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
雍也第六
上一篇《公冶長》,是對前四篇整個學問系統,作一對話式討論的前半集,本篇第六篇《雍也》是和第五篇的一性一質相銜接起來的,也就是討論印證的後半集。
閒置帝王才
這裡就講到一個人。
子曰:雍也,可使南面。
仲弓問子桑伯子。
子曰:可也,簡。
仲弓曰:居敬而行簡,以臨其民,不亦可乎?居簡而行簡,無乃大簡乎?子曰:雍之言然。
這篇書,同上篇以公冶長的名字來作篇名一樣的,也是以學生「雍」的名字來作篇名。
《公冶長》代表修德之體;《雍也》代表進業之用。
雍是孔子學生中有名的一個,姓冉,名雍,字仲弓,比孔子年輕二十九歲。
在孔門得意的高弟當中,他認為道德學問都行的是顏回;慷慨好義、軍事第一的是子路;政治、外交、經濟等等第一是子貢;另一個他最得意的學生,就是冉雍。
他認為「雍也,可使南面。」
所謂南面,就是說他有南面而王,君臨天下的大才。
孔子周遊列國的時候,每個國家都怕孔子,因為他的排場太大了。
一來就帶了那麼多弟子,而且他的弟子中,各國的人都有,他的理想國中的各項人才也都有:冉雍可以作君王,宰相可由子貢出任,三軍統帥子路可以站出來。
這情形,諸侯列國有誰敢收容孔子?他在那裡一待,誰都緊張。
所以從整個歷史來研究孔子,就可以知道,他之所以偉大,之所以成為聖人,實在是其來有自。
他不是沒有辦法,而是非常有辦法,只要他頭一點說:你們干吧!問題就大了。
以他的三千弟子,在春秋戰國時,隨便哪一個大國都吃不消,都可以被他拿下來。
但是孔子不走這條路,為什麼不走這條路?這種道德修養,就值得我們研究了。
如果對當時的史料不清楚,好像孔子之成為聖人,是讀書人被一逼一得窮到無可奈何,才做了聖人,那就完全錯了,這點值得我們特別注意。
孔子提出來:「雍也,可使南面。」
這是說冉雍這個學生有帝王之才。
古代帝王,依照傳統文化觀念,一定要坐北向南,一直到清朝被我們推翻以前,幾千年來都是如此。
古時南北正向的房子,老百姓是不准修的,尤其在清代,老百姓如建南北正向的房子,地方官一向上報,就要論罪滅九族的。
老百姓向南的房子有沒有?有的,但是大門一定向旁偏一偏,不許正向南方。
只有州、縣等官府的衙門,或者神廟可以坐北向南,其他不行。
這是中國專制時代建築方向的規矩。
還有,北京的房子,在過去絕不能高過宮殿,否則就是犯罪。
所以「南面」這兩個字,在古文中往往就是稱帝稱王的代名詞。
我們在這兩篇書上看得出來另外的一個道理。
第五篇公冶長,坐在牢裡犯了法的人,孔子卻把女兒嫁給他;第六篇則講可以作帝王的是冉雍。
而冉雍本來是最可憐的人。
他的父親很不好,出身於貧賤家庭,如以階級觀念來講,他的父親是所謂下等人,可是他的兒子卻資質非凡。
由這兩件事例,可以看出孔子在中國上古時代,那種注重階級的社會裡面,他並不考慮到這些。
他只問一個青年,他個人是不是人才,如果是一個人才,該如何就如何。
所以後來他也一再鼓勵冉雍。
當然,冉雍下意識中也會有一種心理——自己的出身、自己的家庭如此,難免心理上有點自卑感。
孔子就告訴他,不必要存有這種心理,一個人要靠自己站起來。
所以這兩篇書,第一個提到的人,都是在困苦艱難中,由孔子的培養,學問德業才能有所成。
說到冉雍,他有一天提出一個問題來問孔子,討論到子桑伯子這個人,在《莊子》這部書中也曾經提到過,他非常豁達。
在秦漢以後的文化中用豁達這兩個字,很有內涵。
《史記》上寫漢高祖,也有這種字句。
達者指度量的寬大,講得好聽點是豁達;講得難聽點,就是「吊兒郎當」,一種滿不在乎的態度,穿衣服領帶都打成歪的,扣子也扣不好,說不定領子也經常翻起來。
這個樣子,也有一半像豁達——不在乎。
子桑伯子,就是一個這樣的人。
豁達的人往往太簡。
關於這個「簡」字,值得研究了。
我們須要特別瞭解:孔子經常提到的「簡」,就和老子所提到的「儉」,觀念是一樣的。
這兩個字的定義,在古文中幾乎完全是一樣。
只是兩個字的表現不同而已。
孔子說子桑伯子從簡,一切都是簡化,近乎豁達,批評得簡單明瞭。
那麼冉雍就提到他的思想了。
他說做一個領一導一人「居敬而行簡」,如果對一件事——處事,對一個人——待人,都是敬重的心理,事情自然就可以簡化。
這樣來處理老百姓的事情,和一般社會的事務,就對了。
如果說內心的一精一神,沒有尊重這件事情,沒有重視行政組織,沒有「敬業」的心理,只是滿不在乎,以此來標榜簡化,以簡化的目的來實行簡化,就變成一種權術、一種手段,就不是政治的道德,這樣就未免過分簡化。
在我們歷史文化上,做領一導一人的,要注意所謂「上有好者,下必甚焉。」
上一位的人,一愛一好一件事或一種動作,標榜一事或提倡某一點,下面的人就群起效顰,做得更熱烈、更過火了。
孔子聽了冉雍的話,馬上就說,你的話對,我一時說錯了。
由此也可看出孔子的民一主態度及教學一精一神的誠敬之處。
下面又提出一個最有名弟子的重要問題。
哀公問:弟子孰為好學?孔子對曰:有顏回者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幸短命死矣。
今也則亡,未聞好學者也。
魯哀公問,你學生中,哪一個能真正繼承你的學問?最好學的是誰?孔子說,只有顏回。
他認為繼承學問道統的是顏回,不一定有帝王之才,卻有師道的風範;而冉雍則有君道之才。
顏回足為人師的學問德業在哪裡呢?「不遷怒,不貳過。」
但是「不幸短命死矣。」
可惜已經死了。
「今也則亡」,現在就沒有了。
「未聞好學者也」,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好學的人了。
從這段話又證明了我們的一個觀念——學問並不專指文學知識。
現在要討論的是「不遷怒,不貳過。」
這六個字我們一輩子都做不到。
孔子也認為,除了顏回以外,三千弟子中,沒有第二個人了。
凡是人,都容易犯這六個字的一毛一病。
「遷怒」,就是脾氣會亂髮,我們都有遷怒的經驗。
舉例來說,我們最容易遷怒的是自己家人,在外面受了氣回家,太太好心前來動問:「今天回得那麼晚?」
於是對太太:「你少討厭吧!」這就是遷怒了。
其實並不是罵太太,是在外面受了氣,無處可發,向太太遷怒了,所以我們有時候對長官、對朋友也要原諒。
很多人挨了長官的罵,仔細研究一下,這位長官上午有件事弄不好,正在煩惱的時候,你再去找他,自然挨他的罵,這是被遷怒了。
處理事情也是這樣,我們看到歷史上,有些人做了歷史的大罪人,就由於遷怒。
有的因為對某一個人不滿意,乃至把整個國家拿來賭氣賭掉了。
不遷怒真是太難的事。
當皇帝的能受氣
我們講兩個故事:
第一次世界大戰以前,德國的名宰相俾斯麥與國王威廉一世是對有名的搭擋。
德國當時會強盛,不但是俾斯麥這個首相行,同時也因為有這個寬容大度的好皇帝。
威廉一世回到後宮中,經常氣得亂砸東西,摔茶杯,有時連一些珍貴的器皿都砸壞。
皇后問他:「你又受了俾斯麥那個老頭子的氣?」
