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八佾第三:首先,我們對本篇篇名作個簡單的解釋:八佾「佾」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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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別裁》八佾第三

論語別裁

八佾第三

禮樂衣冠

首先,我們對本篇篇名作個簡單的解釋:八佾——「佾」與「儀」同音,如今在孔廟中拿羽一毛一,在祭孔典禮中所舞蹈的叫八佾之舞。

用現代的名稱,可說它是「文化舞」,代表古代文化的一種舞蹈。

當時中央政一府是周天子,天子舉行國家大典,代表國家的一精一神,用作餘興的舞蹈,典禮開始的禮樂。

八佾是八個人一排,共有八排;諸侯之邦,六人一排叫六佾。

諸侯之下的大夫——大臣之家,用四人一排,共四排,叫四佾。

這是固定的形式,周朝的禮樂、衣冠、文物等,都有周詳規定。

那麼,孔子為什麼在這一篇裡教起跳舞來了呢?不是的。

這篇書的全部重心,以現代用語說,是代表了文化一精一神。

他的內容講「禮」。

禮的根本,也就是孔子一生做學問之所在。

只是因為當時寫文章的習慣,而用了《八佾》這個名稱做篇名。

「禮」是中國文化中最重要的一環,所以我們要瞭解中國文化,五經中《禮》這部書是不能不研究的,尤其因為它偏向於中國哲學思想的根本,同時包括形而上宗教哲學的問題。

但本篇是以過去的觀念而言,當然,我們現在講的「文化」這個名詞,與過去的觀念不同。

過去的觀念,文化偏重於人文——人倫的道理,即是倫理的道德,政治的倫理與社會的倫理。

現在「文化」這個名詞的含義,包括了政治、經濟、軍事、社會、教育、哲學、宗教等等歸納起來,成為文化的總體。

因此,對於「文化」這一名詞,古今定義不同,為了講書的方便,應該先有一個認識。

我們說《八佾》這一篇全篇的一精一神在於文化,是切合古代所謂「文化」的定義而言的。

第一篇《學而》,是個人求學的宗旨;第二篇《為政》,也就是為學的外用;第三篇是把個人的內聖為學,乃至於外用的為政,綜合起來的文化一精一神,放在《八佾》篇中,這是從一個故事開始的。

孔子謂季氏: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季氏即季家,當孔子時代,魯國有三家權臣,即所謂權門,而且不是普通的權門,是可以動搖政權的權門。

這三大家是孟孫、仲孫、季孫,國君都拿他們沒辦法,整個政權都一操一在他們手上,魯國當時的國君就那麼可憐。

季氏這位權臣,有一天高興起來,在家裡開家庭舞會,結果,玩出天子的味道來了。

照規定他只能欣賞四人一排的舞蹈,他居然擺出八人一排的舞,完全天子的味道,要與中央抗衡,已經不把朝廷放在眼裡。

有人把這事告訴孔子,孔子就說「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照後世學者們的解釋,好像孔老夫子聽了這件事,大發脾氣,握著拳頭,敲響了桌子,厲聲斥責道:假如這件事我們都能忍耐下去,容許他去幹,那麼還有什麼事情不能容忍他季某去做呢?事實上,並不是後儒們所解釋的這樣,假如真是後儒所解釋的一樣,那麼《學而》篇當中:「溫、良、恭、儉、讓」形容孔子的五個字裡的「溫」字,要用紅筆打×了,孔子的修養就不行了。

很簡單,《為政》篇不是剛說過孔子能不能先知的問題嗎?其實孔子早已看出季氏的動向,所以有人告訴他季氏八佾舞於庭,在家裡擺天子的排場時,孔子就說,這要注意!季家的野心不小,像這樣的事情,季家都忍心做了,還有什麼事情他不忍心去做呢?叛變、造反,他都會幹的。

孔子就以這件事斷定,季氏將來什麼事都做得出來,所以「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是說季氏竟然忍心做這些事。

並不是孔子在那裡發脾氣罵人,這些很明顯的文字,不必要故意轉個彎來把它亂解釋。

不但如此,那時社會變亂得很厲害,正如現在所講的文化墮一落。

現在再看:

三家者,以雍徹。

子曰:「相維辟公,天子穆穆。」

奚取於三家之堂?

哪三家呢?就是這季氏三家權臣,他們不但眼裡沒有頂頭上司的魯君,連中央的周天子,他們也不放在眼裡,結果不但在家裡開舞會,擺出八佾之舞,還在家裡宴客完了撤席時,奏起天子所用的國樂來。

「徹」就是撤宴撤席,「雍」就是天子所用的國樂。

他們三家權門,竟在家裡奏天子所用的音樂於宴席之中。

所以孔子引用古代的詩說:「相維辟公,天子穆穆。」

他的意思是說,在中央政一府天子奏「雍」這支國樂的時候,天子站在中央,辟公(即當時的諸侯)站在兩邊擁護著天子,然後天子從中間走過。

因為天子本身代表國家的一精一神,所以態度也非常莊嚴,絕不會左右亂看。

而現在這三家權臣,拿了中央天子用的這種莊嚴的國樂到家裡開舞會,真不知道他們用意何在?換句話說,一個時代的社會風氣開始變壞,是由有權勢的人所引導的。

所以孔子非常感傷,接著感歎起來。

子曰: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仁是孔子學問的中心,下面第四篇就專講仁,這裡暫時不去討論他。

上面幾句話的意思說,一個人沒有中心思想,「如禮何?」

文化對他有什麼用?文化是靠每一個人自覺自發,自省自悟的;文化不是法律,不能由他人來管的。

所以「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

一個人如果自己不省悟,文化與藝術對他有什麼用呢?這是孔子的感歎。

由於孔子對「禮」、「樂」的感歎,再轉到:

林放問「禮之本」。

子曰: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

喪,與其易也,寧戚。

林放這個人問孔子,禮的根本是什麼?這個問題太大了,我們講過的,中國文化這個「禮」字,如果談到根本,是哲學最高的問題,也是宗教哲學最高的問題。

宇宙萬有怎樣來的?哪一天開始的?這個本體論,也就是禮的根本所在。

所以林放問禮的根本是什麼,孔子說,他這個問題太大了。

孔子不跟他談哲學,不談文化的一精一神,只答覆他關於禮儀的問題。

孔子說禮儀的過分鋪張就不合理,寧可簡單隆重。

辦喪事太輕率了也不好,寧可取悲慼的態度。

拿我們現在的情形來看,假如孔子現在還活著,處在我們這個社會中,他不知要感慨到什麼程度。

現在我們的禮恰恰與孔子講的相反,禮不從簡而從奢,越奢侈越有排場,喪事不從悲而從易,家人逝世了,送殯儀館,火葬過後三天,又在家開舞會了。

孔子當時對文化衰敗非常感歎,因此他的結論:

子曰: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過去所謂夷狄,就是文化落後的邊疆地區,孔子的思想是以文化為中心,凡沒有文化的,稱為夷狄,因為東夷、西戎、南蠻、北狄這四種族在當時是沒有文化,非常野蠻。

中國則稱中夏、中原,是有文化的。

孔子說那些蠻族落後地區的人,也有頭子,有君主、酋長。

但光有形態,沒有文化,有什麼用,不如夏朝、殷商,雖然國家亡了,但歷史上的一精一神,永垂萬古,因為它有文化。

所以我們知道一個很嚴重的問題,國家不怕亡國,亡了國還有辦法復國,如果文化亡了,則從此永不翻身。

試看古今中外的歷史,文化亡了的民族而能翻身的,史無前例。

所以對於文化重建的工作,我們這一代的責任太重大了,絕不能讓它在我們這一代的手中斷送掉。

這是很重要的,像孔子在這裡說:「夷狄之有君,不如諸夏之亡也。」

夏朝雖然亡了,成了歷史的名詞,但夏朝的文化,一直流傳下來,現在我們也還接受。

譬如過年,我們喜歡過陽曆年還是陰曆年呢?憑心而論,還是喜歡過陰曆年。

對陽曆年,那是不得不過的。

陰曆年就是夏歷,是夏朝留下來的文化。

很多很多我們現在的文化,還是夏朝的文化。

所以孔子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有政權的存在而沒有文化的一精一神,那有什麼用呢?因此文化一精一神一定要建立。

