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
子路第十三
現在講《》篇,以連貫的觀念來看,這篇文章是對上論《為政》篇以後所作的發揮。
就是說一個人學問的內在修養與外用,當然包括了過去所謂作官的學養,乃至作人與做事的道理。
先天下之憂而憂
子路問政。
子曰:先之,勞之。
請益。
曰:無倦。
這一節文字非常簡單。
子路問從政的道理,孔子告訴他兩個觀念:一個是「先」,一個是「勞」。
這兩個觀念,發揮起來蠻多。
所謂「先」,就是在「為政」的原則上作領一導一人,一切要為人之先。
關於先,大家都讀過宋儒范仲淹的《岳陽樓記》,其中有句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這個「先」的觀念,即從《論語》這裡來的。
中國政治哲學解釋「先」字,多半用老子的話「外其身而後身存」。
為政作主管的,尤其是作戰帶兵的,都是這樣:自己站在前面,有艱難困苦與辛勞,我領先擔負了;利益方面也是先讓人家,自己不要,這是「外其身」,而實際上最後的成功還是自己,這是領導的「先之」的道理。
「勞之」,也是處事領導的原則。
左丘明的《國語》一書中,有一篇敬姜論勞逸,敘述魯大夫公父文伯的母親——敬姜,對兒子的一番教訓,政治思想非常高。
她說人必須要接受勞苦的磨練:「勞則思,思則善心生;逸則一婬一,一婬一則忘善,忘善則噁心生。」
一個人環境好,什麼都安逸,就非常容易墮一落。
民族、國家也是這樣。
所謂「憂患興邦」,艱難困苦中的民族,往往是站得起來的。
所以古代許多懂得為政的人,都善於運用「勞之」的原則,使得官吏、百姓沒有機會耽於逸樂。
「勞」包括了勤勞、勞動、運動許多意義。
所謂「君子勞心,小人勞力。」
人在辛勞困苦的時候,對人生的體會較多,良善的心一性一容易發揮出來。
不過這是好的一面的看法。
另一方面,也有把這個原則反用了的,就是不使人太過安逸,盡量使他勞苦,永遠不能安逸下來,沒有機會思想,也不敢思想,這就是用反的一面。
所以同樣一個學問,正反兩面如何去用,在乎個人的道德。
這個「勞」同時也包括自己。
在個人修養中,一個領一導一人寧可有困難時自己先來,有勞苦的事自己先做;絕不能自己坐著享受,有困難都讓別人去。
這樣永遠帶不好人,尤其帶部隊,打起仗來,就看得更明顯。
孔子說了這兩點,子路請益,要求老師多告訴他一點。
孔子又說了一個「無倦」,這兩個字在文字表面上看起來就是不疲勞,一切要更努力;用現代語來說,就是責任的觀念要加重,自己沒有「懶得做」的感覺;從歷史上嚴格體會,做一個政治上成功的領一導一人的確是很苦的。
如果恪守這種原則,即使是看公文這件工作,也令人覺得很苦。
因為真正負起責任來,往往就沒有私生活,難免有時會厭倦。
在前面也說到過,歷史上像周公那樣忙碌辛勞,「一沐三握發,一飯三吐哺」的故事。
周朝的政權,存亡絕續之際,維持八百年之久,可歸功於周公一手所建立的典制。
而且我國文化集中整理成一系統一性一,也是由周公開始的。
當時周公的身份、地位,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還不夠形容。
實際上,他與武王是親兄弟,是成王的叔叔。
可是他對人如此的謙虛,如此的負責任,如此的勤勞而無倦,這種修養實在難得。
一個人在自己負到那樣的重責,達到那樣的地位時去體會它,才更親切。
上面是孔子告訴子路的三大原則。
孔子為什麼對子路作這樣的答覆?這須要我們用頭腦去思索一下了。
假使子貢、子夏問從政的問題,孔子也許不是這樣答覆。
我們知道子路的個一性一很有俠氣,脾氣一來,動輒「算了!」或者「干了!」這一類的個一性一,容易僨事。
有些人是慢吞吞的個一性一,就容易誤事。
所以孔子嚴格告訴他這三個原則。
但是,我們每人自己反省,個一性一上有這種成分沒有?學問修養的道理,就可在這三個重點上去體會了。
才難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
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
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捨諸!
仲弓出去做魯國權臣季家的管事,來問從政的原則。
孔子告訴他在行政上領導政治的道理:「先有司」,有司是職務代稱,也就是管事的,讀古書時經常看到它。
孔子是說,首先重視每個人的職權,要制度化,不要亂來。
在古代專制政治的時代,尤其在春秋戰國的時期,一個領一導一人,一個帝王,本身就是法制。
儘管中國過去也是講法治的一精一神,但在君主專治體制下,往往有「言出法隨」的情形,他的話就是法律,他要怎樣做就是法令。
所以孔子告訴他不可犯這一毛一病,先要把權責分清楚,制度建立起來。
其次,領一導一人對人要「赦小過」。
誰都難免有錯誤,尤其當領一導一人,要能原諒人。
一個領一導一人,不單是主管,還要兼作老師,所謂「作之君,作之師,作之親。」
領一導一人同時是老師,同時是父兄,對部屬小小的錯誤,馬馬虎虎讓他過去,充其量喊到房間裡告誡他。
在歷史上看到的名臣,遇到部下犯了錯誤,當眾不說,召到房間裡,關起門來責備一頓。
出了房門當主管的自己背了過,宣稱是自己的錯,不關那個部屬的事。
古代許多大臣都有這種器度,不是用手段,而是一種厚道的修養,這是一愛一人。
第三,要能夠「舉賢才」,就是提拔有才能的人。
這裡發生一個問題了,仲弓提出來問,他說有那麼多部下,怎麼知道哪一個是人才?人才的選拔不易,在歷史上經常看到有人「拔於稠人之中」。
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有很多人才,當他沒有機會表現的時候,永遠默默無聞而埋沒終生。
譬如帶一師的部隊,這一師人當中,一定有人才,但卻沒有辦法發現。
有了發現,就在稠人之中——在很多人之中把他提拔起來,給他機會,隨時培養出來。
歷史上許多前輩提拔後輩,都是這樣。
但賢才到底是難得,所以仲弓就說,無法知道誰是賢才,怎樣去分別呢?孔子說,你可以就你所看到的,所知道的去選。
如果你並不知道,那就是他沒有表現的機會,只好等待別人去發掘了。
所謂:「博施濟眾,堯舜猶病諸!」
孔子要正什麼名
子路曰: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
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
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
君子於其所不知,蓋闕如也。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
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
有一天,子路和孔子在討論一個為政的問題。
孔子周遊列國都很失意,比較好的是在衛國那些年,而且衛靈公對他也的確很重視。
所以看孔子的傳記,當時許多地方使大家懷疑,有人以為孔子可能在衛國要當宰相;有的懷疑孔子想把衛國的政權整個拿過來。
這段討論的背景就可以反映出當時的情況。
子路有一天問道,看衛靈公的樣子,非常重視老師,假使他希望你出來從政,有意把政權交給你,「子將奚先?」
(我們要注意這個「將」字,表示當然不會成為事實,假設語氣。
)老師你看為政之道,第一步是什麼?第一個重點先開始做什麼?孔子說,假定有這個事,第一件事是正名。
子路說:「有是哉?」
這是非常懷疑的口氣,意思是說,正名有這樣重要嗎?因為正名是一個非常一抽一象的東西,所以子路不相信。
並且說,老師,人家說你是個迂夫子,你真是迂啊!名正不正有什麼關係呢?