威廉一世說:「對呀!」皇后說:「你為什麼老是要受他的氣呢?」
威廉一世說:「你不懂。
他是首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下面那許多人的氣,他都要受。
他受了氣哪裡出?只好往我身上出啊!我當皇帝的又往哪裡出呢?只好摔茶杯啦!」所以他能夠成功,所以德國在那時候能夠那麼強盛。
另外一個故事。
朱元璋的馬皇后也是了不起的人物。
朱元璋當了皇帝以後,有一天在後宮廷與皇后談笑,兩個人談得高興,朱元璋突然拍了一下大一腿,高興得跳起來說:「想不到我朱元璋也會當皇帝!」手舞足蹈,又露出了他寒微時那種樣子,這是非常失態的。
當時還有兩個太監站在旁邊,他沒有留意到。
一會兒朱元璋出去了,馬皇后立即對那兩個太監說:「皇帝馬上要回來,你們一個裝啞巴,一個裝聾子,否則你們兩人都會沒有命了,記住,聽話!」果然,朱元璋在外面一想,不對勁,剛才的失態,將來給兩個太監傳了出去,那還了得。
於是回到後宮,一問之下,兩個太監,一個是啞巴,不會說話;一個是聾子,沒有聽見,這才了事。
否則這兩個頭豈不掉下來了?所以馬皇后也是歷史上一個有名的好皇后。
這就講到人生的修養與遷怒,一點事情不高興,脾氣發到別人身上,不能反省自訟。
尤其是領導別人的,要特別注意。
第二點最難的,「不貳過」。
所謂貳過,第一次犯了過錯,第二次又犯。
等於我們一抽一煙一樣,這次一抽一了,下決心,下次再不要一抽一,可是到時候又一抽一起來了。
再犯同樣的過錯,這就是「貳過」。
孔子說只有顏回才能做到「不遷怒,不貳過」這六個字,人們真能做到如此,不是聖人,也算是個賢人了。
「遷怒」的意義發揮起來還很多,總之,我們作人做事,要盡量注意「不遷怒,不貳過。」
那麼,「雖不中,亦不遠矣。」
事實上,我們所講的「不遷怒,不貳過」,只是其中的一小點。
如果認真地研究起來,這兩句話是概括了全部歷史哲學,也概括了人類的行為哲學。
人若真能修養到「不遷怒,不貳過」,那是太不容易了。
所以孔子再三讚歎顏回,是有他的道理。
譬如我們說「怨天尤人」,就是遷怒的一例。
一個人到了困難的時候怨天,這是普通的事。
說到「怨天」,如韓愈所說的,一個人「窮極則呼天,痛極則呼父母。」
這是自然的現象。
又如司馬遷《史記》中對《離騷》的評論:「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
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澹,未嘗不呼父母也。」
這裡所指的「窮」,並不只是沒有錢了才叫作「窮」。
一件事到了走投無路的地步,就叫作窮。
此時往往情不自禁地會感歎:「唉!天呀!」身上受了什麼難以忍受的痛苦,往往就脫口而出:「我的一媽一呀!」這是一種自然的反應。
人到無可奈何的時候,心理上就逃避現實,認為這是上天給我的不幸。
「尤人」,就是埋怨別人、諉過於人,反正是「我沒有錯」。
古時平民文學中有一首詩說:「作天難作四月天,蠶要溫和麥要寒。
行人望晴農望雨,採桑一娘一子望陰天。」
像這樣,天作哪一種天才是好天呢?作天都難作,何況作人?所以一個人為朋友效力,受人埋怨,是難免的。
尤其領導的人,受人物議,更是必然。
所以老子說:「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這句話也就是包含了要我們傚法天地廣大包容的氣度。
至於「不貳過」這層修養,比起「不遷怒」的一操一守,那是更深一層的功夫了。
下面文章氣勢再轉,更見《論語》編排之曲折而隱含條理之妙。
周富濟貧
子華使於齊,冉子為其母請粟。
子曰:與之釜。
請益。
曰:與之庾。
冉子與之粟五秉。
子曰: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
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子華名公西赤,孔子弟子,少孔子四十二歲。
有一次公西赤派出去做大使,這時孔子大概在當政。
冉求是公西赤的同學,他因為公西赤還有母親在家,於是就代公西赤的母親請求實物配給,也就是請撥一筆安家費。
孔子說,好,給他一釜。
「釜」是古代度量衡的單位,六斗四升為一釜。
這是米谷的成數,數量不多,所以冉求為他「請益」。
冉求為同學說話了,老師,一釜少了一點,給他增加一些吧!於是孔子說,好吧!加給他一庾。
庾是古代容量的單位,十六斗。
等於說孔子原來給他五萬元,現在又增加了八萬。
大概當時冉求是在孔子那裡當總務,「一朝權在手,便把令來行。」
為了同學,不管孔子的意見,另外自己一批給了五秉。
當時十六斛為一秉,現在來說,數字相當大,好像一下子給了三五十萬了。
事後,孔子知道了,但是並沒有責怪冉求;這也是一種教育。
當然現在做官就難了,以前做官,講情、理、法,除了法律以外,還要合理、合情。
不像現在的時代一精一神,以法治為主,專講人事法規與人事管理,往往無法兼顧情理。
冉求對於這件事情的處理,孔子如果專講法令,那冉求是不對的,很可能要撤職查辦。
但是孔子沒有追究,他始終站在教育的立場上說:「赤之適齊也,乘肥馬,衣輕裘。
吾聞之也:君子周急不繼富。」
意思是對學生們說,你們要知道,公西赤這次出使到齊國去,神氣得很;坐的是第一流的交通工具,穿的是第一流的行裝。
等於現在西裝幾十套,皮箱幾十口。
他有這許多置裝費,額外津貼,盡可以拿出一部分來給他一媽一媽一用。
我們幫忙別人,要在人家急難的時候幫忙人家。
公西赤已經有了辦法,再給他那麼多,不是成了錦上添花嗎?這是不必要的。
這也就是所講「求人需求大丈夫,濟人須濟急時無」的道理。
不過我們經常會感覺到助人是件很難的事,這牽涉到社會心理問題。
比如有一個朋友,又窮又病,於是替他找些朋友出錢治病。
同樣是這人的事情,去找了一位朋友三次,第四次以後,就要找別的朋友了。
有時為了周人之急,我們可以要求別人:「再來一次!」但別人的答覆說:「今天實在不行。」
我們也許可以勉強的說:「這一次算我要的!」這就等於硬上了。
但是某人一死,朋友們又很熱心地出錢出力幫忙買棺材了。
有時候碰到這種情形,真使人有很大的感慨,也感覺很奇怪。
當某人生前有急難的時候,替他奔走,找人幫忙還不大順利。
而他死了以後,大家又這樣踴躍幫忙,同情他,可憐他窮病得死了。
這種心理用在某人生前多好呢?把準備給他死後買棺材的錢,在他生前多出一點醫藥費好不好呢?這都要仔細思量。
所以說,道德行為,又該怎樣講呢?研究下來,還是應該「濟人須濟急時無」,比較重要。
孔子說「君子周急不繼富」,已經有了的人,就不必再給他了。
從公西赤的事件看起來,好像孔子當主管時,對於財政的管理是比較緊縮的。
但是接著這一節書連下來,便講到另一件類似的事情,證明孔子對於財務並非慳吝。
原思為之宰,與之粟九百。
辭。
子曰:毋!以與爾鄰里鄉一黨一乎!
