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衛靈公第十五: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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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語別裁》衛靈公第十五

論語別裁

衛靈公第十五

衛靈公問陳於孔子。

孔子對曰: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

明人遂行。

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

子路慍見曰:君子亦有窮乎?子曰: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孔子周遊列國到了衛國,衛靈公就向孔子請教軍事作戰的事。

孔子並不是不懂,但提問題的是衛靈公這個人,孔子就不答覆他。

孔子希望他不要發動戰爭。

對侵略的戰爭,孔子是反對的。

所以孔子說對於俎豆之事——俎豆就是行大禮的祭器,以現在的觀念講,代表禮樂文化的真一精一神——我還懂;軍事學我還沒學過,對不起,我不懂。

第二天就離開衛國,到了陳國,結果餓飯,糧食斷了,還帶了一大批學生。

絕糧的種因就在這裡。

跟著他的學生,因此病得躺下,起不來的很多。

這時子路很不高興,頗有怨言,臉色很難看,跑去對孔子說,老師你天天講道德、學問,講了半天,結果怎樣?現在同學們都快餓死了。

君子!君子竟然窮得這麼倒楣?孔子說,君子才能夠守窮,換句話說,要看什麼人才有資格窮,只有君子才有受窮的資格,雖然處在貧困中,還是能夠信仰堅定,不動搖。

如果是小人,則相反,一窮了什麼事情都可以干了。

受不了窮就不算君子。

講到窮與不窮,也是很妙的,有些境界是須要修養才能達到的,這也是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不同點之一。

古代歷史上這類的人很多。

像明朝一位名士(一時記不起名字來了,很抱歉。

)是大畫家,詩文也非常好,窮得不得了,第二天沒有米下鍋了,頭天晚上還坐在樹下賞月吟詩。

太太嘮叨他:「明天沒有米,還作詩!」他看看天上的月亮說:「時間距明天早晨還有好幾個時辰哩!明天的事明天管,現在還是看月亮吧,風景太好了。」

這是文人的修養,但是這種文人修養的胸襟、器度,又談何容易。

總而言之,一個人要在心理上構成一個中心思想,自己要有個境界。

假使內在沒有一個東西,人生是相當空虛的。

有事情做,忙的時候不覺得,如果一個人把事放下來,處在清靈當中,就要受不了啦!這個窮還不只是指經濟環境窮,人到了窮途末路,上了年紀,萬事俱空,兒女離開了身邊,老伴也去了,冷清清一個人,的確不好受。

這個時候,必須自己有自己天地中「一性一天風月」,自己有自己的修養才行。

有了這個境界,才能做到「君子固窮」。

又說一貫

下面等於註解了上面一段。

子曰:賜也,女以予為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曰:非也!予一以貫之。

在講上論時,孔子對曾參所說的那一段「一以貫之」,我們曾經花了很長的時間,討論了三、四個小時。

現在這四個字,不加以申論了。

這一段是孔子對子貢講的。

在文字上先解決「識」這個字的意義,是「志」,也是「記」的意思;「記下來」,「記得」的意思。

我們提出來研究的,一再說孔門所講的學問不是知識,再三強調學問是作人做事;文學、科學、哲學等等才是知識。

從孔子這裡的話,也可證明我們這個觀念是對的。

他告訴子貢說,你以為我的學問,是從多方面的學習而記聞來的嗎?(後世所謂「博聞強記」這只是知識。

)子貢說,對呀!我們認為你是這樣來的,難道我們的觀念錯了?孔子則說,我的學問是得到一個東西,懂了以後,一通百通。

孔子這個話是事實,這個東西,這個「一」是很難解釋的,不容易講出來的。

過去我們已經討論了很多,宋儒解釋為「靜」,要在靜中養其端倪。

所以後來打坐,儒家、道家、佛家都是這樣,靜坐中間慢慢涵養,而以明心見一性一為宗旨標的。

什麼是明心見一性一?像上午剛有人問起,什麼是佛?我告訴他,佛只是一個代號,實際上就是人一性一的本源。

儒家講善與惡,是人一性一作用的兩個現象。

作用不是善就是惡,不是好的就是壞的。

那個能使你善,能使你惡的,不屬於善、惡範圍中的東西,如果我們找到了,就是它,佛家叫作佛,道家叫作道,儒家叫作仁。

用什麼方法去找?儒、釋、道三家都是從所謂打坐著手,在靜中慢慢體認,回轉來找自己本一性一的那個東西,就叫作「一」。

老子也叫它作「一」。

再討論下去就很多了,就屬於純粹的哲學範圍了。

這裡孔子就說自己的學問不是靠知識來的。

這是一個大問題。

要研究什麼是孔子的學問,這個地方就是中心了。

我們講來講去,講死了也沒有辦法說出來的。

舉一個例子來說,老子說:「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

什麼是學?普通的知識,一天天累積起來,每天知識累積增加起來就是學。

為道呢?是損,要丟掉,到最後連「丟掉」都要丟掉;到了空靈自在的境界,這還不夠。

連空靈自在都要丟掉。

最後到了無,真正人一性一的本源就自然發現了。

孔子這裡就是說,不要以為我的學問是「益」,一點點累積起來的知識,而是找到了這個「一」,豁然貫通,什麼都懂了。

的的確確有「一」這麼個東西。

從我們的經驗,知道「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就是要增加人生的經驗,其實這還是不夠的,必須加一句「交萬個友」,還要交一萬個朋友,各色人等都接觸了,這樣學問就差不多了。

由學問中再超脫、昇華,可以達到「本源自一性一」的地步了。

子曰:由,知德者鮮矣!

孔子告訴子路,他說子由啊!時代變了。

德是用,道是體。

現在的人,知道由道的基本,起德業作用的很少了。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一般人說儒家的人反對道家,說道家所提倡的「無為而治」,就是讓當領袖的,萬事都不要管,交給幾個部下去管就是。

