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原文
頤養部●行樂第一
◎行樂第一
傷哉!造物生人一場,為時不滿百歲。
彼夭折之輩無論矣,姑就永年者道之,即使三萬六千日儘是追歡取樂時,亦非無限光一陰一,終有報罷之日。
況此百年以內,有無數憂愁困苦、疾病顛連、名韁利鎖、驚風駭浪,阻人燕遊,使徒有百歲之虛名,並無一歲二歲享生人應有之福之實際乎!又況此百年以內,日日死亡相告,謂先我而生者死矣,後我而生者亦死矣,與我同庚比算、互稱弟兄者又死矣。
噫,死是何物,而可知凶不諱,日令不能無死者驚見於目,而怛聞於耳乎!是千古不仁,未有甚於造物者矣。
雖然,殆有說焉。
不仁者,仁之至也。
知我不能無死,而日以死亡相告,是恐我也。
恐我者,欲使及時為樂,當視此輩為前車也。
康對山構一園亭,其地在北邙山麓,所見無非丘隴。
客訊之曰:「日對此景,令人何以為樂?」
對山曰:「日對此景,乃令人不敢不樂。」
達哉斯言!予嘗以銘座右。
茲論養生之法,而以行樂先之;勸人行樂,而以死亡怵之,即祖是意。
欲體天地至仁之心,不能不蹈造物不仁之跡。
養生家授受之方,外藉藥石,內憑導引,其借口頤生而流為放辟邪侈者,則曰「比家」。
三者無論邪正,皆術士之言也。
予系儒生,並非術士。
術士所言者術,儒家所憑者理。
《魯論.鄉一黨一 》一篇,半屬養生之法。
予雖不敏,竊附於聖人之徒,不敢為誕妄不經之言以誤世。
有怪此卷以頤養命名,而覓一丹方不得者,予以空疏謝之。
又有怪予著《飲饌》一篇,而未及烹飪之法,不知醬用幾何,醋用幾何,?差椒香辣用幾何者。
予曰:果若是,是一庖人而已矣,烏足重哉!人曰:若是,則《食物誌》、《尊生箋》、《衛生錄》等書,何以備列此等?予曰:是誠庖人之書也。
士各明志,人有弗為。
○貴人行樂之法
人間至樂之境,惟帝王得以有之;下此則公卿將相,以及群輔百僚,皆可以行樂之人也。
然有萬幾在念,百務縈心,一日之內,除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其為行樂之時有幾?曰:不然。
樂不在外而在心。
心以為樂,則是境皆樂,心以為苦,則無境不苦。
身為帝王,則當以帝王之境為樂境;身為公卿,則當以公卿之境為樂境。
凡我分所當行,推諉不去者,即當擯棄一切悉視為苦,而專以此事為樂。
謂我為帝王,日有萬幾之冗,其心則誠勞矣,然世之艷慕帝王者,求為片刻而不能,我之至勞,人之所謂至逸也。
為公卿將相、群輔百僚者,居心亦復如是,則不必於視朝聽政、放衙理事、治人事神、反躬修己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得為之地,便是行樂之場。
一舉筆而安天下,一矢口而遂群生,以天下群生之樂為樂,何快如之?若於此外稍得清閒,再享一切應有之福,則人皇可比玉皇,俗吏竟成仙吏,何蓬萊三島之足羨哉!此術非他,蓋用吾家老子「退一步」法。
以不如己者視己,則日見可樂;以勝於己者視己,則時覺可憂。
從來人君之善行樂者,莫過於漢之文、景;其不善行樂者,莫過於武帝。
以文、景於帝王應行之外,不多一事,故覺其逸;武帝則好大喜功,且薄帝王而慕神仙,是以徒見其勞。
人臣之善行樂者,莫過於唐之郭子儀;而不善行樂者,則莫如李廣。
子儀既拜汾一陽一王,志願已足,不復他求,故能極欲窮奢,備享人臣之福;李廣則恥不如人,必欲封侯而後已,是以獨當單于,卒致失道後期而自剄。
故善行樂者,必先知足。
二疏云:「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不辱不殆,至樂在其中矣。
○富人行樂之法
勸貴人行樂易,勸富人行樂難。
何也?則為行樂之資,然勢不宜多,多則反為累人之具。
華封人祝帝堯富壽多男,堯曰:「富則多事。」
華封人曰:「富而使人分之,何事之有?」
由是觀之,財多不分,即以唐堯之聖、帝王之尊,猶不能免多事之累,況德非聖人而位非帝王者乎?陶朱公屢致千金,屢散千金,其致而必散,散而復致者,亦學帝堯之防多事也。