原思名憲,字子思,孔子的學生。
他在孔子過世以後,就辭官歸隱江湖。
子貢後來相衛的時候,因為很佩服他,特別去看他,結果被他刮了鬍子。
子貢去時,排場很大;原憲故意裝扮成一個鄉巴佬,穿了破舊的衣服會見子貢。
見面以後,子貢說:「你生病了吧?」
原憲說:「我沒生病。
我沒有錢,只是窮;學道而不成,才是病。
像我這樣子是窮,而不是病。
可是你學了夫子之道,看你今天這個神氣、派頭……。」
雖然把子貢弄得下不了台,不過由此也可見原憲的俠義氣概。
孔子當政時,「原思為之宰」,這個「宰」是家宰,以今天的職務來說,相當於總務。
孔子「與之粟九百」,這個九百的數字,到底有多少,無法考據,總之很多。
「辭」,他不要那麼多,希望減掉一點。
但是孔子說,你不要推辭,你用不完可以周濟那些貧窮的親戚、朋友。
這一節是記載孔子出仕當政時,兩個不同的態度。
公西赤外放當大使,同學幫忙,要求多發一點安家費,孔子認為並不需要;而原憲經濟狀況較差,當他為孔子當總務的時候,孔子把他的待遇提得特別高。
原憲不要,孔子卻反而勸他收下。
從這個故事,我們看到孔子作之君、作之親、作之師的風範。
除了是長官的身份之外,還身兼父母、師長之責,隨時以生活中的事例來教育學生,這也就是後世儒家所該傚法其教化一精一神的重點之處。
天生我才必有用
由此又講到對仲弓的直接教育。
仲弓就是冉雍,本篇的主角,孔子最得意的學生之一。
本篇第一句話,孔子就說他有當皇帝的才具——「可使南面」。
前面我們曾經介紹過仲弓貧苦的出身,他父親當時的名譽也並不高明,大概各方面都很不如意。
但這做兒子的,卻才德出眾。
因此孔子全力提拔這個學生,給予特別培養。
子謂仲弓曰:犛牛之子,騂且角,雖欲勿用,山川其捨諸?
他勸冉雍心理上不必有下意識的自卑感。
「犛牛」是一種雜一毛一牛的名稱。
現代畜牧中,荷蘭來的雜一毛一牛算是好品種。
但在古代這種雜色的牛,除了耕種,沒有什麼其他的用途。
尤其在祭祖宗、祭天地等莊嚴隆重的典禮中,一定要選用色澤光亮純淨的牛為犧牲。
但這條雜一毛一牛卻生了一條赤黃發亮,頭角崢嶸的俊美小牛。
雖然雜一毛一牛的品種不好,但是只要這頭小牛本身條件好,「雖欲勿用」,即使在祭祀大典中,不想用它,「山川其捨諸?」
山川神靈也不會捨棄它的。
山川在往古和春秋時代,有時代表神祇。
在這裡,孔子是說天地之神,也一定啟示人們,不會把有用的才具,平白地投閒置散的。
這也是告訴仲弓,你心裡不要有自卑感,不要介意自己的家庭出身如何,只要自己真有學問,真有才具,真站得起來,別人想不用你,天地鬼神都不會答應的。
上面講了冉雍的才,下面就提到顏回的德了。
子曰:回也,其心三月不違仁。
其餘,則日月至焉而已矣。
這個仁字是講內養的境界,是前面《裡仁》篇所講的仁之體。
也就是孔子告訴曾參的「吾道一以貫之」的仁的境界。
這方面目前還沒有加以說明,以後有機會再詳細解說仁的修養。
現在我們把「仁」的問題暫時擱一下。
孔子說顏回能把仁的境界一直保持上三個月。
至於其他同學們,只是偶然地「日月至焉」而已。
或是一天有一次仁的境界,或是幾天有一次,或者一個月有一次,現在我們姑且不談這個「仁」的修養,先反過來體會一下自己的情緒:我想大家都有這種經驗,心情好的時候,即使碰到問題,碰到困難的事,心情也是非常好,不會受到外境的干擾。
但是好景不常,情緒壞時,芝麻綠豆的事都會惹得一肚子悶氣。
要說連續三個月不冒一點火氣,這步修養已經難得了,更何況「三月不違仁」。
由此,我們不難瞭解為什麼孔子一再讚歎顏回這個得意門生了。
講了內在的修養以後,下面講到外用。
各有千秋
季康子問:仲由可使從政也與?子曰: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曰:賜也,可使從政也與?曰:賜也達,於從政乎何有?曰:求也,可使從政也與?曰:求也藝,於從政乎何有?
季康子,魯國的大夫、權臣。
有一天向孔子打聽他學生的才幹。
孔子一一作答。
由此我們可看出這些學生們的一性一格,同時也可看出孔子認為從政所必備的學養。
季康子首先問起有軍事統帥之才的子路,是不是可以請他當政?孔子說子路的個一性一太果敢,對事情決斷得太快,而且下了決心以後,絕不動搖。
決斷、果敢,可為統御三軍之帥,而決勝於千里之外。
如果要他從政,恐怕就不太合適,因為怕他過剛易折。
季康子接著問,請子貢出來好不好呢?孔子說,不行,不行。
子貢太通達,把事情看得太清楚,功名富貴全不在他眼下。
聰明通達的人,不一定對每件事盯得那麼牢。
比如說桌子髒了,擦一下好不好?通達的人認為擦不擦都是一樣,因為擦了又會髒,不擦也可以。
如果有人說一定要擦,通達的人說擦也可以,擦了總比較乾淨,那擦就擦吧!總之,把事情看得通達,像這樣的人,往往可以做大哲學家、大文學家。
因為他有超然的胸襟,也有滿不在乎的氣概。
但是如果從政,卻不太妥當。
也許會是非太明而故作糊塗。
說到這裡,想起一個笑話。
當然在正史上是沒有這段記載的,只是一個笑話。
傳說孔子周遊列國,被困在陳蔡之間。
有一天學生出主意,說大家太餓了,前面有一大戶人家,去借點米來。
最初是子路自告奮勇前去敲門。
出來一位老頭子,問起是孔子的學生來借米,於是寫個字叫他認。
認出了,不必借,免費招待全體師生的食宿,如果認不出,一粒米都不借。
子路一想,我們跟夫子專門學文學,還有什麼問題。
於是滿口答應了這個條件。
老頭子就寫「真」這麼一個上「直」下「八」的字讓子路認。
子路看了後說:「這是真字嘛。」
老頭子聽了,把門一關說:「你回去告訴你老師,不借。」
子路納悶地回來報告孔子,孔子聽後對子路說:「我叫你不要去,你偏要去。
這個年頭,飯都沒得吃,你還「認真」幹嘛?」
子夏聽了,便自告奮勇再去借米。
到了那家,自我介紹是子路的同學,也是孔子的學生。
那個老頭子還是寫先前那個字給子夏認。
子夏心想,剛才子路吃了癟,於是答一個反義字,對老頭子說:「這是「假」字嘛!」老頭子聽了把門一關說:「你更不行。」
子夏回來把經過一講,孔子聽了歎道:「你這個人真糟糕,作人有時候也要「認真」的呀!」
這就是說兩邊都做得通,表面看來,就稱為達者。
談到這裡,同時又想到陶淵明的《歸去來辭》和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也是「達」的一字範圍。
當時五斗米的數字很大,等於現在一萬上下的月薪。
可是陶淵明不幹,回家去了。
不過只有他才做得到。
過去,我們中國人有句老話:「不幹,不幹,回家去吃老米飯!」現在我們都離開了家鄉,到哪裡去吃老米飯?別說五斗米,哪怕一斗米我們都會折腰。
折腰就是行個禮,鞠個躬嘛!不是真把腰折斷了,半斗米都干。
