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
述而第七
《論語·述而》第七,等於是《學而》這一篇的註解,並且連帶發揮前面六篇的內涵,引申了學問之道。
述,即是敘述、記述的意義。
一肩挑盡古今愁
子曰: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我們研究孔子思想,知道孔子自己很謙虛,他說我述而不作。
什麼叫述?就是承先啟後,繼往開來,保留傳統的文化,就所知道的,把他繼續起來,流傳下來,好比現在說的,散播種籽,沒自己的創作,不加意見。
孔子的刪詩書、定禮樂、系易辭、著春秋等六經文化的整理,只是承續前人,並沒有加以創作。
但是他有個態度,信而好古,不是迷信,是真信,加以考證過的真信。
譬如我們中國第一部歷史文獻的《書經》,也叫做《尚書》,第一篇是從《堯典》開始,難道堯以前沒有歷史了?當然有,我們自己都曉得,講祖宗文化從黃帝開始,黃帝到堯這個階段,歷史還有一千多年。
中國文化五千年,是從黃帝開始數起,黃帝以前再推上去,如果照我們舊的說法,認為中國歷史是有十二萬年之久。
以前歷史是十二萬年,哪知道後來年紀大了一些,進了洋學堂,就變了,變作五千年文化,再後來又變成只有三千年了,我看將來,說不定會變成只有一千多年了,我們中國人的歷史文化越來越短了!
孔子當時刪詩書,為什麼《尚書》將堯以前的刪除呢?因為堯以前的文獻不夠,他不敢輕易斷言,所以歷史資料的文獻,自堯這個階段開始。
他在這裡說自己「信而好古」,就是說明他作學問的態度,實在非常相信而喜歡傳統的文化,把它保留下來。
我們看了他自述的這八個字,再看現代的學者作學問的態度,恰恰相反,我們現在是作而不述,專門創作,而且寫文章,是千古文章一大抄,在於抄得好抄不好。
過去寫文章,如加「子曰」就表示這句話是引用孔子的。
現在叫保留他的著作權,古人不是權不權的問題,如作詩,作到與前人同一個句子了,就在下面寫明「借句」或「借××人句」。
寫文章如果引用古人的話,或孔子的話,或蘇東坡的話,任何人的話而沒有寫明,一定被老師或家長責備:「你這個孩子,怎麼搞的,不道德!」現在的著作,會偷人家的,非但不說明引用人家的,甚至於有很多的是全盤盜印。
這種事,我親自經歷過的,我一本書已經被盜印三次,我還鼓勵那個出版商,說非常歡迎他盜印我的書,因為我在後面加了一行字:「為了修正起見,暫時保留版權。」
我不想我的兒女將來靠我的著作吃飯,如那樣沒有道理了,著作的目的,要使世人懂得,我何必保留他。
還有一次,有一個人申請獎學金,作了一篇論文要審查,傳到我手裡,我打開一看蠻好,沒有看完,先交給學生替一我看看,並要他提點意見給我,他看了以後笑了,他說:「老師,全篇是你的。」
核對一下,果然,一字不差,就是這個樣子「作而不述」。
還有呢?專門疑古,對古代的文化不相信,於是好犯上作亂,尤其抗戰以前有些學人,現在講起來,真是該死,後來我們的思想一度受到他們的影響,他們跟著日本人說,堯舜不是人,是中國人自己編的,堯是香爐,古代的香爐,舜是燭台,禹也不是人,是爬蟲,這是日本人故意侮辱我們的,我們的學者也都跟著這樣說。
所以我們的文化到了今日這個地步,不是偶然的,是幾十年來大家疑古,隨便拋棄了傳統,拋棄了前人的經驗,輕視前人的學問,結果變成這個樣子,所以信而好古,是保持歷史人生的經驗,孔子對此,持以非常慎重的態度,實在了不起。
可是他還謙虛地說「竊比於我老彭」。
老彭是兩個人。
老,是老子;彭,是彭祖,名彭籛,在古代的史料上,一般人說他活了八百年,是否有這個人,姑且不問,反正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有一長命老人叫彭籛。
孔子下面這句話的意思是說,我沒有什麼了不起,不過想向老子、彭籛看齊。
這兩個人都是講傳統文化,而且是持「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態度。
總而言之,他等於是自我幽默說:「我沒有什麼了不起,只是一個老古董而已。」
接著又說他作學問的態度和教學的一精一神,就是說明他自己人生的志趣。
子曰: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
「默而識之」,學問要靠知識來的,這裡的「識」在古代文字中是與「誌、記、志」字通用,所以「默而識之」這句話就是說:作學問要寧靜,不可心存外務,更不可力求表現,要默默然領會在心,這是最要緊的。
「學而不厭」,他自己說作學問的志趣永遠不厭倦,這在文章上讀起來很容易瞭解,乍看起來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深深體會一下,孔子的學問就在這裡。
雖然非常平凡,但要知道世界上最偉大的就是平凡,能安於平凡是很難的,這也是「人不知而不慍」的引申。
以自己的經驗來證明,假如發狠學一樣東西,肯下工夫去學習,最多努力一段時期,就不能繼續不倦的去搞了。
所以一生能夠學而不厭,不是件簡單的事情。
像寫一毛一筆字、打太極拳,開始很有興趣,再繼續下去,到快有進步的時候,對自己的一毛一筆字,越看越討厭,簡直不想看;打拳也打得自己不想打了,認為學不好。
這正是一個關鍵,是個進步的開始,可是大多數都在這種情況下厭倦的放棄了。
因此,就覺得孔子這句話,的確了不起。
另一點便是「誨人不倦」的教學態度。
也是看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孟子說「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一樂也。」
但是如果「得天下笨才而教育之,一苦也!」教育的事有時真使人厭倦不堪。
尤其是現在青年的教育,從小底子打得太差了,幾乎必須要重新打基礎。
所以一個真正的教育家,必須要有宗教家的一精一神,一愛一人一愛一世,須要有捨身飼虎、入海救人的犧牲一精一神才行,又像是親自施用換心術硬要把自己的東西,裝到他的腦子裡去的這種心情。
但有許多學者有了學問,卻當成千古不傳之秘,不肯教給別人。
孔子這三句話,表面上看是很容易的,做起來就非常難。
後世為人師表者,可以將這幾句話作成格言,在碰到厭倦的時候,提起孔子這幾句話,在肚子裡臉紅一下,馬上自己改正過來。
孔子在接著這三句話之後便說:「何有於我哉?」
翻成白話,便是說,我沒有什麼學問,只不過到處留意,默默地學習中,我把它強記下來;求學問不厭倦;教人也不厭倦;但是除了這三點以外,我什麼都不懂,什麼都沒有。
就是這個意思。
可是這三點都是真學問,我們大家都很難做到,所以我認為這篇是第一篇《學而》的引申註解。
夢中的憂樂
接著是講為學與為政的道理。
孔子對於時代風氣的衰變非常憂慮,所謂憂國憂民,他憂的是什麼?這裡說: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
就此四項的內涵,已足以陳述孔子當時憂天下、憂國家、憂民族、憂文化衰頹變亂的心情。
這種心情,到了現在,又壓在我們的心頭。
孔子說,那個時代不得了,一般人不講修養自己的品德;只講現實,不講求真正的學問。