茲欲勸富人行樂,必先勸之分財;勸富人分財,其勢同於拔山超海,此必不得之數也。
財多則思運,不運則生息不繁。
然不運則已,一運則經營慘淡,坐起不寧,其累有不可勝言者。
財多必善防,不防則為盜賊所有,而且以身殉之。
然不防則已,一防則驚魂四繞,風鶴皆兵,其恐懼觳觫之狀,有不堪目睹者。
且財多必招忌。
語云:「一溫一 飽之家,眾怨所歸。」
以一身而為眾射之的,方且憂傷慮死之不暇,尚可與言行樂乎哉?甚矣,財不可多,多之為累,亦至此也。
然則富人行樂,其終不可冀乎?曰:不然。
多分則難,少斂則易。
處比戶可封之世,難於售恩;當民窮財盡之秋,易於見德。
少課錙銖之利,窮民即起頌揚;略蠲升斗之租,貧佃即生歌舞。
本償而子息未償,因其貧也而貫之,一券才焚,即噪馮?之令譽;賦足而國用不足,因其匱也而助之,急公偶試,即來卜式之美名。
果如是,則大異於今日之富民,而又無損於本來之故我。
覬覦者息而仇怨者稀,是則可言行樂矣。
其為樂也,亦同貴人,可不必於持籌握算之外,別尋樂境,即此寬租減息、仗義急公之日,聽貧民之歡欣讚頌,即當兩部鼓吹;受官司之獎勵稱揚,便是百年華袞。
榮莫榮於此,樂亦莫樂於此矣。
至於悅色娛聲、眠花藉柳、構堂建廈、嘯月潮風諸樂事,他人欲得,所患無資,業有其資,何求弗遂?是同一富也,昔為最難行樂之人,今為最易行樂之人。
即使帝堯不死,陶朱現在,彼丈夫也,我丈夫也,吾何畏彼哉?去其一念之刻而已矣。
○貧賤行樂之法
窮人行樂之方,無他秘巧,亦止有退一步法。
我以為貧,更有貧於我者;我以為賤,更有賤於我者;我以妻子為累,尚有鰥寡孤獨之民,求為妻子之累而不能者;我以胼胝為勞,尚有身繫獄廷,荒蕪田地,求安耕鑿之生而不可得者。
以此居心,則苦海盡成樂地。
如或向前一算,以勝己者相衡,則片刻難安,種種桎梏幽囚之境出矣。
一顯者旅宿郵亭,時方溽暑,帳內多蚊,驅之不出,因憶家居時堂寬似宇,簟冷如冰,又有群姬握扇而揮,不復知其為夏,何遽困厄至此!因懷至樂,愈覺心煩,遂致終夕不寐。
一亭長露宿階下,為眾蚊所嚙,幾至露筋,不得已而奔走庭中,俾四體動而弗停,則嚙人者無由廁足;乃形則往來僕僕,口則讚歎囂囂,一似苦中有樂者。
顯者不解,呼而訊之,謂:「汝之受困,什佰於我,我以為苦,而汝以為樂,其故維何?」
亭長曰:「偶憶某年,為仇家所陷,身繫獄中。
維時亦當暑月,獄卒防予私逸,每夜拘攣手足,使不得動搖,時蚊蚋之繁,倍於今夕,聽其自嚙,欲稍稍規避而不能,以視今夕之奔走不息,四體得以自如者,奚啻仙凡人鬼之別乎!以昔較今,是以但見其樂,不知其苦。」
顯者聽之,不覺爽然自失。
此即窮人行樂之秘訣也。
不獨居心為然,即鑄體煉形,亦當如是。
譬如夏月苦炎,明知為室廬卑小所致,偏向驕一陽一之下來往片時,然後步入室中,則覺暑氣漸消,不似從前酷烈;若畏其湫隘而投寬處納涼,及至歸來,炎蒸又加十倍矣。
冬月苦冷,明知為牆垣單薄所致,故向風雪之中行走一次,然後歸廬返捨,則覺寒威頓減,不復凜冽如初;若避此荒涼而向深居就燠,及其再入,戰粟又作何狀矣。
由此類推,則所謂退步者,無地不有,無人不有,想至退步,樂境自生。
予為兩間第一困人,其能免死於憂,不枯槁於??蹭蹬者,皆用此法。
又得管城一物,相伴終身,以掃千軍則不足,以除萬慮則有餘。
然非善作退步,即楮墨亦能困人。
想虞卿著書,亦用此法,我能公世,彼特秘而未傳耳。
由亭長之說推之,則凡行樂者,不必遠引他人為退步,即此一身,誰無過來之逆境?大則災凶禍患,小則疾病憂傷。
「執柯伐柯,其則不遠。」
取而較之,更為親切。
凡人一生,奇禍大難非特不可遺忘,還宜大書特書,高懸座右。
其裨益於身者有三:孽由己作,則可知非痛改,視作前車;禍自天來,則可止怨釋尤,以弭後患;至於憶苦追煩,引出無窮樂境,則又警心惕目之餘事矣。
如曰省躬罪己,原屬隱情,難使他人共睹,若是則有包含韞藉之法;或止書罹患之年月,而不及其事;或別書隱射之數語,而不露其詳;或撰作一聯一詩,懸掛起居親密之處,微寓己意,不使人知,亦淑慎其身之妙法也。
此皆湖上笠翁瞞人獨做之事,筆機所到,欲諱不能,俗語所謂「不打自招」者,非乎?