試看陶淵明《歸去來辭》,他門前可以栽五柳,起碼要五十多坪地,拿到現在可以蓋棟四層樓,還可以發筆財。
我們現在在工業社會裡做個小市民,房子是租來的,前面連一棵芭蕉都種不下,不要說五柳了。
他說「攜幼入室,有酒盈樽。」
過去在大一陸上的人家,自己釀得起酒的,起碼是中產階級的家庭了,他當然可以在家吃老米飯。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
試看他的房子,空地有多大,好像是台北市的新公園一樣,竟有三條大路都荒蕪了。
種竹賣筍也可賣他幾千塊錢一個月,他當然不為五斗米折腰。
由此可見,陶淵明是有資格作個通達的達人。
所以孔子說子貢通達,但是達者不一定肯從政了。
季康子再請教冉求是否可以從政。
孔子說,冉求是才子、文學家。
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一精一通;名士氣味頗大,也不能從政。
換句話說,如果把他們三個人湊合起來,不愧是大政治家的材料。
為什麼呢?具有剛毅果敢的一精一神,這是子路的長處;但還要有寬大的胸襟,也就是所謂任勞任怨的氣度,這就要子貢的達。
任怨尤其難;當一個計劃、一個政策沒有實施以前,如有人罵你混蛋時,只好低下頭讓他叫罵,等做出成果再說。
當然,真做成混蛋就要命了。
同時要見聞淵博,知識豐富,多才多藝。
這「果、達、藝」三個簡單的字,包括了那麼多,由此可見政治家還須兼備藝術家、詩人的修養才行。
從另一面看,季康子問到這三位學生,孔子都不放行,也是因為季家當時在魯國為權臣,氣勢囂張跋扈,孔子不願讓自己學生去插上一腳。
當然在學生這方面也不會願意去。
所以他故意推辭掉,雖然所講的都是事實,但是如果說他們不能從政,卻也不盡然。
子貢後來相衛,每次主政,國際局勢就擺平了。
當時時代之亂,比現在有過之而無不及。
子貢有這樣的才具,而孔子為什麼硬說他不行呢?實際上是孔子當時看這些學生都可以獨當一面,無奈季康子這個老闆不對路,所以連一個都不讓他去。
說句老實話,在學問上講,一個從政的人,對於這三種人的才具都需要。
第一一性一情要養得通達,胸襟不可那麼狹隘,不要有一點事就想不開,一句話就放不開,否則成就就太有限了。
其次要處事果決、剛毅,下了決心,又能堅定不移,才不會受環境的影響。
第三要多藝,樣樣都知道。
政治生涯很痛苦,生活枯燥無味,比科學家還痛苦。
每天接觸的,都是痛苦煩惱的事,都在是非中討生活。
這個對,那個不對,老張來說老楊,老楊又來說老李,幾乎沒有一件愉快的事。
所以自己要有藝,胸襟有超然的修養。
我有一個做醫生的朋友,每天接觸到的都是痛苦的病人,看到的是愁眉苦臉,聽到的是痛苦的呻一吟,乃至呼天搶地,喊爹叫一媽一的聲音。
所以他一下班以後,回家就從事繪畫,幾十年下來,他那種半中不西的畫,意境很高,許多名畫家,都非常佩服。
想買他的,他不肯賣,於是向他要一張,他說送一張還可以,立即落款送一張。
這是講藝的價值,所以從政還要有文學的修養、藝術的情一操一。
爵祿不能移——閔子騫
上面說明了學問與從政的關係;下面則說到閔子騫不為費宰。
季氏使閔子騫為費宰。
閔子騫曰:善為我辭焉,如有復我者,則吾必在汶上矣。
季家找孔子第一流的學生從政,他們當然不會幹。
於是他私底下來拉一個人——閔子騫,孔子的學生,名損。
是一個有名的孝子,二十四孝中就有他。
比孔子少十五歲,年紀比別的同學大一點。
季家請他去當「費」這個地方的行政首長。
當時「宰」的官職,比之現代,講小一點大約是縣長、行政督察專員;講大一點,就是請他當省主席了。
閔子騫聽到了,就告訴傳話的人說,您好好替一我辭掉他,我不會做的。
而且,如果有第二個人再來對我說這件事,對不住,那時候我出國去了——已經過了齊、魯兩國交界的汶水了。
也就是說如果一定再來一逼一我作這個官,我立刻就走,離開魯國。
從這一節記載,我們知道:第一,閔子騫是有名的孝子,他的人品德行非常好。
第二,當時他對官位、功名、富貴看得淡如浮雲。
人家要他作官,反而會把他一逼一走了。
第三,當時魯國上下的知識分子,對魯國的權臣季家,沒有一個滿意的,不願意做他的官,尤其是孔子這一些學生。
但是有一個人在那裡做事,那是冉有。
有關季家的事,有時孔子就找冉有。
講了這幾段,老是講這一類的事,未免太單調。
到此文章有了起伏,又由絢爛歸平淡,下面編進了另外幾個人的事,雖平凡,而意義深遠。
伯牛有疾,子問之。
自牖執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伯牛是孔子的學生,姓冉,名耕。
他有病,孔子親自去看他,孔子待學生有如自己的子女一樣。
孔子在南面的窗子外,伸手拉住他的手,感歎說,他快要死了,真是命運,這個人,為什麼生這種病!這個人,為什麼生這種病!重複了兩句,無可奈何地走了。
這節很簡單。
但是伯牛究竟生的什麼病?不知道。
到了後世及近代,有人特別指出這一段。
有一派人受西方文化的影響,說是肺病,會傳染,孔子怕傳染,所以不進去,在窗子外握到他的手問病。
又有人講不是肺病——十九世紀威脅人類的才是肺病;二十世紀威脅人類的是癌症;我想二十一世紀一定會是一精一神病。
這話是真的,一精一神病將來會越來越嚴重,現在已經開始了。
物質文明雖進步,給人類帶來許多生活的方便,並沒有為人類帶來幸福,只是帶給人類更多心靈上的痛苦。
這種痛苦的結果,將來又導致心理變一態、一精一神分裂而至於現在已開始增加的一精一神病。
這是閒話,順便帶過。
又有些學者說伯牛得的是麻瘋病,所以孔子不敢去碰他。
那麼學生想辦法,讓孔子握了他一隻手,在外面感歎,啊!為什麼得了這個病呢?這是什麼病呢?不知道嘛!當然沒有人講這是花柳病,因為在明朝以前,中國醫書上的記載,沒有這種病。
這是後來從外國進來,在古代中國醫學稱「廣瘡」,因為這種花柳病是廣東進口來的,而廣東是與外國接觸最早的通商口岸,由此證明花柳病是外國來的。
這幾種病都不是,那麼到底是什麼病呢?不知道。
那麼這篇書,對於這種問學生的病,重複了兩句,有什麼了不起呢?戰國時候,吳起在魏國為將,他的士兵屁一股上生瘡,吳起這位大將軍、總司令,居然用嘴替他把膿吸出來。
吳起如此作為是手段,孔子如此做,則出於仁慈。
李斯的老鼠哲學
講到吳起,順便講一段儒家末流支派的插曲。
我們都知道孔子傳道給曾子,曾子寫了篇心得報告《大學》。
曾子傳道給孔子的孫子子思,子思又寫了篇心得報告《中庸》。
子思則傳道給孟子,孟子不錯,寫了不少論文。
至於荀子,也有一部著作傳世,但到底有點摻水了。
而且他的學生出了幾個半吊子,像李斯、吳起這些人便是例子。
就李斯來說吧!我們如果講政治哲學史,李斯的哲學是什麼呢?我們可以叫他是老鼠哲學。
