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子罕第九:第九篇《子罕》,可以說是第五篇《公冶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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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別裁》子罕第九

論語別裁

子罕第九

利害交關的生命意義

第九篇《子罕》,可以說是第五篇《公冶長》、第六篇《雍也》兩篇內容的引申。

多半是講孔子的思想,與學問教育的觀點,以及一般歷史思想觀念的闡揚。

第一句話是:

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這一句話,我們要特別注意。

由這一篇的記載,就知道孔子平常很少講「利」。

所謂「利」,現代的觀念每每就只對錢財而言,而在這裡的內容,同時也具有「利害關係」的意思,我們聽了這句話好像有點不大服氣,因為我們平常也似乎不大談利害的關係。

其實不然,仔細研究起來,尤其研究歷史,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是隨時隨地,打利害關係的主意。

尤其春秋戰國期間,人與人之間的來往,國與國之外交,隨時隨地都在利害的觀點上。

我們知道中國的法家,荀子、韓非子,尤其韓非子有一篇《說難》,就談到說話之難。

在春秋戰國時候還沒有考試,人要取得功名富貴、事業地位,多半要靠遊說。

所謂遊說之士,並不是亂吹就行,必須要學問淵博,同時具備豐富的現代知識。

去見各國的領一導一人,拿出個人的特別見解,指出當時的利害關係,所謂動之以利害,取得人主的信任,就可榮獲功名地位。

所以這句話中「利」字的涵義,我們先要瞭解。

對人「說之以利害」,幾乎沒有人不動心的,人生能做到對一切名利無動於衷,就是真正最高的學問。

由這一篇書看,孔子講不講利害?「罕言利」,並不是絕對不講,而是很少講。

如果我們想像到一個聖人,絕對不講利害關係,那也是過分地「高推聖境」,是絕不可能的事。

其次,孔子講不講命?後世以算命看相的「命」為命,但是這裡的命是廣義的,包涵生命來源的意義而言。

世界上所有的宗教,都在說生命的來源,尤其說生命是神所創造的,幾乎每個宗教都有類似的說法。

但由宗教發展到哲學、科學,一直到現在,究竟生命的來源怎樣?還沒有搞清楚。

從這一點,可見人類文化,不論東方、西方,都還幼稚可笑,對人類本身的問題都還沒有解決。

宗教家解決不了而演變成哲學,哲學家解決不了而發展成科學,科學家分門別類去追究,向太空、向物理、向醫學追究,都想找到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是中國人不大追究生命來源這個問題,尤其孔子思想,在下論中就提到「未知生,焉知死?」

不要問,所以對於「命」,孔子很少講。

因此,學校裡念哲學的人、教哲學的人,並非真通哲學,只能說是替哲學家傳播哲學知識。

真正哲學家,都不是學哲學出身的。

曾有一個在日本學醫的學生說,學了醫以後,感到痛苦,反而對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發生許多懷疑,所以需要學哲學,否則腦子要崩潰。

他這個意見很對,但從書本上學哲學很糟糕,結果只成為一個哲學書獃子,而不是哲學家。

真正的哲學家大多不是學哲學出身的,像現在流行的存在主義,也是一個醫生搞出來的。

很多人懂得哲學而不是哲學家,譬如鄉下沒有讀過書的人,往往就是大哲學家。

去問一位鄉下老太太,這樣大熱天為什麼還工作得那樣辛苦?她說:「命不好啊!」這是大哲學家,她辛苦了還是心安理得,沒有煩惱痛苦。

真有哲學知識的人,沒有她痛快。

所以有許多學哲學的,最後學瘋了,究竟人生為了什麼?越搞越不清楚,後來覺得人生沒有道理,為了解決自己,弄到只好自一殺,這就是不懂命。

孔子在教育方面,知道哲學上生命來源的道理,很難講得清楚,所以很少講。

第三,孔子很少說「仁」,這是一個大問題了。

我們講中國文化,動輒講孔子,而且動輒講孔子思想中心的仁道。

現在我們根據《論語》,至少它的內容是孔子學生們直接的記載,這不能不承認的。

而這裡說孔子很少說「仁」是什麼。

我們都知道孔子思想的中心是仁,但這裡又說孔子很少講仁;再說《論語》第四篇就是《裡仁》,全篇都是有關仁的記載,這不是矛盾嗎?所以我們講《裡仁》篇的時候,有一個重點,那裡所講的只是仁的作用、仁的一性一質,對於「仁」本身究竟是什麼,《裡仁》篇中並沒有下定義。

所以這裡說孔子很少講「利」,很少講「命」,很少講「仁」。

這三種中心問題都很難講。

現在講到這裡,我們暫時保留,因為下論講到時,大家可以從《論語》全書中,自己找出答案。

歷史文化先驅

下面繼續敘述孔子。

達巷一黨一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

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

達巷是一個地名。

一黨一人的一黨一不是現代觀念的一黨一,古代所謂一黨一,就是地方社會的觀念。

在達巷這地方有人說,偉大的孔子,有這樣淵博的學問,他什麼都懂,而不是僅僅某一樣的專家。

這裡「無所成名」的成名是指專學之名,就是不固定為某一項學問的名家。

在古代的書上常有「名家」這個名詞,如對三民一主義的教授,可稱為「某某先生是擅講一黨一義名家」。

他自成為一家了,就是他的成名表達了他的專長。

在這裡所說「博學而無所成名」,就是說孔子樣樣懂,不止是哪一種學問的專家。

孔子聽到了人家的這種評論,就很風趣地對他的弟子們說,這叫我抓住哪一點?作哪一種專家好呢?我去當騎馬駕車的專家好?還是當軍事射箭的專家好?我還是學駕駛吧!從字面上看,這段文章,就這樣解釋完了。

所以這些書,我們小時候讀起來,一點味道都沒有,頭大得很。

這有什麼意思呢?老師還要我們背誦,一邊背誦一邊在搖頭晃腦,就是表示抗議。

老師要我們背誦只好背誦,不過就是靠這個辦法,背誦以後經過幾十年時間,如今一張口就念出來了。

後來仔細想一想,大有道理,他這個「執御」的駕駛人,意思是要領導文化,作一個歷史時代的先驅者。

所以弟子們把他這句話記下來,是有深意的,並不是對不要緊的話都死記不忘。

禮的變一態

下面是講孔子的思想:

子曰:麻冕,禮也。

今也純,儉,吾從眾。

拜下,禮也。

今拜乎上,泰也。

雖違眾,吾從下。

這是孔子的思想,他看到當時的時代感到悲哀。

上古時候,長輩死了,喪帽是麻做的,很考究。

孔子說這雖然是古禮,但現在的人,越來越簡化了,用純麻披孝就夠了,比較節儉。

孔子對喪禮也取節喪的意義,他也同意節儉、簡化。

中國本是禮義之邦,古代與人相見,跪下來拜,孔子說這是禮貌,「拜下,禮也。」

但現在的人,沒有行禮的誠懇,「拜乎上」,拱拱手就算了,很討厭跪拜行禮的事,只求自己舒服一點而偷懶,就是不誠懇。

對於這一點,孔子認為敬禮的一精一神,須要絕對的誠懇,這是不能改變的。

所以即使是違背了時代,違背了大多數人的做法,但還是要保持我們古禮為上,因為它內涵傳統文化的一精一神,並非徒重外表而已。

孔子當時所處時代的情勢,可以說和我們今日所處的環境是相同的。

人與人之間的禮貌,都流於形式,只重外表不重一精一神。

甚至外表的形態上也成問題,譬如現在的敬禮,變成純粹的招呼,就是打個招呼而已。

不但內心沒有誠意,連外面的形態姿勢都是花樣百出,像希特勒式的舉一舉手、傲慢式翹翹下巴,歐美式的哈囉、嗨,統統出籠,洋洋大觀。

這個時代問題,你我都有責任,尤其是家庭教育,更不可忽略。

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這句話很容易解釋,很容易懂。

可是這不止是文字的問題,要在這一生中行為修養上做到,實在很難。

這裡說孔子對於這四點,是絕對做到了。

第一是「毋意」,(這個「毋」與有無的「無」字通用,不過在《論語》上以及古書的否定詞,多半用這個「毋」。

)這是說孔子作人處世,沒有自己主觀的意見,本來想這樣做,假使旁人有更好的意見,他就接受了,並不堅持自己原來的意見。

第二「毋必」,他並不要求一件事必然要做到怎樣的結果。

這一點也是人生哲學的修養,天下事沒有一個「必然」的,所謂我希望要做到怎樣怎樣,而事實往往未必。

假使講文學與哲學合流的境界,中國人有兩句名言說:「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

人生的事情,十件事常常有八九件都是不如意。

而碰到不如意的事情,還無法向人訴苦,對父母、兄弟姐妹、妻子、兒女都無法講,這都是人生體驗來的。

又有兩句說:「十有九輸天下事,百無一可意中人。」

這也代表個人,十件事九件都失意,一百個人當中,還找不到一個是真正的知己。

這就說明了孔子深通人生的道理,事實上「毋必」,說想必然要做到怎樣,世界上幾乎沒有這種事,所以中國文化的第一部書——《易經》,提出了八卦,闡發變易的道理。

天下事隨時隨地,每一分鐘、每一秒鐘都在變,宇宙物理在變、萬物在變、人也在變;自己的思想在變、感情在變、身心都在變,沒有不變的事物。

我們想求一個不變、固定的,不可能。

孔子深通這個道理,所以他「毋必」,就是能適變、能應變。

第三是「毋固」,不固執自己的成見。

「毋我」,專替一人著想,專為事著想。

這就是孔子學問修養的偉大處。

這裡發揮起來,便要與別家的思想作一比較。

如一般人認為高深莫測,甚至有恐懼感的佛家思想中有名的《金剛經》。

(所謂「經」,也便是「四書五經」的「經」的意思。

)這部書中也有四個類似上面所說的觀念,所謂:「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

在佛學中所謂「相」,就是形象或現象。

我們人與人之間相處,往往感覺到很痛苦、煩惱,總是被現象困住了。

人生在世界上一定有我,無法做到「無我」。

有我就有你,有他。

有你、我、他,就有煩惱。

結果忘記了你也是人,我也是人,大家都是一樣的。

「大家一樣」就是佛學所說的「平等相」。

而孔子的四絕觀念,也就是平等相。

關於這一點,我曾在一次某大學社一團一舉辦的哲學討論會中,講過一個「我與無我」的專題。

我們常在哲學上看到作人做事要做到無我的境界。

可能嗎?先就事實來說,不可能。

譬如有人說:「我告訴你,我絕對客觀。」

這句話對不對?不對。

這已經非常主觀,因為「我很客觀了。」

這就是「我」的主觀。

哪裡是客觀?等於說「中」,天下有沒有一個「中」?因為「中」是對兩邊而言,才構成了「中」這個觀念。

其實對比出的這個「中」,對另一點來說又是偏了,沒有絕對的中。

又用方位來說,你站在一個房間,說自己是在中,前後左右是東南西北,可是站在北方看你是站在南方,在南方看你是站在北方,沒有中間的。

所以說絕對「無我」,在觀念上有這個名稱,真要做到無我,幾乎沒有這樣的人。

但不是絕對沒有,一旦真的做到無我的話,就會非常快樂。

我們所有的痛苦,都因為自己「有我」而來的。

如果我們手裡拿了一件東西,別人需要時,一定捨不得給人,因為別人需要它時,也正是自己需要它的時候。

假如能在這個時候,放棄了而給別人,就是最快樂的境界。

有一位學佛的朋友來問,什麼叫「菩薩」?我說這是印度梵文的名稱「菩提薩埵」,音譯成中文,簡稱「菩薩」,所含的意義就是「覺悟有情」。

自己對於人生哲理覺悟了,可是對於這世界,對於一切的事物非常多情,而盡量施以助力。

所以中國人說「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

這就是菩薩的境界,等於中國人說的聖賢,名稱不同,發音不同而已。

他們又問學佛的人是否都成菩薩?我說沒有,至少我沒有看到過菩薩。

不過我朋友曾經看到一個人,可以說得上是菩薩。

那是二十年前,有一艘駛往澎湖的船,途中遇難了。

船上有一個認識的人,他本有肺病,因事乘了這船到澎湖去。

在海難來時,有船員看見他有病,丟一了一個救生圈給他,要他先離船逃生。

他接到救生圈後,仍然很從容,並沒有立即套一上。

後來看見一個婦人抱了一個孩子逃上甲板,他就把那個救生圈轉送給了這對母子。

他說他是有肺病的人,早死晚死一樣的。

原來丟救生圈的船員,忙了一陣子回來,見他還逗留在船上,救生圈也沒有了,問他怎麼還不逃命?救生圈哪裡去了?他只笑笑,(這種狀況下,他還能安詳地微笑,可見是什麼樣的胸襟了。

)也不講話。

這位船員東找西找,又找了一個救生圈給他,他又送給了另外一個人逃生。

結果船沉了,他也沉了,非常從容。

這是「無我」。

他這樣做不是被強迫的,完全是自動的,這就叫做「無我」、一愛一人。

我們心裡覺得這件事情很悲慘,但在他的心境卻很安然。

他不是自一殺,他覺得別人更值得同情、憐憫。

但在事實上,平常一般作人做事,沒有辦法真無我。

每個人同樣畫畫,畫出來各有不同。

你寫文章如在文章裡「無我」,就沒有你的意境了,就不要寫了。

同樣一件事情做起來就有「我」的一精一神。

要將全副的我,擺到無我的境界裡,才可以達到真的「無我相」。

孔子的這四點,大概用佛家的這觀念來相互襯托一下。

實際上這四點是全部孔門學問的中堅,所以孔子教我們學問修養,就要傚法他做到這四點,「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接下來以一個事實,來講孔子為什麼做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

子畏於匡。

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

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

這是孔子一生中遭遇幾件大事之一。

匡是一個地名,在宋國。

當時有一個壞人叫陽貨,據說陽貨貌如孔子,他的相貌長得和孔子一樣,宋人都要殺掉他。

孔子帶了一大堆學生,經過那裡,大家以為他就是陽貨,把他包圍起來,要殺他。

這是有名的「子畏於匡」事件。

古代的文字簡單,只用一個「畏」字。

實際上這個字代表很嚴重、很可怕、很危險的一件事故。

當然孔子的學生們感到很嚴重,也可以說嚇死了。

可是孔子說,沒有事,你們放心好了。

他非常相信命,不過這個命不是普通算命的命。

他說自文王死後,五百年來,中國文化衰落到現在,難道中國文化的命運真要斷了?不要流傳嗎?如果上天有意一定要把我們中國文化的根基斷絕,那麼就應該是我一輩子都不會接觸到文化,可是事實上我要擔負起這個責任來。

假如說上天並無意斷絕中國文化的根本,而要讓他流傳下去,那麼今日就還要留著一點。

如果這樣,老實說,我今天對於中國文化,是全心全力貢獻在這件事上;也只有我對於中國文化,能夠接受、能夠發揮。

像這樣,那麼你們放心,我死不了,匡人也不會把我殺死。

我們看到孔子在一個這樣危險的情況下,他始終不以宗教一精一神,來個禱告,求神保佑。

再說,這個時候,他如果談軍事一精一神,把學生馬上一組織,變成戰鬥的力量,也很容易。

但是他不來這一套,所以他始終是「子罕言利、與命、與仁。」

他始終建立一個人文之道,處一切人、事,要自己增加自信。

這一段說明他作人處世,處困難當中的一精一神。

他這一次困難,如果不是身歷其境的人,不容易體會。

等於現在和年輕人講抗戰時期的情形,講死了他們也體會不出那種味道。

沒有跑過警報,沒有躲過炸彈,沒有逃過難,那種味道年輕人始終不知道的。

孔子當時的處境是萬分危險,但他始終不動聲色,不在乎。

他反而慰勉學生,放心!死不了的。

中國文化的責任落在我們的肩膀上,上天有意斷絕中國文化,那是我們該死。

假使上天無意斷絕中國文化,那我們不會死的。

這是孔子處患難中的一精一神。

良冶之門多鈍鐵

大宰問於子貢曰:夫子聖者與?何其多能也?子貢曰: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子聞之曰:大宰知我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君子多乎哉?不多也!