這樣解釋道家的「無為」,是錯誤的。

實際上道家的「無為」,也就是「無不為」,以道家的一精一神做事作人,做到外表看來不著痕跡,不費周章。

譬如蓋一棟屋子,就在最初,把這棟房子將來可能發生的一毛一病,都逐次彌補好了。

所以在蓋完了以後,看起來輕而易舉,不費什麼,而事實上把可能發生的漏洞,事先都彌補了,沒有了,這就叫「無為」。

換句話說,就是現在已經看到,某一件事在將來某一個時候可能發生問題,而現在先把問題解決了,不再出一毛一病,這就是道家的「無為而治」,這是很難做到的。

並不是不做事、不管事叫做「無為」。

孔子在這裡也提到,無為而治,使天下大治是不容易的,只有上古時代的堯舜才做到。

怎樣無為?對自己恭敬嚴肅,正南面而已矣。

中國古禮,當皇帝,坐國家領一導一人的位置,一定是坐北向南。

這裡的意思是自己道德修正好,以這個風氣,影響部下一層一層的負責。

使節的信條

子張問行。

子曰:言忠信,行篤敬,雖蠻貊之邦行矣。

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立,則見其參於前也。

在輿,則見其倚於衡也。

夫然後行。

子張書諸紳。

這個「行」,包括兩種意義,一個是指行為;一個是指古代「行人之官」的行,也就是外交工作。

大家都知道蘇武的故事,他當時的出使,便是行。

後來,他回到漢朝,封的官是典屬國,等於是現在的僑務委員會的委員長,或外交部司長,管理附屬的國家。

所以很多人替蘇武不平,認為漢朝待人並不厚,蘇武那麼辛苦,那麼忠毅,回來只封這個官,太小了。

古代的「行人」就是派出去辦外交的專使、大使。

這位在上論中學干祿的子張老兄,這時正在作行人,辦外交的事,請教孔子要怎樣辦外交。

孔子告訴了他千古名言。

中國文化中的這位聖人實在是了不起,他對官式外交和國民外交的原則早已說了。

我們現在的國民外交更普遍,但待人接物的原則,古今如一。

第一,對人絕對誠懇,不要玩手段,正直坦率,這是最高的禮貌。

第二,和不同文化、不同風俗習慣的人相處,不要表現得太關心,過分的關心,也許被認為干涉他們的自一由,他們沒有互相關心的習慣,反而感到麻煩。

這不是說外國人不對,我們才對,這是文化基礎不同。

瞭解這一點,和任何一國人的交往都差不多。

這裡孔子告訴子張,言語要「忠信」。

忠,就是直心;信,講出的話一定兌現。

行為態度上要「篤敬」,忠厚而誠敬。

做到了這樣,就是野蠻的人也可和他往來。

「蠻貊」在中國古代,是指邊疆的落後地區。

講到邊疆,問題又來了,中國的安定,先看邊疆。

試看幾百年來所發生的問題,都是邊疆問題,邊疆影響了國防問題。

我曾在邊疆做過事,發現還是我們漢人壞,有知識,聰明而欺負人。

所以邊疆人恨漢人,並不完全因為邊疆人野蠻,而漢人沒有做到「言忠信,行篤敬」。

例如在西南各特別地區,漢人用幾根縫衣服的針,換人家十幾張牛皮;有的還騙他們財物、女人。

這種人實在不是人,太狠心了。

所以我們要教育我們的子孫,對邊疆問題多多留意,「言不忠信,行不篤敬,雖州里行乎哉?」

這句話的「雖」字很重要,如果「言不忠信,行不篤敬」,就是自己的鄰居,本州本裡都走不通。

在態度上,站就規規矩矩站在那裡,隨時好像面對長輩那樣恭敬;坐在車上,就規規矩矩坐,身心修養,做到言行一致,就可以擔當行人的任務了。

子張聽了孔子這些話,就寫在衣服的衣帶上,準備隨時警惕自己,加以注意。

從這裡開始,編排方式略有變化,看起來一條一條,都是為人處世的道理,但同上論的第五篇互相呼應,便很切實。

下面就提到兩個人:

子曰:直哉!史魚。

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

君子哉!蘧伯玉。

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

矢就是拉弓射箭的箭。

史魚是衛國的大夫。

孔子說他非常直,不管在哪種環境之下,不論國家社會混亂或者安定,他的行為、言談,像射一出去的箭一樣,都是直的,不轉彎的。

在現在的社會上,仍然有很多這一類的人,但他們處世是落落寡合的,常會受到打擊,遭遇種種痛苦。

可是這種人天生個一性一就是走直道,直到不管什麼環境,平時也好,亂世也好,邦有道也好,邦無道也好,他的言行永遠像一支箭一樣。

同時「矢」字也代表了尖銳的意思。

有些人心腸非常好,做朋友好極了,因為他能說直話,可是有時候嘴巴太厲害,說的話如割人的肉一樣,使人受不了。

但我們要瞭解他心地是善良的,出發點是善意的。

當然這就牽涉到修養問題,尤其領一導一人有這樣的部下,往往很難受的,因此做領一導一人的要有涵容的胸襟。

有時碰到這種講直話的人,一次、二次、三次能夠接受,到了四、五、六次實在受不了。

但是這一類人如果是自己的朋友或幹部,就必須放過他的尖銳直言,先要有準備哈哈大笑的容量,否則就不行。

孔子接著就說蘧伯玉(前面再三提到蘧伯玉,稱讚他的行誼。

)這個人了不起,國家社會有道時,出來做事,擔當大任務,但在邦無道,國家社會紊亂的時候,他就卷而懷之,不發牢騷,也沒有什麼怨言。

他認為時代轉變如無法挽回時,可以把自己像一幅畫一樣,捲起來懷之,收藏起來,就不說話了,沒有表現了。

這兩個人,也是典型的對照。

一種人是無論什麼時間,什麼地區,都寧可直道而行,不轉彎,這是幹部中很好的。

一種是像蘧伯玉這樣的人,比較才具大,而且有一個基本修養,本身的名利心很淡泊,如孟子說的「達則兼善天下,窮則獨善其身。」

這個話我們都曉得講,但等到真窮,真困難的時候,退下來「卷而懷之」,「獨善其身」,往往心有不甘,這是很難的基本修養。

下面引申這個道理。

子曰:可與言而不與之言,失人。

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

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

這是講為人處世的道理很難。

孔子說:一個人可以和他講直話,但自己怕得罪人,不像史魚一樣肯對他講直話,這就對不起人,是不對的。

是自己的朋友,如看到他發生錯誤,寧可下一個警告,乃至他現在因此對自己不諒解都可以,自己還認他是朋友,他可以怨恨我,等到他失敗了,會想到自己的話是對的,那就對得起人。

所以在可以講話的情形下,而不和他講話,是對不起人,不應該的。

有時候有些人,無法和他講直話,如果對他講直話,不但一浪一費,而且得罪人。

所以一個真正有智慧的人,應說的時候直說。

既不失人,也不失言。

這個道理使我們想到歷史上范雎見秦昭王的故事。

秦昭王向他請教一次,兩次,他都不說話,使推薦他的人很難堪。

范雎說我提出來的計劃,貢獻出來,可以使秦國馬上富強,國際間稱霸,可是秦昭王心不在焉,沒有專心一意來聽我的計劃,所以不能講。

推薦的人後來再向秦王報告。

因此第三次見面,秦昭王推掉了一切公事,摒退了左右的人,單獨和范雎見面,很客氣的求教。

范雎一篇話就把秦昭王說動了,立即發表他當首相。

在戰國的時候,這一類的事情很多,這就說明了「說難」。

從人生經驗中知道,朋友之間這樣,乃至在家庭中父母、夫妻之間也是這樣,正在對方不如意的時候,去提出問題來談,當然倒楣,這是時機不對。

我們看到許多年輕朋友,做人家的幹部,在長官那裡碰了大釘子回來,一肚子牢騷。

其實那個長官今天也許有件別的事情,心裡正在煩,做幹部的跑進去,報告不相干的事,乃至與他心裡的事有關連,就正好觸上了霉頭。

所謂:「薄言往訴,逢彼之怒。」

所以人與人之間,人與事之間,說話真難。

這是要有許多人生經驗累積起來,才會瞭解的。

學校裡同學之間相處,社會上同事之間相處,經常會碰到這種事情,說的不是時候,結果意見相左了。

子曰: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

我們慣用「殺身成仁」這句話,就是出在《論語》這一篇,是孔子說的。

這個仁在這裡我們不作解釋了,從上論一直講下來,都是說「仁」是孔門學問的中心。

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中心思想,所謂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譬如有許多宗教家,有時碰到與他的信仰牴觸的事,他寧可捨掉一性一命,所謂以身殉道。