○家庭行樂之法
世間第一樂地,無過家庭。
「父母俱存,兄弟無故,一樂也。」
是聖賢行樂之方,不過如此。
而後世人情之好向,往往與聖賢相左。
聖賢所樂者,彼則苦之;聖賢所苦者,彼反視為至樂而沉溺其中。
如棄現在之天親而拜他人為父,撇同胞之手足而與陌路結盟,避女色而就變童,捨家雞而尋野鶩,是皆情理之至悖,而舉世一習一 而安之。
其故無他,總由一念之惡舊喜新,厭常趨異所致。
若是,則生而所有之形骸,亦覺陳腐可厭,一胡一 不並易而新之,他今日魂附一體,明日又附一體,覺愈變愈新之可愛乎?其不能變而新之者,以生定故也。
然欲變而新之,亦自有法。
時易冠裳,迭更幃座,而照之以鏡,則似換一規模矣。
即以此法而施之父母兄弟、骨肉妻孥,以結一交一 濫費之資,而鮮其衣飾,美其供奉,則居移氣,養移體,一歲而數變其形,豈不憂之謂他人父,謂他人母,而與同學少年互稱兄弟,各家美麗共締?盟者哉?有好游狹斜者,蕩盡家資而不顧,其妻迫於饑寒而求去。
臨去之日,別換新衣而佐以美飾,居然絕世佳人。
其夫抱而泣曰:「吾走盡章台,未嘗遇此嬌麗。
由是觀之,匪人之美,衣飾美之也。
倘能復留,當為勤儉克家,而置汝金屋。」
妻善其言而止。
後改蕩從善,卒如所云。
又有人子不孝而為親所逐者,鞠於他人,越數年而復返,定省承歡,大異疇昔。
其父訊之,則曰:「非予不愛其親,一習一 久而生厭也。
茲復厭所一習一 見,而以久不睹者為可愛矣。」
眾人笑之,而有識者憐之。
何也?一習一 久而厭其親者,天下皆然,而不能自明其故。
此人知之,又能直言無諱,蓋可以為善人也。
此等罕譬曲喻,皆為勸導愚蒙。
誰無至性,誰乏良知,而俟予為木鐸?但觀孺子離家,即生哭泣,豈無至樂之境十倍其家者哉?性在此而不在彼也。
人能以孩提之樂境為樂境,則去聖人不遠矣。
○道途行樂之法
「逆旅」二字,足概遠行,旅境皆逆境也。
然不受行路之苦,不知居家之樂,此等況味,正須一一嘗之。
予游絕塞而歸,鄉人訊曰:「邊陲之遊樂乎?」
曰:「樂。」
有經其地而憚焉者曰:「地則不毛,人皆異類,睹沙場而氣索,聞鉦鼓而魂搖,何樂之有?」
予曰:「向未離家,謬謂四方一致,其飲饌服飾皆同於我,及歷四方,知有大謬不然者。
然止游通邑大都,未至窮邊極塞,又謂遠近一理,不過稍變其制而已矣。
及抵邊陲,始知地獄即在人間,羅剎原非異物,而今而後,方知人之異於禽一獸 者幾希,而近地之民,其去絕塞之民者,反有霄壤幽明之大異也。
不入其地,不睹其情,烏知生於東南,游於都會,衣輕席曖,飯稻羹魚之足樂哉!」此言出路之人,視居家之樂為樂也;然未至還家,則終覺其苦。
又有視家為苦,借道途行樂之法,可以暫娛目前,不為風霜車馬所困者,又一方便法門也。
向平欲俟婚嫁既畢,遨遊五嶽;李固與弟書,謂周觀天下,獨未見益州,似有遺憾;太史公因游名山大川,得以史筆妙千古。
是游也者,男子生而欲得,不得即以為恨者也。
有道之士,尚欲挾資裹糧,專行其志,而我以一胡一 口資生之便,為益聞廣見之資,過一地,即覽一地之人情,經一方,則睹一方之勝概,而且食所未食,嘗所欲嘗,蓄所餘者而歸遺細君,似得五侯之鯖,以果一家之腹,是人生最樂之事也,奚事哭泣阮途,而為乘槎馭駿者所竊笑哉?
