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別裁
堯曰第二十
《堯曰》這篇,我們要用另一個觀點研究了。
《論語》這部書,有些是孔子的弟子記載孔子的言行,到後來的幾篇是孔子的門人們——也就是再傳弟子的記載,有些是記孔子的話,有些是記孔子的大弟子如子貢、子夏他們的話。
至於《堯曰》這一篇,孔子的話僅在最後一點點,而其餘完全是講中國歷史文化的一精一神。
應該說這一篇是歷史的書,或者歸附到五經之一的《尚書》中去,這是講堯舜之間的歷史。
至於是不是孔子當時口說的,或者有這種舊資料,孔子當時用來教學生的,這暫不去考慮它,不過其中所講的,是堯、舜、禹三代禪位,「公天下」時候讓位的事情。
為什麼要把這篇書放在這裡?嚴格研究起來,的確是個大問題,也是中國文化的真正一精一神所在。
第一,為什麼《論語》的編排,拿上古史如《尚書》方面的資料放在這裡?它的一精一神何在?又代表了什麼?第二點,這一篇所講堯舜之間的傳位內容,與《尚書》中的《堯典》、《舜典》有相同之處,不過描寫得更詳細。
第三點,它擺在這裡要看什麼東西呢?上面由「子曰:學而時習之」開始,一直連貫到這裡,為什麼把這樣大的東西擺進去?同上面一條一條的對話記載完全不同,這是為什麼?如果作博士論文,仔細深入、鑽牛角尖一研究,就會發現東西,有它的道理。
中國文化所認為的一個儒者,一個知識分子,學問並不是文章,是作人做事。
作人做事成功還不算,還要把自己的學問,用出來立人,有利於國家、社會、天下,既然利於國家天下,就須講究領一導一人的一精一神,也就是古代講帝王政治。
那麼帝王政治真正的一精一神在哪裡?第四點,我曾經再三提到司馬遷《史記》的《伯夷叔齊列傳》,這篇文章,大家都說好,但是光論文章該打一手心,並不好讀,要通了才曉得真好。
司馬遷把整個的歷史一精一神,統統寫進去,我們也可以強調地說,司馬遷的那一個一精一神,就是根據這裡來的。
現在我們大概曉得了這幾點。
如果真寫博士論文,還有許多要挖的,有許多值得發揮的。
這裡下面的記載:
歷史文化的重心——公天下
堯曰: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根據司馬遷《史記》的資料,根據我們中國文化最初這本歷史資料——《尚書》,第一篇《堯典》。
(《尚書》是孔子整理的,他把《尚書》刪訂為中國歷史的第一本書。
孔子刪訂《尚書》以後,才著《春秋》)。
為什麼《尚書》從堯開始?堯以前還有很長久的歷史,如黃帝就更早了,而孔子站在史料的觀點,認為堯以前的資料太少太亂,沒辦法整理,沒有採用,所以從堯的時候開始。
現在我們研究,孔子還是有問題,這位老師瞞了我們一手。
我的看法,固然他手裡搜羅的資料是堯的時候最完整,但有一點,他為什麼要從堯開始?我們要指出來。
因為堯、舜、禹這三代是公天下,而孔子的思想是「天下為公」,但是他當時是在春秋戰國的帝王政治時代,沒有辦法把這個話說出來,所以刪訂《尚書》從堯開始,這一點大家千萬注意。
我這個話不是偶然隨便說的。
況且整個研究了孔子言行的思想一精一神,就會發現孔老先生還是瞞了我們一手。
當然他不是有意的,等於《史記》寓意,讀書要自己有眼光。
(中國人塑菩薩,頂門上塑一隻豎一起的眼睛,就是象徵智慧之眼,要在頂門上有一隻眼,把書中的道理看出來。
我們懂了這個道理,他引用《堯典》裡的話,就是如此。
)這篇文章寫得很妙,頭尾敘事都不關聯,只是中間突然拿出一段來,奇峰突起,等於外國有些電一影,故事的頭尾都不要,只拿出中間一段來,使觀眾去猜想、判斷、作結論。
有人說外國的這種手法好,我說中國早就有了。
《論語》的這篇《堯曰》就是現代戲劇的體裁,頭尾都不說,只說中間的一段。
我們現在作研究,把它加上頭尾。
我們曉得堯老了,要傳位給舜,在交接的那一天,這是古代很莊嚴的大典,隆重得和宗教的儀式一樣,要在泰山燒火,當著全國百姓,把帝位交下去,堯就告訴舜:「咨!」這個「咨」字,我們看歷代皇帝的詔書,常用這個字,其實我覺得古人在這種地方真糟糕得很,很醜陋,何必一定套用老式文章!老實講這個「咨」字,也就是我們現在上台講話時,說正題前一開口的「呣!這個……」並無含義的語助詞而已。
古人自漢代以來,搞訓詁的漢學家們,為這些字,寫十幾萬字的文章,那真討厭!實際上是堯上台了,舜還站在下面,堯說:「喂!舜上來,我告訴你,天之歷數在爾躬。」
(中國人過去的政治哲學思想,是天道政治,上天的意旨。
「歷數」,我們先解釋文字,這個「歷數」很有內容。
)上天的意旨,氣數到了,輪到你來挑這個擔子,不是我個人的意思,是上天的意思,時代的趨勢,這個擔子必須要你來挑了。
第一句話就是要舜繼承這個王位。
不過說到「天之歷數」這四個字就夠麻煩了。
第一個是「天」的問題,中國文化講「天人合一」,到底「天」是什麼東西?討論起來麻煩得很。
天人合一的氣數
第二是「歷數」的問題。