正像這個時代,教育儘管普及,可是人們都不喜歡讀書,甚至連買書都不願意。
現在出的書都是小本,褲袋裡可以放的,不是讀書,是坐在公共汽車上摩一擦,搞破就算了。
不像我們以前讀書,要反覆背誦的慎思明辨。
現在的背書,並不是以所背誦的書成為自己的學問,而是作臨時應付考試之用,偶然也啟發了許多似是而非的思想,知道了很多的知識,過去是讀書,現在是看書,看過就行了,其實不深入。
知識不一定就能成為學問。
最可怕的是,聽到了義之所在,自己也知道這道理是對的,只是自己的劣根一性一改變不了,明明知道自己走的路線不對,又不肯改。
為什麼不能改?時代環境的風氣,外在的壓力,自己又下不了決心,所以只好因循下去。
孔子說了他擔憂的四點:「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
也是每一個人和任何一個歷史時代的通病,尤其碰到衰亂的世局,任何一個國家社會,都可能有這四種現象出現,由此可見他的心情,所以說孔子是淑世——救世主義者。
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不怕亡國,因為亡國可以復國。
只要有決心,有勇氣,就能把國家光復回來,沒有什麼可怕。
尤其我們這個民族與眾不同,歷史上已經有好多次復國的經驗,就是因為我們有悠久深厚的文化,國雖亡而文化猶存。
最怕是把自己文化的根挖斷了,就會陷於萬劫不復。
這裡所記孔子的感慨,也就是擔憂人文文化迷失了的後果。
我們再看古今中外的歷史,一旦國家文化亡了,即使形態存在,但已動搖了根本,難以翻身,這是一定的。
猶太人雖然亡了國,他立國的文化一精一神,始終建立在每一代猶太子民的心目中。
文化看起來是空洞的,但它是一個國家民族的歷史命脈,孔子在這裡不談國家政治而談人文文化,實際上這正是民族歷史的重點。
國家天下,盡在其中。
接連前面兩節,說明孔子自處處人與作學問的要點,下面就加上學生對孔子的描寫。
根據上面的話,我們看到孔子一天到晚憂世憂民,活得好苦。
古人有說:「百年三萬六千日,不在愁中即病中。」
一個人即使活到一百歲,不是憂愁就是病痛,這個人生未免太慘了,通常人的壽命是六七十歲,但計算一下:十五歲以前不懂事,不能算;最後的十五年,老朽不堪,眼看不見,耳聽不見,也不能算;中間三四十年,一半在睡覺,又不能算。
餘下來的日子不過十五年左右,這十五年中,三餐吃飯,大小一便又花去許多時間,真正不過活了幾年而已。
這幾年如果真正快樂還好,倘使「不在愁中即病中」,那麼在人生哲學上,這筆帳算下來,人活著等於零,夠悲慘的!如果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就簡直活不下去。
尤其像孔子,看得見的,憂國、憂家、憂天下;看不見的,還憂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
他既要憂,還要管,如果這樣算起來,孔子這一生痛苦得很,實在受不了。
果真如此,所謂聖人者,只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而已。
慢著!我們且看下面說到他如何面對這種憂患一生的平日生活情況。
子之燕居,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這裡燕居的「燕」與「晏」相通,在文學上也叫「平居」,就是在家的日常生活,這裡說孔子平常在家的生活「申申如也」,很舒展,不是皺起眉頭一天到晚在憂愁。
他修養好得很,非常爽朗、舒展,「夭夭如也」,而且活潑愉快。
所以儘管憂國憂民,他還是能保持爽朗的胸襟,活潑的心情,能夠自己挺拔於塵俗之中,是多麼的可一愛一。
但是他樂的是人生的平淡,知足無憂,愁的不是為己,為天下蒼生。
因此下面又引出孔子的一種心憂。
子曰:甚矣!吾衰也。
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大家都知道,在孔子以前,凡提到中國文化,必提到周公,因為自周朝建國以來的人文文化,都由周公一手整理而付諸實行。
等於我們後世,一提到中國文化,便提到孔孟。
我們現在每一個人都可以借用這句話,改說:「唉!我老了,很久沒有夢見孔子了!」孔子這句話,就是這種意思的感歎。
如果解釋為他晚上睡不安穩,經常作夢,那是一精一神有問題,就不會「申申如也,夭夭如也。」
而是「苦苦如也!」一精一神好,身一體健康當然不作夢,孔子的身一體是健康的,所以這句話是形容和感歎之詞,意思是說現在的時代,亂成這個樣子,實在無法再挑一起這副擔子。
當然這只是孔子的感慨而已,結果擔子還是挑下來了。
夢不見周公沒關係,他到底很清醒的擔負起中國文化承先啟後的擔子。
所以我們要注意孔子思想中究竟藏有些什麼一精一神,在第四篇《裡仁》中講到他的全副一精一神,這裡更清晰地提出來了。
道德仁藝
子曰: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
假如有人問,孔子的學術思想真正要講的是什麼?可以大膽地引用這四句話作答,這就是他的中心。
也可以說是孔子教育的真正的目的,立己立人,都是這四點。
關於這四點的教育方法,也就是後面《泰伯》篇中孔子說的「興於詩,立於禮,成於樂。」
第一項所說的「志於道」,又學個什麼道呢?一般人說孔子說的是人道,不講天道,因為天道渺遠,屬於形而上的範圍。
究竟有沒有神的存在?生命是怎樣開始的?宇宙是如何形成的?這些都是屬天道。
「天道遠」並不是說與我們的空間距離遠。
如照現代觀念來說,更不合理了,目前到月球只不過幾天的事,怎麼說遠?這個遠字實際上是高遠的意思,指距離人類的知識程度太遠。
「人道邇」,人道比較淺近易懂。
所以過於高遠的暫時不要講它,先把人們自己切身的問題解決了,再講宇宙的問題,一般人說孔子只講人道,這是後代的人為孔子下的定義,事實上孔子並沒有這樣說,當時,只有他的學生子貢說:「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
夫子之言一性一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
——見《公冶長》篇。
根據子貢這裡的話,再看孔子在《易經》中所講的學問,他絕對懂天道——宇宙的來源。
所以子貢便說,他講人道,我們聽得懂,他講宇宙的奧妙,因為我們的學問還不夠,實在聽不懂。
因此孔子在這裡所講「志於道」的「道」,我們不能硬一性一替它下一個範圍,說他只講人道,不講天道。
如果要研究孔子的思想,必須研究《易經》的《系傳》,他許多的重要思想,都表現在《系傳》中,有關形而上的學問,也在《系傳》裡。
那麼孔子在這裡所說的道是什麼?我們可以很老實的作答:「孔子自己沒有下定義,所以我們很難替他下定義。」
至於他在這裡講的「志於道」可以列舉很多,證明他是懂得形而上道。
由人生的普通行為——形而下開始,一直到最高的天地萬物的玄妙之道,他全懂。
不過一般學生們程度不夠,他沒有偏向這方面講,如果專講這方面,孔子就變成一個宗教的教主了。
儘管後人稱他為儒教教主,他自己在當時非常平實,不走教主的路線。
