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情偶寄原文
詞曲部●科諢第五
插科打諢,填詞之末技也,然欲雅俗同歡,智愚共賞,則當全在此處留神。
文字佳,情節佳,而科諢不佳,非特俗人怕看,即雅人韻士,亦有瞌睡之時。
作傳奇者,全要善驅睡魔,睡魔一至,則後乎此者雖有《鈞天》之樂,《霓裳羽衣》之舞,皆付之不見不聞,如對泥人作揖,土佛談經矣。
予嘗以此告優人,謂戲文好處,全在下半本。
只消三兩個瞌睡,便隔斷一部神情,瞌睡醒時,上文下文已不接續,即使抖起精神再看,只好斷章取義,作零出觀。
若是,則科諢非科諢,乃看戲之人參湯也。
養一精一益神,使人不倦,全在於此,可作小道觀乎?
○戒一婬一褻
觀文中花面插科,動及一婬一邪之事,有房中道不出口之話,公然道之戲場者。
無論雅人塞耳,正士低頭,惟恐惡聲之污聽,且防男女同觀,共聞褻語,未必不開窺竊之門,鄭聲宜放,正為此也。
不知科諢之設,止為發笑,人間戲語盡多,何必專談欲事?即談欲事,亦有「善戲謔兮,不為虐兮」之法,何必以口代筆,畫出一幅春意圖,始為善談欲事者哉?人問:善談欲事,當用何法,請言一二以概之。
予曰:如說口頭俗語,人盡知之者,則說半句,留半句,或說一句,留一句,令人自思。
則欲事不掛齒頰,而與說出相同,此一法也。
如講最褻之話慮人觸耳者,則借他事喻之,言雖在此,意實在彼,人盡瞭解,則欲事未入耳中,實與聽見無異,此又一法也。
得此二法,則無處不可類推矣。
○忌俗惡
科諢之妙,在於近俗,而所忌者,又在於太俗。
不俗則類腐儒之談,太俗即非文人之筆。
吾於近劇中,取其俗而不俗者,《還魂》而外,則有《粲花五種》,皆文人最妙之筆也。
《粲花五種》之長,不僅在此,才鋒筆藻,可繼《還魂》,其稍遜一籌者,則在氣與力之間耳。
《還魂》氣長,《粲花》稍促;《還魂》力足,《粲花》略虧。
雖然,湯若士之《四夢》,求其氣長力足者,惟《遠魂》一種,其餘三劇則與《粲花》並肩。
使粲花主人及今猶在,奮其全力,另制一種新詞,則詞壇赤幟,豈僅為若士一人所攫哉?所恨予生也晚,不及與二老同時。
他日追及泉台,定有一番傾倒,必不作妒而欲殺之伏,向閻羅天子掉舌,排擠後來人也。
○重關係
科諢二字,不止為花面而設,通場腳色皆不可少。
生旦有生旦之科諢,外末有外末之科諢,淨丑之科諢則其分內事也。
然為淨丑之科諢易,為生旦外末之科諢難。
雅中帶俗,又於俗中見雅;活處寓板,即於板處證活。
此等雖難,猶是詞客優為之事。
所難者,要有關係。
關係維何?曰:於嘻笑灰諧之處,包含絕大文章;使忠孝節義之心,得此愈顯。
如老萊子之舞斑衣,簡雍之說一婬一具,東方朔之笑彭祖面長,此皆古人中之善於插科打諢者也。
作傳奇者,苟能取法於此,是科諢非科諢,乃引人入道之方便法門耳。
○貴自然
科諢雖不可少,然非有意為之。
如必欲於某折之中,插入某科諢一段,或預設某科諢一段,插入某折之中,則是覓妓追歡,尋人賣笑,其為笑也不真,其為樂也亦甚苦矣。
妙在水到渠成,天機自露。
「我本無心說笑話,誰知笑話逼人來」,斯為科諢之妙境耳。
如前所云簡雍說一婬一具,東方朔笑彭祖.即取二事論之。
蜀先主時,天旱禁酒,有吏向一人家索出釀酒之具,論者欲置之法。
雍與先主游,見男女各行道上,雍謂先生曰:「彼欲行一婬一,請縛之。」
先主曰:「何以知其行一婬一?」
雍曰:「各有其具,與欲釀未釀者同,是以知之。」
先主大笑,而釋蓄釀具者。
漢武帝時,有善相者,謂人中長一寸,壽當百歲。
東方朔大笑,有司奏以不敬。
帝責之,朔曰:「臣非笑陛下,乃笑彭祖耳。
人中一寸則百歲,彭祖歲八百,其人中不幾八寸乎?人中八寸,則面幾長一丈矣,是以笑之。」
此二事,可謂絕妙之詼諧,戲場有此,豈非絕妙之科諢?然當時必親見男女同行,因而說及一婬一具;必親聽人口一寸壽當百歲之說,始及彭祖面長,是以可笑,是以能悟人主。
如其未見未聞,突然引此為喻,則怒之不暇,笑從何來?笑既不得,悟從何來?此即貴自然、不貴勉強之明證明。
吾看深《南西廂》,見法聰口中所說科諢,迂奇誕妄,不知何入生來,真令人欲逃欲嘔,而觀者聽者絕無厭倦之色,豈文章一道,俗則爭取,雅則共棄乎?