中國歷史文化一精一神都在「歷數」,「歷」古代叫曆法,就是我們現在用的陽曆、陰曆等等,這就是歷。
中國的曆法、天文方面的學問發達最早,而中國所用的陰曆、干支等等,代表了一個非常深厚的文化一精一神。
像過去換朝代,明朝亡了,清朝進來,多少人一輩子不投降,清朝統治了中國三百年,可是漢民族的知識分子三百年來沒有投降過,許多人「不奉正朔」。
(正就是正月。
朔是月初。
代表曆法。
)再看幾年前剛過世的畫家溥儒,大家都知道他是清皇室,他一輩子畫的畫,寫的字,作的詩,沒有用過我們中華民國的正朔,這也是他表示自己是清朝的皇室,不奉我們民國的正朔。
當然,也不會用西曆紀元多少年,只好以干支古法紀年,如「甲寅三月」,「乙卯五月」。
這就表示他內心不奉正朔,所以用年號這個問題真有趣。
現在我們自己拚命想把中華文化復興,而文化的一精一神在什麼地方卻不知道。
這是「歷」所引起的一段感想。
而「數」又是一個大問題,中國人講歷史的命運,這套學問很大很多,還有算命之術。
像《論語》最後一段孔子的話中有「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講「命」。
有一次,我和一位算命的大家,在一起吃飯,談到算命的道理,他說中國人讀書一定要會算命,當時他就掉了「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這句書袋。
我聽了以後,不好意思說孔子的這句話,並不是說每一個讀書人要會算命。
不過這個「數」字與「命」字有沒有關係呢?還是有關係的。
歷史有個大命運的。
譬如歷史命運中「數」的道理,到了第六就不是第七,到了第九就不是第八,等於地球行度的軌道,到了這裡就是這個樣子,這個力要下去的時候,若就把它拉回來,要出一毛一病了。
所以「天之歷數」這四個字,在中國的文化思想中很難講的,一兩個字,包括的內容太多了。
這四個字發揮起來,不是一天兩天可以講得完的,在此不再發揮。
堯在傳位的時候告訴舜,這是天命,不是他堯個人的意思。
我們看這句話的內在意義,堯把帝位交給舜,既非自己的親戚,又非朋友,更非他的子孫,這就是古代的「公天下」。
他經過幾十年,多少次試驗,培養一個人,等到自己真的年紀老了,(根據歷史記載,古人比我們活得長久。
)百把歲了,於是禪讓,表示不是個人私見。
歷史的一精一神,就在這裡。
「允執其中」這句話也有問題來了。
經書上有四句話:「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一精一惟一,允執厥中。」
這裡只引用了一句話,我們講中國思想,儒家思想,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都用這四句話。
也可以說中國文化講人的學問修養的中心,教育的中心,都在這裡,也可以只說一個字「中」。
「人心惟危」,人的思想是非常危險的,這個危險並不一定是殺人的危險。
凡是人都有欲一望,而欲一望是一個總稱,現代說的「好勝心」、「榮譽心」、「有希望」、「生活有意義」這些都是好事情,歸納起來都是欲一望;欲一望的奔馳,會使人心非常危險。
能毀滅了自己,也毀滅了世界,都是欲一望問題。
這裡我們說一個阿拉伯文化中的故事。
中東都是信奉伊斯蘭教的,有一個伊斯蘭教的老阿訇退休,在山裡修道。
有一天一位中東的國王,帶一批人去打獵,這位國王射中一隻麋鹿,這只麋鹿帶箭負傷,拚命地逃奔,逃到這位阿訇的身後,阿訇回頭見這只麋鹿負傷,知道有獵人在後面追殺,就將寬大的袍襟把受傷的麋鹿掩蓋起來,不久國王的一名部下,先追到阿訇的身前,不見了麋鹿,就問阿訇有沒有看見,阿訇閉目修道,理也不理;這名部將問幾次都是如此,就說要殺掉阿訇,阿訇張開眼睛請問部將是什麼人?這名部將報告了國王的名號,阿訇說:你的國王是我的奴隸的奴隸。
這位部將聽了大光火,要把阿訇殺掉。
這時國王正好趕到,問明原因後,轉問阿訇知道不知道犯了罪。
這位阿訇說事實上你是我的奴隸的奴隸。
國王說:你的奴隸又是誰?你講得出來,可以無罪。
阿訇說,你不要生氣,坐下來慢慢聽。
我以前給欲一望當奴隸,現在我修道了,已經懂了,再不會聽欲一望的指揮了,我可以指揮欲一望,所以欲一望變成了我的奴隸。
而你雖然當國王,卻充滿了欲一望,連一隻麋鹿都不放過,可見你還是聽欲一望的指揮,做了欲一望的奴隸,所以你是我奴隸的奴隸。
這位國王一聽恍然大悟,馬上拜這位老阿訇為師,追隨他學道了。
這是伊斯蘭教流傳的故事,這也就是人心惟危的一個例子,思想領導自己正就正,領導自己壞就壞。
我們現在說,思想形成了一個觀念,如戴有色眼鏡看東西,所看的統統不同,當我們懷疑有鬼,汗一毛一就豎一起來了。
佛經上就說,不必真的站到懸崖,自己坐著閉上眼,心想處身於萬丈懸崖,如跌下去會沒命,腳就會酸一軟起來,事實是這個現象。
這就說明心中慾念的可怕。