為衛道而死的,宗教徒中特別多,歷史上的忠臣孝子,也就是這個觀念,寧可犧牲,絕不為了生命而妨礙了自己的中心思想或信仰,寧可殺身以成仁。

反面的意思,當然不會為了生命的安全,而去做違背仁義的事了。

這就關係到個人的修養以及生命價值的看法了。

長安居大不易

講到這裡,孔子就提出在用的方面的一個問題。

子貢問為仁。

子曰: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居是邦也。

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

這也是兩句名言,我們常常引用的,就是出自《論語》這個地方,孔子說的話。

孔子告訴子貢,一個做手工或工藝的人,要想把工作完成,做得完善,應該先把工具準備好。

那麼為仁是用什麼工具呢?住在這個國家,想對這個國家有所貢獻,必須結交上流社會,乃至政壇上的大員,政一府的中堅;和這個國家社會上各種賢達的人,都要交成朋友。

換句話說,就是要先瞭解這個國家的內情,有了良好的關係,然後才能得到有所貢獻的機會,完成仁的目的。

我們看了這一段話,再從相反的角度看,歷史上多半把孔子描寫得像塑像那麼呆板可怕,並不是溫、良、恭、儉、讓。

如果照那個樣子,而今日孔子是我的老師,我一定對他遠離一點,怕跟他對面講話。

那是我們的歷史在我們心理上,所塑造成一個下意識的形態。

現在由這句話看起來,好像孔子很厲害,他曉得利用關係。

他說,要到某一國家去,達到某一個目的,先要和這個國家的上流社會,政一府首長的關係,都搞得非常好,同時把社會關係搞好,然後才可以有所作為,達到仁的境界。

孔子這些地方,看起來是教人使用手段,多厲害!事實上任何人,任何時代,都是如此。

但最重要的一點,這裡是為仁,目的是做到仁,在救人。

最近大專學生中興起一股歪風,喜歡講謀略學,研究鬼谷子等學說。

我常對他們說少缺德,把那些年輕人給鬼谷子迷住了幹什麼?對於謀略,應該學,不應該用。

因為用謀略有如玩刀,玩得不好,一定傷害自己,只有高度道德的人,高度智慧的人,才會善於利用。

我們前面也曾引用過西方宗教革命家馬丁·路德說的:「不擇手段,完成最高道德。」

但一般人往往把馬丁·路德的話,只用了上半截,講究「不擇手段」,忘記了下面的「完成最高道德」。

馬丁·路德是為了完成最高道德,所以起來宗教革命,推翻舊的宗教,興起新的宗教——現在的基督教。

而現在的人,只講不擇手段,忘了要完成最高道德。

這裡孔子是因為子貢問為仁,他才這樣告訴子貢,如果是別人問為仁,孔子就不會這樣講了。

我們從歷史上看到,子貢的確做了很多事情,夠得上是一個大政治家、大外交家、大經濟家和工商業鉅子,所以他這樣告訴子貢。

換句話說,孔子本身周遊列國,見七十二位國君,也是這樣做的,像衛國的蘧伯玉等等都是他的朋友,但是他的運氣不好,始終上不了台,大家怕他。

他如果不擇手段,則可以很輕易拿到政權,但是他講仁,始終守著最高的道德原則。

他告訴子貢的,也是這樣。

再看歷史上成名的,尤其唐代士大夫的風氣,那時儘管是考試取士,但不像清朝考功名的規定,而是要先靠有名氣的前輩栽培,就如韓愈的上書之類。

有些人經常寫了文章,等在門口遞上去,一等到自己的文章被上面看中了之後,就起步了。

像白居易在首都長安的時候,最初很落魄,詩文雖好,沒有出路——沒有人保薦——連考試都沒有辦法參加。

後來白居易去看一位老前輩顧況,將自己的作品給他看,這位老前輩接見了白居易,先不看作品,問他:你住在長安啊?長安居大不易!這句有名的話,代表一個國家的首都,生活高,消費大,他對白居易講這話,包含有教訓意思。

但看到白居易的「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這首詩,非常欣賞,認為這個年輕人,有資格住在長安。

於是為白居易向中央保薦,參加了考試,然後一帆風順。

再看李白上韓朝宗的信,都是年輕人靠前輩提拔的例子。

所以在唐代以後,前輩專門提拔後輩,為國家取士。

現在講到這種文化的一精一神,我們老一輩的人應該留意後輩青年,培養他們,提拔一出來,等他們有了功業、學問和表現,自己坐在一邊,好像在欣賞自己灌溉出來的花,心滿意足,該多高興。

這種情形,歷史上非常多,也充分表露自古以來我們老一輩文人的風範。

這些史實都說明了孔子這裡告訴子貢的話,任何一個時代都是如此。

所以現在有許多留學生,自美國回來,大談其美國的政情,我常常叫他們少做土包子,我說你住在加州或別處,生活只限於大學文化圈中,別說只住了六年,就是住了六十年也沒有用。

你要瞭解美國,你和華盛頓那些政治首要,是不是朋友?你知道這個時代張儀式的基辛格腦子裡,是要生雞,還是要生蛋?基辛格的影子都沒見過,和我一樣只看到報紙上的照片,這樣就懂美國了嗎?等於外國人到我們中國來,晃蕩三年然後回去,就說懂了中國,但他知道我們今天在這裡做了些什麼?連影子都不知。

所以真要懂天下事,要「事其大夫之賢者」。

前幾年,我就和一位美國教授說,你們美國到處出了錢,幫助人家,又在到處挨罵,就因美國的議員們,都不是秀才,又不出門去懂天下事,不到東方來看,當然不懂天下事。

有的來台灣看過,回去就不同了。

這些秀才要出門才懂天下事的,就是這個道理。

這幾句書我們引而伸之,擴而充之,大家一生受用無窮,就是任何一件事,不能孤陋寡聞,多交遊,多瞭解,處處都是學問。

顏淵問為邦。

子曰:行夏之時,乘殷之輅,服周之冕,樂則韶舞。

放鄭聲,遠佞人。

鄭聲一婬一,佞人殆。

我們讀這段書,不要被文字把自己騙得死死的。

漢儒搞訓詁學——小學,尤其對四書五經的研究,對一個字的寫法、來源、涵義等等,寫上十多萬字,加以討論研究,認為這是學問。

在國家太平的時候,拿學位、拿功名的就是這些人,這樣讀書也真不容易。

吳稚暉先生罵宋儒理學家「酸得連狗都不喜歡吃的」。

例如什麼叫「為邦」?就是如何好好地建國。

古書並不難讀,千萬不要被騙住了。

夏歷與過年

孔子告訴顏回,國家政治要幹得好,就必須「行夏之時」。

這個「時」,就是指的曆法。

講到曆法,感慨很多了:現在我們所用的「夏歷」,就是在夏朝時候創立的曆法。

在上古史上,中國的天文非常發達,這是中國文化中最了不起的地方,在世界科學史上也是很有名的。

談到科學,天文是第一位,世界科學的發展,最早是先發展天文,如要瞭解天文,必先研究數學。

恰恰這兩門科學,中國的天文發展得最早;數學也是最早發展的,尤其發展到像《易經》的數理哲學,實在是一精一深幽遠。

可是到了我們這一代最慘了。

我們中國的童子軍,參加世界童軍露營,到了晚上還不知道用星星辨方向,外國人覺得很驚愕。

我們過去每一代都很注重曆法,只要多看歷史上的史實便知道了。

像清兵入關,明朝亡國了,很多人還是不投降,歷史上對這種行為,就叫作「不奉正朔」。

什麼叫正朔?就是曆法為中心的朝代名號。

歷代的皇帝,對曆法修整過很多次,到清朝康熙手裡,又經過大整理。

這個康麻子皇帝實在了不起,他通西藏文,通梵文,而且還通西班牙文。

總之,無學不窺,在那時他就先接受了西方的文化。

利瑪竇以後的比利時人南懷仁來中國,康熙跟他學天文、學數學,幾乎沒有一門學問不會的。

他十幾歲上台當皇帝,六十年的天下,奠定清朝三百年的基礎,頭腦之聰明,學問之淵博,無以復加。

在這個地方,我們看到,創造一個事業,是要真學問的。

康熙的學問真是了不起,到他手裡,中國的曆法,已經加入了西洋的觀念和方法,與中國的綜合起來,是很好的。

我們中國的曆法,大家都喜歡用陰曆,過正月要拜年,就是夏歷的遺風。

殷商的正月建丑——以十二月作正月。

周朝的正月建子,以十一月作正月。

夏朝的正月建寅——就是我們慣用的陰曆正月。

中國人幾千年來都是過的陰曆年,這就是「夏之時」。

日本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前過的也是陰曆年,越南、韓國、緬甸、東南亞各國,統統是我們的文化,幾千年來他們都是過陰曆年。