○春季行樂之法
人有喜怒哀樂,天有春夏秋冬。
春之為令,即天地一交一 歡之候,一陰一陽一肆樂之時也。
人心至此,不求暢而自暢,猶父母相親相愛,則兒女嬉笑自如,睹滿堂之歡欣,即欲向隅而泣,泣不出也。
然當春行樂,每易過情,必留一線之餘春,以度將來之酷夏。
蓋一歲難過之關,惟有三伏,精神之耗,疾病之生,死亡之至,皆由於此。
故俗話云:「過得七月半,便是鐵羅法」,非虛語也。
思患預防,當在三春行樂之時,不得縱慾過度,而先埋伏病根。
花可熟觀,鳥可傾聽,山川雲物之勝可以縱游,而獨於房欲之事略存餘地。
蓋人當此際,滿體皆春。
春者,洩盡無遺之謂也。
草木之春,洩盡無遺而不壞者,以三時皆蓄,而止候洩於一春,過此一春,又皆蓄一精一養神之候矣。
人之一身,能保一時盡洩而三時皆不洩乎?盡洩於春,而又不能不洩於夏,雖草木不能不枯,況人身之浮脆者乎?欲留枕席之餘歡,當使遊觀之盡致。
何也?分心花鳥,便覺體有餘閒;併力閨幃,易致身無寧刻。
然予所言,皆防已甚之詞也。
若使杜情而絕欲,是天地皆春而我獨秋,焉用此不情之物,而作人中災異乎?
○夏季行樂之法
酷夏之可畏,前幅雖露其端,然未盡暑毒之什一也。
使天只有三時而無夏,則人之死也必稀,巫醫僧道之流皆苦饑寒而莫救矣。
止因多此一時,遂覺人身叵測,常有朝人而夕鬼者。
《戴記》云:「是月也,一陰一陽一爭,死生分。」
危哉斯言!令人不寒而粟矣。
凡人身處此候,皆當時時防病,日日憂死。
防病憂死,則當刻刻偷閒以行樂。
從來行樂之事,人皆選暇於三春,予獨息機於九夏。
以三春神旺,即使不樂,無損於身;九夏則神耗氣索,力難支體,如其不樂,則勞神役形,如火益熱,是與性命為仇矣。
《月令》以仲冬為閉藏;予謂天地之氣閉藏於冬,人身之氣當令閉藏於夏。
試觀隆冬之月,人之精神愈寒愈健,較之暑氣鑠人,有不可同年而語。
凡人苟非民社系身,饑寒迫體,稍堪自逸者,則當以三時行事,一夏養生。
過此危關,然後出而應酬世故,未為晚也。
追憶明朝失政以後,大清革命之先,予絕意浮名,不干寸祿,山居避亂,反以無事為榮。
夏不謁客,亦無客至,匪止頭巾不設,並衫履而廢之。
或?處荷之中,妻孥覓之不得;或偃臥長松之下,猿鶴過而不知。
洗硯石于飛泉,試茗一奴一以積雪;欲食瓜而瓜生戶外,思啖果而果落樹頭,可謂極人世之奇聞,擅有生之至樂者矣。
後此則徙居城市,酬應日紛,雖無利慾熏人,亦覺浮名致累。
計我一生,得享列仙之福者,僅有三年。
今欲續之,求為閏余而不可得矣。
傷哉!人非鐵石,奚堪磨杵作針;壽豈泥沙,不禁委塵入土。
予以勸人行樂,而深悔自役其形。
噫,天何惜於一閒,以補富貴榮?無之不足哉!