如果要把這種慾念平靜下去,變成道心,那就太難,微妙得很,不可思議。
怎樣才是道心?我們中國文化中講了幾千年,四書講道心,宋明理學家也講道心,佛家、道家、老子、莊子一概講道心,都微妙得不得了,怎樣做到這個道心的境界?要「一精一」、要「一」,最後「允執厥中」,就是這一句話。
辨中邊論
什麼叫「中」?如果我們做知識的研究就很多了,如「中庸」就講中道,在物理世界,講一個茶杯的中心點,那是假定的。
一個人站在房子的中間,說他是中,那是對四周而言;實際上還是邊,因為在某一邊看是中,在另一邊看,他是站在左邊或右邊,或前邊或後邊,所以還是邊。
沒有絕對中的。
這是物理上的中,思想上的中更難確定了。
自己腦子能夠想的,停留在中,這個中在什麼地方?力量均衡了就是中,拿一支筷子來說,不要以為筷子兩端間的中心點就是中,筷子兩端的粗細不同,重量不一樣,將一支筷子擱在手指上,使筷子保持水平,兩邊均衡了,這筷子與手指的接觸點,才是中。
所以在思想上可以持平的才謂之中。
因此中是一個一抽一象的名稱。
也可以說是一個實際的東西,如太極拳每一個動作都有一個中心,這就是圓的道理,也就是太極的道理。
並不如後世的解釋中庸為滑頭,而是要懂得持平的中心點。
這個學問研究起來太難了,並且涉及人格的修養,所以我們作人處世要持平,真能做到平,則一個人平了就沒有話講,「水平不流」、「人平不語」。
「不平則鳴」,一不平就亂起來了。
為政的道理在持平,可是求平很難,所以中國人講究天下太平,太平實在難求。
「平」就是「中」的道理,個人修養,作人處世也如此。
「中」的道理暫時講到這裡,發揮起來很多,可以講上半年多。
堯告訴舜要「允執其中」,「允」字有兩個意義,一是信,一是平。
就是告訴舜要堅持把握住公平的原則,不能有偏私,不可動搖,如果不把握這個原則,天下國家,四海之內,人也好,物也好,都會垮的。
在堯的時代,中華民族的國家還沒有建立完成,還有水災,大禹治水之後,黃河、長江未開發,整個國家在水患中,還痛苦得很,是最艱困的時代,如果為政不能持平,整個國家就完了,假使做得不好,就「天祿永終」。
這四個字可作兩面解,做壞了不得好死,做好了上天給你的祿位,永遠有好的結果。
古文的美感在這裡,討厭難懂之處也在這裡。
「天祿永終」四個字是凌空的,每個角度看都是圓滿的。
所以好的古文用白話一作解釋就完了,美感就破壞了,等於好的圖畫,沒辦法加一筆,也沒辦法減一筆。
這是引用當時堯舜禪讓交接的時候,堯把中國文化政治思想的中心交待下來。
等到舜也老了,大禹治水成功了。
在中國文化史中認真講,文化開創的功勞,首推堯舜;至於國家建設的奠基,則大禹的功勞最大,自他以後,固然政治上變成家天下了,但在他個人的功績,真是千秋萬載,由他建立了以農立國的基礎。
禹分九州
禹分了九州,所以:
舜亦以命禹,曰: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於皇皇后帝,有罪不敢赦,帝臣不蔽,簡在帝心,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舜將自己的帝位,交給大禹的時候,也把這個文化的傳統一精一神告訴禹王,而舜在這裡所說的一段話,別的地方沒有,是在《論語》裡才見到的。
這裡舜加重了語氣,其所以加重,我們從另一角度來看,是因為時代不同,文化越來越發達,如現在用的白話文,就有這麼囉嗦,越上古越簡單,所以堯傳給舜很簡單,舜傳給禹就複雜一點了。
舜將帝位交給禹的時候,也是行大禮,向天地祭告。
舜對天禱告說:「予小子履」,我這個小子——向天不敢自稱帝——履是說,學步前輩的辦法。
「敢用玄牡」,才敢用黑色的公牛作祭品,「敢昭告於皇皇后帝」,代表全國的百姓,向在上面廣大的、威嚴的、高深不可知的天帝天後祝告。
「有罪不敢赦」,我執政了許多年,恐怕自己有很多過錯,不敢希望上天原諒,我若有罪,你還是懲罰我,不要寬恕我,不要赦免我。
「帝臣不蔽,簡在帝心。」
這句話就是告訴禹要學習。
帝是上面領一導一人,臣是部下,對天來講,這個帝是天帝,自己是臣子。
這是中國過去的政治思想,與宗教一精一神是連在一起的。
加以皇帝稱天子,是上天之子民。
人世間是皇帝,陰世間是閻羅王,所以過去的皇帝,受萬人之拜而不拜人,但在祭天的時候,皇帝就要下跪,祭祖先時或到後宮見皇太后也要跪。
他這裡說「帝臣不蔽」,就是說你天帝的臣子,我這個舜,年紀大了,一精一神不夠,已無法作天下的庇護。
「簡在帝心」,現在我選來一個人,可以繼承我這個位置,而我所選的這一個人,天帝也會同意的,因為他的功勞太大,對國家百姓的貢獻太大了。
「朕躬有罪,無以萬方。」
這是作領一導一人最重要的政治德一性一,做領導的人,自己個人的錯誤,不要推卸責任,不要推給部下或老百姓。
這是中國文化政治哲學的一精一神,也是中國政治領導哲學的大原則,太難做到了。
我自己有罪,一切處罰我承擔,與我的部下和老百姓沒有關係。