泰山之旅

再看下面,季氏的野心越來越明顯了:

季氏旅於泰山,子謂冉有曰:女弗能救與?對曰:不能。

子曰: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這段事情,記載得這麼簡單,但妙不可言。

冉有是孔子的學生,後來成了文人而帶兵的統帥。

孔子窮是自己窮,他所教的學生,後來很多都很得志,他培養這批年輕人,在教育上大有成就。

冉有這時在季家為相,等於總管。

季氏旅於泰山,「旅」依現在解釋,就是旅行。

我們現代看來,是蠻好的事情,發展觀光事業,有什麼不好?孔子為什麼要反對呢?我們讀書要注意時空關係,要注意當時的時代和事件發生的地區,這樣就會更瞭解真相了。

泰山是當時文化一精一神的集中點,也是因為中國古代相信天道,國家政治太平了,上泰山去祭告天地,這叫「封禪」,像後來秦始皇去泰山封禪,立了碑,回來在路上病死了。

古代對「封禪」這件事,迷信得不得了,皇帝不敢隨便封禪的,封禪以後幾乎都倒楣。

古代的觀念,認為泰山有神,所以要國家的領袖,才能到泰山去祭告天地。

告就是禱告,而季家旅於泰山,帶些部隊說要去泰山打獵,但這是假的,實際上他是想造反,到泰山去祈禱神的保佑,這個政治內幕,孔子根據觀察,當然知道。

所以把他的學生冉有叫來,對他說:「女弗能救與?」

——你不能救他們季家嗎?他們這樣一定失敗的,一失敗全家一性一命喪亡。

他怎麼可以做這樣狂妄的事!冉有的答覆是不能救,因為冉有講的話,他們也不聽,所以冉有做不到。

孔子到這時候歎口氣說:「嗚呼!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他說難道泰山就不如林放嗎?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呢?因為上面講了,林放問禮之本,表示林放這個人,還知道講究禮的根本。

又為什麼說泰山不如林放呢?因古代認為泰山有神,所謂「東嶽之神」,季氏想去祭東嶽之神,等於現在的拜拜。

我對任何宗教的感情是一樣的,但我們看見拜拜的情形:三支香、五塊錢香蕉、十塊錢餅、磕了幾個頭,然後要求發財,公公要活到八十歲,兒子要考上大學,功名富貴,前途無量。

一切都求完了,五塊錢香蕉還要帶回去,這樣小的代價,求那麼大的報酬。

神如果有靈,這種神叫我做,我就不願幹。

兩家人有了仇恨,也去拜拜菩薩,求上帝要整倒對方,雙方都同樣要求,到底要整倒哪一方,我也不知道,所以神也難當。

季家也和一般人一樣,他想造反,到泰山去拜神。

所以如果有神的話,難道還不如林放嗎?林放是個普通的人,他都知道問禮,一個神——中國人講神是怎樣做的呢?「聰明正直,死而為神。」

這八個字是神的資格,任何一個人,凡是聰明正直的人,都可以修到死而為神。

既然東嶽之神是聰明正直,季家去拜他,拍拍馬屁,他怎會幫忙季家呢?難道那個泰山之神,還不如林放這個人嗎?以上這一節就是這個道理。

有許多人把權力把前途訴諸迷信,寄托在狹義的宗教上。

我們以人文文化為基礎,不管上帝也好,菩薩也好,神也好,如果因為肯拜拜他,他就會保佑,不信他,就不管——果真是如此,第一個我就不敢信他,因為他太偏私,又太意氣用事了,反不如一個普通人。

如果不分善惡,有求必應,那作人很容易,我儘管做壞事,天天去拜他,或做了壞事再去懺悔就可以了,這豈是神的意旨?

志在春秋

季氏旅於泰山這一段,是表示春秋時代社會風氣之亂。

亂在什麼地方?亂在春秋時代整個的都是在講究「權」與「術」,後來大家把這個字連起來用了。

所謂「權」就是政治上講的統治,也就是霸道。

春秋末期王道衰微,霸道因此起來了。

其次是「術」,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用手段。

不講傳統文化的道德和理一性一,就是用手段。

以手段而取天下,就是「權術」。

因此,我們要瞭解當時的政治變亂,一定先要瞭解一本書——《春秋》。

《春秋》是孔子著的,像是現代報紙上國內外大事的重點記載。

這個大標題,也是孔子對一件事下的定義,他的定義是怎樣下法呢?重點在「微言大義」。

所謂「微言」是在表面上看起來不太相干的字,不太要緊的話,如果以文學的眼光來看,可以增刪;但在《春秋》的一精一神上看,則一個字都不能易動;因為它每個字中都有大義,有很深奧的意義包含在裡面。

所以後人說「孔子著《春秋》,亂臣賊子懼。」

為什麼害怕呢?歷史上會留下一個壞名。

微言中有大義,這也是《春秋》難讀的原因。

孔子著的《春秋》,是一些標題,一些綱要。

那麼綱要裡面是些什麼內容呢?要看什麼書?就要看三傳——《左傳》、《公羊傳》、《穀梁傳》。

這是三個人對《春秋》的演繹,其中《左傳》是左丘明寫的,左丘明和孔子是介於師友之間的關係。

他把孔子所著《春秋》中的歷史事實予以更詳細的申述,名為《左傳》。

因為當時他已雙目失明,所以是由他口述,經學生記錄的。

《公羊》、《穀梁》又各成一家。

我們研究《春秋》的一精一神,有「三世」的說法。

尤其到了清末以後,我們中國革命思想起來,對於《春秋》、《公羊》之學,相當流行。

如康有為、梁啟超這一派學者,大捧《公羊》的思想,其中便提《春秋》的「三世」。

所謂《春秋》三世,就是對於世界政治文化的三個分類。

一為「衰世」,也就是亂世,人類歷史是衰世多。

研究中國史,在二三十年以內沒有變亂與戰爭的時間,幾乎找不到,只有大戰與小戰的差別而已,小戰爭隨時隨地都有。

所以人類歷史,以政治學來講,「未來的世界」究竟如何?這是一個非常大的問題。

學政治哲學的人,應該研究這類問題。

如西方柏拉圖的政治思想——所謂「理想國」。

我們知道,西方許多政治思想,都是根據柏拉圖的「理想國」而來。

在中國有沒有類似的理想?當然有,第一個:《禮記》中《禮運·大同篇》的大同思想就是。

我們平日所看到的大同思想,只是《禮運》篇中的一段,所以我們要瞭解大同思想,應該研究《禮運篇》的全篇。

其次是道家的思想「華胥國」,所謂黃帝的「華胥夢」,也是一個理想國,與柏拉圖的思想比較,可以說我們中國文化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從另一面看,整個人類是不是會真正達到那個理想的時代?這是政治學上的大問題,很難有絕對圓滿的答案。