現在我們注意,先討論這個「名」。
中國文化中過去的名,包括了些什麼呢?我們都知道後世有一門學問叫「名學」,就是邏輯、思想的研究。
嚴格講,正名就是指確定思想的觀念。
以現代的語彙來說,「文化思想的中心」即為正名的重點。
也可以說,在邏輯思想上分別得清清楚楚,就叫作正名。
現在「正名」的意義懂了,再說本文。
孔子說,如果要談為政,先要把思想領導清楚。
把文化思想的路線作正確的領導,非常重要。
子路一聽,認為文化思想是空洞的東西,這個何必管它呢?孔子就罵他說,你這個傢伙,真是野蠻、胡扯。
一個真有學問的君子,對一件事情不瞭解,不要亂下斷語。
知之為知之,不知為不知,懂就是懂,不懂不要勉強說懂,就告訴人家我不懂,這才是君子的風度與修養。
「蓋闕如也」,寧可保留這個缺陷,對人說這一門我不懂,沒有研究。
孔子教子路這一點作人的道理後,繼續告訴他「必也正名」的道理,一氣呵成的說明中心思想的重要。
政治的重心,「名不正,則言不順。」
言包括了文字及理論。
在理論上講不過去的事,就是不合理的事,一定不會成功的。
有時我們讀歷史,看政治的演變,都離不了「名正言順」的原則。
「事不成則禮樂不興」,沒有文化的政權,就沒有文化的社會,那麼立法的制度就建立不好,法治沒有良好的基礎,一般老百姓就無所適從了。
所以領導的重點,還是思想的領導、文化的領導。
這在表面上看起來並不重要,其實影響非常深遠。
說到這裡,我們若以思想問題來講,人類的全部歷史,可以說就是一部思想戰爭史。
一直到今天這個階段,站在哲學的立場來看,全世界人類文化的思想,正陷落在癱瘓狀態,空虛貧乏。
講好聽點是物質文明在發達;講難聽點是物質的欲一望在擴張,蒙蔽了人類的智慧。
也許目前感覺不到,再過十年、二十年就可以感到的。
因此我們現在對於自己的文化復興,要作承先啟後融貫中西的工作,這是刻不容緩的重大使命。
從事文化工作的人,要曉得自己這神聖而艱巨的責任。
是誰給的責任?是自己要自己挑的,挑一起繼往開來的重任,才能搞思想。
如果以現實的環境來看,搞思想的人常是窮苦一生,默默無聞。
但每個歷史的演變,都受這種潦倒一生的人思想的影響。
在他本人死後,領導了世界人類。
以個人的現實生活來講,搞思想、搞文化的窮苦一生,對他有什麼用?可是他一精一神生命的價值就有如此偉大和長遠!這就看個人的認識,自己選擇要走什麼路。
現在引申孔子提到的「正名」問題與思想文化的重要一性一,如果到了「民無所措手足」的狀況,一般人無所適從,不曉得走哪條路好,那就問題大了。
譬如我們這個世紀,這個時代的現象:以前曾經提到過,世界各國,首先傾向於偏激思想的是知識分子——也可以說是沒有到家的知識分子。
而另一奇怪的情形,外國許多資本家的作法,至少是走同情偏激思想的路線。
至於窮小子們多半都是盲從,並不是真的在搞思想。
這中間是一大問題。
是這一代搞思想文化,搞真正學問的關鍵所在。
我們不要忽略了這個問題。
有些事看來毫不相干,但影響的後果非常大,這就叫做文化思想了。
文化思想看起來毫不相干,但形成時代潮流,對國家命運的影響非常大。
我們甚至可以說文化思想左右了歷史,所以在政治哲學的觀點上就更要注意了。
一個政治領一導一人,對於許多看起來毫不相干的事情,譬如路上丟一個香煙頭,是毫不相干的,但你丟一個,他丟一個,人人都丟一個,就形成了都市污染,積微成漸,不相干的事成了大問題。
就是孔子講的,名不正,思想就不純正,「則民無所措手足」。
這個時代,老百姓不知哪個思想是對的。
所以孔子的結論:「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這個「名」字包括了思想文化的內涵。
同時由此可見,思想文化在政治哲學中的重要。
而且我們真正的傳統思想,事無不可對人言。
在理論上,邏輯上絕對站得住,不是空洞的理論,一定可以做得到的。
所以再三提到,「物質不滅」的思想已經站不住了,自然地被科學推翻了。
現在思想的風氣,都是講「應用」的思想,不是基本的哲學思想。
因此人心愈亂,民風日下。
孔子所以說為政的道理,首先是思想文化的問題。
我們傳統文化中對於思想文化和言語行為的原則,就是講究實踐的,說得到一定做得到,而且很容易平實的做到。
這就是中國政治哲學最高的原則;不談虛無高深的理論,要平實可行。
總之,孔子告訴我們,思想是最重要的,這個思想就歸於「正名」的內涵,縮小範圍,就是名稱與觀念的重要。
所以我們平常作宣傳的人,用一句標語,一句小標題,也必須要經過仔細研究,搞錯了,也可說就是「正名」的偏差。
問捨求田
下面大體講作人的道理:
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
請學為圃,曰:吾不如老圃。
樊遲出。
子曰:小人哉!樊須也。
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
夫如是,則四方之民,襁負其子而至矣。
焉用稼!
樊遲有一次向孔子請教農業的技術問題,稻子要怎樣種得好。
孔子說,那你不要問我,不如去問有種田經驗的老農。
樊遲又問如何種菜種花。
孔子說,這些事你問我,我不是不懂,但只懂一點,不如去問老經驗的種菜、種花的人。
樊遲退出去了以後,孔子就對學生們幽默的說,樊遲這個小子,竟來問我這些農業技術問題。
其實,我只教你們作人做事的大原則,並沒有教種菜的技術。
如果身居上一位,作一個領一導一人,本身好禮、誠敬,下面就自然敬業樂群了。
這點我們應當要注意,在任何地方,領一導一人的意向,有一點偏向於某一方面,不久之後,整個風氣都會偏向某一方面。
不但是壞的偏向會出一毛一病,好的偏向如果不善加引導,也會出問題。
所以道家、儒家都講無為而治,由此知道領一導一人的學養,是要很注意的。
孔子現在是講好的偏向,他說上面的人如處處好禮,講究文化思想,下面的人就誠敬嚴肅,成為風氣了;上面的人如處處一愛一人,犧牲自己,幫助別人,那麼下面的人心,受上面的影響,當然人人都服從你。
尤其帶兵,所謂「先之,勞之」,在艱難困苦中,先替下面的人想辦法,只有一餐飯可吃,讓大家先吃,有剩的自己再吃,不然自己餓肚子。
當然不能為了手段才如此做,要真誠的這樣做,那麼人民沒有不心悅誠服的。
「上好信」的信,不但指有信用,講了的話兌現,還包括了信人、信己,要做到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那麼下面對你沒有不付出真感情的。
人能做到這一點,人心歸向,賢才畢集,百姓感戴,攜家帶眷,前來依附,還怕沒有人來替你種田嗎?