「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老百姓或部下錯了我負責,都由我來挑一起。
我們看了這段書,感覺到非常嚴重,也非常敬佩,不禁為之肅然起敬。
中國文化談到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就同佛家講到菩薩,道家講到神人、天人一樣。
就是有好處,也絕沒有一點自私,應該是大家的,好處是大家的,不是自己的,自然一點不能要。
佛家所謂佈施,乃至自己的生命都可以交給別人,這個一精一神多難!所以看了這一段記載歷史的資料,懂得中國的政治思想。
拿現在西方來的民一主一精一神比較,西方思想無論怎樣民一主,也沒有到達我們這個「朕躬有罪,無以萬方;萬方有罪,罪在朕躬。」
的程度,這種帶宗教一性一的自我犧牲的君主,可不容易。
縮小範圍來說,如果作一個單位主管,自己的政治道德修養,能夠到達這個地步,就是最成功的人。
當然對自己本身來說,會是很痛苦的,但是一個成功的人,就要擔負所有人的痛苦,自己的痛苦絕對不放在別人的肩上,而部屬的痛苦,都由自己替他承擔。
周重九鼎
周有大賚,善人是富。
雖有周親,不如仁人。
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前面是講堯舜禹三代的文化、政治思想以及作人的道理。
我們文化的鼎盛,是三代以下到周朝完成的,孔孟思想就是繼承周公的思想。
周朝有一著名文獻為《大賚》,就是周朝開始立國時候的重要思想(主義),他這個思想的中心是「善人是富」。
什麼是真正的富強,包括家庭的富強,個人的富強,都是善人,都是好人,各個是好人,沒有壞人,這好人不是老實的老好人,是思想純正,行為端正,一切都好的好人,「願天常生好人,願人常做好事。」
這就是大富。
至於「雖有周親」,這個「周」代表了圓滿,四周充滿了的意思。
就是說一個人有很多的群眾,很多「盲目」的人跟著你。
「不如仁人」,不如有一個兩個有眼光的人,有仁義道德的人。
人很容易犯一個一毛一病,喜歡在矮子裡當高人,不喜歡到高人裡當矮子,到了高人中間,處處不對,成天只有聽話的分,看看誰都比自己行,這個味道很難受。
可是從人生中體驗到,有成千上萬的「盲人」跟你走,一點都不希奇,只怕有一個明眼人對你說:「你走錯了!」這就完了。
歷史上有許多人,當時人人捧他,真是了不起,但後來明眼人在歷史上寫一兩句,就把他刷下去了。
所以當在台上的時候要當心,所聽的,所看的,所講的都是順意的,都是對的,這時切不可得意忘形。
「百姓有過,在予一人。」
周朝也是三代時的那種一精一神,由此可知當皇帝之難。
我常和美國朋友討論民一主與帝王政治,說他們的民一主政治是假的,而我們中國過去的帝王政治思想是真民一主。
這也是有所本的。
上古的政治經濟
一種真正的學問要達到外用,在古人多是用之於政治方面。
現在我們所講的,都是中國歷史上政治哲學的道理,現在說到上古為政的九個字: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
這是寫作《論語》當時,引用上古的文獻。
「謹權量」有兩個觀念,我們看到《尚書》中《舜典》有一句話,「同律度量衡」。
我們的文字越到上古越麻煩,這也是中國文字與外國文字基本上的不同,中國文字依六書的法則而來,每一個字,單獨代表一個觀念,有時一個字包括了四、五個觀念;外國文字要幾個字母拼起來,才表示一個觀念。
這是中國與西方文化不同的重點之一,我們必須瞭解的。
我們後世年輕人讀古文會覺得麻煩,就因為他們所受的教育,沒有從研究中國字入手,尤其現在更是如此。
像這裡,就是說從堯舜的時代才統一了全國的「律」。
這個「律」包括了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天文的、物理的規律,就是現在所說科學一性一的各種「律」,包括了曆法、天文的法度等等,這是中國最早、最古老、也是最光榮的。
在全世界各國,天文學的發展,我們是最早最早的,比別人早了好幾千年。
另一方面就是政治制度的各種官制規律,雖然歷代都有變更,但原則上仍是一貫相承的。
「度」可以分開來說,一種是地理方面的行度,等於現在西方文化的地球經緯度。
另一種就是長度,經濟方面應用的丈、尺、寸、分等等名數單位。
這是古代為了經濟上使用,求得公平合理而統一的。
「量」,即是合、升、斗等容量的總稱。
「衡」就是稱,就是稱東西的斤、兩、錢等等名數的總稱。
這就是在堯舜時代,已經發現,各個宗法社會,各自為政,律、度、量、衡都沒有統一,所以他要把它統一起來。
我們要研究經濟,研究社會發展,看二十五史就知道了。
我們直到現在,這些東西都還沒有完全徹底統一,上菜場就知道,有台尺、台斤,又和我們當年在大一陸所用的不同,現在又有公尺、公斤等等,是根據西方文化來的。