什麼是老鼠哲學呢?先要瞭解人類思想與歷史演變有絕對關係,我們只要翻開《史記》一看《李斯傳》,就可知道李斯的老鼠哲學了。
李斯少年時跟荀子唸書,他當時很窮,時代到了孟子以後的戰國末期,人都現實了。
世界越亂,人心越現實;國家社會安定了,仁義之心、道德之行才比較常見。
李斯的思想,後來影響秦始皇,就是被現實所困而來。
他有一天上廁所,不是現在的一抽一水馬桶,是古時農村社會的大糞坑。
又深又大,坑上放一塊木板,人就蹲在板上大便,謂之蹬坑。
這種糞坑,更重迭遠望如高樓。
坑深的,大便落坑,時間長,聲音大,每把偷糞吃的老鼠驚嚇逃散。
一天,李斯這個窮小子蹬坑,看到糞坑老鼠,又小又瘦,見人驚逃的倉皇樣子,十分可憐。
後來又看到米倉中偷米吃的老鼠,又肥又大,看見人來,不但不走避,反而瞪瞪眼很神氣的樣子。
李斯覺得很奇怪,仔細一想,結果給他悟出一個現實的道理來了。
原來又瘦又小見人就逃的老鼠,是無所憑藉;而又肥又大見人不避的米倉老鼠,是有所憑藉的。
分別在此而已。
憑藉,就是有本事,有靠山,或有本錢之類。
李斯悟出道理以後,於是向老師荀子報告,不要讀書了。
荀子問他不讀書要去幹什麼?他說要去遊說諸侯,求功名富貴。
荀子說,你還不行,學問還沒有成就。
李斯說,人窮到飯都沒得吃,還去講什麼學問道德?這像什麼話!老師一聽這種話就說,你這個學生這種思想真糟,你去吧!就這樣把李斯開除了。
結果李斯碰到秦始皇這樣一個混蛋,兩個搞在一起,於是把一個國家搞得民不聊生。
「鼠目寸光」,只搞老鼠哲學注重現實,不知仁義道德為何物的結果,自秦始皇身死沙丘之後,李斯也自家難保。
所以在他父子臨刑的時候,他對兒子說:「此時要想和你牽黃犬出東門也不可能了。」
李斯搞老鼠哲學,為什麼會被他弄成功呢?這就要看當時的環境。
春秋戰國三四百年動亂下來,民窮財盡,不止經濟上貧困,人才也都完了。
真正人才的培養,總要百多年來的安定社會才行。
不談別的,就說溥儒的畫吧!人家說真好,別無第二人。
我說你認為溥儒的藝術好,但可知他成本多大?滿清以孤兒寡一婦率領了兩三百萬人入關,三百年來稱帝,在宮廷裡就培養了這樣一個藝術家。
你說成本多大?譬如李後主的詞好。
當然好!「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真好!但成本多大?一個萬乘之尊,玩掉了一個國家,才寫出這樣的詞。
別人的確寫不出,在氣魄上,沒當皇帝的人,硬寫不出那種境界。
如果是個窮小子站在西門町的大街上,可能便寫「車如流水馬如龍,口袋太空空。」
所以說一個國家的人才,要幾百年社會安定的文化才能培養得出來。
但戰爭一來,又都光了。
因此到了戰國時代,只有蘇秦、張儀這兩個半吊子的同學,玩一弄了天下。
他們是當時的驕子,如果把春秋時代的子貢、子路這班人才,來與蘇秦、張儀相比,子貢、子路一定連正眼都不看他們。
可是到了戰國末期,像蘇秦、張儀等的人才,也過去了,如李斯這些人居然也出來旋乾轉坤,大擺烏龍了。
由此可見當時人才之荒的嚴重。
歷史是要這樣看、這樣讀的。
不能光讀故事,要把環境、地理,一切搞清楚才能瞭解。
到了漢高祖、項羽出來的時候,人家說漢高祖是流一氓出身。
那時候,沒有什麼流一氓不流一氓,四百多年戰爭打下來,再給秦始皇、李斯兩個傢伙一搞以後,根本天下人個個都是如此,又豈只是漢高祖?文化的重行建立,是在漢文帝、漢武帝的時候,其中有近百年空檔,幾乎可以說沒有文化,所以漢文、漢武對於文化整建的功勳,的確是可圈可點的。
吳起也是荀子的學生,同樣是沒有畢業的,都是書不要讀了,追求現實名利的角色;這就看出當時文化演變的衰退情形。
吳起後來當大將,有個士兵生瘡,吳起用口替他吸出膿血。
這一來,士兵的母親哭了,他說孩子的父親當年生瘡,吳大帥也是這樣待他,所以為吳大帥賣了命;如今又對我兒子這樣,這條命又要賣給吳大帥了。
我們為什麼說到這些,是因為這節書引起的。
我們現在再回到原文:找不出伯牛的病在什麼地方,而孔子在伯牛臨死之前,還來握握手,看他一下。
看他一下這件平常的事,卻慎重地把它記載下來,編在《論語》裡。
可見平凡中有值得研究的地方。
伯牛的病,是個很大的疑案。
我們暫時把它保留在這裡,等到以後再來討論。
至少有一個字,我們可以在這裡討論:「亡之,命矣夫!」的「亡」,在古人的解釋,認為孔子當時握著他的手,很悲傷地感歎,他得了絕症,這真是命!但是我的看法,古文中「亡」字往往與「無」字相通。
拿白話文來解釋,是孔子很傷感的說,命真不可信嗎?真沒有命運嗎?意思也是說像這樣好的人,怎麼會這樣短命?
不在愁中即病中
我們在中國文學裡,對於人生常有「貧病交加」的悲歎。
現在上面說的是一個人的病,下面便要說到一個人的貧。
世界上貧病交迫的人太多了,這是我們應該用心致力的地方。
所謂行仁道,就是要從社會整體的環境來均富。
拿現在的政治術語來說,就是要達到全民的富強康樂。
有一個朋友,過去地位很高,也是部長級的,現在有七八十歲了。
前兩個月碰面,看他氣色很好,相逢便問年,他很風趣的說:「我是望八之年」。
他來個諧音答話,自我幽默一番。
這位朋友,現在蠻窮的,他常說人世上的兩個字,自己只准有一個字,決不許同時擁有兩字。
什麼字呢?「窮愁」兩字。
凡「窮」一定會「愁」,窮加上愁就構成窮愁潦倒。
他雖然已到望八之年,因為只許自己窮,絕不再許自己愁,所以能「樂天知命而不憂」。
他真的做到了,遇見知己朋友,仍然談笑風生。
另外一個人還告訴我關於他的故事說:某老還是當年的風趣。
他雖然窮,家裡還有一個跟了他幾十年當差的老傭人,不拿薪水,在侍候他。
有一天,他寫了一張條子,叫老傭人送到一個朋友那裡,這個朋友知道他的情況,又是幾十年的老交情,他有條子要錢,當然照給。
這一天他拿了一千塊錢,然後到一家飯館,吩咐配了幾樣最喜歡的菜;身上的香煙不大好,又吩咐拿來一聽最喜歡一抽一的英國加立克牌的高級香煙。
一個人慢慢享受,享受完了,口袋裡掏出這一千元,全部給了茶房。
茶房說要不了這許多,要找錢給他,他說不必回找了,多餘的給小費。
其實連那聽外國香煙在內,他所費一共也不過三四百元。
茶房說小費太多了,他仍說算了不必找了。
他以前本來手面就這麼大,賞下人的小費特別多,現在雖窮,還是當年的派頭。
習慣了,自己忘了有沒有錢。
所以朋友們當面說他仍不減當年的風趣,他聽了笑笑說,我就要做到這一點,兩個字只能有一個。
窮歸窮,絕不愁,如果又窮又愁,這就划不來,變成窮愁潦倒就冤得很。
社會上貧病交迫的人很多,要想心理上不再添愁,這個修養就相當高了。
本篇上文提到伯牛的病,下面就提到顏回的窮。
子曰:賢哉回也!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
人不堪其憂。
回也不改其樂。
賢哉回也!