「大」讀「太」,大宰是春秋時代的職官名稱。

有位大宰問子貢說,孔夫子這位老師,真是聖人,他為什麼這樣淵博,樣樣都會?子貢當然捧自己的老師,他說,那當然!天生的聖人,(等於現代說「他是當聖人的天才」。

)而且學問又淵博。

後來有人把他們的這段談話報告孔子,孔子聽了這個話就說,你們以為大宰真的瞭解我嗎?不然,因為我是孤兒出身,從小從艱難困苦中站起來的,貧賤中什麼事情都做過,人世間一切人情世故都通達了,所以對於人世間乃至下等的事都懂。

君子對自己要求很高,始終怕自己人生經驗不充足,誰夠得上稱學問淵博呢?這種都是恭維的話,不能聽信的,天下的知識是求不完的。

《莊子》也有一段話說:「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

生命是有限的,知識是無限的。

以有限的生命去求無限的知識,太危險了。

這個道理是很對,但對年輕的學生,這下半截話,我們就打住不講了。

否則,他們正好引《莊子》這句話為不讀書的理由。

孔子這裡講的「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這一點要特別注意,由此我們回過來看東西兩方面的文化,人類的歷史中凡是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的人,都是從艱苦中站起來的。

而自艱苦中站出來的人,才懂得世故人情。

所以對一個人的成就來說,有時候年輕多吃一點苦頭,多受一點屈折艱難,是件好事。

我經常感覺這二十多年在台灣長大的這些青年們,大學畢業了,乃至研究所也畢業了,這二十多年中,從幼稚園一直到研究所,連一步路都不要走。

在這麼好的環境中長大,學位是拿到了,但因為太幸福了,人就完蛋了,除了能念些書,又能夠做些什麼呢?人情世故不懂。

真正要成大功、立大業、做大事的人,一定要有豐富的人生經驗。

老實說,我們這老一代,比他們都行。

為什麼?我們所經歷過這一時代的大亂,今日的年輕人看都沒有看到過。

逃難、餓飯、國破家亡的痛苦,更沒有經歷過;也許說在電一影上看過,但那是坐在冷氣裡的沙發上看的。

學問是要體驗來的。

所以孔子的這句話,要特別注意。

古之學者為己

牢曰:子云:吾不試,故藝。

牢是孔子的學生琴子開。

他說,孔子說「吾不試,故藝。」

這句話很妙了,如以現代觀念來說笑話,孔子沒有參加聯考——考試,所以學問淵博了。

好像反過來說,一參加考試,就完了。

有沒有這個道理?當然沒有。

也有人解釋說,孔子是說,因為我不輕於嘗試,所以就多才多藝了。

這是怎麼說法呢?他們說,在大庭廣眾之中,或在宴會裡就看得到,凡是喜歡說話的人,總容易被人家看穿;而坐在那裡,一問三不知,不表示意見的人,誰也不知他的學問多高深,實際上也許一點學問都沒有。

這個道理,宋太祖趙匡胤曾經運用過。

當時江南還沒有平定下來,江南來的使臣是文學家,有名的才子,南唐的徐鉉,奉命出使到宋朝來。

趙匡胤就考慮,在宋朝有哪一個大臣的學問可以壓倒徐鉉?經過一番討論,決定不下來,結果宋太祖在自己衛隊中,選了一個相貌堂堂的衛士,穿了外交禮服,去對付徐鉉。

徐鉉到了宋朝,一一表演,上自天文,下至地理、哲學、科學、文學都搬出來。

而這位冒充外交官的衛士,唯唯是應,什麼都不談。

三天以後,徐鉉就認為宋朝的確有人才,以這位負責接待的先生來說,深藏不露,不知道有多大的學問。

所以「吾不試,故藝。」

也可以從這第二個笑話去理解。

還有第三個笑話,是拿童二樹的不考試來解釋。

童二樹這個人,我似乎提過,是清代的畫家,梅花畫得很好,也是有名的理學家、學問家,但沒有參加過考試而沒有功名。

古代考試都很麻煩,為了防止「夾帶」要搜身。

童二樹在進考場時,門口的警衛要搜查他。

他說國家開科取士,目的是要甄選天下的人才,現在我來應試,卻先把我當小偷看待,我的人格就首先喪失了,那我何必參加考試?他就這樣提著考籃走了。

從此不參加考試,在家裡讀書作學問。

作學問自己用得著,然後就成大名。

這是第三點解釋。

這些都是拿《論語》當笑話講的解釋。

那麼我們來尋求這句話的真正涵義,上面孔子剛剛講過「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

而下面由他的弟子琴牢說出,孔子說:「吾不試,故藝。」

這樣連起來看,這句話的意思是,孔子的求學問,是為自己學問而學問,並不是為了要嘗試什麼,並不是拿學問來作工具求取功名。

秦漢以後的儒家多用孔、孟思想做敲門磚,求取功名,這不是孔子的一精一神。

孔子因為是為自己作學問,不以學問作功名富貴的嘗試工具,所以他的學問,到達最高的藝術境界。

我們現在讀書,進學校是為了將來求職業,為了前途,所以書讀得沒有藝術境界,很痛苦。

過去我們讀書,像我個人,喜歡研究佛學,喜歡研究禪。

在當時來說,是開倒車,沒有人理的古董,但是我喜歡,有興趣,一愛一學什麼就學什麼。

若是讓我學政治、銀行或經濟,恐怕打死我也學不好,說不定圈圈都會畫錯,一萬元多一個圈就是十萬元。

誰知道當年所走的冷門,幾十年後的今天都變成這麼熱門,真是我想不到的。

那當年為什麼求這個學問?為自己作,沒人要求,只是自己興趣所在,非做不可。

因為這樣,才沒有條件,沒有限制,也不考慮這一套東西學了能不能混飯吃。

沒有飯吃喝稀飯,沒有稀飯還有西北風,誰管它那麼多!必須有這個一精一神,才能深入,才能稱為學問,所以「吾不試,故藝。」

大概可由此看到一些名堂了。

下面說到孔子真正學問的修養境界:

子曰:吾有知乎哉?無知也。

有鄙夫問於我,空空如也,我叩其兩端而竭焉。

這是孔子的真正修養,尤其是反映前面所講的「毋意,毋必,毋固,毋我」的道理。

孔子說,你們以為我真正有學問嗎?我老實告訴你們,我一點學問都沒有,我什麼都不懂。

有不曾受教育的人來問我,我實在沒有東西,就他的程度所問的,我便就我所知的答覆。

如果他本身很鄙俗,來問我一個問題,我的確答不出。

那我怎麼辦?因為沒有主觀,沒有成見,就「叩其兩端而竭焉」,反問他提出問題的動機,就他相對思想觀念的正反兩面研究透了,給他一個結論。

所以我沒什麼學問,不是我給他答覆,是他自己的意見提出來問我時,我替他整理作個結論而已。

教育本來就是這樣,真正的學問修養也是這樣。

知識最高處就是「無知」,就是始終寧靜,沒有主觀,先沒有一個東西存在,這是最高的學問境界。

不但孔子如此,世界上很多大宗教家、教主、哲學家,都是如此。

希臘第一位哲學家——西方文化中的孔子——蘇格拉底,也和孔子一樣,出身貧苦,什麼都懂,行為作人也很相似於孔子,他說:「你們把我看成有學問,真笑話!我什麼都不懂。」

這是真話。

釋迦牟尼也講過這樣的話。

他十九歲放棄了王位而出家修道,到了三十二歲開始傳教,八十一歲才死。

四十九年之間,他最後自己的結論說:「我這四十九年中,沒有講過一個字,沒有說過一句話。」

真理是言語文字表達不出來的。

我們可以退一步說,孔子所講的「無知」,是俗語說的「半罐水響叮噹,滿罐水不響。」

學問充實了以後,自己硬是覺得不懂,真的自己感覺到沒有東西嘛!空空洞一洞的沒有什麼,這是有學問的真正境界。

如果有個人表現出自己很有學問,不必考慮,這一定是「半罐水」。

從學武的人就很容易看到,那些沒練到家的人,就喜歡比劃,他是筋骨發脹,並不是故意的。

而練到了家的人,站在那裡好像風都會把他吹倒,打他兩個耳光,他會躲開,絕不動手。

學問也是一樣,一個人顯得滿腹經綸的樣子,就是「有限公司」了。

所以孔子這一點,就是學問修養成就的真正境界。

下面是孔子晚年的感歎:

子曰:鳳鳥不至,河不出圖,吾已矣夫!

這是感歎時代,孔子認為自己一點希望都沒有。

他的希望不是對他個人,而是對於時代,感歎時代的無法挽救。

我們中國文化中,有幾樣東西很奇怪的,就是龍、鳳、麒麟。

中國文化是龍的文化。

黃帝的時候,就對龍的觀念非常重視,而且一直流傳到現在,中國文化的標誌就是龍。

講到這裡是一個大的問題了。

西方人據《聖經》,認為龍是惡魔,所以有一派教會,不准家裡有龍的畫及模型。

而且更認為第一次「黃禍」是元朝;還有第二次「黃禍」,就是東方這個「魔鬼」要來了。

這是西方文化的秘密。

過去英國人已經做了一百多年的試驗,促使中國的孤兒與外國的孤兒結婚,結果第一代生下來,眼睛變黑了;再生一代,頭髮也變黑了;到了第三代皮膚也變黃了。

隨便怎樣配都是這樣。

所以西方人看到中國人的東西,他們內心上都在防備。

我們身為中國人,對這件事,不能不知道。

所以西方政治方面的人物,知識分子,儘管對中國文化敬佩,但他們內心還是處處防著我們。

西方人有了這種思想,所以認為「龍」是可怕的,國內某一教派的人也有這種錯誤的觀念。

另外,西方文化有一派認為中國的龍就是恐龍,這也錯了。

我常告訴西方朋友,不要把恐龍當作中國文化中的龍。

但中國文化中的龍到底有沒有?連我們自己都搞不清楚。

在中國的歷史上,始終沒有一個人看到整個的一條龍,「神龍見首不見尾」看了龍頭,看不見尾,看到身一子,看不到頭尾。

所以把恐龍當作中國的龍,是一個大笑話。

但究竟有沒有這個生物,不去管它,這只是代表中國文化的一精一神。

到底是代表什麼呢?八個字,就是《易經》的文化所表示的:「變化無常,隱現莫測。」

所以我們對中國文化,要有「子畏於匡」的那種信心,永遠打不倒的,永遠站起來的。

為什麼要用龍來代表?因為中國人所講的龍,是空中能飛,陸上能走,水裡能游的動物,說大可以塞滿宇宙,說小可以細如發一絲,這就是我們的龍。

中國文化就像這個龍。

至於鳳,同龍一樣,在畫上畫得和野雞相似。

但始終沒人看到過,只是傳說上,要世界真正太平,聖哲的皇帝出來了,鳳鳥才出來一下。

所以孔子用鳳來感歎這個時代,所謂「鳳鳥不至」,這句話的涵義,等於現在的說法——「這時代不是我們的了!」而「河不出圖」這句話的意思呢?中國古代文化的來源是《易經》八卦,而八卦的來源,據說是黃河中出現了一條龍,龍變成了一匹馬,這馬的背上背了一個圖案出來,這就是《河圖》。

另有《洛書》,是大禹治水的時候,對於天文地理工程的計算沒有辦法,後來在洛水裡有一隻白色的烏龜背了一個圖案出來。

大禹看了以後,發明了數學最高原理,因此而計算出工程的結構,治好了水患。

於是《河圖》、《洛書》就成為了中國文化科學與哲學的先導。

孔子的感歎就是說像「鳳鳥至」、「河出圖」這樣兩個了不起的時代,再不會出現了。

換言之,他雖想挽救這個變亂的時代而達到太平,但自己想想年紀大,也辦不到了。

這段表示孔子文化修養的高超,做事作人,挽救歷史時代是那麼熱忱,那麼有心,可是他覺得時間不屬於他,大有力不從心的感慨。

行為心理學

下面再敘述孔子的行誼: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

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

這幾件事,從文學上看起來很平常,許多人都可以做到。

孔子又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我們深入研究,就覺得不同。

這節所記載的,是孔子作人態度的誠敬。

尤其對這三種人,他是特別嚴肅的。

「冕衣裳」,「冕」是頭上戴的帽子,古代代表執政的人,所謂貴人,掌政權的。

古代中國的衣服是上下裝,「衣」是上裝,「裳」是下裝,像裙子一樣,男一女都是穿裙子一樣的下裝,後世才演變為褲子。

我們所看到的古代衣冠,如孔子的塑像,長袍只到膝下,再下還有一截露出來的就是裳。

「冕衣裳」就是官方的禮服,代表貴官執政的人。

「瞽者」是瞎子。

孔子看到這三種人,「雖少必作」。

這個「少」字就是年輕。

過去講儒家思想的人,說這個「少」是印錯了,應該是「坐」,孔子雖然坐在那裡,也必定要站起來。

這在朱熹注的四書上也有這樣的解釋,說孔子如果看見這三種人,即使坐在那裡,也要很嚴肅地站起來。

其實並不需要改這個字,少就是少,意思是說孔子看見這三種人,不問他年齡的大小,他必「作」。

「作」就是變了臉色,也就是態度嚴肅起來。

看「齊衰」的人,是一種同情;看到執政的人,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必定要致敬;對於瞎子,是憐憫。

孔子對於這些人都是非常肅敬,不問他們多大年紀,「過之必趨」,如果要經過他們前面,一定很快的走過去。

字面是這樣解釋的,深一層看他的意義,為什麼孔子看到這三種人神態都會變,而且還特別記載下來,指出這是孔子了不起的地方呢?仔細研究,與心理的觀念、個人的道德修養有關。