因此我們回轉來看《春秋》的「三世」,它告訴我們,人類歷史衰世很多,把衰世進步到不變亂,就叫「昇平」之世。

最高的是進步到「太平」,就是我們中國人講的「太平盛世」。

根據中國文化的歷史觀察來說,真正的太平盛世,等於是個「理想國」,幾乎很難實現。

我們《禮運篇》的大同思想,就是太平盛世的思想,也就是理想國的思想,真正最高的人文政治目的。

歷史上一般所謂的太平盛世,在「春秋三世」的觀念中,只是一種昇平之世,在中國來說,如漢、唐兩代最了不起的時候,也只能勉強稱為昇平之世。

歷史上所標榜的太平盛世,只能說是標榜,既是標榜,那就讓他去標榜好了。

如以《春秋》大義而論,只能夠得上昇平,不能說是太平。

再等而下之,就是衰世了。

國父思想中所揭立的三民一主義最後的目標是世界大同,這也是《春秋》大義所要達成的理想。

秉筆直書罪罪惡惡

又怎樣從春秋《左傳》看得出它的「微言大義」呢?如果讀懂了《左傳》上第一篇的《鄭伯克段於鄢》,就大概可知《春秋》的筆法。

鄭伯是一個諸侯,(春秋時,王道衰微,五霸崛起。

五霸中鄭莊公是第一個稱霸的,接下來有齊桓公、晉文公、秦穆公、宋襄公等)在本篇中,孔子的「微言」在哪一個字呢?那就是這個「克」字。

「段」是鄭莊公的親兄弟——共叔段。

對兄弟是不能當敵人看待的,「克」字有敵對的涵義在內,打敗了敵人就是克敵,結果他對待兄弟用對待敵人的辦法——事先不肯教化,不止惡於其先,而且還故意培養罪行,最後又故作仁義。

因此春秋的筆法,就在這一個「克」字的微言上,定了他千秋的罪狀。

左丘明寫這段歷史怎麼說呢?大家也許都讀過了,我們也不妨溫習一下。

鄭伯——鄭莊公是老大,他母親姜氏生他的時候是寤生——迷迷糊糊在昏迷中生的,作母親的受了驚,害怕了,於是心理學問題來了,姜氏因為這次受驚,從此對莊公沒有好感,始終心裡不高興。

由此可知,現代研究青少年思想問題的人要注意,有許多青少年的思想,主要都是在小的時候受到環境影響而形成的,環境上每一件事,影響他們的心理很大。

譬如從小貧窮的人,尤其是孤兒,他們大多容易產生偏激心理,我也曾栽培過好幾個孤貧的少年,並告訴他們,窮苦出身、孤兒出身的人,最後只走兩條路,沒有第三條路:一種是他將來成功了,對於社會非常同情,他有辦法時,同情別人、同情社會,因為他覺得自己是從苦難中出來的,就非常同情苦難的人。

另一種人成功了,對社會非常反感,對於社會上的任何事、任何人都懷疑、都仇恨。

他認為自己當年有誰同情?社會?社會上哪有公平?他心裡始終反感。

這兩種相反的心理,同樣是受環境影響而產生的,至於為什麼同樣的原因而產生相反的結果,這又牽涉到遺傳本質及教育等等問題了,如參照上文「學而不思……」這段,便可思過半矣。

所以有許多從事社會工作的人員辦孤兒院,辦得無論怎麼好,孩子還是有反感。

對自己的孩子罵了以後,孩子雖然生氣,但過了一會兒就忘了。

假如孤兒和那些有心理問題的孩子挨了罵,他不會生氣,可是他永遠不會忘記,因為他天生有反感。

所以研究社會、研究政治,這多方面的學識,一定要注意。

講到這裡,就知道鄭莊公的母親姜氏有了心理偏見,而孩子在這種環境之下長大以後,就產生不正常的心理了。

後來姜氏又生了一個孩子段——次子。

在中國古代,長子是繼承官位的,將來繼承諸侯的當然是鄭伯。

中國有句老話:「皇帝一愛一長子,百姓一愛一兒。」

就因為長子是繼承人,而老百姓則往往喜歡年老時生的孩子。

可是姜氏生了第二個孩子後,告訴丈夫,希望將來由次子繼承王位,但基於傳統習慣是不可以的,所以後來還是由鄭莊公繼位做了諸侯。

姜氏就要鄭莊公讓弟弟段到「制」這個最好的地方去做首長。

而鄭莊公對一媽一媽一說,「制」這個地方並不好,是艱苦之地,沒有發展的價值,既沒有經濟價值,又不是政治重心,把弟弟派到這樣一個地方去不太好,還是換一個地方好,叫一媽一媽一另外選一個地方,結果把弟弟封到「鄢」這個地方去。

實際上「制」在當時鄭國,是軍事、政治上的重鎮,他不敢養癰貽患,因此,鄭莊公用了權術,說了一篇假仁假義的話,騙了母親。

孔子寫這一段,這是說鄭莊公沒有用道德,而用權術。

後來,母親姜氏和弟弟「段」要起來造反,招兵買馬,積草囤糧,已經有了反叛的明顯跡象,左右大臣都向鄭莊公報告,鄭莊公明明清楚了,但說沒有問題,姑且等等看吧!意思是說,他的狐狸尾巴還沒有露出來,要培養他把狐狸尾巴露出來,再處理他。

這就是政治上古代一奸一雄權術中的一套,道德的政治,絕對不可這樣。

兩者的差別也就在這裡。

尤其對親兄弟,應該感化他,把這件事情坦然地告訴母親來處理,不應該像培養敵人罪行那樣培養他,最後母親與弟弟通通造反,鄭莊公出兵滅了這個弟弟。

所以歷史上有人說,曹一操一培養了劉備和孫權,以便挾天子以令諸侯,這個手段是傚法鄭莊公的,因此便指歷史上第一個一奸一雄是鄭莊公。

孔子著《春秋》為什麼用這件事開始呢?這就是說明社會的變亂,並不是普通人能夠引導的,都是權臣、有地位的人變壞了風氣,所謂亂自上生,所以上面講到季氏旅於泰山的故事,孔子說:「曾謂泰山不如林放乎?」

也就是這個意思。

承讓領教

現在下文是孔子講的原則:

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

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這是講人類文化基本問題,孔子用「舉一隅」的教育方式來講。

中國文化的所謂「君子」,是與「小人」對立的名稱,等於是個符號,怎麼叫君子?怎麼叫小人?很難下定義,等於說好人、壞人很難下定義一樣。

尤其站在哲學的觀點來看,更是如此。

好人對某一件事情好,有時在好裡會變壞;壞人一切都壞,但有時在某一點上會變好。

所以好人與壞人很難下定義。

可是在社會、政治的立場,不能以哲學觀點來討論,好與壞是對事功而言。

現在孔子所講的君子,是站在哲學的立場講,是一個一抽一象的代名詞。

中國文化所講的君子是無所爭的,不但於人無爭,於事也無所爭,一切是講禮讓而得。

無所爭就是窩囊嗎?不是的,孔子以當時射箭比賽的情形,說明君子立身處世的風度。

射是六藝——禮、樂、射、御、書、數——之一,這個射代表軍事訓練。

他說,當射箭比賽開始的時候,對立行禮,表示對不起——禮讓。

然後開始比賽。

比賽完了,不論誰輸誰贏,彼此對飲一杯酒,贏了的人說:「承讓!」輸了的人說:「領教!」都有禮貌,即使在爭,始終保持人文的禮貌。

人之所以不同於生物世界中其他的動物,就是這一點人類文化的一精一神。

其實人類有什麼了不起,其所以為人,因為有思想,加上文化的一精一神。

孔子講這一件小事,也就是說人應不應該爭?不論於人於事,都應該爭,但是要爭得合理,所以「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

就是在爭,也始終保持君子的風度。

以現代而言,類似於希臘的所謂民一主思想。

中國人過去也講民一主,這個問題在《論語》中將來另有專題再去討論它。

而中華文化的民一主一精一神,一個人立身、處世,乃至一切,都要民一主。

我們民一主的一精一神基於禮讓;而西方民一主的一精一神基於法治。

禮讓與法治有基本上的不同,法治有加以管理的意義,禮讓是個人內在自動自發的道德一精一神。

淡泊以明志

再看下面,進一步講到中國文化的一精一神: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一目盼兮,素以為絢兮。」