根據原文「志於道」,可以解釋為形而上道,就是立志要高遠,要希望達到的境界。
這個「道」就包括了天道與人道,形而上、形而下的都有。
這是教我們立志,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目的。
至於是否做得到,是另一回事。
正如大家年輕時剛出社會做事,都立志取得功名富貴。
就以賺錢為目的來說,起碼也希望賺到幾千萬元。
但立志儘管立志,事實上如今一個月只賺幾千塊。
如果因立志幾千萬,只拿幾千元,「不為也!」不願幹,回去好了!這說明立的志能不能實現,是另外一回事。
所以孔子說,作學問要把目標放得高遠,這是第一個「志於道」的意思。
「據於德」,立志雖要高遠,但必須從人道起步。
所謂天人合一的天道和人道是要從道德的行為開始。
換句話來說,「志於道」是搞哲學思想,「據於德」是為人處世的行為,古人解說德就是得,有成果即是德,所以很明顯的,孔子告訴我們,思想是志於道,行為是依據德行。
如果根據這裡的四點來分析《論語》中所講的道理,有許多都是「據於德」的說明。
「依於仁」,已經說過,仁有體有用。
仁的體是內心的修養,所謂一性一命之學、心一性一之學,這是內在的。
表現於外用的則是一愛一人一愛一物,譬如墨子思想的兼一愛一,西方文化的博一愛一。
「依於仁」,是依傍於仁,也就是說道與德如何發揮,在於對人對物有沒有一愛一心。
有了這個一愛一心,一愛一人、一愛一物、一愛一社會、一愛一國家、一愛一世界,擴而充之一愛一全天下。
這是仁的發揮。
「依於仁」然後才能「游於藝」。
游是游泳的游,不是遊戲的遊,在這裡我們要特加注意,遊戲的遊是「」旁,這裡是水旁的游泳的游,「游於藝」的藝包括禮、樂、射、御、書、數等六藝。
孔子當年的教育以六藝為主。
其中的「禮」,以現代而言,包括了哲學的、政治的、教育的、社會的所有文化。
至於現代藝術的舞蹈、影劇、音樂、美術等等則屬於樂。
「射」,軍事、武功方面。
過去是說拉弓射箭,等於現代的射擊、擊技、體育等等。
「御」,駕車,以現代來說,當然也包括駕飛機、太空船。
「書」,文學方面及歷史方面。
「數」則指科學方面的。
凡是人才的培養,生活的充實,都要依六藝修養,藝絕不是狹義的藝術。
原來繪畫是文藝,現在美術卻與文藝分開,越分越細,但也越分越窄。
有人說科學分得如此細,走向一種病態了。
舉例來說:有人鼻子不通去看醫生,鼻科醫生說也許受牙齒的影響,先到牙科檢查,然後放射科、神經科、心電圖各種查完,再回到原來的鼻科。
這時鼻科醫生對病人說,你找錯醫生了,我是專門治左鼻孔的,你是右鼻孔不通,要找那一邊的醫生。
這是用醫病來諷刺科學分類的過分。
中國古代不這樣細分,凡屬六藝範圍的都是藝。
人生對於道、德、仁、藝這四種文化思想上修養的要點都要懂。
這四個重點的前一半「志於道,據於德」包括了一精一神思想,加上「依於仁,游於藝」作為生活處世的準繩,是他全部的原則,同時告訴每個人,具備這些要點,才叫學問。
如無高遠思想就未免太俗氣,太現實的人生只有令自己厭煩。
沒有相當的德行為根據,人生是無根的,最後不能成熟。
如果沒有仁的內在修養,在心理上就沒得安頓的地方。
沒有「游於藝」,知識學問不淵博,人生就枯燥了。
所以這四點統統要,後人對這四個重點都有所偏重,其實講孔子思想,要從這裡均衡發展。
下面一個問題來了:
孔子的學費問題
子曰:自行束修以上,吾未嘗無誨焉!
從漢朝開始,對「束修」的解釋都是學費,好像孔子也在開補習班。
他說,凡是在這裡繳了學費的,我沒有不教。
當然繳了學費要教!教育和買賣一樣,尤其當前教育完全是商業行為。
有一次在大學教書下了課,和一位著名的老經濟學家在等交通車,天快下雨了,我叫計程車邀他一起坐回家。
閒談起現在的學校,對教書的人這樣待遇,簡直是商業行為。
這位經濟學家說我外行,他說商業行為是主顧至上,學生是主顧,我們也是主顧,學校根本沒有把我們主顧照拂好,才不是商業行為呢!我問他那又是什麼?他說是官僚作風。
這是講到現代的教育制度,完全西化了,的確是商業行為。
以前中國的教育制度,師生之間,如父子兄弟,負一輩子的責任。
現在這個責任沒有了,知識成了貨品,與我們原來的教育制度、教育一精一神不同。
這一點是值得我們檢討的。
現在再來說束修這個字。
古代不說學費說束修,但束修又是什麼呢?束就是用繩子捆攏來為一束,修同脩,就是臘肉。
古代到老師那裡求教,學生當然要贄敬。
古代的贄從貝,貝即貝殼。
我們的老祖宗漢民族,居住在中原地帶,貝類很少,物以稀為貴,所以用貝當作貨幣流通。
因此在古代凡是與財物有關的字,如寶,如財,都從「貝」。
有人說,古代朋友的「朋」字,就是兩串貝殼的象形,就含了「有酒有肉皆兄弟,急難何曾見一人?」
的幽默了。
以前的人,拿了貝殼去見長輩,表示敬意,稱為贄敬,這是一種禮貌。
但古人把這一節解釋為:「孔子說,凡是付了束修的,我沒有不教。」
這種說法,我始終懷疑,我認為「自行束修以上」這句話的重點要放在「自行」兩個字上。
如果真的是向孔子繳一捆臘肉,何必說自行,不說自行,就說自繳也可以。
我想古人的解釋有點問題,也許是我把孔子說得比較好一點。
我的朋友和我說笑話,說我把孔子說得那麼美,孔子不會想夢見周公,有一天我如夢見孔子,他一定會向我道謝。
這真是笑話。
依我的看法,問題在自行兩個字,自行束修是自行檢點的意思,如果說束修是臘肉,孔子三千弟子,哪裡吃得了這許多臘肉,放也沒有這樣大的地方來放,還有孔子的學生中如顏回,連一個好一點的便當都沒有,哪裡來的臘肉送給老師?而孔子不但教他,並且以他為最得意的學生。
我認為孔子這句話的思想是說,凡是那些能反省自己,檢束自己而又肯上進向學的人,我從來沒有不教的,我一定要教他。
這是我和古人看法所不同的地方,所謂自行束修,就是自行檢點約束的意思。
刺激和誘導的教育法
子曰:不憤不啟,不悱不發,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這裡是說教育方法的原則。
所謂「憤」,就是激憤的心情。
對於不知道的事,非知道不可,也是激憤心理的一種。
如有一件事,對學生說,你不行,而他聽了這句話,就非行不可,這是刺激他,把他激憤起來。
「啟」就是發,在啟發之前,先使他發憤,然後再進一步啟發他。
這種教育方式,有一個很好的例子:相傳清代名將年羹堯,是漢軍鑲黃旗子弟,幼時非常頑劣,他父親前後為他請了好幾個老師,都被他打跑了。
後來沒有人敢去應聘教他,最後有一個老師是隱士——有說是顧亭林的兄弟,顧亭林雖然一生不做清朝的官,從事反清的地下活動,但為了同胞的福祉,還是叫別人出來做些事——自願任教。
年羹堯的父親說明自己兒子的頑劣,老先生說沒關係,唯一的條件是一個較大的花園,不要設門,而且圍牆要加高。
就這樣開始教了,年羹堯最初想將這位老師打跑,不料老先生武功很高,打又打他不著,卻什麼也不教他,到了晚上,老先生運用他高強的輕功,一躍出了圍牆,在外逍遙半天,又飄然跳了回來,年羹堯對這位老師一點辦法都沒有。
老先生有時候吹笛子,吹笛是可以養氣的,年羹堯聽了要求學吹,於是利用吹笛來使他養氣,這才開始慢慢教他。
後來老先生因為有自己的私事,一定要離開,臨走時說,很可惜,這孩子的氣質還沒有完全變過來。