但話說回來,後世儒家的知識分子,因此都不肯自力謀生,只想作領一導一人——作官的毒一素也種因於這種思想流弊了。
實因誤解孔子的教學生主旨所致。
因此,下面便說到從政與個人修養:
子曰: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於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
孔子說,學識的修養基本,要先讀詩。
並不是要政治家成為一個詩人,因為春秋戰國以上的文化思想,直到孔子刪詩書、定禮樂時代的《詩經》,可以說是包括了一切知識的通才之學,所謂蟲魚鳥獸的名稱,以及人情風土的知識,由詩的內涵中都可以瞭解。
培養一個政治人才,必須先使他有充分學識,成為通才,樣樣都會。
在古代知識範圍,比現在簡單。
讀詩讀得好,學識淵博,不一定做事做得好。
所以讀詩以後,要授之以政,給予經驗了。
如果所學與行政配合不起來,不能得心應手,不能通情達理,那就要外放出去,使於四方,各處去多經驗、多歷練。
這就和後來司馬遷「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道理一樣,經驗不夠,就使於四方,到處去增加人生的經歷,然後再回來考察他,如果處理事情還是不能專一精一、深入,那麼再培養、訓練也沒有用。
這種人才,只能成為書獃子,從唐代以後,多半是打入翰林院。
明清兩代,進士出身進翰林院的很多,進了翰林院,就是進入研究院去研究研究,有很高的名望,很高的待遇,可是難得外放作官。
在過去有許多人一輩子都待在翰林院裡,如果經翰林院出身,而能再從事地方行政的,我們從清朝兩百多年的史實來看,多半成為雙料大員,縱不能成為國家了不起的能臣,至少也不太錯。
看看清朝翰林院的制度,是非常妙的,僅僅書讀得好的人,就只好翰他一筆在此林中了。
所以孔子說,書讀好了的人,從政經驗不夠,就派他到外面多經歷人情世故。
回來還不能深入,就不是從政的大才,書讀得再多也沒有用。
由此可見人的才具與學識,不一定能夠完全配合得起來。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
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孔子講到為政的道理,始終認為個人的修養非常重要,任何一種制度,到底還是人為的。
領一導一人本身端正,(正字包括的意義很多,思想的純正,行為的中正等。
)就是一個良好政治的開端,用不著嚴厲的法令,社會風氣自然會隨著轉化而歸於端正。
如果本身不正,僅以下達命令來要求別人,結果是沒有用的。
子曰:魯、衛之政,兄弟也。
這是孔子對當時歷史文化的一個批判。
他生長在魯國,也繼承了魯國的文化,魯國文化要保存周朝文化和周公流風遺政的一精一神。
後來孔子多半在衛國,在衛國住得比較久。
由衛國回來以後,才正式從事著作,刪詩書,定禮樂。
他認為衛國的文化、政治,基本上還是不錯的,還能始終保存著周代封建當初的「兄弟之邦」的一精一神。
孔子這句話是感歎,也是讚美。
總之,言下之意,頗多感慨!
斗屋升基之爭
子謂衛公子荊,善居室。
始有,曰:苟合矣。
少有,曰:苟完矣。
富有,曰:苟美矣。
孔子在衛國看到一位世家公子,並不是近代語所謂的公子哥兒。
古代的公子是世襲的,大體上都由長子繼承。
除非這個家族犯了罪,否則是代代相傳下去的。
例如孟嘗君、信陵君、平原君等等,這些都是公子。
他在衛國看到一個世家公子名字叫荊,這個人對於生活的態度,包括他的思想觀念和修養,都很值得推重。
譬如在修繕房屋這件事上來說,剛剛開始有一點可住時,他便說,將就可以住了,不必要求過高吧!好比有一幢配給的房子,雖然小了點,人口多住不下來,將就在走廊前加一小間,馬馬虎虎夠了就好。
後來又擴大一點,修好一點,他就說,已經相當完備了,比以前好多了,不必再奢求了!等於原來配的房子只有十二個榻榻米,現在改了第一期的國民住宅,好了一點。
他說好了,已經很受用了。
後來又擴充一點,他又說,夠了!夠了!太好了。
孔子講這件事,在我們初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
豈但衛公子做得到,我們大家都做得到。
所以有時候讀《論語》,覺得把這些話都記載進去,好像聖人的經典,並沒有什麼了不起。
這就是讀書要與生活經驗,以及年齡的增長相互配合。
我們要知道,古代一個世家公子,可不那麼簡單。
據我所瞭解,有些朋友因家庭出身不同,吃的穿的硬是很講究。
有一位朋友,年紀相當大,名望地位也很高。
他托人買一件汗衫,因為是老牌子,找遍了香港、英國,後來在香港一個老店才買到,價錢非常貴。
代買的人也買了一件,穿起來的確舒服。
這位先生對日常生活,就是如此考究。
他也有他的理論:沒有錢寧可不買,要買就要買好的。
譬如皮鞋,一雙好的皮鞋,又舒適,又漂亮,又牢固,可以穿兩三年。
花兩百元買一雙普通皮鞋,幾個月換一雙,計算下來,花的錢一樣,既不舒服,又不好看。
皮鞋如此,其他也是一樣。
這就知道,世家公子的習氣,確是不同,由此也就瞭解到人生,所謂「從儉入奢易,從奢入儉難。」
一個窮小子出身,漸漸環境好了,自然會奢侈起來,這種習慣容易養成;用慣了以後,一旦窮了,再要想儉省,就困難了。
所以孔子提出衛公子荊的這個觀念,是非常有道理的。
我們的四書五經,教年輕人去讀,在他們是一件痛苦的事,實在難懂,像這些必須要配合人生的經驗去體會。
如果在學校裡教這些書,僅從文字上講解,學生聽了自然會反感的。
這實在難怪學生,只好責怪「人生」了。
其次說到蓋房子,講幾個故事:
第一個講到郭子儀:唐明皇時候,安祿山作亂,唐室將垮的政權,等於他一個人打回來的。
在歷史上,唐代將軍能富貴壽考的,只有郭子儀一個人。
他退休以後,皇帝賜他一個汾陽王府。
在興工建築的時候,他閒來無事,拄一支手杖,到工地上去監工。
吩咐一個正在砌牆的泥工說,牆基要築得堅固。
這名泥水匠對郭子儀說,請王一爺放心,我家祖孫三代在長安,都是作泥水匠的,不知蓋了多少府第,可是只見過房屋換主人,還未見過哪棟房屋倒塌了的。
郭子儀聽了他這番話,拄著杖走了,再也不去監工。
這個泥水匠講的,是祖孫三代的實際經驗,而郭子儀聽了以後,就想透了人生的一個道理,不是消沉,而是更通達了。
第二個故事,唐末楊玢在尚書任內,快要告老退休的時候,他在故鄉的舊屋地產,有些被鄰居侵佔了。
於是他的家人們要去告狀打官司,把擬好的起訴書送給他看。
楊玢看了,便在後面批說:「四鄰侵我我從伊,畢竟須思未有時。
試上含元殿基望,秋風秋草正離離。」
他的家人看了就不去告狀了。
第三個故事,和楊玢的類似,據說(待考)出在清代康熙、雍正間的桐城人張廷玉。
他是清代入關後,父子入閣拜相的漢人。
據桐城朋友說,桐城有一條巷子名為「六尺巷」。
張廷玉當年在家鄉蓋相府時,鄰居與他家爭三尺地,官司打到縣衙裡,張家總管便立刻把這件事寫信到京裡報告相爺,希望寫封信給縣令關照一下。
張廷玉看後,在原信上批了一首詩寄回來,這首詩說:「千里求書為道牆,讓他三尺又何妨?長城萬里今猶在,誰見當年秦始皇。」
張家的總管於是立即吩咐讓了三尺地出來,那個鄰居看到張家居然退讓了三尺,他也讓了三尺出來,於是留下了六尺空地,成為人人都能通行的一條巷道。
從這幾個故事,我們就可瞭解孔子之所以講到一個世家公子的生活,能夠修養到「知足常樂」,只求溫飽,實在是很難得的。
像這樣修養的人,如果從政,就不會受外界環境的誘一惑了。
剛才提到郭子儀的起建汾陽王府,我們再看看唐一人的兩首詩:
門前不改舊山河,破虜曾輕馬伏波;
今日獨經歌舞地,古槐疏冷夕陽多。
——趙嘏經汾陽舊宅詩
汾陽舊宅今為寺,猶有當年歌舞樓;
四十年來車馬散,古槐深巷暮蟬愁。
——張籍法雄寺東樓詩
上面兩首詩的詞句都很簡單,但包涵的意味卻發人深省;比起「長城萬里今猶在,不見當年秦始皇」,如何?