這幾句話看起來非常簡單,但是要自己身一體力行,歷練起來,就不簡單了。
孔子第一句話就讚歎顏回,然後說他的生活——「一簞食」,只有一個「便當」。
古代的「便當」就是煮好的飯,放在竹子編的器皿裡。
「一瓢飲」,當時沒有自來水,古代是挑水賣,他也買不起,只有一點點冷水。
物質生活是如此艱苦,住在貧民窟裡一條陋巷中,破了的違章建築裡。
任何人處於這種環境,心裡的憂愁、煩惱都吃不消的。
可是顏回仍然不改其樂,心裡一樣快樂。
這實在很難,物質環境苦到這個程度,心境竟然恬淡依舊。
我們看文章很容易,個人的修養要到達那個境界可真不簡單。
乃至於幾天沒飯吃,還是保持那種頂天立地的氣概,不要說真的做到,假的做到,也還真不容易。
顏回則做到了不受物質環境的影響,難怪孔子這麼讚歎欣賞這個學生。
三千弟子只有他做得到這個修養,而他不幸三十二歲就短命死了。
近代人研究孔孟思想的,認為顏回是死在營養不一良。
雖然是一句笑話,但是大家對營養還是要注意到才對。
學問的鴻溝
說到這裡,峰迴路轉,又轉出一個高一峰。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
子曰:力不足者,中道而廢。
今女畫。
這節文字,就是說冉求有一次對孔子說,老師!你不要罵我們,老是說我們不努力。
我們對於你的學問非常景仰,只是我們做不到,力不能及。
孔子說,你這話錯了。
做了一半,無法克成其功,這是力量不足的緣故。
可是你根本還沒有開始做,怎麼知道無法做成呢?「今女畫」,並不是說「你學畫去了」,是說你冉求,自己把自己劃在一個界限內。
孔子的意思說,你不管做不做得成功,只要你肯立志,堅決的去做,做到什麼程度算什麼程度,這便是真正的努力。
現在你自己劃了一個界限,還沒開步走就先認為自己過不去,這不是自甘墮一落嗎?
接著就講到真正的作學問,孔子說要作到什麼程度呢?
子謂子夏曰: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
先談什麼叫「儒」?這個中國字,根據《說文解字》的另一種解釋:「儒」是人類社會所需要的人,所以在「人」字旁邊加一個需要的「需」字,便成了儒。
我們再看「佛」——「弗人」,不是人,是超人。
「仙」——「山人」,有如高山流水。
「需人」則是人類需要他,社會當中不可缺少的人,這就是「儒者」。
我們都稱孔孟思想為儒家學說,但是究竟要什麼樣子才能叫「儒」呢?孔子在這裡提出來分為兩種:一種叫君子之儒,一種叫小人之儒。
如果再進一步參考《禮記》中的《儒行篇》,便有很多儒者類型的標準。
一個儒者應當有怎樣的行為,他的作風以及人格的規範,在《儒行篇》中,說得很清楚,也包括孔子在這裡所提兩種儒者之一的君子之儒行。
我們現在來說,什麼叫小人儒?書讀得很好,文章寫得很好,學理也講得很好。
但除了讀書以外,把天下國家交給他,就出大問題,這就是所謂書獃子,小人儒。
所以處理國家天下大事,不但要才德學三者兼備,還要有真正的社會體驗,如果毫無經驗,只懂得書本上那一套,拿出來是行不通的;不知道天下事的現實情況就行不通。
比如說,這兩天美國總統到了中東,他在那裡講些什麼?知不知道?如果說報紙上有新聞;報紙上登的,和原有的真話,不知相差多遠。
根據報紙你就可以評論天下事,這是書獃子之見。
君子之儒有什麼不同?就是人情練達,深通世故。
如前面所講的,子路的「果」,子貢的「達」和冉求的「藝」,都具備了,那就是「君子儒」。
知人之明
子游為武城宰。
子曰:女得人焉爾乎?曰:有澹台滅明者,行不由徑。
非公事,未嘗至於偃之室也。
子游為孔子弟子,少孔子四十五歲,姓言名偃。
他出去做官,在武城這個地方為「宰」——首長。
回來看老師,孔子問他在地方上得到人才沒有?講到這句話要注意,從歷史可以看出,中國古代非常重視對後輩的培養。
尤其在漢唐,對地方的人才,都經過慎重的選拔,並且視選才為重要工作之一。
所以子游這個學生來看他,孔子的第一句話,就問他在地方上發掘到人才沒有。
因為任何一個地方,任何一個時代都要人才。
所以孔子第一句話就問這個問題。
子遊說:「有個澹台滅明。」
號子羽,比孔子少三十九歲,相貌很難看。
中國人常用孔子一句話,「以貌取人,失之子羽。」
便是指此公的故事。
在這以前他曾見過孔子,我們這位老夫子,這天不知道什麼事情心情不好,看見這個年輕人怪難看的樣子,並不太注意他,這位年輕人沒有好久就走了。
不過他還是願意做孔子的學生,學問非常好,後來成為不得了的人物。
歷史上記載:在南方,他和他的弟子們名動諸侯。
他到哪裡,各國元首都歡迎他。
而且他還帶有點英豪俠氣。
子游在武城發現了,又介紹給孔子。
所以孔子後來感歎「人不可以貌相」,以外形去判定一個人才,往往會有失誤。
孔子自己承認錯了。
錯了就錯了,孔子非常勇於認錯。
子游向孔子報告,找到了一個叫澹台滅明的人才。
此人「行不由徑」——這句話照古人的解釋,是說走路絕不走小路。
如比之現在的情況,不走小路,難道走大馬路?不被汽車壓死才怪——子游又說他從來沒有到我房子講過私話。
對於漢代以來「行不由徑」解釋為「不走小路」的說法,(朱註:徑,路之小而捷者。
)我不同意。
古時候「徑者道也」,並沒有說必是小路,人光走大路,不走捷徑是笨蛋。
難道是瞎子,小路不敢走,怕跌倒?那麼什麼叫「行不由徑」呢?我們剛才已經講過了,澹台滅明後來帶了弟子,在南方一帶,遊說諸侯,名動公卿。
他到哪裡,各國元首都對他重視。
這個人有江湖豪氣,「行不由徑」是說他行一事從表面看來,有時不依常規,不循常道,有點滿不在乎的味道,有如子貢那個「達」字的道理一樣。
因為他「行不由徑」,所以孔子對他也看走了眼。
言偃在這裡講他「行不由徑」,表面看來有違常規,但是他又發現澹台滅明還有一個很大的長處——很講義氣,絕對無私,不是為了公事,從來不到子游的房裡來。
因此,我認為「行不由徑」四字,當作此解。
但我這個說法,也是「行不由徑」的。
此舉實在並非故意,因為發現這裡面有些混淆不清,只好套用孟子一句話:「予豈好辯哉?予不得已也。」
功成身退
這一篇上面都是講學生的故事;下面是對當代一些人物的評論,說明待人處世的學問之道。
子曰:孟之反不伐,奔而殿,將入門,策其馬曰: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孟之反,是魯國的大夫。
在魯哀公十一年這個階段,當時魯國有難,作戰的時候,孟之反為統帥之一。
孔子學生冉有也參加戰役為統帥。
孟子反怎樣的不伐呢?有功而不驕矜,不宣揚叫不伐。
古代「伐」與「矜」這兩個字常常會連在一起用。
「矜」是自以為高明;「伐」則為有功、有才,而自我誇耀。
「奔而殿」,是說他在這次戰役中打了敗仗,撤退時他走在最後,拒敵掩護撤退。
我們知道歷史上記載,魯國那一次是打了敗仗。
學軍事的人就知道,打勝仗容易,打敗仗難。
軍事中的作戰計劃是有兩套的;這兩套計劃分門訂立。
假如當統帥的作打勝仗的計劃,參謀長便應當另作打敗仗的計劃,然後兩套計劃配合起來運用。
或者參謀長作打勝仗的計劃,但統帥就不能再作打勝仗的計劃,否則萬一敗了會很慘。
戰爭不是勝就是敗,但一個人又計劃勝仗怎麼打,又計劃敗仗怎麼打,心理上也成問題。
當然,有特殊的將才不在此限。
中國歷史上打敗仗最有名的軍事家應該算是諸葛亮,他六出祁山,每次撤退,一兵一卒都不會少,是古今以來,安全撤退成功的戰略家。
在戰場上打了敗仗,哪一個敢走在最後面?就是平常走夜路,膽小的也先跑了,怕後面有鬼。
打敗仗比這還可怕。
孟之反則不同。
「奔而殿」,叫前方敗下來的人先撤退,他自己一個人擋在後面。
「殿」便是最後的意思。
「將入門」這句,是說孟之反由前方撤退,快要進到自己的城門時,「策其馬曰」,他才趕緊用鞭子,一抽一在馬屁一股上,超到隊伍的前面去。
然後告訴大家說:「非敢後也,馬不進也。」
他說,不是我膽子大,敢在你們背後擋住敵人,實在這匹馬跑不動,真是要命啊!