雖然如此,年羹堯已經夠得上是文武雙全了,所以後來成了平藏的名將。
而他以後對自己孩子的老師,非常尊敬,同時選擇老師也很嚴格,有一副對聯:「不敬師尊,天誅地滅;誤人子弟,男盜女娼。」
就是他寫了貼在家裡的。
這個故事,可說明孔子所說教學的原則,必先刺激他的思想,使他發憤,非要有堅強的求知心,才能啟發出他本有的智慧來。
第二就是引起他的懷疑,「悱」就是內心有懷疑、不同意。
譬如說古人這樣講,就告訴他這值得考慮。
孔子所謂「當仁不讓於師」,韓昌黎所謂:「師不必賢於弟子」。
老師不一定完全是對的,不是光靠服從接受便行,如果呆板的接受,學問會越來越差的。
多懷疑就自然會去研究,「發」就是研究。
「舉一隅而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而且要多方面看。
一桌四角,講了一角,其餘三角都會瞭解,那麼他可以回來,「復也」就是回來。
回到哪裡?回到思想智慧的本位,就是回到自己智慧的本有境界。
所以在教育方面,一定要激發他憤、悱的求知慾。
我們看兒童的教育,有的孩子,對什麼事情都不服氣,而做家長的,總是希望孩子服氣,尤其老一輩的人,往往把自己的經驗看得非常重要,希望孩子接受。
實際上要使孩子服氣,接受上一代的經驗,在教育方法上,必先使他能憤、能悱才行。
再引一個不倫不類的故事來說明:
清乾隆時代,有一位世代書香的大員,有個兒子,文學很好,但不成器,行為不檢點。
一年,給這孩子五百兩銀子上京考功名,結果他到了京裡,把五百兩銀子在一妓一院中花光了,被老鴇趕出來,剩下一身病,骨瘦如柴。
回到家裡,老太爺知道了,氣得要把他打死,但一檢閱他的行李,發現有他寫的兩句詩,老太爺一看,笑了。
想想五百兩銀子值得,這個孩子在文學上很有心得。
以文學的觀點來看,這兩句詩的確很好!原句是:「近來一病輕如燕,扶上雕鞍馬不知。」
這是古人對文學的推崇。
如果是現在,科學搞不好,光作兩句詩,不把父母氣死才怪。
我們舉這個例子,也可說明「憤」與「悱」的一隅道理。
下面是講一個人的領悟力,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
有些人讀書學習很用功,但是領悟力不夠,充其量,只能成為一個書獃子。
譬如拿研究歷史來說,最低限度,也是為了「前事不忘,後事之師也。」
瞭解前代的事情,和現在的事情原則差不多,道理是一樣,只是發生的時代不同,地區不同,現象兩樣而已。
所以多讀歷史,能夠舉一反三,就可前知過去,後知未來。
否則,白讀死書,「則不復也」。
學識又有什麼意義呢?
千古艱難唯一死
講了孔子教育方法的原則原理,就講到: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
子於是日哭,則不歌。
這是講孔子對於養生送死的禮非常重視。
他去了喪家,吃飯從來沒有吃飽過;在這一天哭過了,心裡頭難過,絕對不唱歌的。
這很簡單,不但孔子,我們也一樣。
這有什麼了不起,為什麼這兩句話放在這裡呢?這句話看來很平常,但其意義是說明孔子對生死的大問題很重視。
古今中外,宗教、哲學、科學都在追究這個問題:生命從哪裡來?往哪裡去了?死了以後還有沒有?是否如過去所講有再生之說,死了以後還會投胎?後來又加上來自印度、埃及的學說,認為人死了再投胎不一定做人,做什麼決定於前生的道德善惡。
所謂輪迴、三世因果,這是佛家的思想。
西方也是一樣,基督教也有這樣的思想,人死了以後,等到世界末日來臨時,靈魂還會復一活,接受上帝的審判。
復一活豈不是再生?這是一樣的道理,不過不如東方說得詳盡而已。
這是古今中外一個大問題。
所以孔子對於生死的事情,非常重視。
這兩句話,沒有放在專門講孔子的生活習慣和生活現實的《鄉一黨一》篇中,而放在這裡,是為了連接引出下面的道理。
子謂顏淵曰:用之則行,捨之則藏。
唯我與爾有是夫!
孔子有一天對顏回說,時代、國家如果用得到我,就出來為國家、天下做事;如時代、國家不需要我,就退隱,自己藏起來。
藏在哪裡呢?譬如蘇東坡的詩說:「萬人如海一身藏」,非常好,尤其適合現在這個時代,古人是要隱藏到山林中去,現在用不著,只要住在公寓房子裡,把門一鎖,死了都沒人知道。
孔子還說,這樣的情形,只有我和你顏回兩人可以做到。
因為顏回在孔門是道德修養最好的學生,至於其他的三千弟子,相形之下,就遜色多了。
實際上也真的是很難,我們再體驗一下,用之不一定能夠行。
假如說目前這個環境,把基辛格一流的人都拿下去,要你出來,行不行是個問題。
時代不需要你的時候,你能不怨天,不尤人,默默無聞的活下去,這也做不到。
一個人總有自己的牢騷,尤其知識分子們總認為:「當今天下,捨我其誰?」
假使讓我出來,比諸葛亮還更高明。
所以沒有完全認識自己,隱退是很難的,因此孔子對自己得意的弟子顏回說:「只有你我兩人才做得到。」
把全篇首尾連貫起來,排成一個師生講論的場面,由上面一節的說話,第一個不服氣的又是子路,他忍不住開腔了:
子路曰:子行三軍,則誰與?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
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
子路倒有自知之明,講「用之則行,捨之則藏」這一套修養,自己是不行,所以他說:「老師!假使你打仗,你帶哪一個?你總不能帶顏回吧!他營養不一良,體力都不夠,你總得帶我吧!」——文章中的三軍,不是現代的海陸空軍,當時還是車戰,中軍、左軍、右軍稱為三軍。
——孔子聽了子路的話笑了,他罵子路,像你這種脾氣,要打仗絕不帶你,像一隻發了瘋的暴虎一樣,站在河邊就想跳過去,跳不過也想跳,這樣有勇無謀怎麼行?而且一鼓作氣,看起來蠻英勇,死了都不後悔,這種作法是冤枉去送死。
子路這樣的勇,不是大勇,孔子的學問中,智、仁、勇三個字是相連的,真正的大勇,一定有智有仁;真正的仁,一定有智有勇;真正的智,也一定有仁有勇,三者不能分開的。
孔子說,一個統帥的修養,一定要做到「臨事而懼,好謀而成。」
所謂臨事而懼,並不是怕事,而是說任何一件事到手上,開始時就是怕會失敗,所以要考慮周詳,不自作聰明;到事情終於來了,則「好謀而成」,不怕了,必須用智慧,各方面都設想周到,促其成功,這才是統御人才的基本修養。
男兒到此是英雄
因此而引出孔子自己的表白,說明他對立身處世的態度:
子曰: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這是孔子有名的話。
在《論語》上是「富而可求也」,但在《史記·伯夷列傳》上,司馬遷引用孔子的話是「富貴如可求也」,還多一個「貴」字。
這也是一個問題,古書上這些小問題,讀書時也要注意到。
我認為《論語》的記載比較對,應該沒有「貴」字,因為《尚書·洪範篇》上講五福:壽、富、康寧、攸好德、考終命,便沒有「貴」字。
我們中國人的人生哲學,富貴兩字往往連起講,富了自然就貴,不富就不貴,富更重要,所以在這裡富字應該已經包括了「貴」字而說的。
孔子認為富是不可以去亂求的,是求不到的,假使真的求得來,就是替一人拿馬鞭,跟在後頭跑,所謂拍馬屁,乃至教我幹什麼都干。