何謂也?子曰:繪事後素。

曰:禮後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

子夏引用到古人的詩來討論,他們並不是作文學的研究。

本來中國人作詩填詞,也不是無病呻一吟的,詩包括了人的思想與感情,所以他們是討論這首詩中的意義。

詩中的「兮」字,古音是否如現在兮音的讀法,並不一定,因為音韻及語言,相隔數十年就會有變動的,這個字有如今日歌曲中的「啊!」一樣,沒有實質的意義。

再說「巧笑」,笑就是笑,為什麼要來個「巧笑」呢?我們知道有所謂苦笑、大笑等許多笑態。

「巧笑」就好比廣告上女孩子的那個笑,似笑非笑,不是笑嗎?還真是笑,笑得很迷人的就是巧笑,巧笑已經很難描述了,還要「倩兮」,「倩」是什麼呢?好像電一影中女演員的表演,笑得那麼俏皮,還帶點誘一惑一性一的,就是「巧笑倩兮」。

「美一目盼兮」,漂亮的眼睛已經夠厲害了,還要盼兮,眼神中流露著「道是無情卻有情」的意味。

「素以為絢兮」,素就是一張白紙那樣,「為絢兮」,是說在白底子上畫了很漂亮的圖案,如果用現在的文學手法來處理這三句話,可以寫好幾本很好的小說。

子夏問孔子,這三句話到底說些什麼——「何謂也?」

當然子夏並不是不懂,他的意思是這三句話形容得過分了,所以問孔子這是什麼意思。

孔子告訴他「繪事後素」,他說繪畫完成以後才顯出素色的可貴。

這句話的意思,以現在人生哲學的觀念來說,就是一個人由絢爛歸於平淡。

就藝術的觀點來說,好比一幅畫,整個畫面填得滿滿的,多半沒有藝術的價值;又如佈置一間房子,一定要留適當的空間,也就是這個道理。

這是孔子的啟發教育,以子夏的聰明,一聽就懂,於是提出了心得報告:「禮後乎?」

難道禮儀的後面還有一個「禮」的一精一神嗎?也就是說禮的內涵比表之於外的禮儀更重要嗎?說到這裡,難怪孟夫子有「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的感懷,而後世當老師的,也應該學習孔子對學生鼓勵的方式,他說:「起予者商也。」

認為子夏不但講得對,而且更啟發了他自己。

當一個主管的,更要傚法孔子這種一精一神,遇到部下有好的意見,就說「對!你完全對。」

這樣的主管,才是成功的領導者。

孔子繼續稱讚子夏「始可與言詩已矣」,真正懂得詩了。

詩教並不是教人作一個詩人,酸溜溜地「關門閉戶掩柴扉」有什麼意思?要懂詩,透過詩的感情以培育立身處世的胸襟,而真正瞭解詩背後的人生、宇宙的境界,這才是懂得詩的道理。

換句話說,人更要注意這個「素」字,素就是平淡。

所以孔子在後面提到「素富貴行乎富貴,素貧賤行乎貧賤。」

這也是後來中國文化裡講人生的道理:「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一流。」

所謂大英雄,就是本色、平淡,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最平凡的,最平凡的也是最了不起的。

換句話說:一個絕頂聰明的人,看起來是笨笨的,事實上也是最笨的,笨到了極點,真是絕頂聰明。

這是哲學上一個基本的問題。

人沒有誰算聰明,誰又算笨,笨與聰明只是時間上的差別。

所謂聰明人,一秒鐘反應就懂了,笨的人想了五十年也懂了,這五十年與一秒鐘,只是那麼一點差別而已,所以了不起就是平凡。

唯大英雄能本色——平淡。

上台是這樣,下台也是這樣。

所以曾國藩用人,主張始終要帶一點鄉氣——就是土氣。

什麼是土氣?我是來自民間鄉下,鄉下人是那個樣子,就始終是鄉下人那個樣子,沒有什麼了不起。

所以彭玉麟、左宗棠這一班人,始終保持他們鄉下人的本色,不管自己如何有權勢,在政治功業上如何了不起,但我依然是我,保持平凡本色是大英雄。

另一句「是真名士自風一流」,同一意義,不再重複了。

這一段說明了「繪事後素」,是指一個人不要迷於絢爛,不要過分了,也就是一般人所謂不必「錦上添花」,要平淡。

這以後,又引用孔子的話,說明中國文化傳統的立場。

窮源溯本

子曰:夏禮,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

殷禮,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

文獻不足故也。

足,則吾能征之矣。

孔子說中國傳統文化,是根據歷史來的,而歷史與文化是不可分開的。

我們講的傳統,由來遠矣。

昨天有個從美國回來的學生,談到他看到一本新出版的書《文明的歷程》,他告訴我這本書所論述的某個觀點,和我以前對他們講的思想一樣,認為人類文化歷史,從上一個冰河時期,就流傳下來了。

如宗教思想、哲學思想,在上一個冰河時期,人類毀滅的時候,極少數沒有死的人傳下來的,並不是這一個冰河時期所新興起。

我們中國文化,向來就是這樣說的,所以要中國人講自己傳統的歷史,看看古時的人所記載的,有一百二十萬年,至少也說十二萬年,我們現在講五千年文化,那是客氣話。

不過很可憐,現在還不敢吹五千年,只說三千年文化,因為西方文化講歷史,動輒只提兩千多年,我們說得太多了,好像不大對似的。

在中國古代歷史,動輒講一百多萬年。

現在孔子在這裡說,不管多少年,文化是歷史傳統來的,所以夏朝的文化,我可以研究討論,不過「杞不足征也。」

杞是周朝封的一個國家,是夏朝的後代,封到杞國。

我們曉得「杞人憂天」這句話,就是這個國家的典故。

這裡我們要瞭解中國的封建制度。

當周武王統一了中國,所謂封建,井不是只封自己家裡的人,像堯、舜、禹、湯的後代,都封了諸侯,所以周朝的封建,不是西方的封建,不能隨便把中國封建制度與西方的所謂封建混為一談,那是錯的,等於說沒有把自己的家當搞清楚。

——這裡孔子說如果拿杞國的文化,來看夏代的文化,並不準確,更不完整,但殷商以後的宋國,所保留的文獻資料也是不夠,這兩個諸侯之國所保留的祖宗文化都沒有了——這裡要特別注意,任何一個民族的後代,如果不重視自己的文化歷史,就是自己把自己毀滅,後代就無法考證。

孔子說,假如他們自己不毀滅自己,保存了祖宗的文化資料,我就有辦法整理。

這裡放進了孔子的話,就是說明保存文化的重要,因此繼續在下面講到文化與禮的關係: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

講到這裡,又是一個問題了,是由中國文化中「禮」而來的。

所謂「禘」,是中國古代的一種禮。

中國文化和西方一樣,有狹義的宗教。

「禘」象徵宗教的一精一神,祭天地祖宗之禮。

講到這裡,要認識「禘」字的來源了,至少要拿《康熙字典》來研究。

過去讀書,五、六歲以後,先研究「小學」,就是研究作人的道德行為,等於現在學校的公民課程——灑掃應對。

「灑掃」從文字上看很簡單,灑灑水、掃掃地而已;「應對」可就麻煩了,對老前輩行什麼禮,到了客廳坐什麼位置,送一封信給叔叔伯伯,講話的態度該怎樣等等,作人處世都包括在應對當中。

除此之外,研究「小學」之學,就是後來所謂的說文、訓詁等的文字學,探討文字的來源。

中國文字不同於西方文字的拼音而成,中國文字有所謂六書——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的法則。