政治、經濟、文化
子適衛,冉有僕。
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有一次孔子又到衛國去,他的學生冉有跟著去服務,到了衛國一看,政治很清明,社會進步了,繁榮起來了。
於是孔子說,好呀!好繁榮呀!冉有就問,像這樣繁榮了,再進一步該怎樣做?孔子說,使社會繁榮,是為政的原則。
繁榮了還不算,還要使國民經濟基礎穩固,人人富有。
冉有又問,社會繁榮了,國民收入也提高了,那麼再進一步又該做甚麼呢?孔子說,那就是文化與教育了。
僅是繁榮了,如不加上文化教育,這個社會,這個國家民族,會墮一落、沉一淪的,這是很嚴重的。
繁榮、富有、文化教育,是政治發展的三階段。
子曰:苟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
這是孔子平常的感歎。
他感歎自己的政治理想,不能實行。
孔子在這裡說,假定真正有人相信我,「期月而已可也」,期月就差不多了。
如果照我的政治理想去做,三年的時間,這個國家就有大成果,可以變成一個富強康樂的國家。
子曰:「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
誠哉是言也!
看這一節書,首先要瞭解,孔子是引用古人的話。
其中「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
這兩句話,是孔子以前的古人說的,只有下面一句「誠哉是言也!」是孔子自己的話,也就是孔子對於古人那兩句話的感想、評語。
以現在的話來解釋,孔子說,這兩句話的確說得不錯,真有道理!
這一節書是連接上面政治發展三個階段:繁榮、富強、文化教育的振興一直下來的。
講到繁榮與富強,我們想到現代的情況,像全世界都在談發展觀光,觀光就是社會繁榮的前奏。
現在這樣,過去歷史也是這樣。
所謂觀光,不免要連帶有許多對社會風氣不好的事,中國如此,世界各國也如此。
試舉一個例子:曾國藩打垮了太平天國,收復南京之初,當然,南京在兵亂之後,經濟非常衰落,老百姓非常困苦。
曾國藩第一步工作,就是恢復秦淮河的遊樂事業,歌台舞榭,什麼特種營業都有。
這些一恢復,經濟的復興就來了。
經濟的原理,有如美國人一句話,世界上最大的本事,就是把你口袋裡的錢,放到我的口袋裡來。
讀了幾年經濟學,不如這句話實在、實用、有道理。
好逸惡勞是人的常情,要使有錢的人,把錢花到南京來,當然最好就是發展娛樂。
曾國藩不但第一步恢復了秦淮河的遊樂事業,而且像他生活那樣嚴肅的人,為了繁榮地方,聽部下的建議,自己還到秦淮河去逛逛,以示提倡。
曾國藩還遇上幾個名一妓一,其中一個死了,曾國藩送了一副挽幛,題道「未免有情」。
更相傳其中有一個一妓一女,藝名少如,也頗有文才,要求曾國藩送他一副對子。
曾老先生打算用她的藝名「少如」這兩字嵌到聯中,先寫上聯:「得少住時且少住」,意思是能偷閒在這裡休息片刻就休息片刻。
因為要考這女孩子的文才到底怎樣,便要她自對下聯,不料這女孩很調皮,開了曾國藩一個大玩笑,提起筆來寫道:「要如何處便如何」。
這只是相傳的故事,並不完全可靠。
但曾國藩為了使南京地方的經濟復甦,先恢復秦淮河的繁榮,這是一個史實。
然後就是管子的政治道理:「倉廩實然後知榮辱,衣食足然後禮義興。」
最後是文化教育,真正的文化教育。
古代中國政治,為王道的道德政治;後來講事功,是來自霸道的思想,不是王道。
王道政治的代表,在三代以下是周朝。
經過好幾百年,祖孫幾代的努力,他的文化風氣才養成。
所以周朝的政權,在中國歷史上,就有那麼久遠,乃至變成中國文化的淵源。
這就是所謂「善人為邦百年」,急進是不行的。
一個理想的政治風氣,最後孕育成一股文化的力量,不是簡單的。
但這種不以事功取勝,以道德為先,才可勝殘止殺,化解人們彼此鬥爭、仇恨、殘殺的心理。
但是一個社會、國家,要達到這個程度,必須有百年的教育,百年的文化,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完成,要經過三四世才行(一世三十年)。
孔子年紀大了以後,有了豐富的經驗,所以這兩句,說得非常切實。
換句話說,文化歷史的成果,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起碼要百把年,好幾代才能做到。
所以急求事功,往往沒有好的結果。
因此接下來說:
仁德須加累積成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
對於王道仁政的推行,孔子在這裡,再作一個原則一性一的定論。
他說要實行王道的仁政,親眼看見成功,是很難做得到的。
必須要加以時間的培養,隔世或隔代的努力;有了安定的社會基礎,有了根深蒂固的文化教育,然後才能「世而後仁」。
我們看歷史,先不管王道不王道,每一個朝代真正的安定,都要開國以來百把年的根基才行。
從近代史來說,就看清朝一代,他們由孤兒寡一婦帶了三百萬人入關,統治了四萬萬人,經過康熙、雍正、乾隆三朝百把年來的努力,才開始有真正的安定。
像「春滿乾坤福滿門」,描寫當時國家、社會的安定現象,實在也是得來不易的。
可是在乾隆的末期就又開始變了,馬上又走下坡。
再回溯上去看明代、宋代、唐代,甚至漢代,都是如此。
每個朝代開始,社會在大變亂之後,真正過安定生活走上軌道,大體上都要百年的時間。
當然恢復很容易,長治久安比較難。
我們如果能避免戰爭,二、三十年中不打仗,馬上就可恢復了。
所以那年去日本開中日文化會議,我曾面對他們的國會議員、大學校長、教授們說:「我到了日本,看見東京的繁榮,日本朋友問我有什麼感想。
我說:「這並沒有什麼稀奇,一個國家,一個社會,安定下來,二十年時間,誰都做得到。
但你們日本人要知道,日本今日的繁榮,是中國人三千萬軍民的血汗所施予的。
我說世界上兩件東西最可怕:一是刀,一是錢。
過去你們軍國主義,把刀磨快了想統治全世界,後果怎樣你們已經知道了。
現在你們有了錢了,又想買通世界,這種思想將來所得的後果,一樣可怕……」」
閒話少說,再回到正題,我們要注意「必世而後仁」這句話,經過一世,才能行其仁政的道理。
例如一個家庭,為了培養一個孩子,希望後代優秀,也要「必世而後仁」。
培養自己的孩子,希望自己的兒女有所成,還不大可靠;兒女如果照你的教育,再教育下去,到孫子這一代,才有希望。
相反的「世而後敗」,試看社會上富豪之家,也幾乎沒有超過三代的殊榮。
做父母的很辛苦,白手成家;第二代做兒子的雖然不太過分,總比老子會花錢;到孫子一代出手可大了,完全是紈褲子弟的作風,甚至有些馬上敗掉了;因此又輪到第四代曾孫在鬧窮。
窮了又再儉省成家,如此循環往復,永遠像一個輪子在轉。
這裡又順便講一個故事。
陶朱公的次子在楚國犯了死罪。