◎格局第六
傳奇格局,有一定而不可移者,有可仍可改,聽人自為政者。
開場用末,沖場用生;開場數語,包括通篇,沖場一出,醞釀全部,此一定不可移者。
開手宜靜不宜喧,終場忌冷不忌熱,生旦合為夫婦,外與老旦非充父母即作翁姑,此常格也。
然遇情事變更,勢難仍舊,不得不通融兌換而用之,諸如此類,皆其可仍可改,聽人為政者也。
近日傳奇,一味趨新,無論可變者變,即斷斷當仍者,亦如改竄,以示新奇。
予謂文字之新奇,在中藏,不在外貌,在一精一液,不在渣滓,猶之詩賦古文以及時藝,其中人才輩也,一人勝似一人,一作奇於一伯,然止別其詞華,未聞異其資格。
有以古風之局而為近律者乎?有以時藝之體而作古文者乎?繩墨不改,斧斤自若,而工師之奇巧出焉。
行文之道,亦若是焉。
○家門
開場數語,謂之「家門」。
雖雲為字不多,然非結構已完、胸有成竹者,不能措手。
即使規模已定,猶慮做到其間,勢有阻撓,不得順流而下,未免小有更張,是以此折最難下筆。
如機鋒銳利,一往而前,所謂信手拈業,頭頭是道,則從此折做起,不則姑缺首篇,以俟終場補入。
猶塑佛者不即開光,畫龍者點睛有待,非故遲之,欲俟全像告成,其身向左則目宜左視,其身向右則目宜右觀,俯仰低徊,皆從身轉,非可預為計也。
此是詞家討便宜法,開手即以告人,使後來作者未經捉筆,先省一番無益之勞,知笠翁為此道功臣,凡其所言,皆真切可行之事,非大言欺世者比也。
未說家門,先有一上場小曲,如《西一江一 月》、《蝶戀花》之類,總無成格,聽人拈取。
此曲向來不切本,止是勸人對酒忘憂、逢場作戲諸套語。
予謂詞曲中開場一折,即古文之冒頭,時文之破題,務使開門見山,不當借帽覆頂。
即將本傳中立言大意,包括成文,與後所說家門一詞相為表裡。
前是暗說,後是明說,暗說似破題,明說似承題,如此立格,始為有根有據之文。
場中閱卷,看至第二三行而始覺其好者,即是可取可棄之文;開卷之初,能將試官眼睛一把拿信,不放轉移,始為必售之技。
吾願才人舉筆,盡作是觀,不止填詞而已也。
元詞開場,止有冒頭數語,謂之「正名」,又曰「楔子」,多則四句,少則二句,似為簡捷。
然不登場則已,既用副末上場,腳才點地,遂爾抽身,亦覺張皇失次。
增出家門一段,甚為有理。
然家門之前,另有一詞,今之梨園皆略去前詞,只就家門說起,止圖省力,埋沒作者一段深心。
大凡說話作文,同是一理,入手之初,不宜太遠,亦正不宜太近。
文章所忌者,開口罵題,便說幾句閒文,才歸正傳,亦未嘗不可,一胡一 遽惜字如金,而作此鹵莽滅裂之狀也?作者萬勿因其不讀而作省文。
至於末後四句,非止全該,又宜別俗。
元人楔子,太近老實,不足法也。
○沖場
開場第二折,謂之「沖場」。
沖場者,人未上而我先上也。
必用一悠長引子。
引子唱完,繼以詩詞及四六排語,謂之「定場白」,言其未說之先,人不知所演何劇,耳目搖搖,得此數語,方知下落,始未定而今方定也。
此折之一折一詞,較之前折家門一曲,猶難措手。
務以寥寥數言,道盡本人一腔心事,又且醞釀全部精神,猶家門之括盡無遺也。
同屬包括之詞,則分難易於其間者,以家門可以明說,而沖場引子及定場詩詞全用暗射,無一字可以明言故也。
非特一本戲文之節目全於此處理根,而作此一本戲文之好歹,亦即於此時定價。
何也?開手筆機飛舞,墨勢淋漓,有自一由 自得之妙,則把握在手,破竹之勢已成,不憂此後不成完璧。
如此時此際文情艱澀,勉強支吾,則朝氣昏昏,到晚終無晴色,不知不作之為愈也。
然則開手銳利者寧有幾人?不幾阻抑後輩,而塞填詞之路乎?曰:不然。
有養機使動之法在:如入手艱澀,姑置勿填,以避煩苦之勢;自尋樂境,養動生機,俟襟懷略展之後,仍復拈毫,有興即填,否則又置,如是者數四,未有不忽撞天機者。
若因好句不來,遂以俚詞塞責,則走入荒蕪一路,求辟草昧而致文明,不可得矣。