心香一瓣誠則靈

我們知道中國字的部首是從「一」字開始。

「一」就畫分了上下,所謂一畫分天地;再在上面加一畫「二」(上),就是上,下面加一畫就成「」(下),是為下。

宇宙本來是圓的,無法分別,現在分了以後,「人」在「」的下面,即成為「」,這個字就代表了天。

我們看到了「示」這個字,就是表示上天垂下來許多象徵,顯示給人們看,太陽、月亮、風雲、雷雨都是上天的垂示,所以這個字,就代表了與上天的關係。

圓圈中間加個十字,就代表了土地的「田」字,這土地上面出了一點苗芽便是「由」,再向下伸展成為上下通的便為「申」,在申旁再加上「示」;表示由天上來的,而上下左右都能通達,便謂之神。

只能下行旁通而上面長了一根象徵一性一的一毛一毛一「」就是鬼。

那帝的篆文「」也是表示上天垂示下來的徵象,代表形而上的,不可知,不可說,也無法形容他,有這樣一個力量,這樣一個東西在,就叫作帝,再加上示,就成了一個宗教一性一的哲學觀念。

中國古禮稱祭天地的禮為「禘」。

至於形而上,到底有沒有?又是怎麼樣一個東西?暫時不談,到此為止,如再向上討論,就牽涉到哲學與科學的問題了。

禘,古代國家舉辦禘禮,皇帝代表全民祭祀大典,儀式非常隆重。

皇帝在此期內,不回內宮,必須清心寡慾,反省自己。

在中國古文中所謂的齋戒沐浴,便是如此。

「齋」是內心的反省。

(後來中國人對佛教的吃素也叫吃齋,那是有不同的意義,由於佛教戒律中一種「八關齋戒」而來。

)齋是中國文化中心理的淨化,用現代的話來講,就是清理思想、排除人欲,真正的作到肅莊叫作齋戒。

沐浴也不止是洗澡,而是孔子在《易經·系辭》上所講「洗心退藏於密」的意義。

所以古代禘禮,是國家的大典,全民的大典,領導者皇帝齋戒沐浴七天或三天以後,才代表全民出來主祭,要全副一精一神,誠心誠意,很鄭重的,等於是一個宗教家的大祈禱,絕對不可馬虎。

在這裡,孔子指出當時文化的衰敗,大家參加禘禮,都只是在真戲假做而已。

這等於現代有許多人吊親友乃至長輩的喪事匆匆忙忙,叫一輛計程車,趕到市立殯儀館,簽一個名,行三鞠躬禮,好像去繳一百元什麼稅似的,繳完了,趕緊就跑,沒有一點肅莊悲慼之感。

今日社會這種風氣,也是文化一精一神一個重大的問題。

孔子對春秋時代的情形怎樣說的呢?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

就是說禘禮開始以後,主祭者端上一爵奉獻神祇的酒以後,心裡就想趕快走了,接著祈禱等等隆重的祭禮,都在那裡應付了事。

孔子看到這種情形感歎的說:「吾不欲觀之矣!」我實在不想看下去了,為什麼不想看?就是認為何必勉強做假,而喪失了這件事的實際一精一神呢!

孔子這幾句話,有很多意義。

譬如現在社會上舉辦許多事情,內心沒有真正的誠意。

無論是宗教儀式或任何社會的宣誓,只要舉起手來表示一下,心裡完全沒有肅莊恭敬的誠意。

冷眼旁觀者看來,不得不油然而興「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觀之矣」的感慨。

這就是中國文化告訴我們,事事要發自內心的誠懇,而不完全在於形式,一切形式,都必須配合內心的誠懇,才有意義。

由此再進一層,便引出下面一段話。

或問禘之說。

子曰:不知也。

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譬如示諸斯乎?指其掌。

有人問孔子,關於「禘」這個禮儀的說法,和這一套學術思想的理論,它的基本一精一神又在哪裡?孔子怎麼答覆呢?他說:「不知也」——我不知道。

孔子真的不知道嗎?當然,這是他幽默的話,換句話說,是一種「反教育」,用現代術語來說,是「反激式的教育」。

他的意思是說,這一種基本的文化一精一神,大家應該知道的。

既然大家都不知道,那麼我也不知道了。

且看他說了不知道以後又怎麼說下去,就可明白他真的知道不知道了,「……「知其說者之於天下也,譬如示諸斯乎?」

指其掌。」

孔子指自己的手掌說,真正懂得禘這個文化一精一神的人,看天下國家事事物物的道理,就好像是呈現在這掌心上,這麼清楚明白了。

他指著他的掌心,用動作來表示天下的事理,就像指顧之間,如在目前那樣的容易。

由此你說他懂不懂禘之禮?當然懂。

為什麼要拜天地呢?這就代表了中國文化基本一精一神所在之處。

我們以前過年,正月初一早上起來,家長帶領全家的人,先要祭天地、拜祖宗,雖然儀式簡單,但卻很嚴肅,而慎重。

春秋二季要祭祖,也就是實行「祖宗雖遠,祭祀不可不誠」的尊敬傳統的一精一神。

現代一般家庭,就從來不祭祖,連跪拜的禮都不會行,這就是教育的問題,值得重新研究、重新修整。

保持這一點傳統,這一點習慣,使後代知道源遠流長的民族傳統,這也是我們的責任。

剛才講到禘禮與中國文化一精一神的關係,跟著便提到孔子幾句有名的話,後世一般人們都流行而變為成語的: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

子曰:吾不與祭,如不祭。

這是孔子所說祭祀祖宗和祈禱時心儀的原則,當我們祭祖宗的時候要以「如在」目前相對的誠心,猶如祖宗尚在面前一樣的誠敬。

假使是祭神,神就在此。

要表裡如一,才是肅齋莊敬的道理。

所以他又說:「吾不與祭,如不祭。」

假使說我因為沒有時間,沒有親自參與這個祭典,只是象徵式由別人去代表一番,這樣就等於不祭,又何必故作排場呢?這種一精一神,不但告訴我們對於任何祭典要如此,同時也間接地告訴我們作人的道理,無論對生者或死者,由明裡到暗裡,都要由衷一貫。

我們現在講民族一精一神。

熱一愛一國家民族的人,為什麼到了國外,看到自己的國旗便肅然起敬?我們在國外看到國旗的那種心情,與在國內看到國旗的心情絕對不同。

在某一個時候甚至會為之掉下眼淚。

其中道理,就是這種一精一神的流露。

所以一個人的修養,對人對事,都要有這種「祭神如神在」的心理。

否則,表面上非常恭敬,內心裡又是另一回事,那是沒有用的。

所以由於孔子的這番話,瞭解了祭禮,依此來講作人的道理,也就可以觸類旁通了。

拍灶君的馬屁

王孫賈問曰:「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

何謂也?子曰:不然。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王孫賈是衛國的大夫,孔子在衛國很多年,衛靈公對他非常好,但衛靈公又偏一寵一有名的美人——南子。