因為楚王有信任的大臣莊生與陶朱公很有交情,於是陶朱公的太太要丈夫寫信給他,把兒子救出來。
陶朱公打算叫第三個兒子帶黃金千斤,連同信件去見莊生,相信不會有問題。
可是長子不肯,因為宗法社會的長子,有特別的地位,有責任與權力,所以爭著要去。
但陶朱公不答應,他說如果長子去送這封信,一定是把老二的一屍一體運回來,不是把人救回來。
可是長子硬吵著要去,太太不懂事,幫長子說話。
陶朱公被吵得沒辦法,於是就讓長子去了。
不過同時吩咐太太準備好次子的喪葬事宜。
長子到了楚國見到了莊生,交上了書信和黃金。
莊生因為是陶朱公的事情,不能不辦。
適逢這年楚國有災,古代相信天象,每逢天災,國家要做好事以求化解。
於是莊生去見楚王,建議大赦,楚王接受了他這項建議。
但這個消息洩漏出來了,被陶朱公的長子聽到,他就後悔老二的事用不著托莊生,大赦一定會放出來的,千斤黃金白送了,心裡捨不得。
殊不知這次大赦,正是莊生為了救他的弟弟想出來的辦法。
所以又去看莊生,提起大赦的事。
莊生當然很聰明,立即知道了他的心理,就寫了一封回信,將千斤黃金退回。
對他說你弟弟的事剛好遇到大赦,用不著我幫忙,我可以不管了。
然後莊生連夜進宮再見楚王,請求慢一點發佈大赦令。
他報告楚王,在大赦令的範圍中,有一個死犯是陶朱公的兒子,如果不把他先正法,別人還誤會我莊生貪一污,誤會你楚王不公平。
於是楚王下令把陶朱公的次子殺了,翌日再頒大赦令。
陶朱公的長子只好把弟弟的一屍一首運回,家裡卻已佈置好了靈堂。
陶朱公的家人問他,為什麼事先會知道這樣的結果?陶朱公說,我們白手成家,大兒子跟著吃苦出身,對錢看得太重,豈肯輕易花用。
而這位老友最清貧,絕對不會受賄賂,我送給他錢是私人感情,他才肯受用。
而我們的三子,出生時家裡就很有錢,他花錢花慣,送了千斤黃金,絕不會心痛,也絕不會再去問的。
我所以斷定,老大去了一定是把兄弟的一屍一首運回來。
這則故事的內涵,可以從多方面去體會,涉及到個人心理學、社會心理學、政治心理學、家庭教育心理學等等。
所以說我們這一代的兒女,再好也有問題存在;主要的,他們在此時此地長大,安安定定,由小學讀到大學,父兄儘管窮,他們的學費和零用錢總有得用的,他們哪裡真能曉得世事艱難?所以說要在痛苦的環境中施予教育,像訓練國家的軍人一樣,必要置之死地而後生,他才能真正知道人生、社會、國家、民族的重要,將來也許他會有遠大的成就。
由此理擴而充之,講到國家天下,使它合於王道仁政的原則,「必世而後仁」,這是不易的定論。
正己而後正人
子曰: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這是中國政治思想重點所在,也是孔子所說名言——「政者正也」的引申。
主要是要求於領一導一人的。
我們都知道中國文化中有一句「《春秋》責備賢者」的慣用語。
這是說明孔子作《春秋》的主要宗旨,是為了時代的衰頹,社會風氣的敗壞,盡他對於歷史的責任。
他並不苛責一般人,因一般人一大都是盲從的,聽命的;他責備的是領導者,當權者,或者有道德學問而負這種責任的賢者。
倘使這些人搞錯了方向,會導致歷史的重大罪過,因此《春秋》以中正責備賢者。
《論語》中這裡的觀念也是如此,解釋為政的道理在於先求自正,後來曾子《大學》的正心誠意等一系列思想,也是孔子這一觀念的引申、演繹。
到了宋代,真德秀著《大學衍義》、《心經》(儒家的心經)、《政經》等書,就是強調這個重心給帝王和領導者看的,所以唐代以後,用《大學》、《中庸》的正心誠意思想,作為領一導一人必然的修養,也是根據孔子這裡的思想。
這裡在文字上的解釋很簡單,政就是正,「苟正其身矣,於從政乎何有?」
這句話譯成現在的白話文就是:假如本身公正,去從政,不必講,當然是好的。
「不能正其身,如正人何?」
政者正也,要正己才能正人。
假使自己不能端正作榜樣,那怎麼可以輔正別人呢?
下面跟著這一政治原理,描說一則冉有的故事。
冉子退朝,子曰:何晏也?對曰:有政。
子曰:其事也,如有政,雖不吾以,吾其與聞之!
這一段記載很妙,也是孔子的幽默處。
孔子學生冉有,當時在魯國的權臣季家做事,職位很重要。
在魯國的歷史上,季家當時很糟糕,想爭奪政權,不臣的跡象都顯露出來了。
在上論《八佾篇》中就曾記載,季氏旅於泰山,孔子曾找冉有,問他能不能想辦法救季家,糾正他的思想。
冉有說不能,可是冉有還在季家做事,有一天冉有退朝後,見到了孔子。
(中國古代都在朝上處理公文,也等於是現代每天的朝會,討論政治,處理公事。
)
說到這裡,我們有許多感慨。
現在大家都覺得每天的會議太多,頭大得很,這是中西文化合璧的過渡時期的現象。
時代不同,社會結構、人事變化古今大不相同。
古代官制人事比現在少得多。
就清代而言,康熙年間,全國上下二十餘省,從中央到地方的正式朝廷官員,只有二萬五千多人。
就此人數,辦理約四萬萬人的政治事務。
當然,我們看到清末的政治非常腐敗,但是在腐敗中間,也有一點值得注意,就說那時腐敗衙門的師爺們,每天上班,大多已在下午兩三點鐘,吃過午飯,睡好午覺,鴉片煙一抽一足以後才上班。
可是他們今日事今日了,難得有拖到好多天才辦的。
難道說這是制度問題?實在難以下一評斷!
再看古代,皇帝都是早朝,非常辛苦。
就以清朝的皇帝而論,承繼中國五千年文化的正面,專權到了極點,事無鉅細都要過問,以致皇帝從來不能睡得舒服。
凌晨四五點鐘就要起一床一,如果貪睡起不來,就有一個老太監跪下來叫;如果叫不起來,就由另一太監,打一銅盆熱水,絞一條熱一熱的面巾,覆到仍在睡夢中的皇帝臉上,替他擦一把臉,硬把他拖起來,替他穿上龍袍,拉著去主持早朝。
吃飯也沒有人陪,孤家寡人一個人吃。
清代先祖的法制:不能由皇后陪,最多下命令找一個喜歡的妃子陪他吃。
人到了這個地步,權力固然可一愛一,可是有許多事情,就沒有味道了。
我們順便講到這些,是要注意早朝制度。
閒話一句
幾千年來,一切國家大事,都決定在早上,乃至個人的處理政事,也是如此。
如曾國藩當年理政,就不大開會,而是找部屬們一起吃早飯。
有一個人不到齊,他就不動筷子,利用吃早飯的時間,討論了事情。
所以對於過去的早朝和現在的會議,我們可以好好對比研究一下,對於自己國家將來制度的問題,也是值得考慮的一點。
這裡是說,一天冉有退朝回來,孔子問他為什麼今天回來這麼遲?冉有告訴孔子,因為有政務須要商量。
孔子說,我清楚得很,看起來好像是國家的大事,雖然我沒有參加,不過就好像親自聽見一樣。
孔子這個話非常幽默,想來,他說此話時,一定作了一個幽默的微笑,等於打冉有一棒。
定公問:一言而可以興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為君難,為臣不易。」
如知為君之難也,不幾乎一言而興邦乎?曰:一言而喪邦,有諸?孔子對曰:言不可以若是其幾也!人之言曰:「予無樂乎為君,唯其言而莫予違也。」
如其善而莫之違也,不亦善乎?如不善而莫之違也,不幾乎一言而喪邦乎?