假使求不到,那麼對不住,什麼都不來。
「從吾所好」。
孔子好的是什麼?就是下面說的道德仁義。
真的富貴不可求嗎?孔子這話有問題。
中國人的老話:「小富由勤,大富由命。」
發小財、能節省、勤勞、肯去做,沒有不富的;既懶惰,又不節省,永遠富不了。
大富大到什麼程度很難說,但大富的確由命。
我們從生活中體會,發財有時候也很容易;但當沒錢時一塊錢都難,所以中國人說一錢一逼一死英雄漢,古人的詩說:「美人賣笑千金易,壯士窮途一飯難。」
在窮的時候,真的一碗飯的問題都難解決。
但到了飽得吃不下去的時候,每餐飯都有好幾處應酬,那又太容易。
也就是說,小富由勤,大富由命,但命又是什麼東西?這又談到形而上去了,暫時把它擺著。
現在孔子所謂的求,不是「努力去做」的意思,而是「想辦法」,如果是違反原則去求來的,是不可以的。
所以他的話中便有「可求」和「不可求」兩個正反的道理,「可」與「不可」是指人生道德價值而言。
如富可以不擇手段去求得來,這個富就很難看,很沒有道理,所以孔子說這樣的富假使可以去求的話,我早去求了。
但是天下事有可為,也有不可為,有的應該做,也有的不應該做,這中間大有問題。
如「不可求」,我認為不可以做的,則富不富沒有關係。
因為富貴只是生活的形態,不是人生的目的,我還是從我所好,走我自己的路。
子之所慎:齊、戰、疾。
孔子平常非常小心注意的事:齊、戰、疾三件事情。
古代齊齋同義,清心寡慾謂之齋,古人在舉行國家大典或祭天地祖宗的時候,便要齋戒。
所謂齋戒沐浴就是清心寡慾,並不像現在的人,稱吃素為吃齋,這個錯誤在習慣上已用了一千多年,不必改它了。
古代的齋是內心的修養,要著重氣質的變化,在《禮記》中變化氣質第一步功夫,就是要「齋心」,「毋不敬,儼若思。」
現代的語彙,就是心理的淨化,所以孔子對「齋」是最謹慎,最小心的。
其次是對戰爭,我們講軍事哲學思想史,經常也引用到孔子的話。
他不是不懂軍事,而是對軍事哲學的理論很高明,只是平常不輕談戰爭。
第三疾:是指衛生、保健的事,這是養生之道,他非常注意自己身一體健康。
所以齋、戰、疾是他特別小心的事。
孔子生活習慣的事,為什麼記載在這裡?前面說過,這一篇等於是第一篇《學而》的解釋、發揮,下面便講到:
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
曰:不圖為樂之至於斯也!
韶是古代一種音樂的名稱,是三代以上的舜樂。
孔子聽了這個音樂,三月不知肉味。
有人解釋「三月不知肉味」說孔子在這一段時間吃素。
當年五四運動,人們根據這句話,說孔子窮得連肉都吃不起。
實際不是這個意思,真正的意思是孔子聽了韶樂以後,心境之寧靜,思想之專一,吃飯的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吃飯,欣賞韶樂到了忘我的境界。
這也是描寫古代的音樂好到如此程度。
所以孔子感歎,上古時代音樂的境界,有我們所意想不到的高明。
南面王不易也
講了孔子內心的修養,和教育弟子以及他自己生活的情況,給我們一個榜樣以後,下面就提出問題了。
冉有曰:夫子為衛君乎?子貢曰:諾,吾將問之。
入曰:伯夷叔齊何人也?曰:古之賢人也。
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出曰:夫子不為也。
孔子周遊列國時,各國都排斥孔子,生怕他有意奪取政權,唯有在衛國的時候,衛靈公、南子、一般大臣,都對孔子很好,尊敬他,照顧他。
所以當時大家都懷疑他,甚至孔子自己的弟子,聽了太多的謠言,也起懷疑,像冉有,有一天就說,我們老師真想做衛國的國君嗎?當然,他不是不贊成,老師真干了,他也會上來幫忙的。
子貢聽了便說,好!我去問他。
這時孔子受的謠言大概很大,所以子貢也不先下斷語,只說「將」要去問老師。
但是人與人之間的談話,是一門很高的藝術,子貢問話的高明該學一學。
他絕沒有一進去就:「報告!老師,你要不要當國君?」
他受過憤啟悱發的教育,真是一個大外交官,說話非常漂亮,絕不問正題。
他問孔子,老師,你看伯夷叔齊是什麼樣子的人?孔子說,那是了不起的,古代的賢人啊!子貢說,老師!他們兩人,為了信守仁道的節一操一,不肯當國君,在首陽山飯都不吃,餓死了,你看他們到最後,會不會埋怨?後悔不後悔?孔子說他不會埋怨的。
立定了志向,為達到最高道德的目標,寧願餓死,求仁得仁,有什麼可埋怨的?子貢聽到這裡,不需要再問老師想不想當國君,馬上就出來了。
對冉有說,老弟你放心,我們的老師不會做這種閒事。
子貢問了當皇帝的話沒有?他沒有問。
但問到了正題沒有?絕對問到了。
這就是值得傚法的談話藝術。
講到這裡,下面就剛好把孔子自己的一段感歎接上去,作為解釋,恰到好處。
子曰:飯疏食飲水,曲肱而枕之,樂亦在其中矣。
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
這是孔子最有名的話,而且在文學境界上,寫得最美。
孔子說,只要有粗菜淡飯可以充飢,喝喝白開水,彎起膀子來當枕頭,靠在上面酣睡一覺,人生的快樂無窮!舒服得很!就是說一個人要修養到家,先能夠不受外界物質環境的誘一惑,進一步擺脫了虛榮的惑亂,乃至於皇帝送上來給你當,先得看清楚應不應該當。
有了這個修養,才可以看到孔子學問修養的境界。
人生的大樂,自己有自己的樂趣,並不需要靠物質,不需要虛偽的榮耀。
不合理的,非法的,不擇手段地做到了又富又貴是非常可恥的事。
孔子說,這種富貴,對他來說等於浮雲一樣。
孔子把這種富與貴比作浮雲,比得妙極了。
並不是如後世認為像天上的雲,看都不要看一下。
唐詩宋詞,作流水浮雲的作品太多了。
在孔子當時,很少用到。
我們要注意到,天上的浮雲是一下子聚在一起,一下子散了,連影子都沒有。
可是一般人看不清楚,只在得意時看到功名富貴如雲一樣集在一起,可是沒有想到接著就會散去。
所以人生一切都是浮雲,聚散不定,看通了這點,自然不受物質環境、虛榮的惑亂,可以建立自己的一精一神人格了。
在這裡,又插一進孔子的一段話。
孔子這裡幾段話,在什麼年齡說的,無法考證,不過弟子們編這部書,把他的觀念連貫起來,編得非常妙,成一整體,所以下面就是說,孔子的目的在於學問。
子曰:加我數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
根據這個話看起來,孔子總是在四十多歲,至多四十九歲說的。
他說如果我能多活幾年,五十歲以後學《易經》——《易經》是古代的文化——把《易經》搞通了,人生就沒有大過了。
「大過」也是《易經》六十四卦中一個卦名。
從這個觀點來看,人生自己曉得真要求學問,大概都在這個階段,根據現代醫學,人類智慧發展得最成熟的時候,是五十歲開始,到六十歲這個階段,因此也證明蘧伯玉「吾年五十方知四十九之非」的話了。
人多活一年,反省就多一年。
人能知道過去的錯處就是了不起,所以孔子說這幾句話,應該是在這個時候。
在這階段中,頭腦最成熟,真有資格求學問。
下面就講孔子的學問,除了《易經》以外,就是雅言,這是說孔子平常不亂說話的,他講話都是很高雅的,有所根據的。
難道孔子土話都不講嗎?吃飯一定說:「飲食哉!飲食哉!」不是這個意思,而是說孔子講的話,都有學問的根據,根據什麼呢?
