。

合哥接得,貼腰沉著,還了焦吉「山亭兒」錢,挑著擔子使行。

僥吉道:「你這廝在窗子邊和甚麼人說話?」

唬得合哥一似:

分開八面頂陽骨,傾下半桶冰雪水。

合哥放下「山亭兒」擔子,看著焦吉道:「你見甚麼,便說我和兀誰說話?」

焦吉探那窗子裡面,真個沒誰。

擔起擔子便走,一向不歇腳,直入城來,把一擔」山亭兒」和擔一時盡都把來傾在河裡,掉臂渾拳歸來。

爺見他空手歸來,間道:「『山亭兒』在那裡?」

合哥應道:「傾在河裡了。」

間道:「擔子呢?」

應道:「抑在河裡。」

「匾擔呢?」

應道:「掉在河裡。」

大怕焦躁起來道:「打殺這廝,你是甚意思?」

合哥道:「三千貫賞錢劈面地來。」

大伯道:「是如何?」

合哥道:「我見萬員外女兒萬秀一娘一在一個去處;」大伯道:「你不得胡說,他在那裡?」

合哥就懷裡取出那刺繡香羹,教把看了,同去萬員外家裡。

萬員外見說,看了香亟,叫出他這媽媽來,看見了刺繡香翼,認得真個是秀一娘一手跡,舉家都哭起來。

萬員外道:「且未消得哭。

即時同合哥來州里下狀。

官司見說,即特差士兵二十餘人,各人盡帶著器械,前去緝捉這場鮑事。

當時叫這合哥引著一行人,取苗忠莊上去,即時就公廳上責了限狀,唱罷暗,迄逞登程而去。

真個是:

個個威雄似虎,人人猛烈如龍。

雨具麻鞋,行纏搭膊,手中杖牛頭檔,撥互叉,鼠尾刀,畫皮弓,柳葉箭。

在路上饑食渴仗,夜住宵行。

才過杏花村,又經芳草渡。

好似皂雕追紫燕,渾如俄虎趕黃羊。

其時合哥兒一行到得苗忠莊上,分付教眾緝捕人:「且休來,待我先去探間。」

多時不見合哥兒回來,那眾人商議道:「想必是那苗忠知得這事,將身躲了。」

合哥回來,與眾人低低道:「作一計引他,他便出來。」

離不得到那苗忠莊前莊後,打一觀看,不見蹤由。

眾做公底人道:「是那苗忠每常間見這合哥兒來家中,如父母看待,這番卻是如何?」

別商量一計,先教差一人去,用火燒了那苗忠莊,便知苗忠躲在那裡。

苗忠一見士兵燒起那莊子,便提著一條朴刀,向西便走。

做公底一發趕將來,正是:

有似皂雕追困雁,渾如雪鴉打寒鴻。

那十條龍苗忠慌忙走去,到一個林子前,苗忠人這林子內去。

方才走得十餘步,則見一個大漢,渾身血污,手裡溺著一條朴刀,在林子裡等他,便是那吃他壞了性命底孝義尹宗在這裡相遇。

所謂是:

功君莫要作冤仇,狹路相逢難躲避。

苗忠認得尹宗了,欲待行,被他攔住路。

正恁地進退不得,後面做公底趕上,將一條繩子,縛了苗忠並大字焦吉、茶博士陶鐵僧,解在襄陽府來,押下司理院。

繃爬吊拷,一一勘正,三人各自招伏了。

同日將大字焦吉、十條龍苗忠、茶博士』陶鐵僧,押赴市曹,照條處斬。

合哥便請了那三千貫賞錢。

萬員外要報答孝義尹宗,差人迎他母親到家奉養。

又去官中下狀用錢,就襄陽府城外五里頭,為這尹宗起立一座廟字。

直到如今,襄陽府城外五頭孝義廟,便是這尹宗底,至今古跡尚存,香煙不斷。

話名只喚做《山亭兒》,亦名《十條龍陶鐵僧孝義尹宗事跡》。

後人評得好:

萬員外刻深招禍,陶鐵憎窮極行兇。

生報仇秀一娘一堅忍,死為神孝義尹宗。

分類:三言二拍合集

共2頁 上壹頁 1 2 下壹頁
警世通言
第一卷 俞伯牙摔琴謝知音第二卷 莊子休鼓盆成大道第三卷 王安石三難蘇學士第四卷 拗相公飲恨半山堂第五卷 呂大郎還金完骨肉第六卷 俞仲舉題詩遇上皇看第七卷 陳可常端陽仙化第八卷 崔待詔生死冤家第九卷 李謫仙醉草嚇蠻書第十卷 錢舍人題詩燕子樓第十一卷 蘇知縣羅衫再合第十二卷《鰍兒雙鏡重圓第十三卷 三現身包龍圖斷冤第十四卷 一窟鬼癩道人除怪第十五卷 金令史美婢酬秀童第十六卷 序人金錢贈年少第十七卷≯秀才一朝交泰第十八卷 老門生三世報恩第十九卷 崔衙內白鷂招妖第二十卷 計押番金鰻產禍第二十一卷 趙太祖千里送京娘第二十二卷 宋小官團圓破氈笠第二十三卷 樂小舍棄生覓偶第二十四卷 玉堂春落難逢夫第二十五卷 桂員外途窮懺悔第二十六卷 唐解元一笑姻緣第二十七卷 假神仙大鬧華光廟第二十八卷 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第二十九卷 宿香亭張浩遇鶯鶯第三十卷 金明池吳清逢愛愛第三十一卷 趙春兒重旺曹家莊第三十二卷ˇ十娘怒沉百寶箱第三十三卷 喬彥傑一妾破家第三十四卷 王嬌鸞百年長恨第三十五卷 況太守斷死孩兒第三十六卷 皂角林大王假形第三十七卷 萬秀娘仇報山亭兒第三十八卷 蔣淑真刎頸鴛鴦會第三十九卷 福祿壽三星度世第四十卷 旌陽宮鐵樹鎮妖讀書筆記——從許宣到許仙讀後感——猶憶清舟夢裡人讀後感——最毒妖魔化婦人心
 
漢語學習
漢語文化
語言學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