○秋季行樂之法
過夏徂秋,此身無恙,是當與妻孥慶賀重生,一交一 相為壽者矣。
又值炎蒸初退,秋爽媚人,四體得以自如,衣衫不為桎梏,此時不樂,將待何時?況有阻人行樂之二物,非久即至。
二物維何?霜也,雪也。
霜雪一至,則諸物變形,非特無花,亦且少葉;亦時有月,難保無風。
若謂「春宵一刻值千金」,則秋價之昂,宜增十倍。
有山水之勝者,乘此時蠟屐而游,不則當面錯過。
何也?前此欲登而不可,後此欲眺而不能,則是又有一年之別矣。
有金石之一交一 者,及此時朝夕過從,不則一交一 臂而失。
何也?能戴阻人於前,咫尺有同千里;風雪欺人於後,訪戴何異登天?則是又負一年之約矣。
至於姬妾之在家,一到此時,有如久別乍逢,為歡特異。
何也?暑月汗流,求為盛妝而不得,十分嬌艷,惟四五之僅存;此則全副精神,皆可用於青鬟翠黛之上。
久不睹而今忽睹,有不與遠歸新娶同其燕好者哉?為歡即欲,視其一精一力短長,總留一線之餘地。
能行百里者,至九十而思休;善登浮屠者,至六級而即下。
此房中秘術,請為少年場授之。
○冬季行樂之法
冬天行樂,必須設身處地,幻為路上行人,備受風雪之苦,然後回想在家,則無論寒燠晦明,皆有勝人百倍之樂矣。
嘗有畫雪景山水,人持破傘,或策蹇驢,獨行古道之中,經過懸崖之下,石作猙獰之狀,人有顛蹶之形者。
此等險畫,隆冬之月,正宜縣掛中堂。
主人對之,即是御風障雪之屏,曖胃和衷之藥。
若楊國忠之肉陣,一黨一 太尉之羊羔美酒,初試和一溫一 ,稍停則奇寒至矣。
善行樂者,必先作如是觀,而後繼之以樂,則一分樂境,可抵二三分,五七分樂境,便可抵十分十二分矣。
然一到樂極忘憂之際,其樂自能漸減,十分樂境,只作得五七分,二三分樂境,又只作得一分矣。
須將一切苦境,又復從頭想起,其樂之漸增不減,又復如初。
此善討便宜之第一法也。
譬之行路之人,計程共有百里,行過七八十里,所剩無多,然無奈望到心堅,急切難待,種種畏難怨苦之心出矣。
但一回頭,計其行過之路數,則七八十里之遠者可到,況其少而近者乎?譬如此際止行二三十里,尚餘七八十里,則苦多樂少,其境又當何如?此種相念,非但可為行樂之方,凡居官者之理繁治劇,學道者之讀書窮理,農工商賈之任勞即勤,無一不可倚之為法。
噫,人之行樂,何與於我,而我為之嗓敝舌焦,手腕幾脫。
是殆有媚人之癖,而以楮墨代脂韋者乎?
○隨時即景就事行樂之法
行樂之事多端,未可執一而論。
如睡有睡之樂,坐有坐之樂,行有行之樂,立有立之樂,飲食有飲食之樂,盥櫛有盥櫛之樂,即袒裼?裎、如廁便溺,種種穢褻之事,處之得宜,亦各有其樂。
苟能見景生情,逢場作戲,即可悲可涕之事,亦變歡娛。
如其應事寡才,養生無術,即征歌選舞之場,亦生悲慼。
茲以家常受用,起居安樂之事,因便制宜,各存其說於左。
○睡
有專言法術之人,遍授養生之訣,欲予北面事之。
予訊益壽之功,何物稱最?頤生之生,誰處居多?如其不謀而合,則奉為師,不則友之可耳。
其人曰:「益壽之方,全憑導引;安生之計,惟賴坐功。」
予曰:「若是,則汝法最苦,惟修苦行者能之。
予懶而好動,且事事求樂,未可以語此也。」
其人曰:「然則汝意雲何?試言之,不妨互為印政。」
予曰:「天地生人以時,動之者半,息之者半。
動則旦,而息則暮也。
苟勞之以日,而不息之以夜,則旦旦而伐之,其死也,可立而待矣。
吾人養生亦以時,擾之以半,靜之以半,擾則行起坐立,而靜則睡也。
如其勞我以經營,而不逸我以寢處,則岌岌乎殆哉!其年也,不堪指屈矣。
若是,則養生之訣,當以善睡居先。
睡能還一精一,睡能養氣,睡能健脾益胃,睡能堅骨壯筋。
如其不信,試以無疾之人與有疾之人,合而驗之。
人本無疾,而勞之以夜,使累夕不得安眠,則眼眶漸落而一精一氣日頹,雖未即病,而病之情形出矣。
患疾之人,久而不寐,則病勢日增;偶一沉酣,則其醒也,必有油然勃然之勢。
是睡,非睡也,藥也;非療一疾之藥,及治百病,救萬民,無試不驗之神藥也。
茲欲從事導引,併力坐功,勢必先遣睡魔,使無倦態而後可。
予忍棄生平最效之藥,而試未必果難之方哉?」
其人艴然而去,以予不足教也。
予誠不足教哉!但自陳所得,實為有見而然,與強辯飾非者稍別。