衛靈公實在很想起用孔子,衛國的權臣王孫賈有一天就對孔子說出:「與其媚於奧,寧媚於灶」的問題。

這也是中國古代宗教思想中很有趣的歷史一性一問題。

凡是中年以上的人,都見過我們在大一陸上家庭中供奉的灶神。

每到夏歷十二月二十三的晚上,家家戶戶都要送灶,小孩子們非常高興,口袋裡就可裝糖果了。

現在用電爐、瓦斯爐,沒有灶了,當然也就沒有灶神。

為什麼要祭灶神呢?以宗教思想來說,中國人信仰的是多神教,什麼神都信。

十年前有一位外國的神父來和我研究中國宗教思想問題,他說中國人沒有宗教信仰。

我說中國絕對有宗教信仰。

第一個是禮,第二個是詩。

不像西方人將宗教錯解成為「信我得救,不信我不得救」的狹義觀念。

我說這一點的誤解,使我絕對不能信服,因為他非常自私嘛!對他好才救,對他不好便不救。

成嗎?一個教主,應該是信我的要救,不信我的更要救;這才是宗教的一精一神,也就是中國文化的一精一神。

其次,談到中國「詩的一精一神」,所謂詩的文學境界,就是宗教的境界。

所以懂了詩的人,縱使有一肚子的難過,有時候哼呀哈呀的念一首詩,或者作一首詩,便可自我安慰,心靈得到平安,那真是像給上帝來個見證。

第三,中國信多神教,這代表了中國的大度寬容。

出了一個老子,還是由東漢、北魏到唐代才被後人捧出來當上個教主——老子自己絕對沒有想過要當教主的癮。

孔學後來被稱為孔教,是明朝以後才捧的,孔子也不想當教主。

總之,世界上的教主,自己開始都不想當教主,如果說為了想當教主而當上教主的話,這個教主就有點問題,實在難以教人心服。

因為宗教的熱忱是無所求,所以他偉大,所以他當了教主。

我們中國,除了老子成為教主以外,孔子的儒家該不該把它稱為宗教,還是一個問題。

但是中國人的宗教,多是外來的,佛教是印度過來的,天主教、基督教也是外來的。

我們中國人自古至今對於任何宗教都不反對,這也只有中華民族才如此的雍容大度。

為什麼呢?有如待客,只要來的是好人,都「請上坐,泡好茶」。

一律以禮相待,誠懇的歡迎。

所以我們的宗教信仰,能叫出五教合一的口號,而且這種風氣,目前已經傳到美國去了。

現在紐約已經有教堂,仿照我們中國人的辦法,耶穌、孔子、釋迦牟尼、老子、穆罕默德,都「請上坐,泡好茶」了,凡是好人都值得恭敬。

所以我最後告訴那位外國神父,不是因為我是中國人替中國的宗教辯護,而是外人沒有研究深入而已。

現在我們再講「奧」與「灶」。

為什麼我們拜灶神?如果以政治哲學的思想來講,「民以食為天」,這是管子講的名言。

因為飲食最值得重視,值得注意,所以拜灶神。

尤其在過去,教育不普及,講禮治的時代,家裡有灶神、財神和祖宗等神祇的牌位。

中國古代的建築,大多有這一套設計,進門一定是大廳,大廳上供祖宗牌位,有的上面寫著:「天地君親師之位」。

民國初年,牌位上的君字改成國字,看這五個字,中國人究竟信哪一個教呢?任何一教都不信,而任何一教都信。

還有財神供在臥房裡,灶神供在廚房裡。

「奧」是古代的家神,我們中國古代的神——宗教很妙,代表中國政治組織的理想。

家裡有家長,就有家神。

還有灶神,連吃飯都要管。

據說灶神一年到頭,不但對家裡人的行為要管,連在心裡起了好念頭,或動過歪腦筋,他都會記錄下來,到一年終了:上天報告好壞。

所以鄉下人送灶,弄塊糖給他吃,送一個紅包給他,以便「上天言好事,下地報吉祥。」

請他上天報告時,多替家裡講講好話,回來時候多賜些福祉。

所以在臘月二十三以後,一直等到第二年初四之間,他在天上還未回來以前,不在家裡的時候,偶爾背後轟他一下,暗地裡幽默他幾句。

中國民間這些神話故事,現代也可以歸到「民俗學」。

要瞭解這些,起碼要看《荊楚歲時記》這本書,尤其是南方——長江南北過年過節的風俗,這本書大概都有了。

在人世間的社會上有里長、鄉長、區長。

在看不見的一面,便有土地、城隍等神。

城隍歸誰管?歸閻王管。

閻王卻歸玉皇大帝管,玉皇大帝歸誰管?玉皇大帝的一媽一媽一——瑤池聖母。

由此看來世界上的宗教,最高都是女神。

天主教來個聖母,佛教的觀音菩薩,中國的瑤池聖母。

所以女一性一還是最偉大。

同時也可知人們講了半天的宗教,儘管教理和教條如何如何的,但他們最後還是崇拜女一性一的,因為母一性一的慈一愛一畢竟是最偉大的。

像這樣一個宗教組織,無所不包,代表了中國人的政治哲學思想。

所以天與人是一貫的。

王孫賈問孔子這個奧與灶的問題,是非常幽默的,他的意思,是告訴孔子說,你老是跟諸侯往來,我們這些士大夫如不在君王面前替你講幾句好話,是沒有用的呀!你拜訪了諸侯,還是該來向我們燒燒香。

孔子卻作正面的答法:「不然。

獲罪於天,無所禱也。」

這是中國人宗教思想的一精一神。

他說一個人真的作壞人、做壞事,怎樣禱告都沒有用,任何菩薩都不能保佑你。

所謂自助天助,神是建立在自己的心中。

換句話說,人有人格,尤其須要心理上建立起人格,不靠外來的庇護。

如果進教堂,上帝就保佑,那麼上帝首先就犯了接受賄賂的罪。

同時也等於孔子答覆王孫賈說,這些手法我全知道,只是不屑於如此而已。

從上面的話也可知道,由周代開始的文化,和孔子的教化,始終走人文文化的路線,所以孔子又說:

子曰:周監於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周。

這就是前面提到過,中國夏、商、週三個朝代文化的演變:夏尚忠,殷尚質(鬼),周尚文。

尚的意思就是崇尚、偏重的意思,夏的文化偏重於忠誠、樸實。

殷商的文化仍是重質樸,但是宗教觀念很強。

周代文化呢?我們今天講孔孟思想中的中國文化,就是周代文化,重在人文文化。

「周監於二代」,是說周朝所建立的文化是集上古之大成。

我們今天的中國文化,是以周代文化作代表。

「鬱鬱乎文哉」,鬱鬱是形容詞,意思是非常茂盛、偉大與光輝的人文文化。

孔子在此自稱他的文化思想,是承先啟後,發揚周代的文化一精一神。

這是連接到上面所講的宗教文化之後。

孔子認為只有人文文化這個路線是完全正確的。

量力而為謙虛好學

現在講到另一段:

子入大廟,每事問。

或曰:孰謂鄹人之子知禮乎?入大廟,每事問。

子聞之曰:是禮也。

鄹是孔子出生的地方,即鄒。

鄹人之子即指孔子。

這一段所講的應該是正當孔子做魯國司寇的時候——司法行政部長兼行政院副院長(古代官制,無法與現代比類,為了便於瞭解,姑且作此近似的比擬),參與了代表國家、代表王室的宗廟大典。

他進去以後,對於每件事都要問清楚,向人請教。

走哪裡?坐哪裡?每事都問人。

於是有人笑他說,一般人亂捧,都說孔子這個人了不起,處處懂禮,可是這個「鄹地佬」進了大廟,什麼都不懂,事事都向人請教。

這話被孔子知道了,他說:「這就是禮啊!」以前我們提到過,假如出國到了別人的國度,風俗習慣不同,對人家的事,不懂的應該多問。

到人家家裡也是一樣,求學問也是一樣,做事也是一樣,誠懇向人請教,就是禮的一精一神,也是作人的道理。

子曰:射不主皮,為力不同科,古之道也。

射是古代傳統的武功——射箭,那時的武功還沒有發展到少林拳、武當派(這些是唐、宋以後的事)。

周代的軍事武功是車戰的時代,最重要的武器還是拉弓射箭,武功高低的標準,就看射箭的高明到什麼程度,相當於現代打靶、射箭的標準,在於射中了紅心沒有,而不問箭能否透過牛皮,每枝箭射中了標的,就絕對夠標準,箭能不能透過牛皮,則不作考慮。