現在以全世界來說,很少有已經統一了的地方,只有小部分統一了,如裝船的噸位算是統一了的,可是在各國社會自己國內所用的,還是沒有統一。
由此我們也瞭解,人類努力了幾千年,自己號稱文明進步,事實這些地方,我們還是停留在幾千年前的階段,統一的工作,還沒有做到,這是以哲學的觀點,看歷史的所謂進化,是一個諷刺。
《論語》上這裡也說,要「謹權量,審法度。」
這個法度,就是現在所謂的制度,各種辦事的制度,要嚴格注意,這是第一層的意義。
其第二層的意義,如果我們不根據《尚書》記載的傳統而講,「謹權量」的權量,就是權變的意思,我們中國文化中,尤其儒家喜歡講究兩個字,所謂「經權」之道,經就是常經,大原則不變,永遠不變的,如人之穿衣飲食是經,但吃白米或吃麵包,穿西裝或穿中山裝,可以隨意,則是權變。
「權」具有了這樣的意義。
在為政的大原則就是「謹權量」,對政治權能的分辨,要非常謹慎,以個人而言,如領導一個單位,對某同仁在權力上應該使用到什麼程度,要量才而用,要非常謹慎,這也是對人事而言。
「審法度」是對制度而言。
固然說為政在人,但是制度的發揮,非常重要。
人治法治並重
這兩句話連起來研究,在我看來有一個非常嚴重的問題,現在全世界都跟著西方文化跑。
其中譬如用在工廠人事管理,因為效果很好,所以將這一套又擴大到行政方面。
美國對這方面特別重視。
還有一位丹麥人寫了一本書,我們有人譯作《領導的藝術》或《領導的技術》,這個書名相當新穎,裡面的內容,就是人事管理,而這些東西,在我們中國文化講來,就是「審法度」。
但是這種管理用之於行政,我們以冷靜態度,不摻入任何東西來看,它的一毛一病非常大,就是人跟著制度在轉,人變成沒有靈魂,將來這個東西的禍害非常大。
可以斷言,將來一定要變,不變吃不消的。
依法規來做事,人會變成機械,沒有靈魂,人到底不是機械,是有靈魂的。
回過來看中國過去的政治,是重「人治」,而人治的一毛一病,是往往變成獨一裁,所謂「朕即國家,國家即朕。」
我就是法律,生殺予奪,完全由我,就變成沒有制度。
我們為什麼偏重於中國歷史文化的引證和發揮?講歷史人事的經驗,老實講,我們國家的文化,幾千年來,比外國人多得多了,所以只有我們的歷史值得自豪。
以我們的歷史,來與西方民一主自一由制度下的人事管理科學方法比較,我覺得如作一個統計的話,還是中國的人治一毛一病較少。
古來也有不少暴虐的帝王,造成了許多錯誤的領導,但是他的禍害還是少。
就是以目前來說,美國對於越南的問題,為什麼弄到如此結果?不能說美國人中沒有眼光遠大,沒有世界一性一的政治家。
但在美國的現行的制度下,任何一個政治家、思想家、軍事領導家都沒有辦法。
因為他們講「科學管理」,民一主自一由一精一神的法度把他們難住了。
像我們中國有句在軍事方面常用的老話:「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一個在前方作戰的大將,不一定聽皇帝的指揮,他不是不聽,因為路太遠,皇帝不會瞭解前方隨時變化的情況,前方將士為了國家的利益,他就可以視前方的實況來決定戰略,對於皇帝所下不適合情況的命令,可以不聽,就不算抗命犯罪。
但在西方的人事法規中就行不通。
但話說回來,中國歷史上也有很多事例,大將在外,臨時應變並沒錯,一旦班師回朝卻受朝議和執法者依法審判,就變成犯罪了。
我們瞭解了這些思想與觀點,再回過來看中國文化,在堯舜當時,人事與制度並沒偏廢,而把這兩方面「謹權量」,像天平一樣,法規與人事,配合得非常好。
我們現在社會上就經常看得到,有時候去機關辦事,碰了釘子,一肚子牢騷回來,可是沒有辦法,因為機關裡的人照法規辦事,遇到法規上某一部分會互相牴觸的,上面沒有作過深入的研究,而給下面的人找了很多麻煩。
在我們古代的人治思想,法規因人事而變的原則,情形就兩樣,究竟誰好誰壞,的確難下定論。
這是介紹了「謹權量,審法度。」
兩句話當中,所產生的很多的聯想。
第三句「修廢官」。
古代官者管也,就是管事的人。
嚴格的研究起來,中國古代所謂作官,在秦漢以後,才變成特殊階級,在上古時候,如國父所說的,是管理的意思,服務的一性一質,是對某事的主管人員而說。
「修廢官」也有兩層意義。
第一層意義就是說,在堯、舜、禹以後,經過殷商的階段,政治荒廢,到了周朝重新整頓起來。
第二層的意義,一個制度,一個法規,一個行政措施,依我們中國《易經》的道理,是沒有不變的。
很好的計劃,施行下去,到了下層,經過空間或者時間的關係,今天這個辦法對,明天情況變更就不對了,非變不可,不變就會出問題,所以修廢官等於說興廢之間要多注意。
這三個重點把握住,瞭解周朝政治思想的大概規模,就好辦了。
「四方之政行焉」,為什麼說「四方」?中國上古的政治制度,雖說中央集權,但四方都是諸侯,地方分治,實際上他是「中央分權」。
承先啟後
根據近幾十年來西方文化的說法,中國上古如周朝,中央反而沒有集權,地方的權力非常大。
所謂的中央集權,只是道德上的領導,思想上的領導,而行政上的指揮,多屬於地方。