講到這裡非常感慨,有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將來的歷史不知怎樣演變。

我們推翻清朝,成立民國,實行過陽曆年以後,有人寫了一副對聯,傳說是湖南的名士葉德輝寫的,這副對聯說:「男一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陰陽合歷,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

講文化,牽涉到這些地方要注意,表面上看起來好像都是不相干的地方,但往往關係到國家的命運,也是國家大事最重要的地方。

這副對聯代表了這個時代,「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

就看過年這件事,我們這個時代,幾十年來沒協調、合作,老百姓內心對這政策始終不能適應配合。

不要說民心——老百姓心理,關起門來講,我們今天在座的這些老古董,憑良心想一想,自己喜歡過陽曆年還是陰曆年?老實說,都喜歡過陰曆年。

可是我們偏偏過兩個年,加上現代過聖誕節的風氣,等於過三個年,內心自己在過陰曆年,外在偏偏過一個陽曆年,這就代表這個時代,「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

搞歷史文化,這些地方要特別注意。

還有,到了夏天,為什麼要把時鐘撥快一個小時呢?只要規定一下,夏天到了,提前一個小時辦公,早一個小時下班,早一小時熄燈,很簡單的事嘛。

可是卻像小孩子一樣,在鐘面上撥快一個小時,就算對了,這是很奇怪的事。

此風乃是美國來的。

再研究美國是怎麼來的呢?原來是一個工廠的小孩子開始撥著玩,後來工人看到跟著起哄。

美國文化沒有深厚的基礎,是喜歡鬧著玩的;結果美國玩,我們跟著當正經辦了。

說是為了日光節約,實行夏令時間辦公,原來八點上班,十二點下班,改為七點上班,十一點下班,不就成了嗎?其實這些是小事情,但問題卻很大,往往很多大事,即是因為小的地方沒注意到,而使事情變得不成話。

等於一棟房子,看見一個小一洞,最初以為不重要,慢慢的,整棟房子,垮就垮在這個小一洞上。

這裡講「行夏之時」,現在我們究竟採用哪個曆法還是一個問題。

如孔子的誕辰,訂為陽曆的九月二十八日等等,究竟對不對?通不通?都是問題。

如果講中國文化,除非中國不強盛,永遠如此,我們沒有話講。

如果中國強盛起來,非把它變過來不可。

這並不是一個純粹的民族自尊觀念,這是一個文化問題。

拿中國的土地、中國的歷史來比較,中國的文化的確具有世界一性一的標準。

可是現在外國人把它拋棄了,不去說他,我們自己絕對不能拋棄,千萬要注意,不可自造悲劇。

所以我們今天談到對自己國家文化的認識,怎樣去復興文化,非常感慨,問題很多,也很難。

為自己的國家,為自己的民族,為下一代,都要注意瞭解這些問題,還是要多讀書。

這是我們老祖宗,幾千年累積起來的智慧結晶。

孔子主張要「行夏之時」,在孔子的研究,夏歷對中國這個民族,這個土地空間上,是最合理的曆法。

合理在什麼地方?這個問題很深了,要研究天文學和《易經》的陰陽學。

譬如《易經》裡的八卦,就是說明這個世界上時空的學問,包括了天文、地理、人事。

有一個學生,到澳洲去做事,帶了一個中國羅盤去。

到了澳洲,他寫信來問,這個中國文化的東西,到了南半球該怎麼用?我考慮了以後,告訴他反過來用。

結果來信說,反過來用非常對。

而我本身沒去過南半球親身經歷,後來再考慮,認為地球像西瓜一樣是圓的,雖然在南半球,南北的方向還是和中國一樣,所以寫信要他在國內一樣用。

他回信說,根據實地經驗還是反過來用對。

現在這個問題,暫時擱在這裡,沒有作最後的決定,不過我的結論,應該兩個方向都可以運用,看怎樣用而已。

這以後有機會研究《易經》的時候再講。

以上主要在說明我們的曆法是自夏朝來的,自夏禹以後一直到現在。

夏歷為什麼又叫陰曆呢?因為每月的十五日,以月亮自東方出來時是圓的那一天作標準,月亮名太陰,所以叫陰曆。

那麼我們的曆法,照不照太陽曆?事實上我們一樣,五天為一候,三候為一氣,六個候一節。

一年十二個月,七十二個候,二十四個節氣。

什麼節氣種什麼農作物,是固定的,這是用太陽曆法的規律。

民間最普通的算命、看風水、選日子等等,也都是用太陽曆的法則。

換句話說,我們幾千年的歷史,都是用陰陽合歷。

所以說,幾千年前,我們的天文水準,就已經進步得很高了。

但是這六七十年來,我們的大學裡有過天文系沒有?過去中大有過天文系。

現在這麼多大學沒有一個天文系,在教育文化上講起來是非常遺憾的。

過去有個高平子先生,還可以將西方的天文學與中國的天文學配合起來講,所以當時我告訴學生們趕快跟他學,再不跟他學,要絕傳了。

無奈這些學生不成器,學了幾次以後,沒有這個科學頭腦,沒有學下去,前幾年高先生也過世了。

我實在擔心中國文化會斷絕。

現在不要說沒有天文系,有了天文系,又有誰能夠真正懂得中國自己的天文?中國天文有自己的一套系統。

這都是講起文化來,很悲哀、很可憐的事情。

我常說,國家民族的文化如果斷絕了,將會永無翻身的日子。

時空問題

上面是孔子「行夏之時」這句話引發起來,對自己文化的感慨。

孔子告訴顏回,第一要行夏朝的曆法,第二要乘殷之輅。

這是說,過去交通並不發達,到了殷商的時候,交通慢慢發達。

乘殷商之輅,就是要發展交通的意思。

講到這個,就是中國文化的交通發展史,又要講到《易經》了。

不但中國,人類文化開始,一條江,一座山,就阻礙了交通。

慢慢發明用木頭渡過江,江的阻礙沒有了;後來幾千年發展下來,海洋的阻礙沒有了;到了航空事業發達以後,空間阻礙沒有了。

現在接下來,幾十年以後,太空問題來了,外太空的問題來了。

我們自己這個國家民族,一方面講科學,一方面我們對外太空的東西,還沒有基礎。

將來外太空的政治問題,又是大問題。

這就看見人類的悲哀,問題由小而大:由山川的阻礙,變成海洋的阻礙;海洋的阻礙克服了,有空間的阻礙;由空間的阻礙,外太空星際問題來了。

這一方面的知識,我們還沒有。

最近一個學生送來幾本太空問題的書,認為的確有外太空的世界,有人類、有生命,說得很有道理。

不過,在世界科學領域,又有一派,是主張地球中心還有人類。

其實,這些上天入地的雜學,中國古人早就討論過了,只是大家少研究而已。

現在孔子就講,時間問題,天文用夏的曆法;空間問題,交通發展,要用殷商的車子;衣冠文物的完成,用周朝人文的文化;音樂則水準更高了,用虞舜時代的樂風最好了,對於當時鄭國的音樂——一靡一靡一之音要遏止,要遠小人。

用計謀、用手段的人多了,國家社會就很危險。

這一段孔子的思想,很合於時代,而且包容萬象,並不限制於哪一點。

一個時代有一個時代的政治一精一神,後來並不一定要傚法古人。

古人某一地區,某一時代的一精一華拿來,用這些綜合起來,就是一個大文化中新時代的文化系統。

假如孔子生在今日,也許說,採用歐洲人的民一主一精一神,用中國人的人治制度,如何、如何,又是一套了。

由此一點,可以說文化是集中人類思想的大成,要取其所長,捨其所短。

為邦的道理,就是如此,不是呆板的。

這一段有一個一精一神,就是孔子對於為政,並不是墨守成規,不是落伍保守,而是注意文化歷史的發展,採用每個時代的一精一華而來的。

為什麼要這樣呢?