現代有一門新的學問,所謂「行為科學」,或者叫做「行為心理學」,如果以這一種新的科學觀點,來分析一個人的個一性一,和他作人做事的思想才具都有關係。

由此研究,就可以看出一個道理來了。

平時我們在街上看到出殯的行列,不倫不類,沒有禮儀,亂七八糟,以致一般人對喪儀都無誠敬之心,所以一般人對死者也沒有什麼同情之感,有時候還覺得很討厭。

這並不是對死者不憐憫,也不是對喪家遭遇的變故不同情,實際上是社會風氣把禮儀弄壞了。

以前常看見人家門前貼了「當大事」、「制中」、「嚴制」、「慈制」等白紙條——現在恐怕有許多人對這些字條都看不懂了。

中國的禮儀,重視人生哲理,素來認為生死是一件大事,從出生到死亡,在人生過程中,實在是一件大事。

所以家中有人死了,便稱「當大事」。

「制中」就是表示在服行喪事當中。

平日稱父為「嚴」,稱母為「慈」。

「嚴制」就是服父親的喪制,「慈制」就是服母親的喪制。

過去的教育裡,我們對這種家庭,非常誠敬,到了他們的門口,都不敢喧嘩。

這個態度有兩種意義:一種是中國傳統文化,對這方面素來誠敬;其次是表示自己的同情心,同情這個家庭發生了變故。

從前在大一陸的農村裡,如有人家辦喪事,鄰居親友都會自動去幫忙。

因為孝子心情太悲痛了,所以由大家幫忙,不讓他管事。

現在變成好玩的了。

還有,過去我們讀書,就受過這樣的教育,即使自己的地位很高,官做得很大,回到家鄉,如果經過祖墳或祠堂的時候,在相距一百步以外的地方,騎馬的要下馬,坐轎的要下轎,然後走路步行經過,乘船的要在船上站起來。

直到離開了一百步以外,才能再騎馬或上轎,絕不可以騎馬坐轎經過祖墳或祠堂的。

否則要被人罵,被人看不起。

我們從小在家裡,看見父母長輩從自己的面前經過,都一定要站起來,兩手還要拱一拱。

我個人的經驗,幾十歲了,回到家鄉還是如此。

就是現在想起父親,心裡還是一種敬畏之心。

只是幾十年來,學制改了,改成了所謂洋學堂,把這些禮儀都廢了。

所以現在我們的國民禮儀,變得很可笑,中國禮儀沒有了,洋禮節也不懂。

這裡就說到孔子對禮儀的重視。

他看到有喪事的人,心裡發生一種同情心,態度也隨之肅然。

至於對第二點冕衣裳,穿制一服的人,執政的人為什麼這樣呢?因為執政者的制一服代表了國家的體制,就等於我們現在看到國旗,自然肅敬。

對於瞽者,就是對可憐的人,範圍擴大包括了殘廢的人,看到這種人,心裡自然肅然起來。

表面上看,這是一個小動作,沒有什麼要緊,但是從這上面可以看出一個人學問的修養、作人的修養到達什麼程度。

拿行為科學來說,一個人看見別人遭遇痛苦的事情,而毫無同情心,甚至於像小孩子看到燒死老鼠一樣,在旁拍手歡呼。

試問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孔子看到不但肅然起立,且「過之必趨」,一定走快幾步,不敢多看,這就顯示他心理上的修養。

不見頂相

下面引用了顏回對孔子的讚歎:

顏淵喟然歎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這是顏回對孔子崇敬的評論。

「喟然歎曰」的「喟」字,是歎氣的意思。

距今兩百多年前的一位才子金聖歎,許多人都知道他的。

他對《三國演義》、《西廂記》等有特別見解的評論。

他的名字就叫「金喟」,又名「聖歎」。

據說他姓張,並不姓金。

他為什麼取這個名字呢?因為金聖歎出生時,他的祖父焦急地在廳中等待,當時廳上掛了一幅孔子的像,突然聽見畫中的孔子喟然歎了一口氣,這時丫環從裡面出來報喜,說生了一個孫少爺。

他祖父心裡很難過,孫子生出來,孔子在歎氣,覺得這個孫子將來會有問題,所以取名金喟,又名聖歎,這是一個傳說,在此當閒話一提。

顏回讚歎孔子「仰之彌高」,就是抬頭一看,越看越高。

後來印度傳過來的佛教文化,對釋迦牟尼也有類似的形容詞。

佛經上說釋迦牟尼有三十二種特殊的相,與眾不同,其中有一種相名為「不見頂相」。

佛教徒們研究佛經很好玩的,起初研究,有些人奇怪,為什麼看不見頭頂,後來多讀了書才明白。

所以有人來問我,為什麼釋迦牟尼會看不見頭頂?我說如果看不見他的頭頂,那不是佛,是妖怪,應該打倒。

實際上所謂「不見頂相」,就是「仰之彌高」的意思,太崇高了。

有些佛教徒或研究佛學的人,把這句話當成真的了,說釋迦牟尼沒有天靈蓋,殊不知這是崇高偉大、沒有止境的意思。

「鑽之彌堅」,是讚歎孔子人格與學問造就的深厚,越鑽研越厚實。

「瞻之在前,忽焉在後。」

如果這兩句話照字面講,孔子有隱身法了,以武俠小說來看,功夫很高,抓不住了。

看見他在前面,追過去追不到,他突然又到了後面,好像太極拳、八卦拳,內功到了家似的。

實際上四句話連起來,可用一句土話解釋,就是「這個人摸不透」。

他的學問到底有多深,人格到底多麼崇高,無法估計,所以用這四句話的文學境界來形容,益見孔子的偉大。

這是顏回跟從孔子,對孔子所加讚歎的結論。

對於一個哲學家,一個民族文化偉大的聖人,譬如西方人尊重耶穌,以後都變成宗教一性一的「神格化」,替他穿上宗教的外衣,而犯了「高推聖境」的一毛一病,把聖人的境界推崇得太高了,好像摸不到頂,事實上是否這樣呢?這點我們要注意。

事實上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最平凡。

我們反過來,隨便找一個鄉下很土的種田人,一個老實人,對他研究研究看,就可發現一個平凡的人,也就是一個偉人。

所以說學問真正好的人,最後是最平凡。

如感覺到不凡,那是犯了「自命不凡」的一毛一病,有了這種心理,就可見這個人有限。

真正了不起的人,看起來是最平凡的,所以在哲學的觀點上,就有「大智若愚」的說法。

如果真有學問的人,學問到了家,自己又變成很平凡、很普通,不「自命不凡」,那就是顏回所講孔子這四句話的境界。

見與師齊減師半德

下面跟著說孔子教育人的態度:「夫子循循然善誘人」。

注意「循循」這兩個字,「循」是跟著走。

不但是教育如此,作人處世也是如此,講理論容易,做起來很難。

在學校裡教學生,就常會感到非常討厭,有時候心裡會想:「你還沒有懂?真蠢!」當我們有了這個心理的時候,馬上感覺自己到底不是孔子。

顏回這裡說孔子,對學生不會發這種脾氣。

「循循然善誘人」,教育是誘導的,東方和西方都是一樣。

什麼是誘導?這是好聽的名詞,說穿了只是「騙人」而已,善意的「騙」。

好像小孩子玩火柴,這是多危險的事,你如說不准玩,他非玩不可,就要趕快拿另外一件玩具騙他,要誘導他,使他覺得別的玩具更好玩,把火柴丟一了,來拿其他的玩具。

這就是「循循善誘」,就是這樣「騙」人。

教育如此,推而廣之,諸位出去做領導的人,從事政治,都要做到「循循然善誘人」。

「循循然」就是循他的意志,循他的個一性一,循他的道理,把他帶一個圈子,還是把他帶上正路。

人一性一就必須這樣處理。

所以從孔門思想的推演,到了孟子講到人一性一,就主張堵不得的。

你說:「不可以!不行!」他就非做不可。

尤其是對一個小孩的教育,你說不準,他非反抗不可,至少在心理上反抗,表面上你是父母、是老師,聽你的,但心裡非常反感,從心理學來看,就只這一點反感,慢慢積累起來,到最後他對一切事物都有了反抗一性一的習慣了。

越是受壓制的孩子,反抗越大,所以要想辦法,循循然善誘。

當然有時候有例外,像軍人帶兵,老實說沒有那麼多理由,命令就是命令,教你如何就如何,沒有理由,因為戰場上必須這樣,也就是孔子說的「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平常的教育則還是要「循循然善誘人。」