魯定公一天問孔子,他說一般人都說,不要隨便說話,尤其是從政的人,在上面領導的人,只要一句話,就可以「興邦」,有這個道理嗎?孔子說,話並不是那樣說法。
「一言而可以興邦」,這句話是一個原則,譬如說有一句一般人都知道的話「為君難,為臣不易。」
這不就是一句話嗎?做領一導一人困難,做幹部也不容易。
這也就是孔子的機會教育,他對自己的國君,不好意思直接教訓。
可是趁這個機會,舉出這句話來作例子,無形中教育了他。
魯定公本人就是領一導一人,所以他說假使一個人懂了「為君難,為臣不易」這句話,就可以興邦了,事業前途無量了。
這段文字很簡單,如以歷史的事實來講,一言可以興邦的史實很多,試舉兩個例子:
一個例子是唐太宗時代的名論:「創業難,守成也不易。」
就是這個道理,不但國家天下事如此,個人也是如此。
一個人由貧窮而變成富有,是創業難,至於子孫的守成,又是一個大問題。
究竟哪一個難?在中國古代政治思想上,素來認為兩皆不易。
另一個例子,宋高宗曾說過,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
其實這句話,春秋戰國時,衛國的蘧伯玉也這樣講過,人由於年齡的增加,經驗的累積,回過頭一看,才發現過去的錯誤。
這些都是「一言興邦」的實例。
引申到下面的「一言喪邦」,一句話而亡國的,又可以舉很多例子了。
歷史上楚漢之爭,劉邦的長處,是聽從別人的話,他的所以成功,是對於別人的好意見馬上接受。
如果我們研究歷史上一些成功和失敗人物的一性一格,會發現很有趣的對比。
有些人的一性一格,喜歡接受別人更好的意見;不過,能立刻改變,馬上收回自己的意見,改用別人更好意見的人太少。
劉邦是這少數人中的一個。
而項羽對於自己的主意就絕對不會改變,絕對不接受別人的意見。
對於這一點,在個人修養上是要注意的,尤其作為一個單位主管,往往容易犯一種心理上的一毛一病,明明知道別人的意見更對,更高明,可是為了「面子」,為了「下不了台」而不接受。
這種心理,大而言之是修養不夠,小而言之是個一性一問題,自己轉不過彎來。
現在,我們看看項羽在歷史上一個重要的決定:當項羽打到咸陽的時候,有人(據《楚漢春秋》的記載是蔡生,而《漢書》的記載是韓生。
)對他說:「關中險阻,山河四塞,地肥饒,可都以霸。」
勸他定都咸陽,天下就可大定。
關於這一點,我們中國歷史上曾有很多研究,國都應該定在哪裡?歷代都有討論。
宋元以前,首都多半在陝西的長安,宋代因為國勢非常弱,定都汴梁。
當時也曾有人認為洛陽是四戰之地,不宜為首都。
往下元、明、清八百多年來,首都則在北京;民國成立以後,對於定都的爭議,當時也有許多主張。
一派主張定都北京;一派主張定都南京;還有人主張定都到咸陽;又有人主張定都北京或南京都可以,但是應該在長安、武漢等地設四個陪都。
這一派人看到了將來國家的大勢,要與國際的局勢相配合的。
一個國家究竟定都在哪裡,政治、軍事、經濟、外交各方面的配合都很重要,這是一個大問題。
我們現在為了配合將來時代,預為國家的大計研究,這些歷史,乃至於近代史、國際現勢,都要研究。
這是題外閒話了。
風頭主義的英雄
我們再回來講,項羽對這個定都的建議不採用。
他有一句答話很有趣,也是他的名言:「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誰知之者?」
就憑了這句話,他和漢高祖兩人之間器度的差別,就完全表現出來了。
項羽的胸襟,只在富貴以後,給江東故鄉的人們看看他的威風,否則等於穿了漂亮的衣服,在晚上走路,給誰看?他這樣的思想,豈不完蛋!所以項羽注定了要失敗的。
而同樣的事發生在劉邦的身上又是怎樣呢?
劉邦大定天下以後,他自己的意思要定都在洛陽。
但齊人婁敬去看他,問他定都洛陽,是不是想和周朝媲美。
漢高祖說是呀!婁敬說,洛陽是天下的中心,有德者,在這裡定都易於王;無德則易被攻擊。
周朝自後稷封邰,到文王、武王,中間經過了十幾世積德累善,所以可在這裡定都。
現在你的天下是用武力打出來的,戰後余災,瘡夷滿目,情形完全兩樣,怎麼可與周朝相比?不如定都關中。
當然有一番理由,張良也同意,劉邦立即收回自己的意見,採納婁敬的建議,並賞給五百斤黃金,封他的官,賜姓劉。
以這一件強烈對比的史實,清代嘉道年間,有個與龔定庵齊名的文人王曇,寫了四首悼項羽的名詩,其中有一首還說道:「秦人天下楚人弓,枉把頭顱贈馬童。
天意何曾袒劉季,大王失計戀江東。
早摧函谷稱西帝,何必鴻門殺沛公?徒縱咸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
這是王曇悼項羽有名的四首詩之一。
「秦人天下楚人弓」,典故出在春秋戰國時,楚王的一張寶弓遺失了的時候,人家向他報告,這位皇帝說:「楚人失之,楚人得之。」
意思是說皇家保存與百姓拿到,都是一樣,不要太追究。
王曇引用這個典故,說秦始皇死了以後,中國人的天下,凡是中國人都可以出來統治。
「枉把頭顱贈馬童」,指項羽在垓下最後一仗,被漢軍將領四面圍困的時候,他回頭看見追殺他的,正是他一個投降了劉邦的老部下,名叫馬童。
馬童見他回頭,側過臉去。
項羽說,你不要怕,你不是我的故人馬童嗎?聽說劉邦下令,凡得我頭顱的可賞千金、封萬戶侯。
你既是我的故人,就把這顆頭送給你。
於是項羽自刎了,這也就是項羽的氣魄。
「天意何曾袒劉季?」
劉季是劉邦的名字,這是說項羽「非戰之罪,天亡項羽」那句話的錯誤,而項羽的錯在哪裡呢?「大王失計戀江東。
早摧函谷稱西帝,何必鴻門殺沛公?徒縱咸陽三月火,讓他婁敬說關中。」
這就是項羽失敗的關鍵。
這裡再插一段閒話。
說到歷史很妙,大家都知道秦始皇燒書,對中國文化來說,是一個大罪行。
但是他的罪過,也只能負責一半。
因為秦始皇不准民間有書看,把全國的書籍集中起來了,放在咸陽宮,後來項羽放一把火燒咸陽宮,這把火連續不斷地燒了三個月,有多少書籍、多少國家的財富,由他這把火燒掉了。
所以嚴格說來,中國文化根基的中斷,這位項老兄負有很大的責任。
但後世卻把這一責任,全往前面秦始皇的身上推了。
至於項羽的責任,由於對失敗英雄的同情,就少提了。
我們由「一言而可以興邦」的思想見解,所以又牽引出許多閒話。
現在我們的國家,東方的國家,全世界的國家,都受了美國一句話的害,也就是一個政策的害。
美國的什麼政策?世界上史無前例的所謂「不准打勝利的仗,打有限度的仗。」