因為每個人天生的膂力不同,有些人膂力很強壯,他的箭不但可穿牛皮,甚而可穿過牆,有些人的箭射一出去不能穿透牛皮,但他每箭都中紅心,也就夠標準了。

這一段是說明作人做事,夠不夠道德的標準,只問合不合正道,並不苛求他對事功成就的程度。

因為沒有機會給他表現,環境不對,時代不對,他也就無從表現,這有什麼辦法?由此觸類旁通,對人對事就可減掉些苛求了。

子貢欲去告朔之餼羊。

子曰:賜也!爾一愛一其羊,我一愛一其禮。

非常慎重的祭典之一——告朔。

每個月的初一為朔,十五為望,月暗為晦。

過去沒有訂出現在這些假日,「朔望」就是休息的時候,不過不像現在這樣重視。

每月的初一,主政者要代表國家,向天地祖宗,稟告所作所為,這就是所謂的「告朔」。

用現在觀念來說,就是說在那時發表政見。

對誰發表呢?對天地鬼神。

現在對大眾發表政見,講了不兌現的也有。

當時對天地鬼神講的話,如不兌現自己就害怕了,有一個看不見的力量在監視管制。

所以告朔這件事也很鄭重。

從前告朔時一定要殺羊。

到春秋戰國時代,社會風氣已開始衰敗,這些禮儀的一精一神,也慢慢跟著衰落變化了,所以子貢當時準備去掉告朔時候用的餼羊。

餼羊是蒸過了的,等於現在拜拜,殺了豬羊,還沒有炊熟就放在祭桌上,稍稍蒸一下免得腐臭,這就是餼羊。

子貢當時想,拜拜就拜拜,這隻羊可以省下來。

所以孔子告訴子貢說,你的主張也對,為了經濟上的節省而不用羊也好,為了表示誠懇而不必用羊也好,不過我不主張去掉,不是為了這隻羊要不要省,而是因為它代表了一種一精一神。

固然不用象徵一性一的東西,只要內心誠懇就可以,但現在的人,真正誠懇的心意發不起來了,就必須要一件象徵一性一的東西才能維繫得住,所以你子貢一愛一這隻羊,而我更重視這禮儀和它的一精一神內涵。

由這件事我們就懂得,在社會上,或在政治上,有時絕對空洞的一精一神,並不足以維繫一件事物,而必須配合某些實質的東西才能生效。

如口惠而實不至,有時候就要失敗了。

這裡又引用孔子另外一段話,頗為感慨。

子曰:事君盡禮,人以為諂也。

這段話,連起上一段來說,是說作人處世的艱難。

我想大家有時也會有同感。

一個人想做個忠臣,有時候也很難。

對主管、對領一導一人盡禮,處處盡忠合禮,而旁邊的人會認為是拍馬屁。

所以孔子非常通人情世故。

凡是當過長官也當過人部下的,都有這種經驗。

如果自己毅力不堅定,見解不周到,受環境影響,只好變了。

那麼該怎麼辦呢?還是以禮為準,也是上面的話「爾一愛一其羊,我一愛一其禮。」

人格還是建立在自己身上。

別人儘管不瞭解,只看自己內心真正的誠與不誠。

誠正的建立,久後自知。

自己的見解與人格的一精一神,等待時間來考驗,等待時間來證明並不是他人說的那麼一回事,也就心安理得了。

儒冠錯換八卦袍的諸葛亮

平常一般人談到修養的問題,很喜歡引用一句話——「寧靜致遠,澹泊明志。」

這是諸葛亮告誡他兒子如何作學問的一封信裡說的,現在先介紹原文:

「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德。

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

非學無以廣才,非靜無以成學。

慆慢則不能研一精一,險躁則不能理一性一。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遂成枯落,多不接世。

悲守窮廬,將復何及!」——諸葛亮《誡子書》

有人說文人都喜歡留名,其實,豈只文人喜歡把自己的著作留給後人。

好名好利,是人心的根本病根,賢者難免。

先不談古人,就拿現在來說,幾十年來,不知出版了多少的著作,但其中能被我們放在書架上要保留它到二三十年的,又有幾本書?尤其現在流行的白話文章,看完了就丟,只有三分鐘的壽命,因為它缺乏流傳的價值。

一本著作,能夠使人捨不得丟掉,放在書架上,才有流傳的可能。

所以留名是很難的。

清代詩人吳梅村說的:「飽食終何用,難全不朽名。」

一點不錯。

所以古人又有一句名言說:「但在流傳不在多」。

比如諸葛亮的一生,並不以文章名世,當然是他的功業蓋過了他的文章。

而他的文章——只有兩篇《出師表》,不為文學而文學的寫作,卻成為千古名著,不但前無古人,也可說是後無來者,可以永遠流傳下去。

他的文學修養這樣高,並沒有想成為一個文學家。

從這一點我們也看到,一個事業成功的人,往往才具很高,如用之於文學,一定也會成為一個成功的文學家。

文章、道德、事功,本難兼備,責人不必太苛。

諸葛亮《出師表》外,留下來的都是短簡,文體內容簡練得很,一如他處事的簡單謹慎,幾句話,問題就解決了。

看他傳記裡,孫權送他東西,他回信不過五六句話,把意思表達得非常清楚,就這麼解決了。

這一篇《誡子書》,也充分表達了他儒家思想的修養。

所以後人講養一性一修身的道理,老實說都沒有跳出諸葛亮的手掌心。

後人把諸葛亮這封信上的思想,換上一件衣服,變成儒家的。

所以這封信是非常有名的著作。

他以這種文字說理,文學的境界非常高,組織非常美妙,都是對仗工整的句子。

作詩的時候,春花對秋月,大一陸對長空,很容易對,最怕是學術一性一、思想一性一的東西,對起來是很難的。

結果,諸葛亮把這種思想文學化。

後來八股文也是這樣,先把題目標好,所謂破題,就是把主題的思想內涵的重心先表達出來。

他教兒子以「靜」來做學問,以「儉」修身,儉不只是節省用錢;自己的身一體、一精一神也要保養,簡單明瞭,一切乾淨利落,就是這個「儉」字。

「非澹泊無以明志」,就是養德方面;「非寧靜無以致遠」,就是修身治學方面;「夫學須靜也,才須學也。」

是求學的道理;心境要寧靜才能求學,才能要靠學問培養出來,有天才而沒有學問修養,我們在孔子思想裡也說過的,「學而不思,思而不學」的論點,和「才須學也」的道理是一樣的。