所以他說「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這三點注意到了,四方之政自然行得通了。
縮小範圍來說,個人也是這樣,一個家庭中處理事情也是這樣,中國文化向來宗法社會——族有族規,家有家規,治家之道也是一樣的。
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重點,美國人也想走這個路線,老實說他沒有深厚文化基礎,是走不通的。
這裡引用的幾句話,是說周代以後,就是這種做法。
中國古代的政治思想,是由宗法社會的基礎而來的,「興滅國,繼絕世。」
過去已經滅掉的國家,萬一這個國家沒有後人,就要把他遠支的宗親找出來。
所以周武王統一了中國以後,分封諸侯達兩三百個國家,而所封的並不全是周文王的兒子,如當時的宋國,就是殷商的後代,許多都是曾經一度滅亡的,周武王再封建,把這種國家重新建立起來。
這種思想一直影響到後世,如劉邦、項羽他們起來推翻秦始皇的暴政,當項家初起的時候,還不敢自己稱王,要找出楚國最後一個皇帝的孫子懷王出來,奉為義帝。
在我們現在看來覺得奇怪,項家起來就起來了,為什麼要找個小孩子出來為帝?這就是宗法社會的思想,必須要找個帽子戴上。
這固然是項家的權術,但從道德的觀點看,中國人始終有這種「興滅國,繼絕世」的一精一神。
後來劉邦稱帝,卻封贈了項家和戰國時代好些後人,這便是漢代初興時的可一愛一可敬之處。
我對外國朋友說,這是他們辦不到的,拿美國來說,儘管他們沒有領土的野心,但是仍有經濟市場的野心,過去我們中國幫助一個國家,尤其幫助附庸國家,平了他的內亂,建立或穩定了他自己好的政權,就把兵撤回來,只有一個條件,歲歲來朝。
如唐初「萬國衣冠拜冕旒」的時代,財物上我們實際貼很多,絕沒有領土或經濟的野心,這是中國文化與眾不同的「興滅國,繼絕世」的政治哲學思想。
現在美國既非王道,霸道也沒有搞好,所以想走這個路子可走不通,結果許多的國家,像切西瓜一樣,被他切成了兩半。
所以我說他們到底不過兩百年歷史,這一方面若要到中國來當學生,至少還要學一百年。
以我們自己的文化,研究全世界歷史文化的一精一神,在這個對比下,就看得出來,人類應該走什麼路。
而周朝走的是傳統的正確的路。
「舉逸民」,所謂「逸民」,就是紂王的時代,許多人不同意紂王的做法逃走了,避世於海外。
到了周武王統一天下以後,把這些人都找回來,給他一個相當好的位置,盡量發揮他們的長處與思想,這樣人心就歸順了。
由這三點來講,我們看自己的歷史,過去講仁講義,現在講就很難了。
過去某人的家庭出了問題,朋友就把這家庭的擔子挑一起來,這就是義,也是中國人幾千年的傳統。
以前我們疏忽了兩個東西:一個是特殊社會的組織,另一個是宗法社會的被破壞。
這相當重要,中國人過去的祠堂,初一、十五,都召集族中的年輕人讀訓,那時讀的儘管是清朝的聖諭——康熙寫的廣訓,教人如何孝順父母、如何作好人好事,原來是作為政治的安定力量,後來變成宗法社會非常好的中心思想。
我們當時疏忽了這些東西,只有一愛一好自己文化的人,感到非常嚴重。
現在更加上思想的離析,這些東西破壞了。
所以這些地方我們要瞭解,這些一精一神,在宗法社會中,為朋友賣命,替朋友挑擔子的這些事,普遍得很。
為什麼這樣做?就是幾千年「興滅國,繼絕世」深厚文化教育的結果。
養生送死無憾
所重:民食、喪祭。
這句話,古書上圈點的句讀作:「所重民,食喪祭。」
這個句讀,我不同意。
不要以為古人一大儒講的話,就一定是對的,我們為真理,為了求真,對的就是對,不對的就是不對,大儒不一定沒有錯,錯了的事多得很。
像我們這些連小儒都不夠格的經驗,常有寫錯字的時候,學生看到也不講,後來自己發現,問他們為什麼不講?他們說老師寫的怎會錯?像這樣的態度就糟糕,老師不一定就對,要多提意見。
即使我對了,學生沒懂,多提意見問一聲,也不算錯,為什麼只是聽話?所以對古人的話,也要注意。
這句話是說,施政所注意的重點,在民食,人民的生活;其次喪祭,就是送死。
換言之,政治的重點.就是養生送死,這是關於經濟方面的。
寬則得眾,信則民任焉,敏則有功,公則說。
這裡是另外四個原則。
上古的政治,始終是寬,這是儒家的主張。
道家則主張寬猛並重。
我們讀歷史讀到用猛的時代,就是法治,嚴格的管理;寬則是講禮治,如歷史上有名的漢唐時代。
說到這裡,想到另一個問題,近四五十年來的一般人喜歡研究明史,而且最喜歡研究明代後半紀的歷史,這事怪得很,大家為什麼喜歡研究明史?是否與清代有關?與我們推翻清朝的革命有關?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我認為這是一種歷史的風氣,如以《易經》的道理來看,這是一個怪現象。
為什麼我們專研究這些,不去研究漢代怎麼興的,唐代怎麼興的,這些興旺的氣象為什麼不去研究?