我們這就要回轉來讀讀自己的歷史,(但不是大專高中的課本,那只是認識了一點點歷史,至少要讀《綱鑒易知錄》。

這本書現在大學裡拿來研究,我們感覺是一個笑話,在我們讀書的時候,是十二三歲時就讀了。

老實說這些都還只是中國史的大綱而已,所以大家可以買一本來當小說看,一天只要讀三頁,三幾年下來,就有用處。

)懂了歷史,在擔當重要大事的時候,就受用無窮。

看了這些書,就知道每一個時代,都是根據前朝的演變發展而來的。

其實國父的三民一主義,也是根據歷史演變而來的思想,這是大家很清楚的。

因此,下面接著兩句就是:

子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

《論語》的編排,把這兩句話擺在這裡,正好作本文的小結論。

從事政治、個人作人,都要以這兩句話作根據,隨時隨地要有深慮遠見,不要眼光短視,否則很快就會有憂患到來。

小而言之,個人是如此,大而言之,國家的前途也是如此。

英雄無奈是多情

子曰:已矣乎!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這句話在上論中已經提到過,這裡又再提到。

這是說明什麼呢?過去都說,孔子講這句話,是為了衛君而感慨的,因為衛靈公這個了不起的人,迷於一個美麗的妃子南子,所以他雖然尊重孔子,而不能接受孔子的意見。

因此孔子對他感慨:「算了吧!我沒有看到世界上有人,好德如好色一樣!」這個話,如果我們到後面連起來討論,發揮起來,會有很多很多歷史上的典故,可以說也包括現代史上的事故。

古今中外所有的政治,沒有離開過女人,女人何曾妨害了政治!大體上都是從政的人,自己搞壞了事業,因此連帶拖累了女人,背上「禍水」的壞名。

例如清代詩人吳梅村的名作《圓圓曲》,有關吳三桂與陳圓圓的名句,如「妻子豈應關大計,英雄無奈是多情。」

「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紅妝照汗青。」

真是話裡有話,說明女人不一定就是禍水,恐怕男人自成險山。

我們仔細看孔子這一節話,他並沒有說女色不好,只是人們沒有把好德的心思擺正,像好色那樣專心一致追求到底而已。

他也不過借題發揮聊當牢騷而已,他老人家何嘗不懂,人世間就是這麼回事,但是不要走偏路啊,瞭解之後既不必因此而憤慨,也不必要去學壞。

上面這個「色」字的意義,在上論中已經分析得很清楚,現在不再重複。

簡單的說,人類追求真理學問的決心,永遠是比不上對物慾的傾好。

子曰:臧文仲,其竊位者與?知柳下惠之賢,而不與立也。

大家最熟悉的人——魯男子柳下惠——他姓展,名獲,字禽,食邑於柳下,謚號惠,是魯國的大夫。

其實像柳下惠這樣坐懷不亂的人,世界上也多的是,不過古人取其賢者為標榜。

有唱反調的,像年輕人說,什麼柳下惠?那只是一性一無能!或者說,那是陰陽人,沒有開刀。

這類怪論可多啦!柳下惠的見色不動心,還只是他私德的一面,他真的好處是俠義,是一個濟困扶危的人。

孔子這裡是在罵臧文仲,就是上論中提到,那個養玳瑁的魯國大夫,說他是個不稱職的人,「竊位」就是俗語說「佔住一毛一坑不拉屎」的人,在高官大位上,不曉得提拔青年,也不曉得提拔賢人,明知道柳下惠是個賢人,而沒有起用他。

關於古人如何培養後進的事,我們在前面已經講過,現在再說宋代二王——王旦、王曾的事跡作為參考。

宋真宗時代,寇准與王旦同過事,但寇准常在真宗面前攻擊王旦,結果,都受王旦的包涵。

後來寇准罷相,轉托別人求王旦,想要「使相」的位置。

王旦大為驚愕說:國家將相的位置,哪裡可以隨便要求?我不接受私人的請托。

因此寇准對王旦不滿意。

不久之後,寇准又發表中樞要職,內閣大員,叩見真宗的時候說:「非陛下知臣,安能至此。」

真宗告訴他,他的職位,都是出於王旦的極力保薦。

寇准才知道個中實情,非常慚愧。

真宗也常說:「王旦善處大事,真宰相也」。

王曾,比王旦是後進,但到宋仁宗時期,他也擔任首輔的職位了。

有一度在王旦休假期間,王曾因政見不合,被罷官了。

王旦知道了便說:「王君介然,他日德望勳業甚大,顧予不得見爾。」

後來王曾在中央政一府執政,平常很少說話,也不輕易說笑,任何人不敢向他私下求事。

他提拔別人,也不使人知道。

那時候,范仲淹還是後舉新進的人物。

有一次范仲淹對他說:「明揚大類,宰相任也,公之盛德,獨少此爾。」

就是說公開提拔起後起的人才,這是首相的當然責任。

你什麼都很好,只是不肯說明提拔了些什麼人,未免有點欠缺。

王曾便對他說:「恩欲歸己,怨將誰歸耶?」

這是說:若要使受提拔的人,私底下對我都是感恩圖報,那麼,那些沒有得到好處的人們的怨恨,又叫誰去承擔呢!所謂國家大臣,不能只接受別人的歌功頌德,同時也有藏垢納污的容量容德才行。

只要多讀歷史,便可懂得其中的道理。

我們有時處理一件事情,不需要考慮,歷史上前人的經驗,已經早有這些事例了,讀書的好處就在此。

子曰:躬自厚,而薄責於人,則遠怨矣!

這點很重要,也很難。

躬就是反躬自問,自厚並不是對自己厚道,而是對自己要求嚴格;對於別人錯了的,責備人家時,不要像對自己那麼嚴肅。

這樣處世作人,對長官也好,對同事也好,對部下也好,怨恨就少了。

相反的,一個社會風氣,到了亂的時代,往往是對別人要求重,對自己要求輕;要求別人特別嚴格,原諒自己輕而易舉。

所以孔孟之道,都是教我們反身而誠,責備人家要以寬厚存心,要求自己要以嚴格檢點。

子曰:不曰「如之何,如之何」者,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這一段文字乍讀之下,有點莫名其妙,把幾個相同的句子堆在一起,因此青年讀了這個古文,便要打倒它。

其實一點都不必打倒,翻成白話,就很容易瞭解。

孔子說,一個不說「怎麼樣?怎麼樣?」

的人,我真不曉得他該怎麼辦了。

意思是,對任何事情,都不用腦筋,不曉得提問題。

當一件事情來了,應該想到怎麼辦?去加以研究。

若只是糊里糊塗的過,就真不曉得這樣的人該怎麼辦了。

當然,如果完全照字面翻白話,這個白話也不能讀的。

意思懂了以後,就知道孔子這幾句話是說一個人處理任何事情,都要有頭腦,要富有研究一性一。

做科學家要提問題,哲學家要提問題,處理公文,拿到手上真正用心處理,也要「如之何?如之何?」

究竟這個內容對不對?有沒有虛報?實在這樣嗎?尤其像執法的人,更要雞蛋裡挑骨頭,看有沒有冤枉的?有沒有放縱的?這幾句話就是這樣。

文字很簡單,問題很深刻。

一精一神失落的病態

子曰: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

難矣哉!