像對年輕人有一件事就感覺得到,有些書越禁止,他越偷偷的看。

所以循循善誘是一個原則。

方法怎樣運用,則和用兵一樣,運用之妙,存乎一心。

孔子的教育是依受教者的思想、品格而施教,不勉強人,不壓制人,不擋住人,把門打開給他看,誘導他進去。

但用什麼誘導他呢?用什麼「騙」他呢?「博我以文,約我以禮。」

所謂人文的學問,就是這兩句話。

什麼是「博我以文?」

就是知識要淵博。

我時常感覺到,現在的教育,從五四運動白話文流行以後,有一大功勞,知識普及了,現在的青年知識淵博了,這就是「博我以文」。

尤其現在加上傳播事業發達,每個家庭有電視,在社會上有電一影、報紙、刊物、廣播,各種傳播知識的工具,以致現在十幾歲的青年,對於常識,比我們當年二三十歲時還知道的更多。

當年我們書是讀得多,對於普通知識還是傻傻的。

鄉下出來,看到飛機、輪船,還叫「飛輪機」、「火輪船」。

現在七八歲的孩子都知道太空了。

可是知識越淵博,學問越沒有了,缺乏了下面「約我以禮」的涵養。

我們要瞭解,「博我以文」的「文」並不限於文字,而包括了一切知識。

知識要淵博。

但知識越淵博的人,思想越沒有中心。

所以中國政治,在過去領導上有一個秘密。

當然,這在歷史上不會寫出來,任何一個皇帝成功了,都不會傳給徒弟的。

這秘密是什麼呢?他儘管採用知識多的人,淵博的人,而真守成的幹部是找老實而學識不多的人,他穩得住。

凡是知識越淵博的人越靠不住,因為他沒有中心思想。

對於這種人,給予的官位、頭銜非常大,而真正行政的權力,並不交給他。

知識多了的人,好的可以說成壞的,壞的可以說成好的。

像現在的人好講邏輯,把西方的一種思想方法,也當哲學來講。

例如說到法理學的話,如果我們抓到小偷,送官署是對的。

但是打了他一下,他可以要求驗傷,告你傷害。

他說他做小偷是犯了法,但你打他是侵犯人權,至少在判決確定前,他還只是一名嫌疑犯,你打他,侵犯了人權,人權第一,你犯了傷害罪。

講法律邏輯,這是對的。

但從另一面講,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壞人就該打,可以不跟他講這一套。

像我們現在講人權,而有些人卻把人權、自一由、平等當成了他的武器。

這就是說死守邏輯的壞處,也就是說僅僅是「博我以文」的流弊。

以下面這句「約我以禮」來救這個流弊就對了。

知識要淵博,思想要有原則,走一個專一精一的道路,作人做事要保持文化思想的中心一精一神。

這是顏回第二點說到孔子教育他的方法,也可以說是他的心得。

第三點他說自己受孔子教育,大有「欲罷不能」之感,他說有時候自己想想算了,不再研究了,可是卻像談戀一愛一一樣,藕斷絲連,總擺不下來。

「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

顏回說他自己,盡所有的才能、力量跟他學,然後感覺到很不錯、很成功,好像自己建立了一個東西,自己覺得「卓爾」站起來了,可以不靠孔子,不依賴老師了,好像行了,結果冷靜下來一反省,還是不行。

「雖欲從之,末由也已。」

雖然跟著他的道路走,跟著他的一精一神那麼做,但茫無頭緒,不曉得怎麼走,簡直一點苗頭都找不到。

這是顏回口中所描寫出來的孔子,就是這樣一個人,講他的作人,崇高、偉大、平實,而摸不透。

第二點講到孔子教育人家,是那麼善於誘導,而且那麼注重多方面的知識,知識淵博了以後,同時注意中心思想的建立。

第三點說明自己努力的結果,不論怎麼,老是跟不上孔子。

講到這裡,我們聯想到禪宗百丈大師的幾句話:「見與師齊,減師半德,見過於師,方堪傳授。」

說夠得上作一個禪宗大師的徒弟,要有一個條件——比老師還高明。

他說如果學生的學問見解和老師一樣,已經是矮了半截了。

為什麼?因為老師已經走了幾十年了,這個學生還是在幾十年以前的程度,在後面跟著老師走。

教育的目的希望後一代比前一代好,要年輕一代的學問見解,超過了老師,才可以作徒弟。

所以我經常有個感想,我們年紀大一點的朋友們,領導青年們,所期望於後一輩青年的,就要傚法這幾句話,希望後面的青年比我們行。

因為這幾十年中,國家民族的時代遭遇太悲慘了。

有一次演講,談到命運的問題,我說我們這一代,不包括現在的青年,不必算命,如果要算八字,我對大家——也包括我自己在內,已經批斷好了八個字:「生於憂患,死於憂患。」

我們這一代是命中注定墊牆基的。

但是不要自認悲哀,這是神聖的,一個建築物基礎不穩固就不好。

所以我們這一代要認清楚,是未來一代的基礎,自己要建立得穩固,同時希望後一代,要勝過於我們,見解學識都超過我們,這是我們國家民族所最值得欣慶的事。

如果現在發現不及我們,這有什麼用?要現在超過了我們。

如孟子說的:「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

這種「見過於師」的青年就是英才,但是這種人才,始終很難得。

大丈夫當如是乎?

下面繼續說孔子作人處世的態度: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

病間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

這是說孔子的修養。

由這一段話看出兩點,第一可見當時學生們,尤其子路、子貢這些人,對孔子的尊敬。

以另一個觀點來研究,我個人經常認為——這裡特別提醒大家注意,我個人見解不一定對,只是提一供大家作一個參考——孔子了不起的地方,除了他的學問、道德、修養以外,我以前說過,他在當時的確可以推翻任何一個國家的政權,取而代之,但他絕不這樣做。

說到取而代之,我們講一點題外話。

讀《史記》,劉邦和項羽兩個人,分別看到秦始皇出巡的那種威風與排場。

項羽看後,對朋友說「彼可取而代之。」

用白話說是「老子可以把他拿下來,我來幹!」劉邦看後則說「大丈夫當如是也。」

用白話來說:「一個大丈夫,應該做到這樣,才夠味道。」

根據行為心理,同樣一個觀念,但兩個人表達的氣度,就完全不同。

一個是非常粗獷的,好比你坐在椅子上,一個人走進來,把你拉下來:「你下來!我要坐。」

而另外一個人說:「這個位子,可讓我坐坐吧?」

然後坐下來。

氣量就不同。

所以我們讀歷史,這些文字上的要點,應該特別注意。

我們回頭再說正題:孔子當時那麼多門弟子,而在那麼少人口對比下,等於現在一個非常大的一黨一組織。

尤其在孔子那個時期,春秋戰國的變亂已經那麼久了,他又有三千弟子,都是各國的優秀分子,政治、經濟、軍事各方面人才都有。

只要稍微動一動,任何一國的政權,他都可以取而代之,但孔子始終不幹這種事情。

為什麼呢?他認為這樣,影響並不久,不是千秋萬代的事業,要影響得悠久而博大,不在於權力,而在於文化與教育。

在這節書裡可以看到,這些弟子們對他,簡直捧成一個大一黨一魁。

所以後來儒家稱譽孔子為「素王」,這是真正的王。

所謂「素王」,是沒有土地、沒有人民,只要人類歷史文化存在,他的王位的權勢就永遠存在。

稱孔子為「素王」,等於佛教中稱釋迦牟尼為「空王」是同樣的道理。

不需要人民,不需要權力,而他的聲望、權威和宇宙並存。

第二點看到孔子本身,始終是一副救人救世的心腸,並沒有把富貴、權位當一件事情。

這裡說,孔子有一段時間生病,子路就把同學組織起來。

把孔子視同一個皇帝或社會組織的領袖,而叫同學們為臣,好像是層層節制的部屬。

這裡的「臣」是階級的觀念,儼然顯示出政一府組織的味道。

後來孔子病好了一點,知道了這件事,就感歎:「久矣哉!」他說我病了這樣久,在這段期間「由之行詐也。」

他就罵子路,你怎麼光做些欺騙的事情,自己欺騙了良心,違背了道德。

「無臣而為有臣」,我本來是個平民老百姓,又不是帝王,為什麼把同學們組織成這樣?把我變成這樣?「吾誰欺?欺天乎?」

你騙人,這個罪過可是我背了,我本來是老百姓,你硬把我變成這樣,這不是騙人嗎?騙自己?還是騙天呢?