我們這一代的歷史,大家對這句話,並沒有什麼很顯著的感覺,正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
我們都在這個時代中,就沒有感覺到,假使我們退後一百年,或超前一百年來看這段歷史,看看美國人這一政策的結果,害死了多少人?破壞了多少國家?這個想作世界盟主的決策有多麼滑稽!多麼悲慘!「一言喪邦,一言興邦。」
就是這個道理。
我們由歷史上的故事,比類引申體會,必定更為親切。
同時,我們身為現代人,再由現代史醜陋的一面去看看,更可瞭解這道理。
下面也是一樣,魯定公問,有人說一句話就可以亡國,有沒有這種事?孔子說,這個也一樣的,不是如此隨便解釋就可以的。
接著下面孔子講的這句話就很妙了,他說有人說,我並不樂意作君主,只是為了言出法隨,誰都不能違背,可以完全依照我的意思,達到我的理想,這樣才過癮。
孔子為什麼對魯定公說這個話呢?其實這情形也不止是魯定公一人犯的錯誤,一般人都有他同樣的一毛一病。
試想為什麼人總喜歡抓權呢?因為有權力的人才能夠隨一心一所一欲,才能夠控制別人聽自己的命令。
所以歸納起來,孔子的意思是如果以這種心理來從政,那就錯了。
下面的人不反對,並不見得你個人的意見就是對的。
問題在思想的本身,在於領一導一人的意見本身對與不對。
如果意見是對的,應該絕對信仰,不能違抗;如果領一導一人的思想不對,而要人們一定都服從他,這就要喪邦了。
「一言興邦」與「一言喪邦」,連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我們大概地舉了過去的歷史,以及我們自己在這個時代的風暴中,所親身一體會的經驗,希望大家對這一節能有更深的體會。
畫龍點睛
下面另外提到一個人葉公,他也是春秋時代的一個諸侯,用我們的口頭語講起來是一個小皇帝。
歷史上有名的故事「葉公好龍」,就是有關於他的典故。
前面曾經提到過,此人在宮廷中牆上、樑上、柱上,到處畫的、雕的都是龍。
因之感動了真龍來,他卻又嚇死了。
後人對於好講道德,而真要他行德時又不幹了;又如好交朋友,而朋友有困難時又不幫助了,這一類事故,便引用葉公的故事,說此人講道德、好交友,如「葉公之好龍」。
葉公問政。
子曰:近者說,遠者來。
春秋時,人口少,土地遼闊,很需要老百姓,所以孔子說,能夠做到近者悅,遠者來,就是最大的成功了。
在領一導一人來說,跟隨的人,不願離開;在外面的人都想回來;別處的人都想來投效,這就成功了。
相反的,在你身邊的人想離開,在外面的人沒有向心力,這就有問題。
孔子這兩句話,後世更引申到外交上,能夠與鄰近的國家,相處得敦睦;而距離遠的國家,也願意來交往,這就做得很成功。
子夏為莒父宰,問政。
子曰:無慾速,無見小利;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子夏一度在莒父做地方首長,他來見孔子問政,孔子告訴他做地方官的為政大原則。
這就是前面提到過,要有遠大的眼光,百年大計。
做一個地方首長,行政、建設等一切制度,要顧全到後果,為百年的大計,不要急功好利,不要想很快的就拿成果來表現。
也不要為一些小利益花費太多心力,要顧全到整體大局。
接著,「欲速則不達,見小利則大事不成。」
兩句名言,大家都懂得,不須多說了。
下面舉的一個例子,是法治思想與法理的重點,同時也與社會的道德觀念有關。
葉公語孔子曰:吾一黨一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
孔子曰:吾一黨一之直者異於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
葉公告訴孔子說,我們這個社會裡,老百姓的思想、一性一格都很直爽,不狡詐。
一個父親偷了別人的羊,他的兒子會挺身而出,作證人。
我們這個社會風氣有多好!葉公這個話,我們要注意。
無論是研究法律的,研究社會制度的,研究政治的,儘管只看到這麼幾句話,要領會出,對於社會心理、政治心理、法律的最高法理、犯罪心理,都有關係。
孔子聽了他這幾句話,答覆說,我們那邊社會的情形,與你們這裡就不同了。
如果兒子做錯事,當然父親為了親情,會為兒子隱瞞一點;父親做錯了事,兒子也當然替父親隱瞞一番,這是人情之常。
也許你看來這樣不夠誠實,不夠直爽,可是所謂直的道理也就自然在其中了。
這就是中國後世所謂法律不外乎人情的意思。
假如講法治的道理,父親偷了東西,兒子告密,並沒有錯,在法律的觀點上看,是合理的行為。
從人情上看,作心理研究,這一對父子之間,早就有問題存在了。
人與人之間,不要說是父子,即使朋友之間,也不免有這一點感情。
如果人沒有這點感情,而認為一定要這樣做才是對的,這個問題很大。
所以這一段,作深入的研究,就有很多道理可以貫串了。
接著轉了一個氣勢,上面是談為政有關的問題,下面則談學問修養方面。
樊遲問仁。
子曰:居處恭,執事敬,與人忠,雖之夷狄,不可棄也。
講到這裡我們要注意:孔子的整體思想都在談仁,究竟對「仁」下的定義是什麼?千餘年來,對於孔子的仁,敢下一個定義的很少。
《裡仁》全篇講仁,那都是講仁的用,仁的行為,《顏淵》這一篇,孔子講到仁,他下一個定義「克己復禮」為仁,這是仁的體。
顏淵再問方法,孔子告訴他「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
就是修養到仁的方法。
現在《論語》已講了一半,如果明辨一下,孔子的「仁」究竟是什麼?我的感想,只可引佛學上一句話:「眾盲摸象,各執一端。」
從《論語》上所看到的孔子思想,都是講仁的用。
如勉強抓住其中那一點,就認為是仁的全體,就等於「眾盲摸象,各執一端。」
仁在孔子的思想中代表了很多,從形而上的本體,到形而下萬事萬物的用,都歸到仁。
現在樊遲問仁,孔子講的是對個人修養的仁,他說自己平常的言行,恭敬而誠懇,做事盡心負責任,對長官、朋友、部下,對任何人無有不盡心的。
恭、敬、忠,這三個要點具備了的人,即使到了毫無文化的野蠻地區,也是了不起的。
這是仁的用,他希望學生們在內聖外王的修養,都能做到這個重點。
是不是——士
子貢問曰:何如斯可謂之士矣?子曰:行己有恥,使於四方,不辱君命,可謂士矣。
曰:敢問其次?曰:宗族稱孝焉,鄉一黨一稱弟焉。
曰:敢問其次?曰:言必信,行必果,硜硜然,小人哉,抑亦可以為次矣。
曰:今之從政者何如?子曰:噫!斗筲之人,何足算也!