○出腳色
本傳中有名腳色,不宜出之太遲。
如生為一家,旦為一家,生之父母隨生而出,旦之父母隨旦而出,以其一部之主,余皆客也。
雖不定在一出二出,然不得出四五折之後。
太遲則先有他腳色上場,觀者反認為主,及見後來人,勢必反認為客矣。
即淨丑腳色之關乎全部者,亦不宜出之太遲。
善觀場者,止於前數出所記,記其人姓名;十出以後,皆是枝外生枝,節中長節,如遇行路之人,非止不問姓字,並形體面目皆可不必認矣。
○小收煞
上半部之末出,暫攝情形,略收鑼鼓,名為「小收煞」。
宜緊忌寬,宜熱忌熱,宜作鄭五歇後,令人揣摩下文,不知此事如何結果。
如做把戲者,暗藏一物於盆盎衣袖之中,做定而令人射覆,此正做定之際,眾人射覆之時也。
戲法無真假,戲文無工拙,只是使人想不到、猜不著,便是好戲法、好戲文。
猜破而後出之,則觀者索然,作者赧然,不如藏拙之為妙矣。
○大收煞
全本收場,名為「大收煞」。
此折之難,在無包括之痕,而有一團一 圓之趣。
如一部之內,要緊腳色共有五人,其先東西南北各自分開,至此必須會合。
此理誰不知之?但其會合之故,須要自然而然,水到渠成,非由車戽。
最忌無因而至,突如其來,與勉強生情,拉成一處,令觀者識其有心如此,與恕其無可奈何者,皆非此道中絕技,因有包括之痕也。
骨肉一團一 聚,不過歡笑一場,以此收鑼罷鼓,有何趣味?水窮山盡之處,偏宜突起波瀾,或先驚而後喜,或始疑而終信,或喜極信極而反致驚疑,務使一折之中,七情俱備,始為到底不懈之筆,愈遠愈大之才,所謂有一團一 圓之趣者也。
予訓兒輩嘗云:「場中作文,有倒騙主司入彀之法: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終篇之際,當以媚語攝魂,使之執卷留連,若難遽別,此一法也。」
收場一出,即勾魂攝魄之具,使人看過數日,而猶覺聲音在耳、情形在目者,全虧此出撒嬌,作「臨去秋波那一轉」也。
○填詞餘論
讀金聖歎所評《西廂記》,能令千古才人心死。
夫人作文傳世,欲天下後代知之也,且欲天下後代稱許而讚歎之也。
殆其文成矣,其書傳矣,天下後代既群然知之,復群然稱許而讚歎之矣,作者之苦心,不幾大慰乎哉?予曰:未甚慰也。
譽人而不得其實,其去毀也幾希。
但雲千古傳奇當推《西廂》第一,而不明言其所以為第一之故,是西施之美,不特有目者贊之,肓人亦能贊之矣。
自有《西廂》以迄於今,四百餘載,推《西廂》為填詞第一者,不知幾千萬人,而能歷指其所以為第一之故者,獨出一金聖歎。
是作《西廂》者之心,四百餘年未死,而今死矣。
不特作《西廂》者心死,凡千古上下操觚立言者之心,無不死矣。
人患不為王實甫耳,焉知數百年後,不復有金聖歎其人哉!
聖歎之評《西廂》,可謂晰毛辨發,窮幽極微,無復有遺議於其間矣。
然以予論文,聖歎所評,乃文人把玩之《西廂》,非優人搬弄之《西廂》也。
文字之三昧,聖歎已得之;優人搬弄之三昧,聖歎猶有待焉。
如其至今不死,自撰新詞幾部,由淺及深,自生而熟,則又當自火其書,而別出一番詮解。
甚矣,此道之難言也。
聖歎之評《西廂》,其長在密,其短在拘,拘即密之已甚者也。
無一句一字不逆溯其源,而求命意之所在,是則密矣,然亦知作者於此,有出於有心,有不必盡出於有心者乎?心之所至,筆亦至焉,是人之所能為也;若夫筆之所至,心亦至焉,則人不能盡主之矣。
且有心不欲然,而筆使之然,若有鬼物主持其間者,此等文字,尚可謂之有意乎哉?文章一道,實實通神,非欺人語。
千古奇文,非人為之,神為之、鬼為之也,人則鬼神所附者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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