孔子認為像孟之反修養到這種程度,真是了不起。
這一節,我們有兩點要瞭解。
第一點,歷史上每一戰爭下來,爭功爭得很厲害,同事往往因此變成仇人、冤家。
尤其在清朝時候,有些人奪取了功勞,還把過錯推給別人。
因此引起內部的不平。
太平天國的失敗,就是由諸將爭功所致。
第二點,由此可知魯國當時國內的人事問題太複雜,但孟之反的修養非常高,怕引起同事之間的摩一擦,不但不自己表功,而且還自謙以免除同事之間彼此的嫉妒。
《論語》所以要把這一段編入,乃是借孟之反的不居功,反映出春秋時代人事紛爭之亂的可怕。
實際上,人事紛爭在任何時代都是一樣的。
很坦白地說,在一個地方做事,成績表現好一點,就會引起各方面的嫉妒、排擠;成績不好呢?又太窩囊。
人實在不大好作。
當時魯國人事上也是這樣情形,孟之反善於立身自處,所以孔子標榜他不矜不伐。
同時以另一個觀點來看,孟之反更了不起,不但自己不居功,而且免除了同事間無謂的妒忌,以免損及國家。
古人說:「能受天磨真鐵漢,不遭人忌是庸才。」
像李陵與蘇武的故事便是如此。
當時李陵孤軍作戰,友軍各懷忌心不來相救,因此被一逼一到投降了。
司馬遷為這件事向漢武帝力爭,他說李陵之投降是被一逼一的。
友軍嫉妒他,不支援他,他一人帶了五千士兵,孤軍深入絕域,最後拼得剩下十餘個人,還在奮勇拒敵,這怎麼能責怪他呢?結果漢武帝發了脾氣,司馬遷受了宮刑。
後來蘇武回來,就寫信勸李陵回來,李陵回信說,叫我怎麼回去呢?回去以後,那些專門根據人事法規辦案的人,東挑剔,西挑剔,挑剔得沒完沒了。
我將無法辯白,實在受不了。
前方作戰受苦,回來碰到那些自以為懂法的專家,雞蛋裡挑骨頭,一個字錯了就會有罪,這叫人怎麼受得了?所謂:「刀筆之吏,弄其文墨。」
便是此意。
講到這裡,同時想起漢高祖大將周勃的故事。
他功勞很大,到文帝時,出將入相,萬人之上,一人之下。
後來因事坐牢,而那個監獄的管理員,叫他坐就得坐,叫他站就得站。
周勃不免感歎當年統兵數十萬,一呼百諾,那種威風之神氣。
無奈進入監牢,受盡了窩囊,也只好歎息說:「今日方知獄吏之尊!」
講孟之反為什麼要說到這些?這便是讀書不要讀死書,要把書讀活了。
讀《論語》是要懂得如何作人做事,並不是為了應付考試。
聖人也有牢騷嗎?
接下來,說到孔子對於時代的感歎。
我們經常批評人家發牢騷,其實,這也是人情之常。
雖然有時候歷史上看到發牢騷而獲罪的事,但人人都有牢騷,發出來還好一點,不發出來更糟糕。
孔子偶爾發發牢騷,也並不為過。
子曰:不有祝鮀之佞,而有宋朝之美,難乎免於今之世矣!
先說祝鮀,鮀是人名,字子魚,有口才,是當時衛國的大夫。
祝是當時的官名,管宗廟、國家祭祀的官,他的資料,在《左傳》魯定公四年「祝鮀長衛於蔡」中有詳細的記載。
「宋朝」是宋國的公子,公子是世襲的官名,所謂「世家公子」,他的名字叫朝,長得很漂亮。
孔子說,假使一個人沒有像祝鮀那樣能言善辯好口才,雖然長得像宋公子朝那麼帥,可是在這個社會上,還是吃不開,行不通的。
所以時代變亂中的人物,不但人要帥,還要有口才。
在現代社會上說來這還不夠,還要有財。
這是孔子對當時時代社會變亂中的感慨,我們也可以當他是牢騷吧!
我們要瞭解,孔子對當時的社會有些感歎,在孔子以前難道就都是好的?不!也是一樣的。
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造成的種種煩惱,千古一律,不但中國,外國也一樣的。
所以我們不要以為古代蠻好,現代卻差了。
後代的人看我們現在,還認為比他們好。
這是世道人心,千古以來一樣的道理。
所以我們念古書,並不是要退回去作古代的人,主要的是要懂得如何作今天的人。
上面看孔子發了一頓牢騷,他向現實低頭了沒有呢?他始終不低頭。
子曰:誰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孔子雖然對時代那麼感歎,但是他認為還是要走正道才對。
一個君子不要對現實低頭,最後的勝利,最後的成功還是歸於正道的。
他舉例說「誰能出不由戶?」
大門裡的門為戶。
他說哪一個要出外的人,能夠不經過門戶出去呢?出了門才走上正路,人一定要走上正路的,走邪門,行左道,終歸曲折而難有結果。
這一段,也是說人一定要有作人的標準。
儘管許多人,不走正道而得意一時,最後還是有問題。
不過許多人還是只顧目前,不顧自己的後果。
雖然我們看到不少人作惡多端,卻仍然安享天年,但是這筆帳終歸有來世結算的。
百無一用是書生
子曰: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
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質」是樸素的本質;「文」是人類自己加上去的許多經驗、見解,累積起來的這些人文文化。
但主要的還是人的本質。
原始的人與文明的人,在本質上沒有兩樣。
餓了就要吃飯,冷了便要穿衣,不但人類本質如此,萬物的本質也是一樣。
飲食男一女,人一獸並無不同。
但本質必須加上文化的修養,才能離開野蠻的時代,走進文明社會的軌道。
所以孔子提出「質勝文則野」,完全順著原始人的本質那樣發展,文化淺薄,則流於落後、野蠻。
「文勝質則史」,如果是文化進步的社會,文化知識掩飾了人的本質,好不好呢?孔子並沒有認為這樣就好,偏差了還是不對。
文如勝過質,沒有保持人的本質,「則史」。
這個「史」,如果當作歷史的史來看,就是太斯文、太酸了。
我們要拿歷史來對證:中外歷史都是一樣,一個國家太平了一百多年以後,國勢一定漸漸衰弱,而藝術文化,卻特別發達。
藝術文化特別發達的時代,也就是人類社會趨向衰落的時候。
如羅馬鼎盛時期,建築、藝術、歌舞等等隨之漸漸發展,到了巔峰時期,國運即轉衰微了。
所以孔子說:「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這兩樣要均衡的發展。
後天文化的熏陶與人一性一本有的敦厚、原始的樸素氣質互相均衡了,那才是君子之人。
整個國家文化如此,我們個人也是如此。
所以我有時也不大喜歡讀書太過用功的學生,這也許是我的不對。
但我看到很多功課好的學生,戴了深度的近視眼鏡,除了讀書之外,一無用處。
據我的發現是如此,也是我幾十年的經驗所知,至於對或不對,我還不敢下定論。
可是社會上有才具的人,能幹的人,將來對社會有貢獻的人,並不一定在學校裡就是書讀得很好的人。
所以功課好的學生,並不一定將來到社會上做事會有偉大的成就。
前天在×大考一個研究生,拿碩士學位,很慚愧的,我忝為指導老師。
還好最後以八十五分的高分通過了。
這個孩子書讀得非常好,但是我看他做事,一點也不行,連一個車子都叫不好。
書讀得好的,一定能救國嗎?能救國、救世的人,不一定書讀得好。