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
中國傳統的文化,《詩經》、《書經》、《禮記》等等都是雅言,是上古文化的中心。
也就是說他的思想言行,都是有根據的,足以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的。
記載了孔子這些事情,歸納起來,下面就另起一段:
葉公問孔子於子路,子路不對。
子曰:女奚不曰:「其為人也,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
云爾!」
「葉公好龍」是歷史上有名的故事,他喜歡龍,在宮廷裡到處畫的雕的都是龍,結果感動了真龍來現身,卻因此把他嚇死了。
所以當時子張就曾經說過,他不是一愛一真龍,而是一愛一像龍一樣的東西。
而後人把這個故事,當作浮華不實的比喻。
葉公有一天問子路,孔子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子路沒有答覆他。
子路的不答覆,非常高明,因為站在子路的立場,他實在不便說什麼。
同時孔子這樣偉大的人,真的教人不知從何說起,就是說了,葉公也未必能瞭解孔子。
但是,葉公走了以後,子貢就進去報告老師,孔子說你何不告訴他,我是一個為了發憤求學問,常常窮得沒飯吃,連自己肚子餓了,都無所感覺,而忘了人是必須吃飯的那種人;當學問上有所獲益,就快樂得忘記了憂愁,根本忽略了衰老的威脅。
孔子這種為學的一精一神,也是我們要傚法的地方。
孔子的人生修養,是永遠年輕的,所以他的學問道德,能「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
永遠是進步的,隨時有新的境界。
進步和退步
下面接著引用孔子的話。
子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這個文字很簡單,我們一看就懂了。
如果以現在的觀念來說,就是孔子告訴學生或朋友們,我並不是生來的天才,是一愛一好傳統,靠勤敏而求得的學問。
生來便能自知的天才真有嗎?那是一個問題。
我們古史記載,如黃帝,如堯,都有生知的天才,不過後人並不相信。
有一種天才是生而知之的。
如唐代的白居易,生下來還是嬰兒,抱在一奶一媽一懷裡,還不會說話的時候,就認識「無」字,屢次試驗他,拿一本書叫他一指,都是指到「無」字。
這種生而知之的事,照中國古代的看法,有很多人都很相信。
因此蘇東坡說:「書到今生讀已遲」。
這意思就是說,人的天分、智慧,大多是由前生帶來的。
這就牽涉到現代科學正在研究的天才問題。
所謂天才兒童,究竟是由血統遺傳來的?或者由另外一個未知的因素來的?或者是後天發展而來的?天才們往往特別一愛一好某些什麼。
如果沒有注意這個問題,就不大會瞭解,如果去注意,就會發現很多資料。
有人天生下來,就懂某一種東西,這是非常奇怪的。
至於報紙上常報道的,某個孩子數學方面有驚人的表現,或某一方面有非凡的天賦,這還不算是真正的天才。
另外確有生而知之的天才,如古書中說黃帝生而神靈。
依現在的觀念而言,都說是歷史上捧人的假話。
如果站在教育或心靈學的立場研究起來,的確有天才,世界上充滿了這些人,不過現代一般人不大注意這種事。
孔子在這裡講的,是走平實的路子。
他說,我不是生來的天才。
「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這個敏字就是敏捷,包括了聰明與努力。
好古是喜歡追求傳統的東西。
講到好古,在這裡可以注意一下,中國人在近幾十年以前的幾千年當中,觀念上都認為今不如古。
在歷史上許多地方,都引證古人的事例,充滿了對古人的讚美。
而近世紀的觀念,引進了西方文化。
從十六七世紀以後,西方文化有一大轉變,認為古不如今,越到後來,越推翻了前代,今天很可能是錯的,明天會更好,這就涉及到哲學上的一個問題了。
究竟人類文化是進步,還是退步呢?照中國的,東方的看法是今不如古,人類歷史文化是退化,沒有進步。
照目前西方文化的看法,是古不如今,古代永遠是落伍的,新的永遠是進步的。
這兩種相反的看法,便在哲學思想上形成了一個問題。
我們對此應先有一基本的認識。
究竟什麼叫進步?什麼叫退步?須要先下一個定義。
如果把中外古今的文化研究下來,就會得到一個結論。
譬如說,現在整個時代,是科學文明的時代。
十六世紀以後,西方科學文明刺激了工商業的發達、社會經濟的繁榮。
而工商業的發展與社會經濟的繁榮,又回過來刺激了科學文明的進步,形成一種循環一性一的刺激與發展。
到今天為止,科學文明的發展,給人類帶來了許多生活上的便利,但是並沒有給人類帶來幸福,相反的給人類一精一神上帶來更多的痛苦與煩惱。
這樣,將中西文化聯合起來加以研究,站在物質文明進步的立場,或者自然科學的觀點來講,明天實在比今天好;站在一精一神文化的立場來說,今天是比昨天差。
其次,站在政治哲學的立場來講,不談現實,只談理論。
因為一切學問的最後,都須要哲學來做總結論的。
譬如說,帝王政治、民一主政治、獨一裁政治、自一由政治,所有各種政治思想和作法,在歷史上,都曾經出現過,但是誰能夠下一個結論說究竟哪一種政治體制是最好的?我相信這是無法下結論的。
歷史上都有過,都看過,都經驗過這些政治制度,可是沒有人能夠肯定何者是絕對的好,何者是絕對的不好。
藥物也是一樣,中藥有中藥的用法,西藥有西藥的用法。
某種病用幾種不同的藥,相對的都可以治好,這也和政治哲學的道理一樣。
所以究竟是古代的好或現代的好,也很難講。
前兩天在大專聯考,有一個清寒學生,替一人家補習,每月可賺六七千元。
這兩天忙得滿頭大汗,天天提一個包包出去,看他家教學生的考試成績。
後來告訴我,他教的學生都考上了。
他是教得好,可是他說,他們×大社會系,發的中國史講義都是英文寫的,都用外國人的觀念看中國歷史。
而且說中國在秦始皇以前,亂七八糟,是酋長制,到秦開始才算有中國。
這個同學感慨說:「我看再過幾年,恐怕要說成漢代以後才有中國了。」
聽了他的話,我不禁歎氣,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教法?這就是所謂最高學府嗎?他又告訴我,他問一個參加大專聯考的學生什麼是「四書」?這學生說不知道,老師沒教過。
他說現在電腦考試題再辦下去,中國文化就完了。
二十幾歲的大三青年,都感到中國文化快完了,這個問題可真嚴重。
和他談到這裡,我就告訴他,中國文化的流傳問題,如何把這種一子留下,要靠年輕的一代。
二十年後,我們這一代死了,整個文化重任就落在你們身上,如何留下這文化的種一子?現代講時髦的人,是不會要的。
因此中國文化勢必衰落下去,直到衰落得沒有了,再回來找,這是一件很嚴重的事。
因為講到孔子的好古,我們今天就更警覺到問題的嚴重。
孔子說自己不是天生就知道的,只是他有一副好古的一精一神。
我們今天講復興中華文化也好,保存中華文化也好,為後代著想也好,怎樣好古呢?就是承受傳統文化後,運用智慧,敏捷而勤奮地反省研究。
再「敏以求之」,這才是認真的工作。
孔子在這裡這樣說,表示他的成就,都從力學而來。
這是他謙虛的話,也是他老實的話。
任何天才,不加上力學是沒有用的,有很多人很聰明,但聰明的人往往不大肯力學,作學問不踏實,不能「敏以求之」,因此學問都是虛的。
所以孔子這句話很明白的告訴我們,作學問、作人、做事的基本原則,要「好古,敏以求之者也。」
不求就不行。
這裡就是說孔子智慧的成就、學問的成就、作人的成就,都很平實,不是天才,再說他平實到什麼程度呢?