前人睡詩云:「花竹幽窗午夢長,此中與世暫相忘。
華山處士如容見,不覓仙方覓睡方。」
近人睡訣云:「先睡心,後睡眼。」
此皆書本唾余,請置弗道,道其未經發明者而已。
睡有睡之時,睡有睡之地,睡又有可睡可不睡之人,請條晰言之。
由戌至卯,睡之時也。
未戌而睡,謂之先時,先時者不詳,謂與疾作思臥者無異也;過卯而睡,謂之後時,後時者犯忌,謂與長夜不醒者無異也。
且人生百年,夜居其半,窮日行樂,猶苦不多,況以睡夢之有餘,而損宴游之不足乎?有一名士善睡,起必過午,先時而訪,未有能晤之者。
予每過其居,必俟良久而後見。
一日悶坐無聊,筆墨具在,乃取舊詩一首,更易數字而嘲之曰:「吾在此靜睡,起來常過午;便活七十年,止當三十五。」
同人見之,無不絕倒。
此雖謔浪,頗關至理。
是當睡之時,止有黑夜,捨此皆非其候矣。
然而午睡之樂,倍於黃昏,三時皆所不宜,而獨宜於長夏。
非私之也,長夏之一日,可抵殘冬之二日;長夏之一夜 ,不敵殘冬之半夜,使止息於夜,而不息於晝,是以一分之逸,敵四分之勞,一精一力幾何,其能堪此?況暑氣鑠金,當之未有不倦者。
倦極而眠,猶饑之得食,渴之得飲,養生之計,未有善於此者。
午餐之後,略逾寸晷,俟所食既消,而後徘徊近榻。
又勿有心覓睡,覓睡得睡,其為睡也不甜。
必先處於有事,事未皆而忽倦,睡鄉之民自來招我。
桃源、天台諸妙境,原非有意造之,皆莫知其然而然者。
予最愛舊詩中有「手倦拋書午夢長」一句。
手書而眠,意不在睡;拋書而寢,則又意不在書,所謂莫知其然而然也。
睡中三昧,惟此得之。
此論睡之時也。
睡又必先擇地。
地之善者有二:曰靜,曰涼。
不靜之地,止能睡目,不能睡耳,耳目兩岐,豈安身之善策乎?不涼之地,止能睡魂,不能睡身,身魂不附,乃養生之至忌也。
至於可睡可不睡之人,則分別於「忙閒」二字。
就常理而論之,則忙人宜睡,閒人可以不必睡。
然使忙人假寐,止能睡眼,不能睡心,心不睡而眼睡,猶之未嘗睡也。
其最不受用者,在將覺未覺之一時,忽然想起某事未行,某人未見,皆萬萬不可已者,睡此一覺,未免失事妨時,想到此處,便覺魂趨夢繞,膽怯心驚,較之未睡之前,更加煩躁,此忙人之不宜睡也。
閒則眼未闔而心先闔,心已開而眼未開;已睡較未睡為樂,已醒較未醒更樂,此閒人之宜睡也。
然天地之間,能有幾個閒人?必欲閒而始睡,是無可睡之時矣。
有暫逸其心以妥夢魂之法:凡一日之中,急切當行之事,俱當於上半日告竣,有未竣者,則分遣家人代之,使事事皆有著落,然後尋床 覓枕以赴黑甜,則與閒人無別矣。
此言可睡之人也。
而尤有吃緊一關未經道破者,則在莫行歹事。
「半夜敲門不吃驚」,始可於日間睡覺,不則一聞剝啄,即是邏到門矣。
○坐
從來善養生者,莫過於孔子。
何以知之?知之於「寢不一屍一,居不容」二語。
使其好飾觀瞻,務修邊幅,時時求肖君子,處處欲為聖人,則其寢也,居也,不求一屍一而自一屍一,不求容而自容;則五官四體,不復有舒展之刻。
豈有泥塑木雕其形,而能久長於世者哉?「不一屍一不容」四字,繪出一幅時哉聖人,宜乎崇祀千秋,而為風雅斯文之鼻祖也。
吾人燕居坐法,當以孔子為師,勿務端莊而必正襟危坐,勿同束縛而為膠柱難移。
抱膝長吟,雖坐也,而不妨同於箕踞;支頤喪我,行樂也,而何必名為坐忘?但見面與身齊,久而不動者,其人必死。
此圖畫真容之先兆也。
○行
貴人之出,必乘車馬。
逸則逸矣,然於造物賦形之義,略欠周全。
有足而不用,與無足等耳,反不若安步當車之人,五官四體皆能適用。
此貧士驕人語。
乘車策馬,曳履搴裳,一般同是行人,止有動靜之別。
使乘車策馬之人,能以步趨為樂,或經山水之勝,或逢花柳之妍,或遇戴笠之貧一交一 ,或見負薪之高士,欣然止馭,徒步為歡,有時安車而待步,有時安步以當車,其能用足也,又勝貧士一籌矣。
至於貧士驕人。
不在有足能行,而在緩急出門之可恃。
事屬可緩,則以安步當車;如其急也,則以疾行當馬。
有人亦出,無人亦出;結伴可行,無伴亦可行。
不似富貴者候足於人,人或不來,則我不能即出,此則有足若無,大悖謬於造物賦形之義耳。
興言及此,行殊可樂!