假定一個人書讀得好,學問好,才具好,品德也好,那才叫做文質彬彬,「然後君子」,算是一個人才。
所以我常勸家長們不要把子弟造就成書獃子,書獃子者無用之代名詞也。
試看清代中葉以來,中西文化交流以後,有幾個第一名的狀元是對國家有貢獻的?再查查看歷史上有幾個第一名狀元對國家有重大貢獻的?宋朝有一個文天祥,唐朝有一個武進士出身的郭子儀。
只有一兩個比較有名的而已。
近幾十年大學第一名畢業的有多少人?對社會貢獻在哪裡?對國家貢獻在哪裡?一個人知識雖高,但才具不一定相當;而才具又不一定與品德相當。
才具、學識、品德三者兼備,這就是孔子所講的「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不但學校教育要注意,家庭教育也要對此多加注意。
人一性一的基本問題
關於「文質彬彬」一節,再深入就要進入個人具體的修養,和人一性一本質問題。
人一性一究竟是善還是惡?這是哲學上一大問題。
中國哲學的基本,幾千年來討論這個問題,都無法下定論,西方哲學也討論這個問題。
我們根據孔孟思想,認為人一性一的本質,本來是善良的。
最有名的《三字經》,第一句話就引用孔子「人之初,一性一本善。」
不善都是後天學壞了的惡習氣。
所謂:「一性一相近也,習相遠也。」
孟子也曾舉例,說明人一性一基本是善的。
他說,我們走在路上,看見一個小孩子掉下井裡去,第一個念頭,第一件事一定是救人,不管這個孩子是誰,是仇人的孩子,或是自己的孩子,一定只要救人,所以說惻隱之心人皆有之。
仁一愛一、慈悲的心個個都有。
其次,人看到悲慘可憐的人,心裡一定為他難過。
由此可見人心是好的。
相反的,如荀子主張人一性一天生是惡的。
舉例來說,如果一個母親生了雙胞胎,當其中一個孩子要吃一奶一的時候,另一個孩子又哭、又鬧,把一奶一搶過來自己吃,可見人一性一是惡的。
荀子認為人之為善,是後天的教化慢慢塑造而成。
在孔子、孟子和荀子之外的另外一說,便是與孟子同時的告子,他認為人的本一性一,既不好也不壞。
他說人一性一好比木頭,以圓規一量可做成圓形,用矩一量又可做成方形。
墨子也是這種主張:他說人一性一像白絲布一樣,要把他染成黑的就是黑色,染成紅的就是紅色。
人一性一無所謂善惡,善惡都是後來的染色。
現在教育上「可塑一性一」的觀念,便和此相近。
於是,人一性一是善是惡,或不善不惡,哲學上幾千年來都在爭論。
中國如此,外國也如此。
但是這些學理到今天還沒有給人類以公認的定論,至少在學術思想上是如此。
所以我們常常提到人類的文化非常滑稽。
中國人五千年文化歷史,西方人也有幾千年,同樣的吹牛認為人類最偉大,最了不起——自吹是萬物之靈。
但在萬物的心目中,如豬、牛、雞、鴨來看人類,說不定認為人是萬物中最可惡的東西,既狡詐又凶殘,因為人類專門殺害它們,吃它們。
可是我們萬物之靈的人類,雖然有了幾千年文化,但對幾個基本問題,卻仍然都沒有肯定的答案。
例如:我們的生命究竟從哪裡來?人一性一究竟是善的或是惡的?人類自己認為哲學、宗教、科學等累積的文明,已經征服了太空,這也是吹牛。
嚴格說來,人類今天的文明,只能說開始向太空進軍,太空並沒有被我們征服。
雖然進到了太空,人類自己切身的問題,仍如幾千年來一樣,還是沒有解決。
科學上為什麼要到太空去?主要目的還是要追求生命的來源。
今日科學的物質文明雖然發達,但科學的基本一精一神還是在追究這種問題的根源。
不過這個問題的答案沒有追出來,卻把這套探討的技術,發展到物質文明上去了,因此便形成今天文化的趨勢。
我們不要把問題扯遠了,人一性一的形上形下問題,以後再討論。
以上所謂正反雙方的理由都不太充分,而且有問題。
現在我們回來單單討論人類本一性一的這個「質」究竟怎樣?這個問題也很難講。
不過人類原始的本一性一——質——是比較直爽的,我們看一個小孩子所表露的動作,縱然打破了東西,做錯了事,他那個樣子都蠻可一愛一的,因為他沒有加上後天的顏色,還是人一性一的本質。
假使人長大了,都還是這樣,好不好呢?且看我們流傳的一兩則哲學一性一的笑話,供給大家做研究一性一的參考。
還是老虎可一愛一
有一個老和尚,收養了一個很小的孤兒,才兩三歲就帶到山上。
關著門不使他與外界任何人接觸,也不教他任何事,到撫養成一人了,有一次老和尚下山去,一個朋友來訪,問這個小和尚,師父哪裡去了?這個小孩傻傻地說師父下山了。
來客奇怪地問,你是他的徒弟,怎麼什麼事都不會?小和尚說,什麼叫做「會」呢?客人就教他見了人,要怎麼講禮,要怎樣講話,師父回來時應該怎樣對師父行禮。
客人把這許多事都教給了小和尚,這小和尚已經是二十多歲的青年了,越學越會。
客人沒等他師父回來就先離開了,等到師父回來時,小和尚到山門外老遠去迎接,行禮問好。
師父看見,奇怪極了,問起這一套舉動是哪裡學來的。
小和尚說出經過,這個師父氣壞了,找到那位朋友大吵一頓。
他說我二十多年來,不讓他染污上任何是非善惡的東西,保留一副人一性一原本的清白。
結果給你這一搞就搞壞了,我二十幾年來的心血白費了。
我們聽了這個故事,其中所包括的內涵很多,不妨從各方面去理解。
第二個故事大家都知道的,一個老和尚也是這樣收了一個小孩。
到了二十幾歲,要帶他下山,但很為他擔心。
就告訴他,你沒有到人世間看過,現在我帶你去。
在城市中很熱鬧,五花八門,不過什麼都不必怕,只有一個東西——老虎,你要注意,那是會吃人的。
小和尚問老虎是什麼樣子,老和尚就把女人的樣子告訴他,說這就是老虎。
老和尚帶他走了一趟,回到山上以後問徒弟,到了鬧市裡最喜歡的是什麼?小和尚認為一切都很好,沒有什麼特別可動心的。
老和尚又問那什麼東西最可一愛一呢?小和尚說,最可一愛一的還是老虎。
這兩個故事都涉及了人一性一,所以討論到《論語》上的這個質字,一定要說怎樣才是人的本質,也是很難下定論的。
如果質勝文,缺乏文化的修養就不美。
倘使文勝質便很可能成為書獃子。
學識太好的人,也很可能會令人頭大。
談學問頭頭是道,談作人做事,樣樣都糟,而且主觀特別的強。
所以文與質兩個重點要平衡。
另外他又說出一個道理來:
子曰:人之生也直,罔之生也幸而免。
這是講到質與文以後,孔子說,人生來的天一性一,原是直道而行,是率直的。
說到這裡就很妙了,人喜歡講直,站在心理學的觀點來看,一個儘管很壞的人,但也喜歡他的朋友很老實,不但老實人喜歡老實人,連壞人也喜歡老實人,從這裡就可以體會到,人應該作哪一種人才對。
人都喜歡別人直——誠實,即使他自己不誠實,至少對於老實人,肯上他當的,還是喜歡。
從教育上看,任何一種教育,都是教孩子要誠實,不要撒謊,可是人做到了沒有?不可能。
就我來說,十幾年前,我有一個孩子還小的時候,每逢晚上,來訪的朋友太多,簡直沒得休息,有時感到很煩,有一天實在疲勞,也知道有位先生一定會來訪,我就交代孩子:「我去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