社會到了亂的時候,就容易犯這個一毛一病。

大家在一起,講起話來,沒什麼內容,無正事可談,談閒話,講些不相干的話,沒有真正的人生觀,現今社會上這一類的人不少,娛樂場所更多了。

大家如此,社會一精一神已經癱瘓,沒有文化一精一神了。

可是更嚴重的是「好行小慧」,喜歡使用小聰明,厲害得很,目前這個社會就是這樣,全世界到處都是「好行小慧」,盛行使用小聰明,孔子只有搖頭了:「難矣哉!」歎口氣,到了這個樣子,還有什麼辦法可以挽救?在明末清初,顧亭林就引用這兩句話批評明末的社會風氣,他說南方的知識分子「群居終日,言不及義。」

北方的知識分子「飽食終日,無所用心。」

現在的一般青年,進入社會之後,慢慢地就染上這個習一性一。

不是無所用心,他們所用的心,就是孔子這句話「好行小慧」,使小聰明,沒有從大學問、大聰明上著眼。

這是時代的悲哀,社會的病態。

子曰:君子義以為質,禮以行之,孫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

這是對上面幾段話的引申。

孔子說,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要重視自己人生的責任,注意義、禮、孫、信四個字。

本質上要有義。

這裡的義,一是孟子的觀念——義者宜也,也就是適宜,合宜。

二是傳統的仁義——人格標準。

三是指「詞章之學」、「記聞之學」之外的「義理之學」。

現代所謂哲學的、科學的也是義理之學,都是探討人生最高道理——真理。

「君子義以為質」的「義」,同時也就是義理的義,用它作為本質。

表達在外面的行為是禮,有高度文化修養的行為。

孫就是遜,態度上非常謙虛,不自滿,不驕傲。

對人對事,處處有信,言而有信,自信而信人。

具備了這四個條件,就是君子之行,也就是一個知識分子、合於一個模範人格的標準,絕不是「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可比。

如果做不到這樣,專在小聰明上玩一弄,那就完了。

反求諸己

子曰:君子病無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

這句話的意義,《論語》中已多次提到。

孔子教人的中心,都在這個思想,他說只怕自己無能,沒有真才實學,不怕人家不瞭解自己。

換句話說,只要要求自己,充實自己。

子曰: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這是一個大問題。

司馬遷寫《史記》,在《伯夷列傳》中,特別引用孔子的這句話。

孔子說,一個君子人,最大的一毛一病,是怕死了以後,歷史上無名,沒沒無聞,與草木同朽。

但是歷史留名,談何容易?我們研究歷史哲學時,常問同學們,腦子裡能記得幾個皇帝的名字?一個人當了皇帝,就現實來說,那已經很夠了吧!死了以後,不必多久,連名字都被別人忘了,人生的價值又何在?歷代有那麼多宰相,民間又記得幾個?歷代有許多狀元,我們知道了幾個?而他們對於歷史、對於國家社會貢獻了什麼?老百姓知道的少數歷史人物,還是靠小說捧出來的,其他大多數的,有誰知道?所以,後世留名,談何容易!孔子、釋迦牟尼、耶穌留了名。

在功業上的歷史人物,文天祥、岳飛,也是少數;至於其他功業上的歷史人物,又有幾人知道?從這裡看人生,多渺小!在目前很短暫的一段當中去爭名,上台去鏡頭上亮一下,有什麼用?

伊籐博文的話不錯,求名當求萬世名。

人誰不好名?看好在哪裡。

一個人真想求名,只有一途——對社會真有貢獻。

要歷史留名實在太不容易,可是三代以後,未有不好名者,所以孔子說:「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

但好名看什麼名。

遺臭萬年也是名,但有什麼用?真的大名,要對歷史有貢獻,就太難了。

求利之道也是一樣,幾十年來,看到那麼多朋友,發那樣大的財,最後怎樣?豈待下文分解。

所以名利之道要看通的。

真瞭解了人生,確定自己究竟走哪條路才是最重要的,不然就一生很平實,很本分,該做什麼就做什麼,不過分的企求。

一個真正的君子,都是要求自己,學問也好,一切事業也好,只問自己,具備了多少?充實了多少?努力了多少?一切成就要靠自己的努力,不要依賴別人,不要因人成事。

在內省的修養方面,只問自己應對人如何,而不要求別人對你如何。

子曰: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

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一黨一。

子曰:君子不以言舉人,不以人廢言。

這些都是講君子、知識分子的學問標準。

要做到一個君子,必須矜而不爭。

「矜」是內心的傲,(驕傲是兩回事。

前面說過,沒有真本事,看不起別人,是驕;有真本事而自視很高,是傲。

)傲要傲在骨子裡,外面對人不必傲,內在有氣節,窮死餓死可以,絕不低頭,這是矜。

「群」則是敬業樂群,彼此相處融洽,但不營私,不走營私的路,走的大公之路。

對於人的觀察,不要聽了對方一句話說對了,就認為他統統對了;也不要因為對方某一點不好,而因此不聽他的好意見。

上面這些話,都是以「君子疾沒世而名不稱焉」這句話為中心,而引申出來的。

多為別人想一想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子貢問孔子,人生修養的道理能不能用一句話來概括?為人處世的道理不要說得那樣多,只要有一個重點,終身都可以照此目標去做的,孔子就講出這個恕道。

後世提到孔子教學的一精一神,每每說儒家忠恕之道。

後人研究它所包括的內容,恕道就是推己及人,替自己想也替一人家想。

拿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對任何事情要客觀,想到我所要的,他也是要的。

有人對於一件事情的處理,常會有對人不痛快、不滿意的地方。

說老實話,假如是自己去處理,不見得比對方好,問題在於我們人類的心理,有一個自然的要求,都是要求別人能夠很圓滿;要求朋友、部下或長官,都希望他沒有缺點,樣樣都好。

但是不要忘了,對方也是一個人,既然是人就有缺點。

再從心理學上研究,這樣希望別人好,是絕對的自私,因為所要求對方的圓滿無缺點,是以自己的看法和需要為基礎。

我認為對方的不對處,實際上只是因為違反了我的看法,根據自己的需要或行為產生的觀念,才會覺得對方是不對的。

社會上都是如此要求別人,尤其是宗教圈子裡更嚴重,政治圈子裡也不外此例。

一個基督教徒、或天主教徒、或佛教徒,對領一導一人——牧師、神父或法師們的要求,都很嚴格。

因為宗教徒忘記了領一導一人也是一個人,而認為牧師、神父、法師就是神。

這個心理好不好?好。

但是要求別人太高了。

從這個例子,就可知恕道之難。

後人解釋恕道,把這個恕字分開來,解作「如」「心」。

就是合於我的心,我的心所要的,別人也要;我所想占的利益,別人也想占。

我們分一點利益出來給別人,這就是恕;覺得別人不對,原諒他一點,也就是恕。

恕道對子貢來說,尤其重要。

因為他才華很高,孔門弟子中,子貢在事功上的表現,不但生意做得好,是工商業的鉅子,他在外交、政治方面也都是傑出之才。

才高的人,很容易犯不能饒恕別人的一毛一病,看到別人的錯誤會難以容忍。

所以孔子對子貢講這個話,更有深切的意義。

他答覆子貢說,有一句話可以終身行之而有益,但很難做到的,就是「恕」。

「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就是恕道的註解。

問題又來了,在上論《公冶長》篇中,我們看到子貢說過:「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子貢也已經提出他的推己及人之恕道。