聰明人的玩具
子不語怪、力、亂、神。
這四樣東西,是孔子所不喜歡多講,很少討論的事。
因此在我們的觀念裡,孔子是很平淡的,很老實的作一個普通人。
乾隆時代有名的才子袁枚,著了一本《子不語》的筆記小說,專門講神鬼等等奇怪的事。
因為孔子不講而他要講,所以書名《子不語》。
其他如紀曉嵐的《閱微草堂筆記》;康熙時代蒲松齡的《聊齋誌異》,再加上王漁洋的《池北偶談》,都是清初幾個大名士、大才子的作品,充滿怪、力、亂、神的故事。
就如現在,大家喜歡講鬼故事是一樣的。
前幾天有一個英國專門研究靈魂學的博士來找我。
現在研究靈魂學,在世界各地都很流行,這門科學絕不能輕視。
假定有一天,科學證明了死後靈魂的去向,許多宗教將成問題,站不住腳了。
其次,唯物思想將被完全打垮,連影子都沒有。
世界文化也將有一個大的變化。
就是基於唯物思想,因而從事科學發明的,許多科學理論,乃至一愛一因斯坦的相對論,以及其他許多哲學上的觀點,都成了問題。
另一個觀念:今天全世界是科學的時代,但我們站在政治哲學或人類哲學的立場,看這個時代的文化,則是充滿了怪、力、亂、神。
一個時代到了衰落的時候,社會上就會充滿了這四種氣氛。
什麼是怪呢?多得很,如美國人的一裸一奔,中學生一二十人圍起來站著吸大麻煙等,全世界奇奇怪怪的事很多。
報紙上刊登的許多奇聞,等於在提倡怪事。
每登一次,就會引起傚法者。
像毀容案,以前幾乎沒有人知道這種殘酷的手段,自從報紙登了一次以後,接連就發生了許多同樣的案子。
這是社會上「怪」的現象,遍地都是。
「力」,西門町的太保打架,動不動刺一刀,電一影上、電視上柔道、摔交、相撲的比賽,肌肉打得越響越好。
在我們中國學武術,講武德的人看來,覺得好笑。
「亂」,思想的紛亂,社會的變亂。
「神」,加上神怪的事情。
民間迷信的組織,新興宗教各個派系的興起,除了已被取締的鴨蛋教,以及正受注意的統一教之外,還有很多。
現在新興的宗教一性一組織有四五十種,問題都很嚴重,有時令人懷疑那後面會有什麼作用,這是社會工作者要注意的事。
一個社會充滿了怪、力、亂、神,是項很嚴重的問題。
我們自己反省,很難保證我們腦子裡絕對沒有怪、力、亂、神的思想。
當我們遭受極大困難的時候,它就會出現的,至少會想到命運。
我常說世界上最迷信的是知識分子,假如故意對一個知識分子說他氣色不好,他就馬上請你替他看相了。
就憑這樣一點心理,於是發展出了怪、力、亂、神。
他說他是科學家,但科學家更迷信。
我說現代有一個大迷信,就是許多人迷信「科學萬能」。
這也是同樣的嚴重問題。
如果人的智慧到達了哲學的最高境界,怪、力、亂、神摸不進來了,才真是平實的人。
孔子講仁道,也就是這個道理。
因此我們不能輕易放過怪、力、亂、神這四樣東西。
以這四個要點,來研究中國社會,可以看到充滿了怪、力、亂、神的事跡。
每一時代、每一皇帝、每一政治措施,都靠這四個字作背景。
尤其中國歷史上說及某某名人,後面都有一樣神怪附會。
譬如說曾國藩是蟒蛇變的;袁世凱是癩哈蟆變的;清代末年,好好壞壞的幾個大人物,被稱為西山十怪,前生後世,都有一套說法。
儘管當時文字上沒有寫出來,但口語相傳,煞有介事。
所以學問修養很難做到平實,不受怪、力、亂、神的影響。
但在大學裡哲學系上課,有七八十個學生,真是奇怪。
從前真正學哲學的不過三五人,而且出路很壞。
一般人眼中,哲學家和神經病並聯在一起的。
畢業後去找工作,總是被拒於門外。
同時一提到哲學,又和算命看相聯想到一起。
因為路邊測字攤的招牌,都是「哲學看相」、「哲學算命」,倒不如在哲學研究中,教了他們看相的學識,將來在招牌上寫道:「某某哲學系畢業看相專家」,豈不有趣?中國人有句哲學上的名言:「心思不定,看相算命。」
凡是來看相的,你都批斷他要破小財,保險百分之百靈驗,準沒錯。
可不是嗎?他看相白花了幾十塊錢,這不就破了小財?這就是怪、力、亂、神可以興風作一浪一的基本原因。
真正的科學家,真正的哲學家懂得了真理,才能泯除怪、力、亂、神,而歸於真實的平淡。
我常說,怪、力、亂、神四者,是愚蠢人的作品,聰明人的玩具。
對吧?
下面是連接上面,描寫孔子和他作人、處世的道理。
謙虛和自信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前面我們批駁了古人對《學而》篇中「無友不如己者」的錯誤解釋,到這裡看得更清楚了。
孔子說,三個人走在一起,其中一定有可以做我老師的。
其實孔子這句話,還是打了折扣,應該說各個都是自己的老師。
比我好的固然是我的老師,不如自己的也是我的老師。
因為看到他笨、他壞,自己就會反省:不要這樣笨,不要這樣壞。
所以他們都是我的老師,足以借鏡反省。
孔子這句話同時說明了研究學問,不光是在死的書本上下功夫,還要在社會上觀察:別人對的要學習,不對的要反省。
這句話聽起來很平常,都懂得這個道理很對,應該這樣做。
可是照我們的經驗,人都不肯這樣做,包括我在內,人們多半有一種傲慢的心理。
照孔子的態度,對比自己好的人要尊敬,向他看齊。
可是發現一個比自己好的人時,由於這種傲慢心的作用,自己心裡很難受。
再過兩秒鐘,覺得自己還是比他好,於是越想自己越好,有如當年在大一陸時鄉下人說的:「天大,地大,我大。
月亮下面看影子,越看自己越偉大。」
人類就天生有這種劣根一性一。
所以孔子這幾句話看起來很平淡,沒有什麼難處,仔細研究起來,若說在人群社會中,真發現了別人的長處,而自己能從內心、從根一性一里發出改善、學習的意念,是很不容易作到的。
人就永遠如此平實嗎?有時帶點像傲慢的自信,也是應該的。
下文來了:
子曰:天生德於予,桓魋其如予何?