○立
立分久暫,暫可無依,久當思傍。
亭亭獨立之事,但可偶一為之,旦旦如是,則筋骨皆懸,而腳跟如砥,有血脈膠凝之患矣。
或倚長松,或憑怪石,或靠危欄作軾,或扶瘦竹為筇;既作羲皇上人,又作畫圖中物,何樂如之!但不可以美人作柱,慮其礎石太纖,而致棟樑皆僕也。
○飲
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
備此五貴,始可與言飲酒之樂;不則曲櫱賓朋,皆鑿性斧身之具也。
予生平有五好,又有五不好,事則相反,乃其勢又可並行而不悖。
五好、五不好維何?不好酒而好客;不好食而好談;不好長夜之歡,而好與明月相隨而不忍別;不好為苛刻之令,而好受罰者欲辯無辭;不好使酒罵坐之人,而好其於酒後盡露肝膈。
坐此五好、五不好,是以飲量不勝蕉葉,而日與酒人為徒。
近日又增一種癖好、癖惡:癖好音樂,每聽必至忘歸;而又癖惡座客多言,與竹肉之音相亂。
飲酒之樂,備於五貴、五好之中,此皆為宴集賓朋而設。
若夫家庭小飲與燕閒獨酌,其為樂也,全在天機逗露之中,形跡消忘之內。
有飲宴之實事,無酬酢之虛文。
睹兒女笑啼,認作班斕之舞;聽妻孥勸誡,若聞金縷之歌。
苟能作如是觀,則雖謂朝朝歲旦,夜夜無宵可也。
又何必座客常滿,樽酒不空,日藉豪舉以為樂哉?
○談
讀書,最樂之事,而懶人常以為苦;清閒,最樂之事,而有人病其寂寞。
就樂去苦,避寂寞而享安閒,莫若與高士盤桓,文人講論。
何也?「與君一夕話,勝讀十年書。」
既受一夕之樂,又省十年之苦,便宜不亦多乎?「因過竹院逢僧話,又得浮生半日閒。」
既得半日之閒,又免多時之寂,快樂可勝道乎?善養生者,不可不一交一 有道之士;而有道之士,多有不善談者。
有道而善談者,人生希覯,是當時就日招,以備開聾啟聵之用者也。
即雲我能揮麈,無假於人,亦須借朋儕起發,豈能若西哉之鍾,不叩自鳴者哉?
○沐浴
盛暑之月,求樂事於黑甜之外,其惟沐浴乎?潮垢非此不除,濁污非此不淨,炎蒸暑毒之氣亦非此不解。
此事非獨宜於盛夏,自嚴冬避冷,不宜頻浴外,凡遇春一溫一 秋爽,皆可借此為樂。
而養生之家則往往忌之,謂其損耗元神也。
吾謂沐浴既能損身,則雨露亦當損物,豈人與草木有二性乎?然沐浴損身之說,亦非無據而云然。
予嘗試之。
試於初下浴盆時,以未經澆灌之身,忽遇澎湃奔騰之勢,以熱投冷,以濕犯燥,幾類水攻。
此一激也,實足以衝散元神,耗除一精一氣。
而我有法以處之:慮其太激,則勢在尚綬;避其太勢,則利於用一溫一 。
解衣磅礡之秋,先調水性,使之略帶一溫一 和,由腹及胸,由胸及背,惟其一溫一 而緩也,則有水似乎無水,已浴同於未浴。
俟與水性相一習一 之後,始以熱者投之,頻浴頻投,頻投頻攪,使水乳一交一 融而不覺,漸入佳境而莫知,然後縱橫其勢,反側其身,逆灌順澆,必至痛快其身而後已。
此盆中取樂之法也。
至於富室大家,擴盆為屋,注水於池者,冷則加薪,熱則去火,自有以逸待勞之法,想無俟貧人置喙也。
○聽琴觀棋
弈棋盡可消閒,似難藉以行樂;彈琴實堪養性,未易執此求歡。
以琴必正襟危坐而彈,棋必整槊橫戈以待。
百骸盡放之時,何必再期整肅?萬念俱忘之際,豈宜復較輸贏?常有貴祿榮名付之一擲,而與人圍棋賭勝,不肯以一著相繞者,是與讓千乘之國,而爭簞食豆羹者何異哉?故喜彈不若喜聽,善弈不如善觀。
人勝而我為之喜,人敗而我不必為之憂,則是常居勝地也;人彈和緩之音而我為之吉,人彈噍殺之音而我不必為之凶,則是長為吉人也。
或觀聽之餘,不無技癢,何妨偶一為之,但不寢食其中而莫之或出,則為善則善弈者耳。
○看花聽鳥
花鳥二物,造物生之以媚人者也。
既產嬌花嫩蕊心代美人,又病其不能解語,復生群鳥以佐之。
此段心機,竟與購覓紅妝,一習一 成歌舞,飲之食之,教之誨之以媚人者,同一周旋之至也。
而世人不知,目為蠢然一物,常有奇花過目而莫之睹,鳴禽悅耳而莫之聞者。
至其捐資所購之姬妾,色不及花之萬一,聲僅竊鳥之緒餘,然而睹貌即驚,聞歌輒喜,為其貌似花而聲似鳥也。
噫,貴似賤真,與葉公之好龍何異?予則不然。
每值花柳爭妍之日,飛鳴斗巧之時,必致謝洪鈞,歸功造物,無飲不奠,有食必陳,若善士信嫗之佞佛者。
夜則後花而眠,朝則先鳥而起,惟恐一聲一色之偶遺也。
及至鶯老花殘,輒怏怏有所失。
是我之一生,可謂不負花鳥;而花鳥得予,亦所稱「一人知己,死可無恨」者乎!