他說過「我不希望別人給我的;同樣的,我也不想轉加給別人。」

可見他早已在實行恕道。

可是在這裡孔子卻說,子貢啊!這不是你能做得到的。

現在孔子反而教子貢,「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與子貢的前言,又有什麼差別?難道孔子老是擺權威,只有他的對,學生的話對了也是錯嗎?其實不然,子貢所提出的話,和孔子現在答的,從表面上看,似乎只有文字上的不同,其意義是一樣的。

事實上,大有立足點的不同。

子貢是說,我所不想別人加給我那些不合理的,我也同樣的不想加到別人身上。

這是以我為中心,我受到了妨害之後,才想到不要同樣地找別人的麻煩。

現在孔子說的,只要我自己發現不要的,便不要再施給別人。

根本上在嚴格要求自身的淨化,不要靠比較以後才想到別人。

這一點要特別注意。

其次,如果把這兩節連起來講,正好互作闡發,那便是「子貢曰:我不欲人之加諸我也,吾亦欲無加諸人。

子曰:賜也,非爾所及也。」

「子貢問曰:有一言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這便是孔子教授法的機鋒銳利,等於後世禪門中一個故事:唐末詩僧貫休作了兩句很得意的詩:「得句先呈佛,無人知此心。」

他拿給一位禪門的老和尚看,老和尚反問他:「如何是此心呢?」

貫休反而答不出來了。

老和尚便笑說:「無人知此心。」

這段孔子與子貢的對話,便同此一樣雋永有味,值得深思反省。

站在書獃子的立場,專門研究自己的人生,我認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這八個字做不到,隨時隨地我們會犯違背這八個字的錯誤。

尤其在年輕一輩的一團一體生活中,就可以看到很多事例。

前天就有一個正在服兵役的學生回來說,他三支牙刷,六條短褲,都被「摸」跑了。

事實上自己根本有這些東西,可是就喜歡把別人的「摸」來,「摸」到了心裡覺得很痛快。

這種行為說他是「偷」嗎?不見得這麼嚴重。

前天我們的樓梯口的一副門簾不見了。

辦事的人說被偷了,我說算了,一定是被年輕人「摸」去了。

說他有意偷嗎?他沒這個意思。

說他沒有偷嗎?年輕人有這個心理,摸來很好玩,很有味道,還在那裡稱英雄。

東西被人「摸」跑了,心裡一定會不高興,可是自己有機會,也會「摸」人家的。

過一團一體生活的時候,有的人洗了手,本來要在自己的一毛一巾上擦乾淨,看見旁邊掛了一條,順手擦在別人的一毛一巾上。

為什麼會有這樣一個思想行為出來呢?這是小事,不能做到「己不所欲,勿施於人。」

對於大的事,做到我所不要、所不願承受的事,也不讓別人承受,就太偉大了,這個人不是人,是聖人了。

太難了!可是作人的存心,必須要向這個方向修養。

能不能做到,另當別論。

這八個字的修養,要做到很難很難,「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同時也就是「己所欲,施於人。」

後來佛家思想傳到中國,翻譯為「佈施」。

施字上加一個「布」字,就是普遍的意思。

佛家的佈施和儒家這個恕道思想一樣,所謂慈悲為本,方便為門,就是佈施的一精一神。

人生兩樣最難捨,一是財,一是命。

只要有利於人世,把自己的生命財產都施出來,就是施。

這太難了,雖然做不到,也應心嚮往之。

毀與譽

子曰:吾之於人也,誰毀誰譽?如有所譽者,其有所試矣。

斯民也!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

孔子說,我對於人,毀譽都不計較,即如說那個人說某人好,那個人說某人壞,很難據以定論。

我的體驗,不要輕易攻訐人,也不要輕易恭維人。

人很容易上恭維的當。

但是我總覺得恭維人比較對,只要不過分的恭維。

對於自己要看清楚,沒有人不遭遇毀的,而且毀遭遇到很多,即使任何一個宗教家,都不能避免毀。

像耶穌被釘十字架而死,就是因為被人毀。

而且越偉大的人物,被毀得越多,所以說「謗隨名高」。

一個人名氣越大,後面譭謗就跟著來了。

曹一操一還沒有壯大起來的時候,初與袁紹作戰,情勢岌岌可危,他的部下沒有信心,認為會打敗仗,很多人都和袁紹有聯絡,腳踏兩邊船,以便萬一情勢不對時,可以倒過袁紹那邊去。

他們往來的書信資料,曹一操一都派人查到,掌握在手裡,後來仗打下來勝利了,曹一操一立刻把這些資料全部毀了,看都不看,問更不問。

有人對曹一操一說,這些人都是靠不住的,應該追究。

曹一操一說,跟我的人,誰不是為了家庭兒女,想找一點前途出路的?在當時是勝是敗,連我自己都沒把握,現在又何必追究他們?我自己信念都動搖,怎能要求他們?如果追究下去,牽連太廣了,到最後找不到一個忠貞的人,不必去追問了。

這也是曹一操一反用恕道,故意作到能夠寬容人。

其次古人的句子:「誰人背後無人說?哪個人前不說人?」

人與人相見,三兩句話就說起別人來了,這是通常的事,沒有什麼了不起。

不過,如果作為一個單位主管,領一導一人的人,要靠自己的智慧與修養,不隨便說人,也不隨便相信別人批評人的話,所謂「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一個攻訐人的人,他們之間一定有意見相左,兩人間至少有不痛快的地方,這種情形,作主管的,就要把舵掌穩了,否則就沒有辦法帶領部下的。

另外一些會說人家好話的人,中間也常有問題。

李宗吾在他諷世之作的《厚黑學》裡,綜合社會上的一般心理,有「求官六字真言」、「做官六字真言」、「辦事二妙法」,所謂「補鍋法」、「鋸箭法」,都是指出人類最壞的做法。

有些人最會恭維人,但是他的恭維也有作用的。

近代以來,大家都很崇拜曾國藩。

其實,他當時所遭遇的環境,毀與譽都是同時並進的。

因此他有贈沅浦九弟四十一生辰的一首詩:「左列鐘銘右謗書,人間隨處有乘除。

低頭一拜屠羊說,萬事浮雲過太虛。」

這是說他們當時的處境,左邊放了一大堆褒揚令、獎狀。

右邊便有許多難聽而攻擊一性一的傳單。

世間的是非誰又完全弄得清楚呢!多了這一頭,一定會少了那一邊,加減乘除,算不清那些帳。

你只要翻開《莊子》書中那段屠羊說(人名)的故事一看,人生處世的態度,就應該有屠羊說的胸襟才對,所謂「萬事浮雲過太虛」。

孔子這裡說,聽了誰毀人,誰譽人,自己不要立下斷語;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有人攻訐自己或恭維自己,都不去管。