「非學無以廣才」,縱然是天才,如沒有學問,也不是偉大的天才。

所以有天才,還要有廣博的學問。

學問哪裡來的?求學來的,「非靜無以成學」。

連貫的層次,連續一性一的對仗句子。

「慆慢則不能研一精一」,慆慢也就是「驕傲」的這個「驕」字。

講到這個「驕」字很有意思,我們中國人的修養,力戒驕傲,一點不敢驕傲。

而且驕傲兩個字是分開用的:沒有內容而自以為了不起是驕,有內容而看不起人為傲,後來連起用為驕傲。

而中國文化的修養,不管有多大學問、多大權威,一驕傲就失敗。

所以孔子在《論語》中也提到過「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餘不足觀也已。」

一個人即使有周公的才學,有周公的成就,假如他犯了驕傲,和很吝嗇不一愛一人的一毛一病,這個人就免談了。

我們中國人,力戒驕傲,現在外國文化一來,「我有了他真值得驕傲」這類的話,就非常流行,視驕傲為好事情,這是根據外國文字翻譯錯了,把驕傲當成好事。

照中國文化規規矩矩翻譯,應該是「欣慰」就對了。

這是幾十年來翻譯過來的東西,將錯就錯,積非成是,一下子沒辦法改的地方。

但是,為了將來維護我們中國文化的傳統一精一神,是要想辦法的。

有許多錯誤的東西,都要慢慢改,轉移這個社會風氣才是對的。

這是說到慆慢所引出來的。

再回到本文「慆慢則不能研一精一」,慆就是自滿,慢就是自以為對。

主觀太強,那麼求學問就不能研一精一。

「險躁則不能理一性一」,為什麼用「險躁」?人做事情,都喜歡佔便宜走捷徑,走捷徑的事就會行險僥倖,這是最容易犯的一毛一病。

尤其是年輕人,暴躁、急一性一子,就不能理一性一。

「年與時馳,意與日去」,這個地方,有些本子是「志」字,而不是「意」字,大概「意」字才對,還是把它改過來。

——年齡跟著時間過去了,三十一歲就不是三十歲的講法,三十二歲也不同於三十一歲了。

人的思想又跟著年齡在變。

「遂成枯落,多不接世。

悲守窮廬,將復何及!」少年不努力,等到中年後悔,已經沒有法子了。

看諸葛亮這篇《誡子書》,同他作人的風格一樣,什麼東西都簡單明瞭。

這道理用之於為政,就是孔子所說的「簡」;用以持身,就是本文所說的「儉」。

但是文學的修養,只是學問的一種附庸,這是作學問要特別注意的。

由歷史文化談到諸葛亮的學養,到此告一段落,現在再繼續原文。

孔子的換心術

定公問: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對曰: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這個問題,以現代的觀念來說,就牽涉到政治思想,也可以說是政治的作法,簡明一點就叫政治領導術。

魯定公所問的,是領導術或領導的方法,而孔子答覆他的,是領導的道德,撇開了魯定公所問的方法。

換言之,乃是在駁魯定公。

認為用方法——手段——是錯誤的,所謂領導應該是以「德」領一導一人。

從什麼地方可看出孔子這種意思來呢?就在這「君使臣,臣事君」兩句話中的「使」字。

我們知道魯定公是個諸侯,以一個「王者」——這是隨便借用一個頭銜來形容的——之尊問孔子,孔子當然也尊重他。

魯定公問,假使一個帝王領一導一人,該怎樣去指揮下面的幹部?相對的,一個忠貞的幹部,對於領一導一人,又應該用什麼方法理事及自處?魯定公當然問得很客氣,很婉轉。

而孔子則用兩句話,解答了魯定公這兩個對立的問題——「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

我們中國文化講孝道,但孝道也是相對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父母付出了一愛一心的教養,才有子女孝道的反哺,兩者是對立的。

忠也是一樣,就如孔子的話,上面對下面以禮,禮敬——也是一愛一的一種形態,等於父母一愛一子女的一愛一心。

這種禮義德業的流衍,道德的風行,則下面對上面自然就敬而忠了。

所以這種君臣的上下關係是建立在道德上,不是建立在手段上,兩句話就答覆了魯定公的問題。

有些人看了老子的兩句話,認為對於忠孝的觀念,老子和孔子是持相反意見的。

其實不然,只是表達的方法不同而已。

老子說:「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

在表面上誤解了這兩句話,好像老子是反對孝、反對忠的。

其實不是這個意思。

他是說一個不和的問題家庭中,有幾個孩子,其中一個最乖的,於是人們便說這個兒子才是孝子,拚命地標榜他,而忘記了基本上「家庭不和」這個問題。

一個家庭如果不出問題,個個都是孝子,何必特別標榜一個孝子?所以要六親不和的時候,才看得出孩子的孝或父母的慈。

至於「國家昏亂有忠臣」也是同樣的道理。

文天祥在宋朝亡國了,才表現出他的忠貞,假使宋代不到亡國的時候,就看不出文天祥對國家有如此盡忠,雖然文天祥仍是忠心耿耿,但是沒有那種成仁的表現機會。

因此我們對歷史、對國家,並不希望常常有文天祥那樣的情形出現,而希望國家能長治久安。

所以用白話來說老子這兩句話,加上一個「才」字,成為「六親不和才有孝子,國家昏亂才有忠臣。」

那麼就可以知道老子並不是反對忠、孝了。

假如在一個一團一體中,我們說某某人是好人,那麼其他都是壞人了嗎?希望全體都是好人,無所謂誰好誰壞,這就最好。

孔子答覆魯定公的話中,意思是說,你不要談領導術,一個領一導一人要求部下能盡忠,首先從自己衷心體諒部下的禮敬做起。

禮是包括很多,如仁慈、一愛一護等等,這也就是說上面對下面的如果盡心,那麼下面對上面也自然忠心。

俗語說人心都是肉做的,一交換,這忠心就換出來了。

現在要研究《論語》,為什麼把這段話放在這裡?這就是我們上面說過的,此乃《春秋》筆法的「微言大義」,在春秋戰國的時候,整個社會上下一片混亂,亂到持德者寡,用術者多,所以孔子提倡仁,提倡孝,提倡道德,因為大家都用手段。

譬如現代人們流行的一句話,常說「你少用手段」,尤其這六七十年來,每論一團一體或個人的經驗,玩手段的一個比一個高明,誰都玩不過誰,玩到最後還是個笨蛋。

所以還不如規規矩矩、誠懇的好,如果把真正的誠懇當作手段,這個手段還值得玩,這也是最高明的。

這六十年來的變亂,對於手段,誰都學會了,誰要玩幾套手段,別人沒有不知道的。

只有老實人最可一愛一,講道德的人才是最可一愛一,最後的成功還是屬於真誠的人,這是千古不移的道理。

我們從現實生活中,也可體會得出來。

孔子答覆魯定公這幾句話的時候,就是針對著當時的風氣。

一個風氣之來,就像颱風一樣,不但下層、中層社會受影響,上層也是一樣。

魯定公是領導階級的上層,結果還是犯了這個一毛一病,孔子就針對他的一毛一病,開了這個藥方。

追的哲學

講完這方面以後,又講到純文學的觀點。

子曰:關雎,樂而不一婬一,哀而不傷。

孔子又在討論《詩》的文學了。

剛才談政治,現在又談《詩》;上面和魯定公談的是政治風氣,也包括了社會風氣,那麼政治的風氣、社會的風氣哪裡來的?如果站在文化的——禮的立場來講,它是由文化而來的;談到文化,就提到孔子所重視的《詩經》。

我們知道《詩經》是代表各地社會風氣的自然演變,《詩經》的第一篇,就是男一女相一愛一。

講到《詩經》的男一女相一愛一,有一句話要注意的,孔子在《禮記》中提到人生的研究:「飲食男一女,人之大欲存焉。」

(上面也曾提到)孔子知道人生的最高境界,但是卻往往避而不談,偏偏談到最起碼的、很平實的這兩件人生大事。

我們曾經說過,一般人引用的「食色一性一也」這句話不是孔子說的,是與孟子同時代的告子說的,兩人的話相近,但觀念完全不同。

男一女飲食不是「一性一」也,不是人先天形而上的本一性一,是人後天的基本欲一望。

一個人需要吃飯,自嬰兒生下來開始要吃一奶一,長大了就需要兩一性一的關係,不但人如此,生物界動物、植物都是如此,因此人類文化就從這裡出發。

說到這裡,我們就聯想到,影響這個時代觀念的兩種思想,一個是馬克思的資本論,影響了這個時代;另一個也是近代西方文化的重心,弗洛伊德的一性一心理觀,認為人類一切心理活動,都由男一女一性一欲的衝動而來,這一思想對現代文化影響也很大。

弗洛伊德原來是個醫生,後來成為一個大心理學家。

比如西方的存在主義,也是幾個醫生鬧出來的,有人依據弗洛伊德的一性一心理觀點,來看歷史文化(這個一性一不是我們所說人類本一性一的一性一,是男一女一性一行為的一性一。

)認為歷史上的英雄創業,就是一種一性一衝動,乃至說希特勒是一性一變一態心理。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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