○蓄養禽魚
鳥之悅人以聲者,畫眉、鸚鵡二種。
而鸚鵡之一聲 價,高出畫眉上,人多癖之,以其能作人言耳。
予則大違是論,謂鸚鵡所長止在羽毛,其聲則一無可取。
鳥聲之可聽者,以其異於人聲也。
鳥聲異於人聲之可聽者,以出於人者為人籟,出於鳥者為天籟也。
使我欲聽人言,則盈耳皆是,何必假口籠中?況最善說話之鸚鵡,其舌本之強,猶甚於不善說話之人,而所言者,又不過口頭數語。
是鸚鵡之見重於人,與人之所以重鸚鵡者,皆不可詮解之事。
至於畫眉之巧,以一口而代眾舌,每效一種,無不酷似,而復纖婉過之,誠鳥中慧物也。
予好與此物作緣,而獨怪其易死。
既善病而復招尤,非歿於已,即傷於物,總無三年不壞者。
殆亦多技多能所致歟?
鶴、鹿二種之當蓄,以其有仙風道骨也。
然所耗不貲,而所居必廣,無其資與地者,皆不能蓄。
且種魚養鶴,二事不可兼行,利此則害彼也。
然鶴之善唳善舞,與鹿之難擾易馴,皆品之極高貴者,麟鳳龜龍而外,不得不推二物居先矣。
乃世人好此二物,又以分輕重於其間,二者不可得兼,必將捨鹿而求鶴矣。
顯貴之家,匪特深藏苑囿,近置衙齋,即倩人寫一真 繪像,必以此物相隨。
予嘗推原其故,皆自一人始之,趙清獻公是也。
琴之與鶴,聲價倍增,詎非賢相提攜之力歟?
家常所蓄之物,雞犬而外,又復有貓。
雞司晨,犬守夜,貓捕鼠,皆有功於人而自食其力者也。
乃貓為主人所親暱,每食與俱,尚有聽其搴帷入室,伴寢隨眠者。
雞棲於塒,犬宿於外,居處飲食皆不及焉。
而從來敘禽一獸 之功,談治平之象者,則止言雞犬而並不及貓。
親之者是,則略之者非;親之者非,則略之者是;不能不惑於二者之間矣。
曰:有說焉。
暱貓而賤雞犬者,猶癖諧臣媚子,以其不呼能來,聞叱不去;因其親而親之,非有可親之道也。
雞犬二物,則以職業為心,一到司晨守夜之時,則各司其事,雖豢以美食,處以曲房,使不即彼而就此,二物亦守死弗至;人之處此,亦因其遠而遠之,非有可遠之道也。
即其司晨守夜之功,與捕鼠之功亦有間焉。
雞之司晨,犬之守夜,忍饑寒而盡瘁,無所利而為之,純公無私者也;貓之捕鼠,因去害而得食,有所利而為之,公私相半者也。
清勤自處,不屑媚人者,遠身之道;假公自為,密邇其君者,固一寵一 之方。
是三物之親疏,皆自取之也。
然以我司職業於人間,亦必效雞犬之行,而以貓之舉動為戒。
噫,親疏可言也,禍福不可言也。
貓得自終其天年,而雞犬之死,皆不免於刀鋸鼎鑊之罰。
觀於三者之得失,而悟居官守職之難。
其不冠進賢,而脫然於宦海浮沉之累者,幸也。
○澆灌竹木
「築成小圃近方塘,果易生成菜易長。
抱甕太癡機太巧,從中酌取灌園方。」
此予山居行樂之詩也。
能以草木之生死為生死,始可與言灌園之樂,不則一灌再灌之後,無不畏途視之矣。
殊不知草木欣欣向榮,非止耳目堪娛,亦可為藝草植木之家,助祥光而生瑞氣。
不見生財之地萬物皆榮,退運之家群生不遂?氣之旺與不旺,皆於動植驗之。
若是,則汲水澆花,與聽信堪輿、修門改向者無異也。
不視為苦,則樂在其中。
督率家人灌溉,而以身任微勤,節其勞逸,亦頤養性情之一助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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