假使有人捧人捧得太厲害,這中間一定有個原因。

過分的言詞,無論是毀是譽,其中一定有原因,有問題。

所以毀譽不是衡量人的絕對標準,聽的人必須要清楚。

孔子說到這裡,不禁感歎:「現在這些人啊!」他感歎了這一句,下面沒有講下去,而包含了許多意思。

然後他講另外一句話:「三代之所以直道而行也」,夏、商、周這三代的古人,不聽這些毀譽,人取直道,心直口快。

走直道是很難的,假使不走直道,隨毀譽而變動,則不能作人;做主管的也不能帶人。

所以這一點,作人、做事、對自己的修養和與人的相處都很重要。

《莊子》也曾經說過:「舉世譽之而不加勸,舉世毀之而不加沮。」

真的大聖人,毀譽不能動搖。

全世界的人恭維他,不會動心;稱譽對他並沒有增加勸勉鼓勵的作用;本來要作好人,再恭維他也還是作好人。

全世界要譭謗他,也絕不因毀而沮喪,還是要照樣做。

這就是毀譽不驚,甚而到全世界的毀譽都不管的程度,這是聖人境界、大丈夫氣概。

據歷史上記載,有一個人就有這股傻勁,王安石就有這種書獃子的氣魄。

王安石這個人,過去歷史上有人說他不好,也有人說他是大政治家,這都很難定論。

但是王安石有幾點是了不起的,意志的堅定,是一般人所不能。

他有過「天變不足畏,人言不足懼,祖宗不足法,聖賢不足師」的倔勁。

沒有把古聖賢放在眼裡,自己就是當代的聖賢,可見這種人的氣象,倔強得多厲害。

相反的,說他是魔道呢?但也難下斷語。

他一輩子穿的都是破舊衣服,乃至他當宰相時候,皇帝都看到他領口上有虱子。

眼睛又近視,吃菜只看到面前的一盤,生活那麼樸素,可是意志之戇,戇得不得了。

他對毀譽動都不動,表面上的確不動,實際上內心還是動的。

所以這一段可以作為我們的座右銘,能夠做到毀譽都不動心,這種修養是很難的。

出入無車少馬騎

子曰:吾猶及史之闕文也,有馬者,借人乘之。

今亡矣夫!

這是孔子對於時代文化在演變中的一個感歎。

他當時研究中國上古文化,就說恐怕以後研究更困難了,史料都喪失了。

他還很幸運看到古代歷史殘缺的資料。

舉一例說,古代有馬的人,借給別人騎,現代對於這一點資料都很難找到了。

所以今後對於上古史,無法研究。

因此孔子當時把中國的歷史,暫時斬斷了,整理《書經》時便從唐堯開始,事實上堯以前還有史實的。

如果照舊的方式研究,堯以前就有兩百萬年的歷史了,至少至少有一百多萬年。

自伏羲、神農下來,從黃帝開始到現在是五千多年,從堯、舜開始到現在是三千多年,中華民族究竟上面已經有多少年歷史,這很難講。

不過最近從外國翻譯過來的關於外太空科學的新書,已懷疑的確有外太空人,證明人類不是由猿猴進化而來;而且證明人類文化歷史至少有一百多萬年。

這些資料反而證明中國古代的傳說都對了,可惜西方人的研究,都不懂中國這方面的資料。

而我們自己的學者,恨不得把自己國家民族的歷史越縮短越好。

我們拿舊史來讀,就曉得有一百多萬年。

從伏羲畫八卦到黃帝這一段,到底有多少年,還不知道,至少有好幾萬年。

孔子刪歷史,從唐堯作斷代的開始,是因有資料可查的,所以才從堯開始,可是後人對於這一部分資料還懷疑不信。

現在這幾十年來,我們學說上犯一個「疑古」的一毛一病,把自己文化都破壞了。

最近全世界的學說,和我們以前一樣「崇古」了,這又看到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了不起。

現在外太空科學、星際科學的新發現,很多地方值得注意的。

講到這一段,孔子說從殘缺的史料中「有馬者,借人乘之。」

可見古代社會,彼此之間的互助一精一神非常好。

換句話說,自己有車子,鄰居要用,儘管去用,這是說以前社會的厚道。

這是孔子隨便舉例,不是說以後的人就沒有這種厚道了,這意思主要是說,這一點殘缺的文字,他還看到了,但當時一般人對上古時代的研究,資料就不夠了。

如此而已。

並不是孔子沒有馬騎,向朋友借不到,便生氣了。

小忍與大謀

子曰:巧言亂德,小不忍,則亂大謀。

這兩句話很明白清楚,就是說個人的修養。

巧言的內涵,也可以說包括了吹牛,喜歡說大話,亂恭維,說空話。

巧言是很好聽的,使人聽得進去,聽的人中了毒、上了圈套還不知道,這種巧言是最會攪亂正規的道德。

「小不忍,則亂大謀。」

有兩個意義,一個是人要忍耐,凡事要忍耐、包容一點,如果一點小事不能容忍,脾氣一來,壞了大事。

許多大事失敗,常常都由於小地方搞壞的。

一個意思是,作事要有忍勁,狠得下來,有決斷,有時候碰到一件事情,一下子就要決斷,堅忍下來,才能成事,否則不當機立斷,以後就會很麻煩,姑息養一奸一,也是小不忍。

這個「忍」可以作這兩面的解釋。

這兩句話連在一起的意思就是:一個思想言論,如果認為是小小的事情,無所謂,濫慈悲,濫仁一愛一,往往誤了大事。

我們看孔子自己的作為就知道,他在魯國當司寇的時候,雖只干了三個月,但上台第一件事就是殺少正卯,就是因為他言偽而辯,可以亂正。

現在有一派反孔子的人說,孔子殺少正卯是為了自私,因為少正卯思想、學問比他好,學生比他多,他吃醋了,把少正卯殺掉。

這些論調,初聽似乎很有趣,事實上少正卯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孔子的學生也常常跑去聽他講,當時被他誘一惑去了的也很多,所以指孔子為了報復而殺少正卯。

當年五四運動打倒孔家店,和現在批孔的這些歪文章、歪理論都寫得很好。

這一點我們要注意的,天下寫歪文章的人,筆鋒都很厲害,很吸引人,有煽動一性一;而正派的文章,不易吸引人,好東西寫成文章不吸引人;但那些歪才對於正派的東西卻寫不出來,這也是怪事情。

寫煽動一性一文章的,都是少正卯這一類的人,這類人不一定站得起來,可是他的文章會鼓動社會風氣,乃至影響整個社會。

外國人如馬克思的文章都很怪,煽動一性一卻非常大。

所以人的講話、文章,如本身沒有道德基本修養,便成為巧言亂德。

對於這種事,孔子認為一定要處理,否則成為姑息養一奸一,也就是「小不忍,則亂大謀。」

我們對「小不忍,則亂大謀」作了這兩種解釋,姑且可以這樣分開來運用:處事的時候,「忍」字可作「決斷」用;對人的時候,「忍」應該作「忍耐」、「包容」的意思來用。

子曰:眾惡之,必察焉;眾好之,必察焉。

這是從毀譽的問題講下來,一直講到這裡,孔子又說,大家都討厭這個人,不要隨便相信,必須自己加以考察判斷;大家都公認為好,都一愛一好他,也不要受蒙蔽,一定要自己再觀察他。

如果我們以這兩句話,來印證個人的經歷,對於小的事情,每人都很多,只說大的經驗:過去很多年以前,當時我們所接觸的有些知識分子,多數有問題,最低限度也是思想有偏差的。

為什麼會如此?那些學者、文人,學問都很高,但也最容易受情感的蒙蔽,容易情感衝動,於是在觀察方面、判斷方面,往往會錯誤。

當年看到的那些思想有問題的知識分子們,就犯了這個一毛一病,不肯深入觀察。

有些人加給其他人的罪名,是「眾惡之」的,我們一聽,知道這種話是不對的,可是沒有辦法分辨。

這兩句話,擴充起來,可以引證很多歷史的事實。

現在我們退回來講個人修養方面,作一個領一導一人,對於自己的幹部,不要完全受別人的影響,自己要觀察得清楚,如王莽,當時就是這樣一個人。

他沒有篡位以前,上下左右,沒有一個人不說他好,後來哪曉得一變而成這樣壞。

讀這一則歷史,就是很好的證明。

子曰:人能

分類:諸子百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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