上面曾經講過「士」的觀念,從一般的習慣,認為古代所講的「士」就是知識分子,這個話實際上很籠統。
古代的士,必須內在的道德,外在的學識,兩方面都很好,才能稱作士。
子貢這裡請教孔子,怎麼樣才叫士。
孔子說,第一是「行己有恥」。
「有恥」包括了很多意義,最基本的是自己的人格道德沒有污點,這是對於自己的要求。
我們每人幾十年交來了許多朋友,其中的確有些人非常有恥,怕做錯了事,怕難為情,自己沒面子,不好意思。
真正一愛一好面子這一點心思,培養起來,就是最高的道德。
然後「使於四方」。
「使於四方」,也可作社會關係來解釋。
強調一點來說,這裡可以認為是偏重於外交。
孔子有許多國民外交的工作,乃至代表政一府的外交工作,都是子貢去做。
所以狹義來說,做外交要「行己有恥」,是非常重要的。
除了外交官以外的人,一樣用得到。
如果「行己有恥」,當外交官到外國去,對於職責、任務都能勝任愉快,這就叫士。
孔子為什麼作偏重外交的答覆?我們要瞭解,孔子所處的春秋戰國時代,非常混亂,並不統一,各國諸侯,各自為政,處處用得到外交,和我們現在所處的時代一樣。
我常說,讀《春秋左傳》,就可以瞭解現在這個時代,現在就是春秋戰國時代的放大。
講到這一點,又涉及歷史哲學了,曾有人說歷史是重演的,也有人持反對的意見,認為歷史絕對不會重演的。
這就成了歷史哲學上的爭論。
而事實上歷史會不會重演呢?我們可先讀唐代竇鞏的一首詩「傷心莫問前朝事,惟見江流去不回。
日暮東風春草綠,鷓鴣飛上越王台。」
這首詩全部都是哲學思想。
東流的江水是一去不回的,但江水永遠在東流,歷史的原則是不會變,所以也可以說歷史是反覆的。
因此認為要瞭解今日的國際大勢,要讀歷史,尤其要讀《春秋左傳》,大原則不會錯的,不過要自己去領悟。
因此我們讀了這段書,知道孔子在春秋戰國那個時代,認為「士」,有才能的人,在外交上能達成任務,辦得成功,是了不起的。
子貢又問,這太高了,士也有各種各樣的,其次又該怎樣?孔子說,在宗族之間都稱他為孝子,在鄰里之中,地方人士都說他友一愛一,這也可稱為士了。
子貢又問,再次一點該如何才是士?孔子說,到處要講信用,要守信。
我們研究儒家思想,這一點要搞清楚,中國文化中的儒家思想,有些人要打倒它,實在不曉得活用。
我們過去讀書,總是問這個孩子讀書讀通了沒有?不會問拿到文憑沒有;學問要讀「通」,要曉得活用的。
孔子這裡說的,一個人「言必信」,講了的話一定要兌現。
「行必果」,做事一定有結果,有始有終。
這種人該不錯吧!可是孔子說「小人哉!」這樣是不錯,可以用在自己作人方面,但並不一定可以處理國家大事,這也可以叫作「士」。
這是三種人才的分類。
子貢於是再問,現在一般從政的人,老師以為他們怎樣?孔子說,那些都是為了領幾斗米,拿點薪水的人,不必談了。
「斗筲之人」,這句話兩個觀念:一是只為了找個工作吃飯的人,哪裡把國家天下事擺在心上,這種人算不了什麼。
一是可以解釋為車載斗量的普通人物,太多了,不必談。
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
上面講了人才的分類,人格的看法,下面就引用孔子的評語,中行的人,就是行中庸之道的人,自己有中心的思想,而能調和、中和矛盾的思想或感情。
孔子認為這種人才還是太少,不易得到。
其次孔子欣賞兩種人,就是狂、狷之士,這種人往往是中流砥柱的人。
就對交朋友而言,平常無所謂,到了真有困難時,能來幫忙的朋友,不是狂之士,就是狷之士。
如何是狂?如何是狷?以前解說過,不必再重複了。
有恆為成功之本
子曰:南人有言曰:「人而無恆,不可以作巫醫。」
善夫!「不恆其德,或承之羞。」
子曰:不佔而已矣。
這一路下來,都是討論人的問題,以現代來說,包括了人才的分類、人格的類別、人一性一的研究,這些都與為政有關係,到這裡孔子引用南方人的話。
春秋戰國時的南方,像楚國,在長江以南,道家的思想比較發達。
事實上現在也是如此,如湖南、貴州、四川一直到西藏,現代所謂的神秘學都比較發達。
印度也是這樣,在南方神秘學比較發達,任何國家都是南方神秘學比較發達。
北方的人個一性一堅強,行動果斷;南方人比較優柔,也比較聰明。
不但中國如此,外國也一樣。
這是什麼道理?擴大問題來研究,是因地質影響人的個一性一,前面提過,顧祖禹著的《讀史方輿紀要》這本書,各地人的一性一格,都有其地方一性一的特點。
古代把醫和巫放在一起的巫術,包括了符咒,這些都是神秘學,涉及一精一神力量的問題。
說到這裡,問題又大了,如真懂了一精一神方面的科學,人類的知識領域更廣闊。
這裡巫醫,是古代巫與醫並稱。
古代的記載,巫為巫祝,後來醫學有一科名「祝由科」,可也真靈。
這些證明了人的一精一神可以控制物質、轉變物質的,物質的根本在一精一神。
如湖南辰洲派的符菉,怪事很多。
古代認為巫事雖是很淺薄的事,可是沒有恆心,就學不會。
孔子在這裡引用南方人這個觀念來說「善夫!」認為這話非常對,是真理。
為什麼?任何人做事沒有決心,沒有恆心,都做不成。
常聽人說中國功夫,什麼是功夫?我說,方法加上時間,加上實驗,就等於功夫。
有方法沒有用時間練習,怎麼會有功夫?任何一種功夫都要有恆。
下面孔子引用的兩句話,「不恆其德,或承之羞。」
是《易經》上恆卦九三爻辭,卜卦用的。
意思是說做事情,修德行,如沒有恆心,做做停停,終歸沒有結果,很難為情。
這雖然是卜卦用的話,但真正懂了有恆的道理,用來處事,就不必去求神問卜,只有「自求多福」了。
這和後來荀子解說的:「善於易者不卜。」
是同一意義。
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
這兩句話用來解說前面所提到的「中行」的意義,是最恰當不過了。
和而不同,就是自己要有中心的思想,能夠調和左右矛盾的意見,而自己的中心思想還是獨立而不移。
小人就不一樣了,容易受別人的影響,別人縱然影響了他,然而人各有志,到了利害關頭,意見衝突,相處就不會融洽,自然而然變成同而不和了。
鄉願之見
子貢問曰:鄉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鄉人皆惡之,何如?子曰:未可也。
不如鄉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惡之。
子貢問孔子,假如有人,鄉一黨一社會中的人都說他好,都歡喜他,像這樣的人,怎麼樣?孔子說,不可以絕對認可。
子貢又說,假如大家都說他壞,又怎麼樣?孔子說,也不可以如此隨便附和。
不如鄉一黨一中的好人喜歡他,鄉一黨一中的壞人討厭他,才能斷定他的好壞。
孔子這個道理,說明了一件事,就是我們現代說的「群眾心理是盲目的」。
所以一個人對於善惡之間,很難判斷。
辦地方選舉或在司法上判案子,就要注意,有時候群眾認為不對的,不一定真的不對;群眾認為好的,也不一定是好的。
由此可見為政之難。
子曰:君子易事而難說也!說之不以道,不說也。
及其使人也,器之。
小人難事而易說也!說之雖不以道,說也。
及其使人也,求備焉。
孔子說,君子之人,與他共事,容易得很。
因為君子人多半一愛一人,多半平易近人,比任何人好相處;但是要想做些什麼事討好他,就很難了。
從歷史上看,許多好的大臣、好的領袖,都是這樣。
向一個好的主管提一供一個意見,只要差不多,他就會接納,准予酌情照辦;但要想使他真的心裡很高興,就很難做到了。
至於說不以光明正當的途徑,而想討好他,那更是不可能的事。
但是君子人對於部下,信任、體諒、因才起用。
因此,作為一個主管的,對部下的建議,認為可行就採納,不必問這人本身的學識夠與不夠。
倘希望自己得到百分之百的滿意,對部下的品德、才能、知識各方面都要求第一流,則不易得。
當主管的不必什麼事都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