漢朝的文景之治,是主張寬的,法令也寬,最初漢高祖到壩上,因為始皇法令太嚴,而他與老百姓只約法三章,最簡單的三點,可見漢朝的興起,一開始就是寬的。
當一個社會經過多年的戰亂,老百姓受嚴刑統治以後,最好的政策就是濟之以寬,救民最好的藥就是寬。
漢朝到了漢武帝以後講法治,酷吏就出來了,慢慢收緊,嚴起來了。
這是因為社會群眾的心理,太寬了以後,容易放任,就非要用猛,非嚴格管理不可,政治上運用寬猛的手法在於人。
儒家寬可以得眾,而「信則民任焉」,上面領導的人言而有信,老百姓就完全信任你。
「敏則有功」,敏捷聰明,就可建功業。
「公則說」,凡事公正、公平,則大家心悅誠服。
這篇書從一開頭到這裡的敘述,好像同孔子乃至孔子的弟子門人都沒有關係,只是記載了上古歷史的資料,寫的和前面十九篇完全不同,實際上是表示孔子的思想,延續中國上古的傳統文化,就是從這些地方來的,因此下半篇就提出來孔子的思想。
從政典範論
子張問於孔子曰:何如斯可以從政矣?子曰:尊五美,屏四惡,斯可以從政矣。
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
子張曰:何謂惠而不費?子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欲仁而得仁,又焉貪?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子張曰:何謂四惡?子曰:不教而殺謂之虐,不戒視成謂之暴,慢令致期謂之賊,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這一段的文字,我們很容易看懂,剩下的問題,是做起來很難。
「惠而不費」在從政的時候很容易做到。
民間有句古諺:「身在公門好修行」。
做公務員有時很容易做好事,往往一件事,一個案子決定了。
坐在辦公桌上想出來的一個建議,一個辦法,經上面決定以後實行起來,影響之大是不可想像的。
所以最高明的從政者,經常有這種機會,給別人很好的利益,大家獲得福利,而對自己沒有什麼犧牲損害。
但是有的人,對這一類的事,往往不幹,譬如有一個人來辦事,或請求什麼,而有些公務人員連多講一句話,指導人家一下都不幹,致使許多人埋怨,結果這些埋怨都歸到領一導一人的身上。
所以為政之道,許多「惠而不費」的事,做了多好!可是有時候還做不到。
交朋友也一樣,我們常常發現幫忙朋友一件事,是「惠而不費」,可是現在年輕人流行的話「多管閒事,多吃屁。」
其實管閒事又何妨?朋友之間,「惠而不費」的事情該多做,這種惠而不費的事情,隨時做得到,又豈止為政!
最難的是「勞而不怨」。
大家常說,做事要任怨,經驗告訴我們任勞易,任怨難,多做點事累一點沒有關係,做了事還挨罵,這就吃不消了。
但做一件事,一做上就要準備挨罵,「勞而不怨」,我覺得難在任怨。
「欲而不貪」這句話很有道理,人要做到絕對清廉,可以要求自己,不必苛求任何一個人。
人生有本能的欲一望,欲則可以,不可過分的貪求。
中國文化,儒家也好,道家也好,都主張大公,但也都容許部分私心的存在。
「泰而不驕」是指在態度方面、心境方面,胸襟要寬大,不驕傲。
「威而不猛」,對人要有威,威並不是凶狠,一個人的修養,真有威德,人家看見自然會害怕,這是威,而別人的害怕,並不是恐懼,是一種敬畏、敬重之意。
如果「威」得使人真的恐懼,就是猛了。
我們看歷史上許多人,一犯猛的一毛一病,沒有不失敗的。
這五美包括了為政和作人處世的原則,我們自己對五美作了解釋以後,看孔子的解釋,孔子說:「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
這等於現在的民一主政治,就老百姓所需要的,所要求的福利而利之,這就是惠而不費,取之於社會,用之於社會。
「擇可勞而勞之,又誰怨?」
同樣的使用勞力,以對老百姓利益有關的事而勞動老百姓,就不會有人怨恨。
「欲仁而得仁,又焉貪?」
所要求的是仁,而得到了仁,還有什麼其他的貪念?所要求的正當本分,而達到了目的,就沒有分外之貪。
「君子無眾寡,無小大,無敢慢,斯不亦泰而不驕乎?」
君子之人處在任何環境當中沒有多與少的觀念,如待遇的多少、利益的高低等等觀念,也沒有什麼職位大小的觀念,對於任何事情都不輕慢,一件小事情,往往用全力。
佛學中有句話非常好:「獅子搏兔」,獅子是百獸之王,獅子何以會是百獸之王?因為他對任何事情都很恭敬,很認真,當獅子要吃人的時候,使出全副的力量,絕不放鬆,當獅子抓一隻小兔子的時候,也是用全部力量,這種獅子的一精一神,就是無小大,無敢慢。
一件事情到了手上,不管小事大事,不要以為容易,如果以為容易往往出一毛一病,這就是說怎樣可以做到泰而不驕。
下面講到態度:「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
這還是就外形論,關於內在的意義,我們說過了。
現在根據文字表面來說,一個人衣冠端正,禮貌威儀都到了,別人無論是遠瞻或近看,個個都生敬畏之心,這就是威而不猛的道理。
四惡
對於五美,在我們自己的研究以及孔子本身的解釋都瞭解了,下面是孔子解釋四惡:
「不教而殺謂之虐」,對部下,對學生都是如此,如果沒有教導他,他做錯了,我們要自己負責。
人並不一定對任何事情都有經驗,而教了以後,改不過來,才可以處罰他。
「不戒視成謂之暴」,這個「戒」就是告誡。
對部下事前不告誡他,到時候又要他拿出成果來,要求太高,不合情理,不可以,這就是非常要不得的事。
「慢令致期謂之賊」,對於法規、命令,處以輕慢的態度,不在乎。
「慢令」就是現在所謂玩一弄法令。
「慢令致期」,自己玩一弄法令,而希望別人達到目的,完成任務,符合你的期望,這就是賊。
「猶之與人也,出納之吝,謂之有司。」
為政之道,一切事情都要想到,我所需要的,別人也需要,假使一件事臨到我身上,我會很不願意,臨到別人身上也是一樣,這是「猶之與人也」,比之自己與人家相同。
「出納之吝」——為政與經濟分開來——就是怎樣節省或放開來用,這個分寸,各有專門負責的人,該用則用,該省則省。
學至三知的結論
上面是孔子答覆了子張的五美四惡,下面是全部《論語》二十篇的結論了。
子曰: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不知禮,無以立也。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古代中國人講三理,本來三理的「理」是禮,中國文化有三禮,即「周禮、禮記、儀禮」為三禮。
宋明以後又有三理的說法,讀書人必須懂三理,是「醫理、命理、地理(堪輿)」這是由孝道的觀念來的。
知識分子要懂這三理,因為父母病了,自己要懂得照顧,這就要懂醫理。
「父母一之年不可不知也」,要懂算命。
父母這年有問題,為兒女的要特別小心。
萬一出了事,要找個好風水,就得懂地理。
因此有一位一精一於算命的朋友引用這句話,說孔子主張知識分子必須懂得算命,實際上孔子這句話,並沒有提到算命,孔子的時代,還沒有用八字來算命的事,用八字算命興起在唐代,嚴格說來早一點在南北朝才有,中間加上了印度傳過來的文化,如子、丑、寅、卯等十二地支的動物生肖,是由印度傳來的,我們原來只有地支,沒有配上這些動物,東漢以後印度傳來了這一套,到唐代才形成算命的學問。
而算命之術分許多大派,同樣的八字用這一派方法算很好,用另一派方法算又很壞。
在算命者說來,歷史上最好的命是乾隆,他八字內地支涵的四個字是「子、午、卯、酉」,叫作四正的命,乾隆的命好,歷史上的皇帝,沒有比他更舒服的,六十年的太平皇帝,活到八十幾歲,所以自稱十全老人,樣樣好,只有當這種皇帝還蠻舒服,歷史上其他皇帝,沒有一個不憂患的。
可是有一個人的八字和乾隆一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生而為叫化子。
那麼這個命怎麼去算?像這樣的算命例子多得很,算命的人卻說,因為地區不同,乾隆生在北方,那叫化子生在南方。
在空間上,同一房間兩張一床一上出生的,還是有差別,這叫移形換步。
變動一步,所看的對象,形態就變了,形態變了,結論就不同。
如果要講這一套,那麼一個人連路都不敢走了,這中間就有一個道理,所謂「魔從心造,妖由人興。」
孔子所講的命,其真正意義,指宇宙的某一法則,人事、物理、歷史的命運,時間空間加起來,形成這一股力量的時候,人對他沒有辦法轉變,這就是命。
現在我們稱它為「時代的趨勢」。
勢在那裡的時候,像汽車那股動的力量還沒有完,沒辦法停止,歷史時代有他的前因後果,為什麼我們這個時代會形成這樣?所以這個「命」很難講。
就現代來說,我們的八字早已算好了,不過不是生辰八字,而是「生於憂患,死於憂患」八個字。
中國古代有「天命之謂一性一」的「命」又是另一種解釋,解釋作宇宙生命之命,如果我們把《論語》中這一句解釋作生命之命,又牽涉到哲學問題了,而命運之命包括了哲學與科學的問題,也是非常難研究的。
孔子這裡說「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
換句話說,就是一個人不知道時代的趨勢,對於環境沒有瞭解,不能有前知之明,無法為君子。
「不知禮,無以立也。」
這個禮包括了文化,以前我們再三的解釋過了,不多說了。
簡單說,一切禮義,中國傳統文化的哲學道理、人生道理要懂得,假使不懂,就無法站立在這人世間,就永遠跟著環境轉,自己沒辦法特立獨行。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照文字解釋,不知道說話,無法作人。
人怎會不知言?各個都會說話,這個「言」就代表言語文化,比如古人先賢告訴我們的話,我們不能深切真正瞭解,就無法作人處世。
如《論語》,是孔子的人生經驗,告訴了我們,不懂,就不知怎樣作人做事。
這一節書到此結束了,就是自「子曰:學而時習之。」
開始,全部《論語》二十篇連起來,都是學問。
學問不是知識,不是文字,學問是拿人生修養來體驗,隨時隨地來學習,才能達到「知命」而「自立」的境界。
這樣,才能算是「知言」,才不是白讀了《論語》。
我認為《論語》的一精一神大致是如此。
對與不對,我也不知道。
我的學識止於如此,如果明天更有深造,那又另作別論了。
——一笑——。
分類:諸子百家