看到這裡,我們有個感想,這感想要從經驗來。

我們發現,有時候當一個領一導一人,往往會被部下捧壞了。

根據過去的經驗,我們自己並不想這樣,下面的人會把我們捧成這樣。

尤其是年輕的朋友們要注意,假使將來有那樣的地位,要留心被別人捧,到了那樣地位,別人都說你的話說得對,都對你說「是的」。

這時你要考慮,不要給人捧壞了。

歷史上有很多人,到了某一階段會昏了頭,就是被下面捧壞的。

還有,當一個領一導一人,自己要想下台下不了,下面的人不讓你下來,像有位工商界的朋友,不想做。

我勸他說,你做做好事,你現在關門是舒服了,可是你要想到你下面一萬多員工,加上他們的家屬,有好幾萬人靠你吃飯,你不能說不幹。

我勸他不要以工商的觀點,而以社會事業的觀點繼續做,這樣就偉大,所以人到某個時候,自己想下台,有下不了台的痛苦。

解脫生死

回頭說到正題,孔子說「吾誰欺?欺天乎?」

用土話來說,就是「你為什麼替一我擺這個臭架子?反而替一我丟一了人!」的意思。

從這些地方,可以看出孔子的態度,子路對他恭敬,而他責備子路,當然沒有像我們那樣用土話痛快地罵子路一頓,他反而是「引咎自責」的態度,覺得自己沒有把子路教育好,所以說「吾誰欺?欺天乎?」

下面又申述理由:「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他說我與其以君臣的關係,死在臣子的手邊,還不如以師生的關係,死於你們學生的手邊更好些。

這個話假如沒有到那個位置去體會,是不知道的。

我們在歷史上看到過,有些帝王死了好可憐,曾有好幾個帝王死了以後,一屍一體發臭,生蟲沒人管,幾個兒子,去爭著當皇帝,真還不如一個老百姓。

明朝的崇禎皇帝,最後亡國自盡的時候,拿起寶劍要殺公主,公主年紀小,跪下來問自己有什麼罪,皇帝說你沒有罪,錯在作了皇帝的女兒。

這便同南北朝時劉宋順帝所說:「願後身世世勿生帝王家。」

是一個道理。

所以一個人死得光明磊落、痛痛快快很難。

我有些朋友,其中學佛、學道,或打坐的來問我修道的工夫,我總是勸他們不要搞這一套,是有這種方法,但做不到,也不要想成佛成仙,一個人健康快樂的活著,死的時候乾脆利落,不牽累別人、不拖累自己,就是第一等人。

這個話也是經驗中得來的。

因為我的老朋友太多,而有許多老朋友真可憐,死得不乾脆利落,拖累了別人,也苦了自己。

所以不要拖累別人,不要拖累自己。

如何安排自己將來的死,最好找一個洞,先進去睡好,自己差不多了,搬塊石頭把洞門一堵,好了。

否則拖累別人很痛苦。

不過,這也不夠解脫,倒不如梁啟超說的:「求仁得仁又何怨,老死何妨死路旁。」

說到這裡想起了兩位老朋友與殯儀館的故事。

一位是上將軍某公,有一次,他說真想在殯儀館附近,最好隔壁找一幢房子。

我問他什麼意思。

他說有兩點理由。

第一,老朋友一個個凋零,經常要跑殯儀館,方便些。

第二,有一天自己要去的時候,就走過去了,也方便。

第二個朋友也是一位將軍,十多年前一個春節,碰到我說,今年真倒楣。

我向他為什麼?他說剛過年,大正月坐三輪車去吊一個朋友的喪,到了門口付了車錢,那個三輪車伕問道:「先生你還回去不回去?」

可真把他氣得不得了,大罵車伕:「你才不回去!」不料幾個月後,這位朋友真到那裡不再回去了。

就是這樣巧的事情。

這是兩個故事,也是兩種絕對不同的觀念。

由這一段,看到孔子思想的通達,他意思說,為什麼死還要擺這種排場。

第三點,他告訴子路,你怕我死後不得大葬——就是國葬、公葬——得不到你們認為死後的光彩。

我們經常看到「生榮死哀」四個字,生的時候享盡了榮華,死後的榮耀,就是大家都會哀痛。

可是我們現在到殯儀館弔喪,有許多人在那裡已經沒有哀痛之情了。

孔子這裡是說,我雖然不得大葬,沒有生榮死哀,「予死於道路乎?」

我也沒有慘死,總是壽終正寢。

我們常常看到訃文上有「壽終正寢」這四個字,但現代往往與事實不符,因為現在的人都是死在醫院,有幾個壽終正寢的?古代說壽終正寢,是指死在自己的房間裡,斷氣以後,才抬到正門的大廳上,所以是壽終正寢。

現在都死在醫院,送到太平間,哪來的正寢?還有現在殯儀館中,有許多太太挽丈夫,兒子挽父母的輓聯,都不合理的。

因為照古禮,自己是當事人,沒有心情在文學境界上作詩作聯,所以親人是沒有輓聯的。

若是自己不會寫,由別人代寫,更是莫名其妙。

輓聯要與死者有感情才挽得出來,與之毫無感情,怎麼代寫?有感情的自己寫,很簡單。

白話的:「你死了,我也快來了!」或:「你先走一步,我會跟來的,你安心的去吧!」不很好嗎?所以講到中國文化,目前許多地方都是問題。

可是我們在這裡,看到孔子對於他自己的生死,卻看得非常平淡。

賣不出去的無價寶

下面這段文章,轉了一個氣勢。

子貢曰:有美玉於斯,韞櫝而藏諸?求善賈而沽諸?子曰:沽之哉!沽之哉!我待賈者也!

第二個「賈」字在這裡念「姑五切,音古。」

行商坐賈,是古代商賈兩個字的分別意義。

流動作生意的稱為商;開店固定在一個地方做生意的稱為賈。

子貢有一天和老師幽默一番,他說有一塊美玉在這裡,老師!你說我是把它放到保險櫃裡藏起來好呢?或者找一個好價錢把它賣掉了好呢?孔子一聽就懂了,他說:決定賣!決定賣!我在這裡等人來買的,可是賣不出去,沒有人要!這是他師生之間的幽默。

也就是說孔子感覺到生不逢時,吾道不行,而借子貢的幽默表達出來。

所以接下來就敘述孔子的另一個想法:

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這是孔子平居時的一段閒話。

九夷是東南方一帶蠻夷之地,當時包括現在的廣東、廣西、湖南、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省份的邊區。

這些地方還沒開發,還是披髮文身,非常落後的地區。

孔子當時想另外開闢一個天地,保留中國文化。

但有人說,那個地區太落後,沒有文化,野蠻得很,怎麼辦?孔子說地區不怕落後,只要真有道德、真有學問的人,去任何地方,在任何時代,自己都有自處的辦法,那有什麼關係?讀唐代劉禹錫的《陋室銘》,最後的一句話「孔子云:何陋之有?」