桓魋是宋國的大夫,曾經想要謀殺孔子。
學生們得到消息,告訴孔子怎樣逃避,可是孔子滿不在乎。
事實上在那種政治社會環境中,也無法逃避。
孔子就有一種自信,像宗教家一樣堅定。
他對學生們說,上天生下了我,把歷史、文化的責任放在我身上,桓魋怎敢,又怎能傷害於我?結果當然證明了桓魋無法把孔子怎樣。
這是不是傲慢?不是的,是自信。
我們要由這裡瞭解,有時候對某些事要有絕對的信心。
假如沒有這種自信心就不行。
學過中國武功的人就知道,學軍事的更知道,如果喪失了自信,功夫再好,也會被打垮的。
看《荊軻列傳》,他的劍術並不高,有一次他去看一位劍術高手。
荊軻舉起劍來,那個人不動,只兩眼盯著荊軻,結果荊軻還劍入鞘,回頭就走。
如果以現在的武俠小說來說,那個人的眼睛已經煉就了一種特有的剛毅之氣。
事實上是寧靜、自信的一精一神把對方克服了,這是以武術來說明自信心的重要,尤其個子矮小的人與體格魁梧的人打鬥,如先自失去了信心,一定失敗。
自信在很多地方,對很多事情,都是很重要的。
剛才講了這一大段孔子作人、處世、作學問的修養,下面便再轉到他在教學方面的教育法。
子曰:二三子以我為隱乎?吾無隱乎爾。
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是丘也。
這等於說:諸位,你們以為我講學問,還會保留秘密,不傳給你們?我絕對沒有絲毫隱瞞,所謂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你們作學問,為什麼都不懂呢?作學問容易犯一個一毛一病,都怕老師會留一手。
尤其中國古代學武功的人,老師很可能會留一手。
留一手,以防徒弟打老師。
可是這一留,留到最後就都沒了。
孔子說,我並沒有保留,我的學問很簡單,本身就是教材,表現在平時作人、處世、言行間。
學問就在這裡面,告訴了你們,千萬不要只在書本上死唸書。
換句話說,這一節書,顯示了孔子的教育法是在日常生活行為上,處處表達無遺,不要有神秘感,不要有好奇心,他隨時隨地都在教學,學問就從生活經驗得來。
書本上是求知識,求前人的經驗,和前人的見解與心得。
但是要把這些知識、見解與心得用到自己身上,就要加以體驗了。
所以他說「吾無行而不與二三子者」,沒有哪一次、哪一個地方不表現學問的道理。
你們要在這方面去瞭解、去學習。
跟著下面又提出來孔子的教育宗旨:
子以四教:文、行、忠、信。
現在有些研究孔孟學說的人,跟著新時代走,他們說孔子是非常科學的,在當時孔子就有分科教育了。
他對學生們分有文、行、忠、信四門類別,好像現在分科分系的教育法。
這是說笑話了。
孔子教育的宗旨是這四項。
第一「文」:包括了知識、文章——廣義的文章。
文章的文采、字句和條理,章是連起來的一大篇文理。
狹義的是指文字作品叫文章,這是後世觀念。
在春秋戰國時候,文應該是廣義的文章,包括了一切知識及文學。
第二「行」:文章好,知識好,充其量變成文人。
學者們要注意,古人早就有「文人多無行」的說法。
所謂文人多半無行,就是說,知識多了,正理、歪理,條條有理,因此凡事滿不在乎,便成了「名士風一流大不拘」。
還有,往往文章寫得好的人,並沒有什麼實際的功業。
看中國三千年來文學史,文學造詣高、詩辭歌賦都行的人,在事業上並沒有什麼了不起之處。
以詩人來說,杜甫、李白等在其他方面,沒什麼大成就。
在功業上有成就的人,不一定文學是好的。
不過像唐代幾個皇帝,文章詩詞都非常好,尤其唐太宗詩作得非常好,不過他不肯作,書法也好。
所以唐代文學好,是帝王們提倡的。
宋朝的儒家,理學講得好,推其原因,也是受宋太祖的影響,趙匡胤本身就內行。
所以說轉移社會風氣在於一、二人者,但不是你我一、二人。
這從歷史上可以得到很多證明。
但有功業的人,他的豐功偉業又往往蓋住了文學上的才氣。
所以孔子四教中的「行」,也不是單指普通的一操一行,而是指一生事業的成果。
然後講到第三的「忠」:不是唐宋以後所講的忠於某一個人的意思。
孔子講的「忠」,是對國家、社會、父母、朋友,任何一人、一事,答應了的話,就貫徹到底,永遠不渝的誠心;對一事一物無不盡心者謂之「忠」。
第四「信」:就是有信義。
這是孔子教育的四個重點,不能夠分開的。
如果說他是分科了,那就是笑話。
談到這裡,我們對於中國現代教育,感慨很多。
尤其每年聯考之前,常談起這個問題,照過去的猜題方式,今年(一九七四年)的作文題,一定是向十項建設這個方面猜。
而今年的作文題爆出冷門,出對了,是來自《荀子》上的:「荀子曰:吾嘗終日而思矣,不如須臾之所學也。」
不料有一家大報的社論批評說,現在已經到了科學時代,還出這樣古老的題目,不合時宜。
我看了這樣的社論,連歎一口氣都覺得一浪一費。
報章是領導文化的先鋒,居然有這樣的觀點,天下事可知矣!
今日的教育,實在是一個嚴重的問題,尤其是對於我們國家民族文化的前途,更是個大問題。
我經常覺得,中國這幾十年來的問題,根本發生在教育上,而且很嚴重。
西方偏激思想之侵入,就是當年教育出了問題。
試看全世界每一地區、每一個國家,開始轉變,開始傾向偏激思想的,都是知識分子,等到大家覺悟已經遲了。
其次偏激的是資本家,這實在是大問題。
對這些問題,就要有學問、有眼光去研究它的道理。
至於窮人翻身的問題,那是上了野心家的當,結果翻了身,還是一窮二白。
為什麼這樣呢?這與教育問題有絕對關聯。
甚至三千年來的歷代興衰,都與教育問題有關。
過去我們雖沒有明文規定的教育宗旨,但讀書人根本上要把品德修好,這是公認的目的。
可是近幾年來,跟著西方文化轉,尤其是現在美國標榜「教育就是生活」的教育方針,大家體會到的生活就是現實,不外物質。
教育的目標也因而移轉,完全忽略了心一性一的修養。
弄到現在怎麼樣呢?
有一個學生,是前幾年師大畢業的,已得到碩士學位。
一天來看我,我問他認為我們的教育目的是什麼?他說:「老師!我們的教育目的是考試啊!」這句話講得很沉痛,我們只好相對苦笑。
是嘛!小學畢業以後考中學,考進了中學,小學所學的沒用了,丟一了;中學畢業考高中,考進了高中,初中學的沒用了,又丟一了;高中畢業考大學,高中所學的又沒有用了,當然也丟一了;等考取留學又丟一了大學的;留學回來,參加公務員考試;當了公務員,還有升等考試。
三年一大考,兩年一小考。
是嘛!我們的教育就成了考試。
其實,考過了又不算數。
清代有人對考試的評語是:「銷磨一代英雄氣,官樣文章殿體書。」
現代科學八股的考試方法更可怕,將來很可能要變成「銷磨一代一精一神氣,電腦規程機械書。」
(我們一邊聽,一邊搖頭歎息。
)
前天,一位有名的建中資深的國文老師來看我,也歎說今年換了電腦教育、電腦考試,越來越不對了。
現在高中三年級的教育,談不到教學問。
只是告訴學生,用什麼方法應付這種電腦考試。
像國文方面,一個名詞除了教他們正確的解釋之外,還要告訴他們四五種不正確的答法。
再加上一些課本在編的時候本身就有問題,中學老師接到這種課本,發現有問題,早已向教育部提出來,但沒有人理會。
現在臨陣了,報上才登出來說有問題。
而這些地方在上課時,只有告訴學生,這是有問題的,只要注意將來如何應付考試就好了。
這就是教育!怎麼辦呢?
現在我們講到孔子教育的宗旨,就是文、行、忠、信。
過去向德行的路上走,對於學生知識、學問的成就,還是第二步的要求。
既然受過教育,至少第一步要打好品德的基礎。
幾千年來,我們中國人的道德為什麼如此敦厚呢?就是德行教育的結果。
所以文、行、
分類:諸子百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