就是從這裡來的。

他引用時,說出了「孔子雲」,便不算千古文章一大抄,只能算是借用的。

講到這裡就想到,書讀多了,便會覺得今古文章沒有什麼了不起的,所謂「千古文章一大抄」,於今為烈!有人到中央圖書館、中央研究院或別的什麼地方,把幾十年前的報紙找出來,多抄幾篇報屁一股的文章,都變成了新的。

或者一瓶漿糊、一把剪刀,拼拼湊湊,就是一本書,新著作。

還有的人叫學生研究了半天,把資料拿來,拼湊一番,就是著作。

最近有一個學生,留學法國,暑假回來,找論文題目,他說法國老師要他作關於中國問題的某一個題目。

我說天下烏鴉一般黑,中國老師這樣,外國教授也這樣。

他根本不懂這個問題,所以指定你的博士論文作這個題目,他做指導老師,名義是他掛了,實際上是你替他研究,今日學術界,作學問都不老實,真是孔子講的「吾誰欺?欺天乎?」

統統都是這樣幹。

自己不懂的問題,要學生作論文,去研究。

學生要想拿這個功名——學位,只好去找資料,苦死了。

找來了以後都交給他,學生的學位完成了,他的知識也得到了,又不要費力氣。

這是學術界的秘密,全世界一樣。

絕不像古人教學生是「傳道授業」的一精一神了。

人老了,對這些也看透了,實在也不想看了。

子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正,雅頌各得其所。

研究孔子的生平,這裡也是他重要的資料。

這是孔子周遊列國以後,到了晚年,他深感即使拿到了權力,也平定不了世界。

要想對社會、歷史有貢獻,只有從事文化與教育。

因此決定回到魯國來,整理中國文化,由此產生了六經。

他說,我自從由衛國回到魯國整理文化以後,中國文化的中心,把它改正了。

所以我們說「文化復興」這個名詞,在孔子這個時候,是一個階段。

(在此以前大亂了一個時期後,經過孔子的整理,一直流傳了幾千年。

)文學的路子,與文化、文藝的路子配合,才走到正路上。

不落醉夢中

下面說孔子平常的生活:

子曰:出則事公卿,入則事父兄,喪事不敢不勉,不為酒困,何有於我哉?

孔子說自己是一個很平凡的人,在外面,參加政一府會議的時候,(「出則事公卿」的事字是動詞。

)與這些高級的國家大臣一起,參加會議,正式從事於國家的政務。

回到家裡則「事父兄」,規規矩矩是一個家族裡的成員,也是一個普通的老百姓,沒有官架子。

在父親的立場就盡到父親的責任;在弟弟的立場,對兄長、對家裡的人就應該盡到作弟弟應盡的義務。

這兩句話,以現代的觀念來說,當一個公務員,上班的時候,規規矩矩從事公家的事,盡我的責任,守我的本分。

回到家裡,做家庭中一個很好的成員,當父親盡父親的責任,當丈夫盡丈夫的責任,當妻子盡妻子的責任。

「喪事不敢不勉」,對於生死大事,盡量的周到,朋友之中有人家裡出了大事,有人死亡,就盡量的幫忙。

對於朋友的紅白帖子,喜事可以禮到人不到;對於喪事,禮到人也到,這是最後一次了,不去殯儀館行個禮是講不過去的。

對於喪家,要安慰問訊他們,有沒有事需要自己幫忙,如果有,立刻就去。

這是孔子說的喪事不敢不勉,就是在患難時需要朋友,否則人類交朋友有什麼意義?光景好的時候才來往,那不是多餘!光景好到處都是朋友。

第四點孔子「不為酒困」,喝酒沒有喝醉過。

我是天生不會喝酒,也討厭喝酒的人。

不過因為不會喝酒,我也自己試驗過,看看喝醉了什麼滋味。

我的結論是不相信人會喝醉,如果有人喝了酒亂說話,我照樣認為是裝瘋。

沒有人會喝醉的,試試看他絕不會吃大便,他絕不會罵他的一媽一媽一,不會揍他最一愛一惜的人。

孔子說「不為酒困」不只是喝不醉的意思。

實際上人都在醉夢中,如果以哲學看人生,幾乎沒有一個人清醒過。

一愛一情的醉,富貴功名的醉,沒有哪樣不醉。

道家的呂純陽有兩句詩說:「浮名浮利濃於酒,醉得人間死不醒。」

呂純陽以道家的眼光來看這個世界,大家都在醉中,臨死都沒有清醒過。

現在《論語》上記載孔子「不為酒困」,在我個人的看法,就有這種意味。

當然,孔子的酒量很大的,在《鄉一黨一》篇中說孔子「唯酒無量,不及亂。」

如果解釋為酒量很大,怎麼說「無量」呢?也許一點都不會喝。

但也不對,否則又怎麼說「不及亂」?所以研究起來,大概是酒量很大,從來沒有喝醉過。

不過也不能說不會喝醉,「不為酒困」應該是不迷醉於酒,沒有酒癮,而且始終保持清醒,不會在喝酒以後,有酒態醉意,更不裝瘋賣傻的。

孔子說除了這幾點以外,「何有於我哉!」意思說,我這個人非常平凡,出去作公務員就規規矩矩是個公務員,回到家裡就規規矩矩是家裡的一分子,朋友之間有困難,尤其是有喪事這類患難,則一定盡力幫忙,平常作人,不在迷醉中。

除了這幾點以外,一無長處,一點學問都沒有。

水流花謝兩無情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

在這裡講,為了體會得更親切一點,就借用碧潭這個地方吧!孔子去郊遊,他站在碧潭吊橋上,看到下面的流水說:「過去的就像這下面的流水一樣,白天晚上都在流。」

這兩句話的文學氣息非常重,全部《論語》中,最富於哲學意味的,也就是這兩句話。

從這裡,有幾個要點可以瞭解。

第一,道家思想方面,老子也和孔子這個觀念一樣,經常用水代表人生哲學。

老子教我們傚法水,中國有一句老話「人往高處爬,水向低處流。」

老子教我們學下流——不是普通所指不高尚的下流,是指水的下流——大海。

天下的水都向下流匯歸成大海。

所謂下流,就是謙下,站在最下面,「人之所棄,我則取之。」

人要有容量,像大海一樣包羅萬象。

老子又教我們「上善若水」,最高的品德像水一樣。

道家形容水很妙,水是絕對乾淨的,髒的東西到水裡,都被水沖洗乾淨了。

讓我們的心境,以及人品的修養,傚法水一樣,冰清玉潔,不受一點塵埃。

雖然容納了許多廢物、污垢,但仍然是水,水的一性一質沒有變,而且永遠自強不息。

第二,佛家也說過水,我們看到流水,永遠只是一股流水而已。

照佛學的分析,人的心理就和流水一樣,如說「滾滾長江東逝水」,永遠在流,真的嗎?錯了。

等於看到電燈光,說它一直亮著,也錯了。

當我們看到一個一浪一頭的時候,事實上這個一浪一頭已經過去了,是接上來的另一個新一浪一頭,當在看到這新的第二個一浪一頭時,它又已經過去了。

燈光也是一樣,當我們剛一打開開關時,所發出的光波已經消失了。

我們的思想、感覺、年齡、身一體,當一個鐘頭乃至一分鐘前坐在這裡的我,與此刻坐在這裡的我,已經不知道經過多少變化了。

所以「今我非故我」,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前一分鐘的我了。

都過去了,像流水一樣,不斷的向前去。

所謂「江水東流去不回」,歷史永遠不會回頭,時間永遠不會回頭。

人生永遠像一浪一頭一樣,一波又一波地過去了,要想拉回來是做不到的。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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